一一七


    從這開始的商細蕊的戲,程鳳台一場都不想錯過。不單是他這樣想,全北平的戲迷概莫能外。他們一麵質疑商細蕊的品德人格,一麵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著天降綸音,過去不大愛看商細蕊的,現在也承認他唱得確實夠味道,甚至有戲迷擱置生計冒著戰火來到北平小住,就為了聽足商細蕊的戲。戲迷們仿佛有著沉默的共識,認為商郎的造詣一日千裏,其實是一種回光返照,比方燭芯熄滅前的一刹那特別的亮,這一亮過後,便是永久的黯淡。不然哪有聾了反倒更會唱的道理呢?商細蕊又不是神仙!


    商細蕊自己也這樣覺得,每天隻剩下吃藥唱戲發呆三件事,整個人越發的沉靜,出家人一樣心無旁騖。這一天程鳳台與範漣去聽商細蕊的戲,先到後台去拜謁商郎。來得早,水雲樓的戲子沒到齊,卻有一人在哭,程鳳台推門進去,見商細蕊朝著唐明皇造像磕頭,周圍隻站了幾個心腹以及杜七。商細蕊是淚流滿麵,戲子們是滿麵愁容。程鳳台前情不知,隻聽商細蕊哭道:“……小時候偷吃您老人家的貢品,那麽大一隻豬頭,全教我吃了,吃了還往您身上賴,說是您顯靈了;在後台打碎了東西,也是賴您顯靈。爹打我,我就在您臉上勾大花臉;罰我跪,我把您的尊身扔茅坑裏頭。等長大,出師了,一直發願說給您老人家蓋個廟贖一贖罪,可不就是沒舍得花那倆錢嗎!耽擱到今兒也沒造啊!”


    範漣沒忍住噗的一聲笑,笑得跟他媽放屁一樣,程鳳台目如閃電瞪過去,範漣霎時端正了臉。程鳳台不能讓商細蕊再這麽哭下去了,哭得都知道他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饞,太丟人了!與範漣一同攙起商細蕊。旁人聽了商細蕊的禱告都要發笑的,唯獨杜七也在那哭,他眼睛紅彤彤的:“蕊哥兒,你甭難受。我幫著你把《鳳仙傳》抓緊排出來,這出戲能趕上現在的商老板,是它的造化,也算你沒白受這些罪。”程鳳台身形一動,又想去揍這小子,可是商細蕊握著他的手腕握得很緊。杜七一擰鼻子一撇頭:“你往後,要是好不了,真聾了……你封戲,我封筆!”說完痛不欲生似的,低頭快步走出去了。商細蕊今天這樣傷心,是因為耳朵又惡化的緣故,從早上一睜眼到現在,竟然一直聽不清聲音。杜七的話他當然沒有聽見,不管他聽不聽得見,杜七都是要說的。


    沅蘭把手絹按在商細蕊臉上:“班主收收眼淚吧!哭腫了眼睛,待會兒怎麽上妝!”商細蕊拿到她的手絹,按在鼻子上擤出一包鼻涕還給她。沅蘭翻個白眼,捏著手絹的一角給扔了。程鳳台蹲著身握著商細蕊一隻手,商細蕊眼睛一動,這才看到他:“你來了。”


    程鳳台說:“我來了。”


    範漣趁機彎腰道:“蕊哥兒,聽說你這陣子身子不大好,受了點傷,我特意來看望你……”


    商細蕊眼裏隻有程鳳台,他說:“二爺,你要好好聽我的戲,我的戲唱一出少一出,已經不多了!”


    程鳳台心如刀絞,連忙給商細蕊寬心,叫他好好吃藥,過不多久自會好的。商細蕊怔怔地盯著他的嘴唇,猜他在說什麽話,最終氣餒地低下頭:“別說了,去前頭坐著等我吧。”說著起身更衣,要扮妝了。


    程鳳台與範漣往包廂走。程鳳台心情很壞,一馬當先走在前麵,不理睬人。範漣搭訕說:“沒有想到,蕊哥兒耳朵真的壞了。他在平陽那會兒就三災八難,一會兒倒嗓,一會兒鬧瘋,過不了幾天上了台,又和好人一樣。真是……好容易熬到今天,誰承想在這崴腳了呢!鬧事的那幾個怎麽處置的?”


