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這年夏天開始,全北平都過著提心吊膽的艱難日子。短短一個多月裏,城中的大小店鋪,十成之中竟已關張兩成。路上行人神色緊張,沿街百業荒蕪,三伏天裏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縮氣象。戲園子裏也有日本人作亂的,戲到一半,士兵衝進來聲稱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兒挨個搜查過來,好好一場戲攪得稀爛。他們鬧完一走了之,戲園子可有好幾天緩不過勁來,各行各業被揉搓得說不出的苦。


    這時候梨園界有一種聲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發出的。就在北平淪陷後不久,上海抵抗失敗,全麵落入日本人統治之中。俞青是個真正的讀書人脾氣,對唱戲全然出於情懷,不是謀生吃飯的態度,眼下國家告急,同胞危矣,還要她每天塗脂抹粉,仍舊歡歡喜喜地上台去做戲,給大家看個高興,那是萬萬不能夠。她的浪漫情懷一下就收起了,很快變賣頭麵和珠寶,隻身跑到香港去。唱戲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邊還慷慨資助著一個左派報社,日子逐漸過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開始隻有少數幾個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經理人風塵仆仆熟門熟路直奔水雲樓,對商細蕊痛心地說:“俞老板糊塗啊,那麽好品相的點翠頭麵,還有這貓眼石的,急著三鈿不值兩鈿就要賣,我說這事哪能著急呢?一著急,價錢辣辣往下壓!就想帶來給您商老板看一看,您是識貨的行家,何況還有一份交情在裏麵,絕不能虧了俞老板!”接著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說了,聽得商細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說俞青不愧是給將軍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氣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當場就要錢貨兩訖,全部買下。還是程鳳台比較有社會經驗,越是手忙腳亂,越是要留心防備,怕這經理人靠不住,讓商細蕊打個電話與俞青交接。電話一通,商細蕊先喊:“哇!俞青啊!你不唱戲了,以後要做什麽呀!”俞青沒想到經理人會替她求到商細蕊麵前去,好像她是仗著交情殺熟來的,非常尷尬,不想多說,有意的岔開話題。商細蕊是個傻的,一岔也就被岔開了,兩人東拉西扯好多話,互相說著戰時的遭遇,句句說不到正點子上。最後是程鳳台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細蕊意猶未盡地把話筒交給他,程鳳台笑道:“俞老板,好久不見,我是程鳳台。您那些頭麵商老板看見了,愛得什麽似的,還不好意思跟你開口要!我替他說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舍了他吧!”一邊約定了日子將款子匯入俞青原來的花旗賬戶。俞青訥訥地不知說什麽好,程鳳台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說辭,就把電話掛了。


    商細蕊說:“你前幾天還說現在隻有黃金可靠,我們為什麽不給俞青金條?”


    程鳳台吃驚地看著他:“這個時世,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金條去香港?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嗎?”


    商細蕊一想,才察覺自己的不周到。難怪俞青過去收包銀也全是走銀行的,他過去還嫌女人家麻煩,現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這樣一層出於安全的考慮。當下很是讚賞地摸了一把程鳳台的下巴,沒有程鳳台,他對生活的瑣碎可就找不著北了。


    轉過天與杜七碰麵,商細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說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時更加肅然起敬,讓商細蕊研墨,用他一筆好字給俞青寫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勵她的誌氣,讚許她的作為,要她有困難就開口,杜七絕不推辭,附信一張支票,一首即興的五言詩,把俞青誇得英烈一般,鄭重地蓋了杜七的私章。商細蕊這時候插嘴說:“嗬!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支票去香港!你這是要她的小命啊!”


    杜七懷疑商細蕊根本沒鬧明白兌支票是怎麽一回事,橫他一眼並不搭理,隻說:“俞青這一封箱,要愧死梨園行中多少須眉!”他號稱是戲奴,拜唐明皇做祖師爺的,麵對家國大事,這時候也暴露出讀書人的芯子。商細蕊無動於衷。杜七打趣似的說:“你這些年攢了不少錢,要不也學學俞青的榜樣?”商細蕊使了個大表情,眉毛都飛起來了,沒有想到杜七會有這種荒謬提議:“我唱不唱戲,和國家打不打仗有關係?要有關係,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點著商細蕊:“都要亡國了!你在那唱戲高樂,歡聲笑語……”商細蕊截住他的話:“我那是樂嗎?我那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趕明兒就隻唱《荒山淚》、《二堂舍子》,看你還有什麽話說!”杜七笑道:“我是無話可說。你這麽平白無事還招罵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著,好自為之吧!”


