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周香芸和楊寶梨兩個,今天跟著班主算是享了大福。逛了一天不算,晚上在六國飯店吃的晚飯,照樣的牛排洋蔥湯給他們倆點上,引得他們直抻脖子。程鳳台不急著吃飯,慢慢抽著一支香煙,瞧他們師徒三人饞肉的模樣,非常好笑。兩個孩子就不用說了,商細蕊成名之後吃過的高級筵席數不勝數,但是餐桌擺的稍微豐盛一點,他還是一樣眼巴巴的貪吃。一時主菜上齊,商細蕊砸吧嘴,吃得有樣有款,有滋有味。孩子們學著他使用刀叉,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取笑,那刀柄握在手裏直打滑,切狠了鋸在瓷盤上,吱溜一聲,讓人牙根發酸。周香芸像是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望著楊寶梨低頭笑了;楊寶梨也想到了,朝他擠眉毛眨眼睛的笑。


    商細蕊說:“瘋瘋癲癲的,笑啥?”


    楊寶梨答道:“想到前一回小玉林的《挑滑車》,您是沒在,沒瞧見!好家夥!高寵連挑二車,到了第三輪,槍從手裏筆直一出溜,改了飛鏢了,嚇得台上的人全蹲下了!”楊寶梨提到別人出醜,總是得意忘形,根本忘記了商細蕊是怎樣一個麵冷心硬的主兒,眾人便是沒有毛病的時候,他還要挑三揀四,說出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一旦有切實的失誤落在他手裏,那就正中下懷,了不得了!


    商細蕊眉毛輕輕一皺,擦一擦嘴,便要開腔,程鳳台忽然身子一凜,掐滅了香煙埋頭吃飯,說:“別聊天了,快吃,吃完回家去。”眼睛卻不由自主,總是朝前頭望過去。商細蕊與他坐了個對臉,便要扭頭去看。程鳳台忙嗬斥他:“別東張西望的!吃你的!”這可有意思了!有什麽是怕人看的?商細蕊耐不住好奇,連問了幾遍,程鳳台也不作答,隻是警告他安生待著,不許引起他人注目。商細蕊多麽機靈的腦筋,眼珠子一轉,伸出舌頭把餐刀舔得鋥亮可鑒,當做鏡子那樣往後照去。後麵依稀隻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在用餐,女人燙的卷卷的頭發,深色旗袍,看不清麵目。商細蕊當時就樂了,瞎猜說:“哎?這誰?難道是二奶奶在和人約會呀!二爺,你頭上綠啦!”


    程鳳台怒道:“放屁!”怕商細蕊再要胡說,輕聲道:“是四姨太太。”


    商細蕊又樂了:“啊哈!那是你爹墳頭綠啦!”他在餐桌底下踢程鳳台一腳:“等什麽呢?還不快去打死這對奸夫淫婦,不怕打不過他們,我來給你撐腰!”


    程鳳台瞪他一眼,不響。別說是他爹的小老婆,就算真的是二奶奶與人幽會,他也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料理家事,他丟不起這人。商細蕊快意恩仇,不懂這些的,吃了一會兒看程鳳台著實沉得住氣,使他沒有熱鬧可看,便攛掇說:“連老子的姨太太都看不住!不孝!”他完全是用做爹的口吻在說話,程鳳台可真想揍他!


    四人匆匆吃完飯,靜悄悄結賬走人。這一天磕磕絆絆的,過得倒是充實。兩個孩子住在水雲樓賃的一座大雜院裏,汽車把他們送到門口,商細蕊不願意進去敷衍他們,朝楊寶梨招招手,楊寶梨俯下腰來聽差,商細蕊這時候就像一些大官那樣的做派,沉吟半晌,直把人等得性急了,才緩緩地報出一串十幾個人名,名單裏麵有楊寶梨,周香芸,臘月紅,當然少不了那個掉家夥的小玉林:“明天早晨六點鍾,你們一塊兒上東交民巷來,我給你們說戲。”楊寶梨當場就打了個寒噤,硬著頭皮應下了。程鳳台就在旁邊笑笑,知道商細蕊閑不住,他們幾個小戲子要倒大黴了。