    程鳳台皺眉說:“我倒要問你呢!讓你替我照看他,你就是這樣照看的?人傷了不算,凶手也放了!”


    範漣驚奇:“你什麽時候讓我照看他了?”程鳳台回頭瞪一眼。範漣賠笑說:“再說了,他能服我照看他?何況還有商大爺在這裏,我想插手也插不上不是?”


    程鳳台指著範漣鼻子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全都撲在盛子晴身上!我告訴你範老二,商細蕊耳朵好不了,你和子晴也不用結婚了。我非把你倆攪合了不可!”


    範漣冤枉得要命,知道程鳳台是在遷怒,便說:“這話沒良心!我光顧著盛子晴,那是誰替你聯絡的曹貴修?好好好,你心疼蕊哥兒,我把耳朵割下來賠給蕊哥兒行不行?”


    程鳳台冷冷一哼:“就你那對豬耳朵,也配往他臉上安?”


    範漣氣得發笑:“我今天就不該和你聽戲來!”


    他們正走到包廂門口,程鳳台朝樓梯下麵一抬下巴:“說得對,別來當出氣筒,快滾吧!”


    範漣毫無猶豫奪門而入:“為了和你置氣錯過蕊哥兒的戲,不值當的!”


    程鳳台瞥他一眼,懶得和他對嘴。


    今天是商細蕊的連本戲《宇宙鋒》,趙豔容上場那一刹那,戲園子就安靜下來。商細蕊那耳朵上妝之前還聾著的,上了台倒還好,一舉一動在板在點的,他在台上甫一開嗓,範漣就坐直了身子,推了推眼鏡,精神一凜。對內行來說,角兒的戲是好是次,好到什麽程度,一句唱出來就見分曉了。


    商細蕊在台上唱了一刻鍾有餘,範漣麵前的茶是一口沒動,連眼睛都都很少眨。可是唱著好端端的,商細蕊忽然收了聲,半垂著臉兒呆呆立在那裏不動了,黎巧鬆一抬手,文武場的鼓樂齊停,配角們也隨之靜站。程鳳台握著握著欄杆的雙手不由得一緊,他知道是商細蕊的耳朵又發作了,簡直要命,在戲台子上發作了。


    台上的人凝固成一幅無聲的古裝人物畫,台下的人便無聲的看,仿佛一同被施了定身咒。程鳳台一開始心跳得厲害,怕下頭一疊一聲鬧將起來,怕人去樓空,這對商細蕊無疑又是一個打擊。後來看座兒是心甘情願要等個地老天荒,程鳳台慢慢鬆下一口氣,扭頭看範漣,範漣眼神都直了。程鳳台碰碰他,他做夢醒了似的一激靈,接著摘下眼鏡,掏出手絹抿了抿眼眶裏的酸淚,再抬起頭,程鳳台看他眼圈鼻尖都紅了。


    範漣說:“唱戲的唱到今天這個地步,聽戲的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到頭了。”


    程鳳台打量他一眼:“什麽話!說點吉利的。”


    範漣擺擺手,意思是與程鳳台一個外行無話可說。


    等了半個鍾頭,商細蕊耳朵裏的雜音過去了,方才續上後麵的戲。台下座兒依然是靜靜的,這靜裏卻含著一股生機,他們的魔咒被打破,臉上活泛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叩著節拍,喉嚨裏隨時就要衝出一聲喝彩,這一種暗潮湧動的靜。


    程鳳台直盯著台上,嘴裏對範漣說:“你來幫我一個忙。”