    杜七也是一張烏鴉嘴,說完這話到了初秋,商細蕊立刻有禍事臨頭。一名少女看了夜戲散場,回家路上被兩個日本兵拖到死胡同裏侮辱了,姑娘過不去這坎,扭頭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瘋了。這件事情歸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餘悲憤,無可奈何。壞就壞在姑娘臨死時,綰了頭發換整齊衣裳,把商細蕊的一張票根一張相片好好地壓在心口上,是個芳魂牽念的意思。輿論風向這樣東西,也是欺軟怕硬,這樁案件他們沒法把日本人怎樣處罰,居然轉而責罵商細蕊乃至梨園界——刀口上度日了這群戲子還在唱大戲,尋開心!這下好!尋出人命來了!


    有那麽一回,瘋老太太在記者們的簇擁下直闖水雲樓後台。老太太神誌不清,看見年輕男人就撲上去聲淚俱下討說法,控訴她閨女是因為迷戀商細蕊才糟了難的,問商細蕊知道不知道她閨女愛了他許多年。商細蕊怎麽會知道,商細蕊連那姑娘都不曾謀麵過。但是記者們就愛捕捉這樣的鏡頭,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細蕊麵前,由著老太太捶打商細蕊,想看商細蕊將對此發表點什麽感想。商細蕊還有什麽可說的,他早給嚇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梁骨針紮一樣冒著冷汗,心在腔子裏狂跳不止,手指尖都涼了,活像這人是自己殺的!


    那天程鳳台回到家裏,就見冷灶幽燈,一片寂靜。小來坐在餐台邊與趙媽縫戲服上的珠子,奶娘抱著鳳乙來回踱步哄著。程鳳台站在灶邊吃了口宵夜,問商細蕊在哪兒,小來不響,趙媽指指樓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商老板今天臉色不好,早早的回來了,晚飯也沒有吃!”


    自從日本轟炸上海,程鳳台的紗廠被炸掉半間,程鳳台也開始忙碌起來。他早就知道,說起來是一起做事,隻要他投錢,等到真的出了岔子,範漣這個不中用的東西兩手一攤兩眼一翻,萬事都推給他的。另外戰時交通不便,程鳳台還有許多自己的貨物來往要忙,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來了和商細蕊也是朝夕不相見。他聽說過這回的事情,憂心地輕手輕腳上樓去,脫衣服上床,從後麵摟著商細蕊。商細蕊一點兒也沒睡著過,此時一骨碌翻身,和程鳳台摟了個麵對麵,額頭撞得程鳳台鼻子生疼。商細蕊眼淚汪汪的歎口氣出來,人小心大的可憐勁。他這回又挨了許多辱罵,這倒不算個事,他挨過的罵就多了!可是這一條人命壓得他心虛氣短,坐立不安。程鳳台摸著他汗濕的頭發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啊商老板,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別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


    商細蕊說:“那姑娘怎麽就尋死了呢!”


    這話一連問了幾遍,程鳳台也是無語問蒼天:“你們唱的戲裏不都講究個節義?就當這姑娘是自個兒成全了節義吧,不跟這邋遢世界裏耗著了。”


    商細蕊想了想,搖搖頭:“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她來找我,陰魂不散啊!就是冤的!她不是不能有個好結果。”


    程鳳台問:“怎麽樣算是她的好結果呢?”


    商細蕊沉默一會兒,忽然揚起點嗓音,說:“我可以娶了她啊!我要早知道這件慘事,把她給娶了,她還忍心尋死嗎?”