    回到家看過孩子,早上那盒點心落到商細蕊眼睛裏,又犯了饞癆病,兩根手指夾起一隻,咵咵在那吃。鳳乙丫頭也是個沒有出息的,趴在奶娘懷裏看著商細蕊吃東西,看得嘴饞,吐沫不知不覺滴了一長串下來。她的兩隻大眼睛像是動物的幼崽,潮濕而透亮,烏黑滾圓的,商細蕊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從自己嘴邊掰下一點幹乳酪渣送進鳳乙嘴裏,鳳乙張嘴就叼住了他的手指尖,咂咂吮吸,倒是好玩。奶娘不敢製止,隻好不斷朝程鳳台張望,程鳳台看見了,皺眉上來扒開他:“洗手了嗎?多髒啊!”鳳乙眼見到嘴的好滋味沒有了,傷心大哭起來,撲身要去撈商細蕊。商細蕊把沾了吐沫的手指頭往程鳳台身上揩幹淨,對鳳乙說:“別怪我啊!都怪你爸爸!”又對程鳳台說:“你欺負小孩兒你!”自己一溜煙跑上樓。


    第二天清早,因為是冬天,天亮的晚。商細蕊從熱騰騰的被窩裏爬起來還怪舍不得的,覺得自己是唐明皇,不想上朝,腦袋紮在程鳳台肩窩裏磨蹭好一陣子,才摸黑穿衣趿鞋。他一會兒準備露兩手功夫,便要找布帶子把小腿綁上,可是零碎家夥什都留在了鑼鼓巷,手邊什麽也沒有。東摸西尋,打開衣櫃摸到程鳳台的兩條真絲領帶,湊湊合合給自己綁紮勒緊。院子裏小戲子們早到齊了,北風那麽一吹,凍得哆哆嗦嗦,麵頰噴紅。商細蕊推門出來,手上一根三寸寬的扁棍,渾身是一股武人的肅殺之氣,小戲子們更是心裏害怕了,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神色惶惶然的,又藏著那麽點新鮮勁。商細蕊站在門檻兒上,目光臨下掃視一圈,一揮手,小來端出兩大盆冷水潑在院子裏,這個氣候,滴水成冰,眼見著地麵結出一層薄冰殼子。小來隨後回身進屋,捧出好幾隻掏空的牛肉罐頭依次擺在地上。一番準備工作一氣嗬成,可以想見,商細蕊計劃整頓他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此時一聲令下:“唱旦的把蹺戴上走冰地,唱生的站罐子上紮馬步!”


    這可要了小戲子們的命了!


    旦角腳上所戴的蹺,乃是一雙厚硬底子的繡花鞋,手掌心那麽丁點大,未經裹腳的天足隻能踮腳穿進去,走路也須得翹起後腳跟,身體繃直成一線,步子細碎,看上去雖然搖曳生姿,但是走起路來卻是非常吃力。男孩子們的大腳丫子就更不用說了,和戴上鐐銬沒有區別。小旦們穿上蹺,在冰地裏走出兩步就要滑倒,凡是倒地的,商細蕊接著就照屁股一板子,使人遭受雙重的**痛苦,苦不堪言。


    生角兒的少年們隻顧蹲在地上看熱鬧,笑得嘴裏嗬出團團白霧,這又招了商細蕊的眼了,扁棍子往掌心裏拍了兩下,“啪啪”有聲,聽在耳裏,心驚膽戰,他道:“你們一個個蹲著跟煙囪似的,幹嘛呢?紮穩了嗎?”踱到跟前,挨個兒用扁棍拍腿拍腰的矯正姿勢,其他也沒有對他們做什麽。少年們慶幸之餘,更加對唱旦的擠眉弄眼了。不料想經過一刻鍾以後,遭罪的就換成他們了!踩蹺至少手腳活絡,四肢便宜;站在空罐頭上紮馬步,下盤稍有鬆懈,立刻人仰馬翻!堅持住的也是雙腿酸麻不住地發顫,這滋味,別提了!


    有那撐不住的便喊叫:“班主!腿麻了!站不住啊!”