    這天範漣對商細蕊是特別的客氣,往常他一向對商細蕊愛恨交雜,一方麵鍾愛商細蕊的才能天賦,一方麵腹誹商細蕊的行事為人,對著商細蕊又哄又恭維,態度總有點虛情假意似的。今天好像是鍾愛的感情壓倒了一切,下戲之後請商細蕊吃宵夜,居然朝著商細蕊鞠躬。日占之後,街麵上連日累月地宵禁,戲園子提早關門不說,原來給夜生活人群預備夜宵的各色小吃店也都打烊了。範漣自有他的辦法,拉商細蕊與程鳳台去了清唱小班,就是那個治愈蔣夢萍不孕症的琴娘所在的班子。班主掌著風燈來開門,院子裏靜悄悄的,已是歇業了。範漣不等她開口,便說:“我們就近找個地方說說話,不用人伺候,燒個鍋子就行。”


    話雖這樣講,班主將人引進廂房,娘姨們掌燈燒炭絞毛巾,照顧得很妥帖。屋裏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羊毛氈,一來禦寒,二來為了防宵禁,怕給外麵巡邏的日本兵看見亮光。範漣朝那毛氈看了又看,班主笑道:“可委屈北平城的百姓了,怕宵禁,吃晚飯不敢點燈,一家子摸著黑吃,筷子戳到鼻孔裏。”範漣也笑了。片刻廚房送上一隻暖鍋,幾樣葷素小菜,布置好了便退下。一間靜室三人對坐,卻沒有往日裏嘻嘻哈哈的樣子,範漣給那倆人斟上酒,舉起杯子說:“我先敬商老板一杯。”


    他臉上沒有慣常的油滑微笑,不喊蕊哥兒,喊商老板。暖鍋咕嘟咕嘟翻滾熱泡,蒸騰水汽旁邊,商細蕊與範漣碰杯飲下。


    範漣說:“今夜聽了商老板的戲,我真是……商老板,我三生有幸。這個世道辜負人,可是有商郎在這裏唱戲,這世道就算有個好景兒。”說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熱酒燙了肚子燙了血,和商細蕊的戲一樣殺癮。戲迷們都是和範漣一樣的想頭,眼下的世界,人人朝不保夕,疲於奔命,隻有商細蕊的戲是一抹異色,一處使人暫時逃避憂悶的仙境。


    商細蕊一點表情也沒有,盯著暖鍋的泡在那發呆。範漣掏心掏肺說:“我們這代人算是享盡耳福了,想給後人也留上一點。商老板,我做主持,把你幾出得意的戲錄成電影好不好?”


    商細蕊沒答話,跺齊筷子伸進暖鍋裏撈了一筷粉條吃。範漣不知道他是耳聾發作了沒聽見,還是不讚成拍電影這回事,頓時沒了主意,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鳳台。程鳳台說:“是我的主張。商老板看呢?”


    商細蕊啊了一聲,筷子頭吮在嘴裏慢慢說:“好,有點意思,電影很好看。”他這樣心不在焉,讓人不放心起來。程鳳台兩手捧住他的麵頰,迫使他看向自己,眼神專注地說:“商老板,我要給你拍電影,遊園驚夢,貴妃醉酒,挑幾出經典的錄一錄,費不了你多大工夫。”


    商細蕊“哦”一下答應了,程鳳台放開他,他轉頭繼續吃火鍋。


    程鳳台這夜回家去睡,範漣送了他回家,說道:“我看蕊哥兒越發的呆怔了,沒毛病吧?”


    程鳳台歎氣說:“你看他上了台,像是有毛病的樣子嗎?”


    範漣想了想:“也是,好些個藝術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層玻璃,言行舉止自說自話的。蕊哥兒的本事長到今天的地步,是該添些怪癖了!”