    程鳳台佩服極了商細蕊的腦筋,愣了愣說:“那該換我尋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板!”說著直去啃商細蕊的脖子窩,商細蕊露出點笑模樣:“誰還管你死活!顧不上!”程鳳台就要解了商細蕊的褲腰帶當場上吊給他看,商細蕊主動要求勒死他,兩人苦中作樂似的打鬧了半天,累得很快睡著了。


    這晚對程鳳台說的話,商細蕊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戲癡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戲裏麵去了。他當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達心意,要娶他們閨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蘭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鈕白文,說“班主要發瘋了,要娶聶小倩”。這二位趕到,哭笑不得,摁著商細蕊指著鼻子訓斥了一頓,給他講道理聽。這個事情不管商細蕊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外人隻會認為他在惺惺作態,利用死人給自己添故事。商細蕊被罵得垂著頭,大氣兒也沒有一聲。但是經過這件悲劇,梨園行開始認真考慮罷戲的提議了,最先響應的就是薑家的榮春班,不但身先士卒,還召開了一個類似發布會的玩意兒,把同行和記者招來吃喝一頓,順便指桑罵槐把商細蕊譏諷一遍,說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錢眼子裏了,舍不得這如日中天的名氣,而薑家知大義,曉氣節,共赴國難,絕不苟且。底下人紛紛給叫好拍巴掌,像聽了一場好戲一樣。這好戲卻沒能夠傳進商細蕊的耳朵裏,商細蕊被一條人命壓著,別說沒心思唱戲,他連聽戲也沒心思。有一個深夜,程鳳台回家來,路口蹲著兩個人,燒著一盆火。老葛驚訝地說:“二爺您看,這不是商老板嗎!”


    程鳳台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眯縫出一條線,一看還真是的!這時候北平的秋夜又涼又靜,商細蕊和小來主仆兩個在那燒紙錢呢!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陰風吹起紙灰揚得老高。程鳳台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上前壓低聲音,見神見鬼地說:“商老板,這是在做什麽呢?”


    商細蕊不回答,眼睛盯著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這礙手礙腳的!”


    程鳳台不作聲,看他們化了一會兒紙,其中有一包紅紙包,描金畫銀的,外封上麵大字寫著:“商門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細蕊敬奉。”這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陣子憾死的姑娘名諱,然而竟冠了姓。商細蕊一意孤行,自說自話,還是給死人做了丈夫了!程鳳台看到這些,心裏一陣惡寒,說不出來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細蕊的胳膊就往家裏拖,嘴裏咬牙切齒地說:“商細蕊啊商細蕊!你可真是個神經病啊!”


    商細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壓力,人就變得有點呆。這幾天也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任由程鳳台把他拖到家裏,洗漱上床,整個過程不發一語。等到躺在床上了,程鳳台還是罵罵咧咧,說要喊醫生來給他吃點治神經病的藥,罵了一陣,沒有反響,轉頭看見商細蕊肩膀一抽一抽,湊過去一看,商細蕊竟然哭了,商細蕊是很少哭的,因為強,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於認輸了。此刻他紅眼睛紅鼻子,眼淚不停地流,壓抑著哭聲喊了一句二爺。程鳳台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隨著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商細蕊說:“二爺,你說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啊?那天她要不來聽戲就好了!”


    這可要了程鳳台的命了!


    商細蕊枕著程鳳台的胳膊模模糊糊睡了一宿,早上睜眼一看,程鳳台居然醒的比他早,在那裏支著頭望著他,居然沒有出門。商細蕊頓時就感到點安慰,說:“你今天不忙啊?”程鳳台說:“你這個樣子,我再忙也不忙了。”言下之意,是要為商細蕊耽擱幾天事業了。商細蕊對程鳳台最沒有良心了,他才不管程鳳台掙錢也好,虧本也好,臉蹭著程鳳台的脖子說:“早該別忙了!又不是錢不夠花!今天你就陪我好好逛逛!”他幾天沒刮胡茬,太刺應人了!紮得程鳳台直縮脖子,吃過早點絞一把熱毛巾,對商細蕊一點頭,笑道:“商老板,我伺候伺候你?”商細蕊摸一把下巴,挺不願意的躺沙發上:“又不上台,還剃胡子,你要刮破我的臉,一頓臭揍……”程鳳台一巴掌把毛巾拍他臉上:“都成了毛桃了,邋邋遢遢的!”程鳳台剃胡子的手藝,也是不怎麽樣,東一道西一道的,像給桃子搓毛。楊寶梨和周香芸到來的時候,商細蕊花著臉哼哼一聲。二人手裏提著兩盒花色糕點,說是雷雙和昨天送來的禦廚之作,他們不敢吃,又怕擱壞了。楊寶梨看著商細蕊,捂著嘴在那樂,商細蕊的目光掃過去,楊寶梨隻好說:“班主這一嘴的白沫子,活像偷吃了奶油蛋糕!”周香芸給他一肘子,怪他不懂規矩了。程鳳台笑了:“恩,像他。”商細蕊擦幹淨嘴,來不及要吃甜糕:“你們呐,嘴上沒毛的兔崽子!”楊寶梨饞極了,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大嚼大吃。程鳳台兩手濕的,彎下腰來張開嘴,商細蕊便往他嘴裏塞了一塊。楊寶梨也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周香芸又給了他一肘子。