    商細蕊點點頭:“你下來吧!”


    小戲子心頭一喜,就要偷懶。他也不想想,商細蕊能是心慈手軟的人嗎?把小戲子招到跟前,摁著他的腿:“哪兒麻了?這?”小戲子猶猶豫豫地一點頭,商細蕊把扁棍往身邊一拍,卷起袖子就給小戲子按腿。他自有一套習武之人的按摩手段,力道又大,角度又刁,順著肝經一脈徐徐揉捏,疼的小戲子挨刀子似的狂呼濫叫,直聽得人瘮的慌:“班主!班主!我不歇著了!我不歇著了!”商細蕊哪裏肯放過他,嘴邊含著一點殘忍的微笑,手下力道不變。小戲子的哭喊直上雲霄,最後終於把程鳳台鬧醒了,亂著頭發裹著睡袍,推開窗戶朝下頭喊:“殺豬呢!吃飽了撐的!”商細蕊朝小戲子眼睛一瞪,小戲子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商細蕊把他腿往下一撂:“還有誰腿麻了,盡管來我這鬆快鬆快!”


    十幾個孩子鴉雀無聲。


    程鳳台被吵醒之後,再也睡不著了,氣哼哼的下樓來吃早飯。鳳乙被奶娘抱著,癡癡望向院子裏的小哥哥小姐姐們,看他們摔跤打跌,看得目不轉睛,忽然嘴裏呀呀一笑,程鳳台也朝窗戶外望去,原來是商細蕊忍不住技癢,親自給孩子們做起了示範。他戴上蹺,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走出妖嬈的步態,一塊手絹朝天一拋,一扭身反手接住了。這是很尋常的花旦亮相,不過今天為了炫技,手帕拋得比往日高了一點,手帕的旋兒也打得漂亮,好比雜耍。鳳乙見了,拍手蹬腿笑個不止。外頭依稀也有人在鼓掌。程鳳台端一杯咖啡走到窗前,將玻璃上的霧氣抹淨,彎腰一看,吃了一驚。隻見對麵銀行小樓的窗戶全開著,白人男女或架著眼鏡,或端著相機,看魔術一樣看著商細蕊出把戲,並且發出陣陣大驚小怪的呼聲。這些洋人有的來中國幾年都未踏出使館街方圓二裏地,哪見過這一手!難怪商細蕊要人來瘋了!


    程鳳台看了好笑,也不去管他,過了會兒與趙媽交代幾句話,穿上大衣就要去學校接察察兒回來度周末。走到門口發現今天是個陰天,水門汀上的冰殼子凍得結結實實,光可鑒人,過了好幾個鍾頭也沒有化開。程鳳台的皮鞋底子也是光的,踩在上麵,一步一滑,他隻好扶著籬笆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當心。小戲子們看看這位程二爺呢子大衣西裝褲,多麽的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但是在他們班主的折騰之下,什麽瀟灑都沒了,這會兒也成了醉螃蟹了。孩子們一個帶一個,望著程鳳台在那偷笑,商細蕊便也發覺了。他嗨呀一聲,走到程鳳台麵前把袖子往上草草一捋,露出小半截胳膊來:“看你這費勁的!”程鳳台呆了一呆,商細蕊不由分說攔腰一抱,就把他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如履平地一般將他一路抱出院門了!


    小戲子們爆出一陣驚呼!商細蕊在冰地上抱著一個百十多斤的男人走蹺,這得是多麽穩當的下盤工夫啊!得是吃了多少的皮肉苦頭啊!內行看門道,真的教人不得不服了!然而程鳳台隻覺得天旋地轉的一晃,帽子都飛了,直到商細蕊把他擱在地上,還衝他揚眉毛眨眼睛,怪得意的,程鳳台就有點生氣。一個男人,當眾被這麽抱來抱去的當玩意兒擺弄,心裏肯定是有點羞惱的。楊寶梨很有眼色的撿來了帽子奉給程鳳台,程鳳台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瞪了商細蕊一眼,抹頭就走。商細蕊收了笑意在後麵喊:“哎!你去哪兒啊!”程鳳台也沒有理睬他。