    程鳳台道:“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花多少錢,這事不但要辦好,還要快辦。杜七那頭你去說合,有他監督著,事情就成一半了。”


    範漣正色點點頭。他這麽著急,除了是以防商細蕊耳朵全聾之外,也有為京劇保存吉光片羽的念頭。眼下國土正在寸寸淪喪,哪天要全落在日本人手裏,日本人一定會從根本上滅絕此類獨屬於中國的人文標誌。對此,杜七抱有同樣的看法,他說:“日本對唐宋以後的中國是沒有感情的。他們的文化已經發育成熟,京劇唱的中國的詞,承的中國的意,真有那一天,就是一山難容二虎了!”於是杜七竟比誰都起勁,以驚人的速度湊齊了設備,準備要開拍了。


    商細蕊並不以電影為稀罕,他寵辱不驚的由著身邊人替他安排下日程,像往常唱戲那樣化妝更衣,隻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電影是怎麽回事。商細蕊站到攝錄機後麵,彎腰一看,笑道:“嘿!這戲台子是倒過來的!”話說出口,自己不禁一咂摸,又道:“我是個男人,在戲台上扮女人,這叫陰陽顛倒。戲台四平八穩,在鏡頭裏卻是天翻地覆,這叫乾坤顛倒;戲台上的戲已然是個假,拍成紙片子電影,連真人都不是,更假了。七少爺,這是不是你說的顛倒世界,妄相不盡?”


    杜七說:“你穿上古人的衣,說著古人的話,還被拍成電影,就是妄中生妄。”


    商細蕊說:“你們貪看電影裏的我,可不就是妄中求妄。”


    範漣驚訝於商細蕊沒心沒肺的竟能說出這樣一席禪機,又竟能與杜七對上機鋒。程鳳台卻不以為異,神色平常。商細蕊有一個聰明的腦瓜,戲詞曲律不用看,聽一遍就會背,在杜七等文豪大儒身邊浸淫多年,聽書聽史聽酒後狂言,心裏都裝滿了,過去忙得沒空細琢磨,現在心裏隨著耳朵一道靜下來,這許多的陳言泛起,頭腦和心智憑空上了一個境界。


    杜七望著商細蕊,呆了一呆,倒不是被他的聰明勁兒弄愣了,商細蕊的靈通,杜七恐怕比程鳳台領教的更深。杜七就是覺得有點不吉利。唱戲是最最世俗的職業,是名利漩渦中的那個眼,是妄相不盡中的那個“妄”。唱戲的人要是開悟了,這個妄相由誰來扮?


    杜七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少說廢話,快上台去吧。”


    叫是叫電影,其實隻是沒頭沒尾的經典折子戲,商龍聲也上了鏡。掌鏡的是個法國佬,在家鄉的時候真格兒拍過幾部電影,因為背後總有金主支持,故而並不吝惜膠片,常常把演員折騰一溜夠。但是京昆經過幾百年上等文人的調理,布景服裝一舉一動都已至臻完美,商細蕊他們又是身經百戰的舞台演員,臨場表現一流的,杜七再往旁邊一站,幾乎就沒有法國佬置喙的餘地。開頭兩天無風無波的錄製完畢,商細蕊私下打聽法國佬的價錢,感歎說:“他這行比唱戲的還好賺!”


    法國佬自己掙錢也掙得心虛,後來無中生有打斷過幾次戲,提出幾個四六不著的意見,想表示自己有獨到的藝術眼光,沒有白拿這份錢。杜七耐心地同他做說明,告訴他中國的戲劇規製。商細蕊不樂意了:“他幹活兒來的他聽課來的?唱戲!和寫毛筆字一樣!中途一斷就泄氣了!”


    法國佬感覺到這位中國的戲劇明星的勃然大怒,從此閉上嘴巴搖鏡頭。電影拍完,正好就到過年。今年情況比較特殊,商細蕊與戲院老板商量著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開戲。戲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戲迷們聽了就更高興了,隻有水雲樓內部有點犯嘀咕。因為商細蕊的耳力猶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雲樓連著排商細蕊做主角的全本戲。戲子們不分頭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兒一概擱下,全給商細蕊配戲。日子不用久,就有人不願意了,背後說:“班主這耳朵究竟幾時聾?要再拖個一年半載的,咱們可就埋沒了!到那天真聾了,咱們還活不活?”