    商細蕊嚐了嚐吃的,拍拍手起來要出門了。楊寶梨搶先一步,蹲在地上伺候他穿襪穿鞋,完了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班主這是上哪兒逛去?也帶我們兩個見見世麵吧!歇了這幾天的戲,我們可悶壞了!”


    商細蕊按住他的腦袋推開他,自顧往前走去,兩個孩子得了默認,興奮得什麽似的跟在屁股後麵,幫著拿衣裳,提皮箱。商細蕊除了下館子打牌,也沒有什麽可逛的地方,今天是去廊房看看頭麵。程鳳台開的車,商細蕊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後座由他拉著,談到歇戲,他歎息道:“成天唱唱唱,我都快累死了!哪個角兒像我似的場子排滿,當我是推磨的驢那麽使喚!歇了正好,我也煩了,好好歇歇!我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想唱了!天天唱,沒啥意思!”程鳳台把他的這些話當放屁聽。商細蕊說著踢一腳楊寶梨:“你們兩個兔崽子,幾時出師,我就輕省了,成天瞎逛瞎玩,不用心,還得我頂著!”其實周楊二戲子已經算是少年英才了,隻不過和商細蕊當年是不能比。商細蕊越說越氣,後悔帶他倆出來玩,要把他倆趕回去練功,程鳳台勸了幾句不奏效,楊寶梨有急智,馬上拿出八卦來引商細蕊:“我們還有另一件事要告訴班主聽!這陣子歇戲,任五任六和黎巧鬆哥仨不學好,合夥逛窯子!”這種下流**,商細蕊愛聽:“難怪任六這小子一肚子腥活兒,張嘴就來!”楊寶梨說:“結果到了窯子裏,任六在屋裏頭辦事,任五就在門外頭搬把小椅子,吃吃花生米,喝喝小酒,幹等著他兄弟完事兒。”商細蕊道:“興許是錢不夠使。”楊寶梨搖搖頭說:“錢不夠,也沒有等門的!黎巧鬆說要請客,任五也沒答應。後來您猜怎麽著,任五長得白白淨淨一副皮相,去的次數多了,被頭牌姑娘看眼裏了,想要白招待他一回!”商細蕊露出點笑:“招待成功了嗎?”楊寶梨吃吃笑道:“這還能有不成功的?怪就怪在任六知道他哥哥被姑娘招待了,急紅了眼,一會兒捉著他哥哥理論,一會兒要放火燒窯子!要不是黎巧鬆攔著,任六就被當鬧事的打死了!”商細蕊想了想:“我知道了,任六喜歡他哥哥,所以吃醋了。”他的想法比聊齋還奇,楊寶梨和周香芸都驚呆了,接不上茬。程鳳台笑兩聲:“看出來了吧,你們水雲樓上上下下,心最髒的那個,就是你們班主!”商細蕊不服氣。楊寶梨岔開話頭,道:“還有個事呢班主,四喜兒不知道是抽大了鴉片還是欠了高利貸,這陣子窮得沒轍沒轍的。聽說您高價收了俞老板的頭麵,心裏活動了,到處托人找路子把頭麵往您眼前送呢!”提到四喜兒,周香芸就皮肉疼,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商細蕊冷笑兩聲:“他戴過的東西,白送我都不要!他想從我這弄錢?做什麽夢呢!趕明兒咽氣了,奠儀我都不給!”楊寶梨連聲附和說:“該!這才叫惡人有惡報呢!”