    這幾天在家的時候,程鳳台目睹商細蕊成天的梳頭麵,曬戲服,聽唱片,看他不斷的吃甜食,吃汽水,與朋友們打電話,發出各種不是人的動靜,真叫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家裏三個兒子加在一起,也頂不上這一個大小子,就有這麽鬧。自個兒單獨出來這片刻,開開車,滿目雪色,真是清爽極了。


    察察兒進學校這短短半年時間,長高了有半個頭,為了在學校梳洗方便,她把大長辮子也絞了,頭發一短,微微有些卷,像燙過了似的,越發顯出她的異族血統。兄妹兩個在西餐館子裏吃飯,談了一些家庭以外的話題。程鳳台驚異地發現他這幾年看書少,居然跟不大上察察兒的節奏了,她甚至知道美國的航空母艦的排水量。吃完飯問察察兒要回她嫂子那還是回小公館,察察兒把書包一提,說:“嫂子見了我有說不完的話,我下個禮拜要幾何呢。”她是想靜靜心溫習功課,程鳳台沒好意思說現在小公館裏更鬧。上了車,順便帶察察兒去洋行裏買了些女孩子的零碎東西,挑了幾本英文書,回來就被鬧遊行的學生們堵了。察察兒告訴程鳳台,日本人將他們一位有抗日言論的教授投了大獄,學生們義憤至極,告苦無門,便隻剩下這一樣抗議手段了。程鳳台對學生們的勇氣感到驚訝,在這個時候,還有敢上街的!過去中國政府對學生算是留情,每每有遊行事件,也免不了挨打受傷,多冷的天,缺德的用消防水管子衝學生,把學生衝得披頭散發,鞋子也衝掉了。當初的水管子換成如今日本人的槍管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程鳳台遠遠的望了一眼,打滿方向盤毫不猶豫就往小胡同裏繞道走,一麵覷著察察兒的神色,這個年紀的少年總是最為熱血,愛幹一些玉石俱焚,奮不顧身的事情,他裝作無意地發問:“你和那些個學生很熟?”察察兒毫無表情,一眼多餘的都不朝學生們看:“我們學校離得不遠,在書店裏遇見過幾次。”程鳳台點點頭,直接說:“你不要攙和他們這些事。對著子彈發脾氣,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搭上性命,日本人是不講理的。”察察兒輕輕一笑:“他們確實——非常幼稚!我不會這麽做的。”程鳳台得了這句話,心裏感到一陣安慰,雖然他家裏老姨太太軋姘頭,老婆鬧分居,唱戲的大爺每天出八百個花樣不讓人消停,但是至少這個妹妹是省心省事的,也算程家積德了。


    回到小公館,商細蕊的科班還沒散。這會兒他們不踩蹺了,改成集體練武功。商細蕊站台階上手執齊眉棍,給小戲子們訴說梨園家史:“我商家棍法,脫胎於宋朝楊家槍,楊家槍知道嗎?楊延昭!楊六郎!”


    小戲子們紛紛應和,還有哼哼楊延昭的戲詞的:“曾記得天慶王打來戰表,他要奪我主爺錦繡龍朝……”


    商細蕊一抬手,底下不敢再唱,鴉雀無聲。


    “這棍法和槍法,可不是摘了槍頭這麽簡單。你們看著了!”商細蕊站到院中,虎虎生風耍出一套商家棍,這一套與他在台上表演的也有所不同,沒有那麽抖擻好看,但是更為樸素有力,是能夠打殺人的功夫。程鳳台不禁將察察兒往後護了一護。察察兒一年大二年小的,每一趟見到商細蕊,對他的感覺都很不一樣。幾年前在戲樓裏,商細蕊是個女裝女腔的男花旦,男花魁;後來見他和哥哥撒嬌,是個孌童的意思;住到小公館來,他喝醉酒在臥室門外尿尿,又是個臭流氓了。現在練起武功,倒是個正經男子漢的模樣,但是察察兒心中揮之不去的還是他撩袍岔腿掏褲襠的猥瑣相。所以,當商細蕊耍完一套棍法,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定睛發現了他們兄妹兩個,想要照原來那樣把他們抱過冰地的時候,察察兒微笑著搖頭致謝,隨後身形一閃,以少女獨有的輕盈姿態踮起腳尖雀躍過去了。商細蕊轉過身,重新對程鳳台長開手臂。程鳳台咬牙說:“滾!”眼睛在小戲子堆裏一找,手指一勾:“小周子!過來!”他讓周香芸攙著他走了。商細蕊沒戲唱,撇撇嘴,繼續搗鼓他的金箍棒。