    這話拐過幾個彎傳給商細蕊知道,商細蕊又是覺得寒心,又是覺得慚愧,再好的交情,也沒有讓人拿前途作犧牲的道理,隻得拿出許多私房錢補貼他們。不僅僅是水雲樓要補貼,年底節下,製衣的打首飾的飯館用車等等都到了結賬的時候,河南的貢田受戰火波及,不但顆粒無收,還要商細蕊出錢給佃戶們買糧過年。李天瑤一家孤兒寡母,現在也多是商細蕊照應著,孩子們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適應北平的氣候,接連的鬧病吃藥。戰爭時節,藥都是天價,挨個治下來所費不貲。商龍聲問弟弟討了兩筆大額款子,不知做什麽急用去了。商細蕊對程鳳台說:“你乖乖的別惹二奶奶生氣,再被趕出家門,我就養不起你了。”但是程鳳台要給他些援助,他又堅決不肯接受,就是那種臭男人的脾氣,認為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吃軟飯可恥。


    就在除夕前幾天,早先預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門交貨,商細蕊一看見人,先招呼小來去包一隻大紅包,這一隻紅包給的喜氣洋洋,現在能讓他覺著開心的東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裝在布套子裏,商細蕊接過來解開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斷了!抬頭要問,才發現洪老二氣色不善,板的鐵青的臉,眼睛卻是紅的。


    洪老二粗喘了幾口氣,嗓子啞啞地說:“商老板,你和日本人的事傳得那樣髒,還有臉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湧上淚來:“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裏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這話把商細蕊問呆住了,前幾天拍電影拍得醉心,商細蕊幾乎忘記了纏繞在他身上的不堪的流言。洪老二見他愣怔的臉,隻當是無言以對,恨他恨得牙根癢癢,更恨自家生計所迫,竟要為這等下流戲子做活,一口唾沫劈頭唾在商細蕊臉上,罵道:“下三濫的玩意兒!”


    小來從樓上下來,正好瞧見這一幕,她把手裏的紅包一撒,撲上去捶打洪老二:“你知道什麽!外頭聽來爛嘴的閑話!你就這樣作踐他!他們都是瞎說的!”小來替商細蕊委屈得要命,難受得要命,嚎啕大哭起來。洪老二不跟姑娘動手,搡開小來便走了。小來站在房子中間上氣不接下氣的哭,哭聲引出了鳳乙的哭,一大一小,樓上樓下,商細蕊卻聽不見。商細蕊提著斷弦的胡琴站在那裏,嘴唇微微哆嗦的,那表情小來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她自己涕淚橫流的,卻要用袖子擦商細蕊臉上的唾液,覺得怎麽樣都擦不幹淨了。


    洪老二走後,前幾天拍電影的樂趣一掃而空。商細蕊握著胡琴枯坐半日,姿勢都沒有變過。到了唱戲的時候,小來問他:“蕊哥兒,今天還唱嗎?”問了幾遍,商細蕊睜眼睡著了似的沒有動靜,小心翼翼地推一推他,他驚醒過來,用手搓搓臉,神色平常地說:“走!唱戲去!”又道:“不要讓二爺知道。”小來明白他的意思。


    從這天起,商細蕊的耳朵更壞了一些,好像是每回受了刺心的事,就要減損一部分聽力。可是這行裏,要別的都有限,冤枉氣管夠。不過水雲樓到底還有心疼他的人,比如任五任六兄弟倆,變著法子給商細蕊找樂子。唱戲的主業之外,哥倆攢了兩個奇葷無比的相聲說給商細蕊聽,水雲樓窯子一樣的地方,戲子們什麽世麵沒見過,仍是被這兩個大葷菜膩得扭過臉去偷偷嗤笑。然而隨著商細蕊耳疾加劇,葷段子也不管用了,就見小哥倆嘴皮子一動一動,周圍人一笑一笑,說的什麽笑的什麽,全都聽不到,仿佛是存心讓他體會失聰的感覺。商細蕊狗臉一翻,怒道:“這裏是戲班子!唱戲的!愛說相聲滾去天橋說!”