    廊房原來有好多家製作點翠的作坊,進貢的,私用的,專門做頭麵的。從清朝倒台以後,女性裝飾發生很大的改革,這些作坊也漸漸維持不下去了,至今隻有一家“獨眼謝”碩果僅存。這位謝師傅因為早年用眼不得法,總是眯起一隻眼睛來貼羽毛,久而久之這隻眼睛就壞掉了,眼皮耷拉著,臉頰抽搐著。看見商細蕊來了,獨眼謝夾起眼皮起身相迎:“喲嗬!商老板!我沒有看錯吧?有日子沒見您商老板的大駕了!怪惦記的!剛還念叨您呐!”商細蕊出手闊綽,人見了他,都跟見了財神爺一樣歡天喜地。商細蕊把披風一脫,低頭去看獨眼謝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還好吧?”獨眼謝口稱托福,指揮夥計奉茶給各位。程鳳台不愛這些,翹著二郎腿喝茶。周香芸兩個看見滿眼的金銀珠貝,鳥羽獸甲,樣樣都新鮮,樣樣都驚奇,穿梭其中,琳琅滿目。他們單知道成品戴在頭上是什麽樣子,第一次看見原形的,等於上課來了。商細蕊見多識廣,神態淡定,把簪子舉在燈光下細看成色,說道:“款式也就那樣,您老的手藝是越來越精了,這批毛色不錯啊!”獨眼謝擼著自己腦門笑:“這年頭,手藝要次點兒,哪還能維持到今天呢!話說回來,這些年全靠商老板抬舉,肯光顧我們小店,給我們當了金招牌!嘿!聽說是您畫的花樣子,年輕小姐太太們就是不梳頭的,也要買兩支發簪擱在梳妝盒裏!”


    商細蕊微微笑著,有備而來,此時從袖管裏賣關子一般緩緩抽出一卷油紙,朝獨眼謝揚了揚,為了配雪之丞送的蝶簪,他專門畫了一套以蝶戀花為題的頭麵:“收著仔細做,我過年前來取。要是走了一點樣兒,我的脾氣您可是知道的。”獨眼謝打開一看,樂得直叫喚,喜不自勝地把畫紙掖在懷裏,怕被人偷描了樣子去。商細蕊的審美觀,實在很高超,而且高得名聲在外,與他有來往的各大繡坊銀樓都找他討主意,就連程鳳台做的綢緞,時常也要聽取他的意見革新花樣。


    幾人在作坊裏坐了一刻,兩個小戲子算是開了眼界,商細蕊依舊目不斜視,心態淡然,唱戲相關的一鱗一爪,他是一百樣精通,這間小小的作坊裏,絕沒有能讓他新奇的事物,很快就要告辭。獨眼謝不甘心,好像讓商細蕊這樣打道回府了,就是丟了麵子,欠了人情,想了一回,咬咬牙,說:“商老板,您今天帶朋友來我這玩,那是給我臉!我不能讓您白來,我這就給您瞧個絕的!”轉到後房,親自捧出一隻籠子來,揭開黑布,裏麵居然是四隻翠鳥在那上下翻飛呢!


    這回別說是商細蕊沒見過活物,就是程鳳台都看住了。那幾隻藍盈盈的小家夥,渾身羽毛泛著鮮活的金屬光澤,鶯啼燕鳴,靈動可愛,像傳說裏神仙的化身,專程來人間經曆奇遇的。程鳳台耳濡目染著北平爺們兒的愛好,喜歡這些小蟲子小鳥的,嘬起嘴唇吹兩聲口哨,很有興趣的樣子,說:“漂亮!做簪子可惜了!留給我玩兒吧,老爺子開個價!”


    獨眼謝說道:“這位爺,您是不知道這鳥兒的習性,嬌貴得上了天了!見光就死,聽聲就亡!這會子經了您各位的貴眼,也就剩個把鍾頭的命了!”


    程鳳台見它們受驚至極,撲騰個沒完,確實不是個好養活的模樣,不禁唏噓:“這要早說,我們也就不看了!看它們一眼,倒把它們看沒了命!”


    獨眼謝笑道:“橫豎得是這個結果,能給您各位瞧個樂,也是它們的造化。都知道活褪的毛顏色才光亮,怎麽叫活褪,別說先生您和倆孩子了,就是商老板,恐怕也沒見識過。我這一手,如今也算藝絕北平了!您看好咯!”