    到了晚上吃飯,趙媽是小公館裏最開心的一個。平時伺候曾愛玉和兩位二爺,那是多刁的嘴,吃個鳳凰都不帶誇的。給奶娘做飯,無非是燉個湯,沒油沒鹽,也無用武之地。商細蕊入住之後,雖然諸多挑嘴,勝在胃口巨大,頓頓吃得盤碗皆空,使趙媽受到莫大的鼓舞。今天,為了填飽這一群吃垮老子的半大姑娘小夥,趙媽可算放開手腳做點家常菜了。她在小來的幫助下,打開庫存的所有沙丁魚罐頭,茄子夾肉炸了,鴨架子熬大白菜粉條,半扇豬肉紅燒,弄得煙霧騰騰的。到了飯點,小戲子們不便上桌,一人捧著一隻西洋式瓷盆,蹲在地上連湯帶水吃得鮮美,不看人光聽音,就像是豬圈開飯了。


    察察兒在餐桌上坐著,總受不住吸引要去看他們。戲子們越是吃的香,她越是覺得嘴裏飯菜無味,招來趙媽說:“他們吃什麽呢?給我也嚐嚐。”


    趙媽忙的一頭汗,聽見這話,哎呦一聲,卻去看程鳳台。程鳳台無所表示,趙媽便從大鍋子裏翻翻撿撿,夾了兩塊瘦肉,一隻茄盒,盛了半碗清湯過來。察察兒低頭嚐了,並不覺得美味,懷疑自己和他們吃的不是同一道菜。


    程鳳台照例在飯前要抽一支煙,今天特別有點借煙靜心的用意。他瞅一眼狼吞虎咽的孩子們,又瞅一眼商細蕊的臉色,哂笑說:“行,我這改了富連成了。”


    商細蕊滿口嚼著大肉,眼珠子斜瞪:“你有什麽意見?”


    程鳳台搖搖頭:“意見——倒沒有。”他吸一口香煙,就有個小戲子在那嘬一口粉條,每回都踩著程鳳台的節奏給他配音,把程鳳台逗得咳嗽了,掐滅煙頭說:“就是……就是你得讓他們斯文點,好好吃飯!不像話!”


    商細蕊像是想起什麽來了,仰頭把飯菜撥到嘴裏吃光,往孩子們跟前尋睃去了。程鳳台能看得出他這是個找茬的姿態,但是孩子們沒有看出來,仍然吃的忘我。商細蕊首先走到小玉林麵前,腳尖從碗底輕輕往上一挑,小玉林沒有防備,盆子就帶著吃食碎了一地。商細蕊趁著小戲子們沒有反應過來,很快將他們的飯碗逐一挑開,有的孩子緊緊捏牢了,有的孩子在驚訝之餘,手更鬆了,飯碗便應聲砸在了腳邊。鳳乙對食物相當在意,眼見飯碗遍地開花,她倒心疼得搶先大哭起來,奶娘不敢再湊熱鬧,抱她上樓去了。


    程鳳台與察察兒互相一望,猜不透商細蕊是哪種用意。隻見他從楊寶梨脖子上抽出圍脖,把自己鞋麵濺到的痕漬拍了拍,輕描淡寫地說:“手上沒功夫,捧不住飯碗。捧不住飯碗就得挨餓,擱哪兒都是這個道理。”


    小戲子們還有些目瞪口呆的,小玉林回過神,臉上露出一種慚愧的態度。程鳳台明白了,他這是在教訓小玉林上台“掉家夥”呢!商細蕊把圍脖甩在楊寶梨肩頭,說:“捧緊了飯碗的接著吃,吃飽了算。明天老時候過來,一個不許少!”自己背著手,哼著小曲也上樓了。得到吃飯資格的孩子們畢竟不好意思當著同伴的麵盡情大嚼,草草把碗裏的剩飯吃了,向程鳳台鞠躬告辭。他們走了,趙媽一邊打掃,一邊在心裏嘟囔著造孽,吃頓飯都不讓消停。她今天看了一整天商細蕊折磨小戲子的手段,對於梨園行的殘酷有了認識,知人知麵不知心,看著挺隨和的商老板,竟然這麽狠毒!