    眾人猜不到緣由,噤若寒蟬。背著商細蕊議論說班主走多了旱道,所以聽不得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了。旱道的笑話更不敢編,因為很容易就成了諷刺班主。任五任六的相聲就此宣告關張。


    楊寶梨倒是給商細蕊找來一個笑話。笑話是自以為的笑話,他在大街上遇到瘋瘋癲癲的四喜兒,四喜兒這回不是撒瘋,他是真瘋了,因為早些年染上梅毒,一直用盤尼西林壓製著。現在盤尼西林成了禁藥,黑市上一條黃金換一支,四喜兒又有著大煙的癮,變賣了頭麵房產左支右絀,舍不得斷大煙,隻能斷藥。結果梅毒跑到腦子裏,沒過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徒弟和小老婆一看如此,瓜分他的財產做了個鳥獸散,逐漸連管飯的人都沒有了,大冷天穿得破衣出來找食,街頭巷尾哪還有人認識當年的四喜兒,得虧沒凍死他!


    楊寶梨認出這個冤家對頭,用一隻饅頭把四喜兒勾來水雲樓瞧笑話。最愛瞧四喜兒的該是周香芸和商細蕊,這兩個人吃他苦頭最多。誰知周香芸聞訊而來,撥開人群探頭遠遠一望,眼眶子就紅了,要往後縮。楊寶梨眼尖手快,將他拉扯出來,朝他手裏塞一把笤帚,指著四喜兒說:“去揍他呀!他過去是怎麽折騰你的?出氣的時候到啦!”


    周香芸望著四喜兒亂的頭發瘦的臉,心裏又驚又怕,茫然地往後退一步,扔下笤帚就跑了。楊寶梨喊他沒喊住,氣得往地上啐一口痰:“軟蛋子!活該挨揍!”


    跑了周香芸,多的是人捧場。沅蘭不許人進屋,怕髒,披著大衣隔了老遠問四喜兒:“真瘋啦?你到底造了我們商老板多少謠言呀?說一個給你吃一口!”說著給楊寶梨一個眼色,楊寶梨掰了塊饅頭扔過去,四喜兒坐門檻上忙不迭吃了。


    十九也有話要問四喜兒:“哎!當年寧九郎倒嗓,都說是你下的馬汗,是不是啊?你上哪兒弄的馬汗?”


    四喜兒瘋到家了,對人們的提問無知無覺,也不知道冷熱,眼睛裏隻有吃的。正瞧熱鬧呢,商細蕊與程鳳台來了,商細蕊說說:“後門關了!穿堂風把翎子都吹皺了!”


    楊寶梨獻寶似的招呼商細蕊:“班主你快來瞧這個!真叫人不報天報!”


    商細蕊狐疑地過去一看,是很吃驚,默默呆了一會兒,歎道:“你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商細蕊既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悲天憫人,臉上不見喜怒,讓小來撿了件舊披風鋪在四喜兒身上。楊寶梨疑心他沒認出臉,不然不能這麽平靜,結結巴巴說:“班……班主……這是雲喜班的四喜兒!”


    商細蕊眼睛朝楊寶梨一打量,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饅頭遞給四喜兒:“欺負神經病!我看你也是個神經病!”沅蘭驚呼一聲:“蕊哥兒!小心別過到病!”程鳳台看見四喜兒的手上都生了瘡,不知是凍的,還是病的,便也嫌惡地拉了商細蕊一把。商細蕊執拗地伸著手。四喜兒卻不接,愣愣地望著商細蕊,忽然說:“他們都說我害你。”


    商細蕊心想你害我的事還少嗎?說:“我知道。”


    四喜兒撮著喉嚨尖尖笑起來:“你不知道!我怎麽會害你——我愛著你呐!九郎呀!”四喜兒後半句拉出戲腔,伸手要摸商細蕊的臉,商細蕊也不躲,被他的瘋話驚呆了。四喜兒手伸得一半,倏然收回,驚恐萬狀地大叫一嗓子,衝著巷口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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