    作坊的夥計們見師傅要現絕活兒,全都站在一邊充滿期待地圍看。獨眼謝伸手進籠子捉住一隻翠鳥,一手掐住鳥脖子,一手揉摩鳥身子。程鳳台笑道:“您這好,臨死還給做個推拿!”正說著笑話,獨眼謝手中一發力,往下一撥落,鳥兒的一身翠羽脫衣服一樣就脫下來了,露出裏麵血絲淋淋的皮肉。這手法之快之巧,果真堪稱一絕,翠鳥被褪毛之後,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疼和冷,瑟瑟發抖地撲騰著翅膀。獨眼謝把它往地上一放,它繞著圈子滿地跑,唧哇大叫,居然還好好地活著。


    夥計們很快活地攆著光身子的翠鳥,不斷發出聲響引逗它玩兒。周香芸慘叫一聲,捂著嘴跑出去了,楊寶梨也是滿臉駭色。獨眼謝像是很滿意他們的驚嚇,吹噓說:“我這份手上功夫,嘿,隻有前朝淩遲的能比了!淩遲那是三千六百刀!我這手是三千六百根!功夫到位了,它能不好看嗎?它每一根都是活泛的!”


    商細蕊盯著獨眼謝,像是在琢磨什麽高深的題目,把獨眼謝瞪得心慌意亂,逐漸住了嘴。商細蕊神叨叨圍著他轉了半圈,忽然一伸手,往他後腦勺拔了一撮頭發下來!這撮頭發花白幹枯,當風一吹,就四散無蹤了。商細蕊嫌惡地拍幹淨手,獨眼謝哎喲一聲,商細蕊又刷地一下,從獨眼謝懷裏抽出自己的圖畫紙,用那一卷圖紙戳著獨眼謝的鼻子點了一點,轉身就走了。獨眼謝巴巴在後麵攆了幾步,到底不敢拉扯他,隻得捂著後腦勺衝著程鳳台苦笑:“這位爺您看,商老板這是怎麽了?好麽秧兒的,揪我一撮頭發!”程鳳台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說:“你啊!你老人家另一隻眼睛也好不了!遲早也得瞎!”


    獨眼謝受到詛咒,更加摸不著道理了。商細蕊他們快步走出作坊,周香芸倚著牆根哇哇嘔吐,楊寶梨踮起腳尖替商細蕊披上披風係帶子。程鳳台見楊寶梨神態如常,便從後麵一搭他肩膀,對他耳朵邊低聲說了句什麽。楊寶梨答應一聲返回作坊裏去了。程鳳台又把手帕朝周香芸一拋,讓周香芸擦擦嘴角和眼淚。三人上了車等了一等,楊寶梨回來交差了。程鳳台讓他回去給那隻鳥兒一個痛快的,楊寶梨眉飛色舞地說他為了防止獨眼謝故技重施,把籠子裏剩下的鳥兒也一道摔死了。程鳳台皺眉笑道:“你倒是個厲害角色!”楊寶梨賣乖道:“我告訴獨眼謝,咱們班主菩薩心腸,見不得這起活剮造孽的事!再敢這麽幹,別怪班主以後不待見他!”


    商細蕊想起剛才那一幕,喉嚨裏幹咽了好幾下,強把惡心壓下去:“我現在就不待見他!回去傳話給水雲樓,以後誰都不許上他家買頭麵!宰個鳥還宰出花樣來了!顯得有多能耐似的!看得我一身白毛汗!要不是看他年紀大了,我剛才就把他薅禿嚕毛嘍!”


    幾個人都大笑。程鳳台說道吃猴腦,驢皮膏,活烤鵝掌也是這樣的,接著細細地說了這幾樣菜的做法。商細蕊說:“還有你們南方人吃的熗蝦,有的蝦酒量好,醉不透,擱進嘴裏它直蹦躂!”說著露出畏懼的表情來,可以想見,那隻酒量很好的蝦是被他遇到的。程鳳台覺得酒量兩個字形容得非常好笑,明明是帶商細蕊出來散心的,這個活寶總能把別人逗樂了,笑著笑著,臉上驀然一凜,他們現在是要出城去造訪一位製作胡琴的名家,路過城門,城門口幾根竹竿高高挑起,上麵插著一顆顆死人頭。不用問,都是日本人屠害的抗日者,在那殺一儆百。周香芸也看見了,他坐在副駕上,程鳳台感到他身子劇烈地一顫,便空出一隻手去拍了拍他的,示意他不要說話,不要驚動了商細蕊。周香芸咬住嘴唇,楚楚可憐地望了一眼程鳳台,眼睛裏淚汪汪的。今天這一趟出來,到處都是嚇人的事情,他都後悔死了。


    汽車足足開了兩個小時,趕到城外一處農舍。農舍中兄弟倆加一個嫂子在那做活,見到商細蕊,也是分外驚喜。這家人家姓洪,世代的琴匠,傳到這輩已經第五代了,黎巧鬆的那把名琴就是洪家祖先的手藝,他家做出來的蛇皮不腐不蛀,有特製的秘方。程鳳台看見院子裏懸掛著幾張蛇皮靜待風幹,張牙舞爪的鱗片花紋。周香芸從蛇皮下麵繞過去,往程鳳台身後躲了躲。因為天氣還不冷,大家就在院子裏坐著說話。洪家嫂子擦擦手,喊小叔子與她從後廚端出兩隻托盤,盤中幾碗蛇肉湯,加了胡椒,異常鮮美,另有一碟幹烙餅。給商細蕊的一碗特意是沒有蛇肉的,知道他向來懶得摘刺。楊寶梨貪吃,從周香芸碗裏撈出一塊蛇肉塞進嘴裏,周香芸呆了一呆,任由他去。洪嫂子笑道:“商老板有口福,中午剛燉上的湯,你們就來了!”


    商細蕊笑道:“你們家老爺子呢?喊他出來一起用點。”


    這一家人頓時變了臉色。洪老大說來,才知道老爺子前兩個月過世了,死也不是好死,老頭出門進貨遇到日軍,急著爬牆要逃,被機槍掃射下了。洪家才脫熱孝不久,說這些話的時候,洪老二憤怒難當,眼眶紅紅的放下碗就回屋去了。商細蕊惋惜得不得了,說了一回安慰的話,手在桌子底下朝程鳳台招了招。他們兩個不用說話,程鳳台就懂得他的意思,掏出錢來塞到商細蕊手裏,商細蕊再把份子補上了,簡直一氣嗬成的,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


    商細蕊來這裏,為了找一把趁手的琴,他最近不唱戲,就想著找點別的玩玩。洪老大給他介紹了幾把琴試試手,商細蕊剛拉了兩下,突然問道:“你們這的蛇皮不是活剝的吧?”洪老大一愣,說:“啊?”商細蕊說:“活剝了蛇皮,還把蛇擱到地上赤膊爬兩圈?”洪老大深吸一口涼氣:“商老板,您打哪兒來的這話呢?聽得我瘮的慌!”程鳳台忍不住踢了一腳商細蕊坐的凳子,商細蕊不再說話,低頭拉琴。


    人家剛經過喪事,肯定不能拉喜氣的曲子,但是商細蕊拉的這兩首也太過悲慘了,仿佛完整地述說著一個早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的故事,悲情程度層層遞進,好人都要給聽哭了。洪老大兩口子剛送了親人,聽見這聲兒,連連的抹眼淚,吸鼻子。最後洪老大打斷他:“商老板,您要是去拉琴,準比您唱戲火!”商細蕊受到了鼓勵,還要拉一曲白帝城托孤,洪老大說:“商老板,您高抬貴手,不要再拉了。您拉琴的路數我聽明白了,等琴做得了給您送府上去。”


    一行人吃過玩過,準備回家,上車之前,商細蕊衝周香芸一比大姆哥:“你坐後邊去,後邊寬敞。”他自己坐到程鳳台身邊,重重一拍程鳳台的大腿,好像是一種宣示:“走吧!”程鳳台瞥他一目:“好嘛,你這好比是騎馬,拍一下馬屁股,馬就要給你跑!”商細蕊聽了,又拍一巴掌程鳳台的大腿,嘴裏說:“駕!”把程鳳台氣得。周香芸和楊寶梨坐在後麵,直捂著嘴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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