    飯桌上,察察兒與程鳳台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吃飯。程鳳台感覺剛才這出的風格不像是商細蕊發明的,商細蕊隻會操起大棒子,把人打到求饒,他想不出這麽委婉的說辭。或許這是他哪個師父曾經給過他的教訓,他隨著戲也教給徒弟了。察察兒沒啥胃口,撥弄著米飯,向哥哥說:“一個小小的戲班子,還分尊卑嗎,當師父的竟然可以打徒弟!”


    程鳳台笑了:“這有什麽稀奇!他們一個戲班子,頭路角兒,二路角兒,搭班的,跑龍套的,一個人一個地位,分的那叫細致。就連樂器班裏,司鼓的師傅就比彈三弦的地位高,我也沒明白為什麽。”


    察察兒對此非常不以為然,簡直要冷笑了。


    第二天因為太陽好,比較暖和一些,小戲子們免除了冰地踩蹺的痛苦,但是挨打還是一樣的挨。鳳乙看見別人挨打,頗有殺雞儆猴的作用,連著兩天一嗓子都沒敢哭,奶娘也就特別喜歡抱著她看戲子挨打解悶。程鳳台和察察兒兄妹兩個倚門站著喝咖啡,接著昨晚飯桌上的話題聊了幾句,沒聊好,察察兒繃著小臉走了。商細蕊聞到是非的氣味,湊上來打聽:“你妹子怎麽了?不高興了?”


    程鳳台兩隻眼睛望向遠處:“啊,拌嘴了。”


    商細蕊問:“怎麽臨走還瞪了我一眼呢?我招她惹她了!”


    程鳳台隻得告訴他:“小孩閑書看多了,跟我說什麽世界大同,人人平等!說她一隻胸針抵上同學家一年的開銷,吃的用的全是同學們沒見過的,她感到很慚愧!你二爺當年手裏捧著腦袋去關外走貨,不就是為了讓她們當個千金萬金的小姐嗎!她竟然慚愧!那我不白忙活了嗎!你說她有良心沒有?”


    如果說程鳳台是出社會太早,書沒讀夠,思想落時。商細蕊則是從小到大浸淫在一種封建製度之下,當場就由衷地批判道:“太沒良心了!生在福中不知福!給她過三天苦日子,她就不這麽說了。你怎麽回她的?”


    程鳳台看他一眼:“我對她說,這個世界上哪來的平等?你看看商老板,祖師爺賞飯,一枝獨秀,他就稱王稱霸。其他這些唱戲的,同樣爹生娘養,在他麵前卻要受打受罵受差遣,這平等嗎,平等不了,有本事的人合該多吃多占,耀武揚威的!放在你哥哥也一樣,你哥哥千難萬險換來這點家業,讓你過得比別人家的女孩子優裕些,這不可恥,這是拿本事和運氣換來的。”


    商細蕊點頭讚許:“二爺說得很好,一個人一個命,人人平等了,沒個上下高低,這世界可不亂套了嗎!要我說,現在已經很平等了,比方我見了我那個委員幹爹也不用磕頭,倒退些年,謔!當朝一品,我得跪著同他說話呢!”


    程鳳台覺得商細蕊的理解似乎與他很有差池,但是沒有關係,這無礙於他們的有好共識。說著話,楊寶梨領著周香芸等幾個小戲子嬉皮笑臉地挨過來了,不朝商細蕊,隻朝著程鳳台偷眼發笑。程鳳台看他們賊頭賊腦,大有蹊蹺,半眯著眼睛打量說:“怎麽?看你們班主和我聊會天,不盯著你們了,就樂成這樣?”


    楊寶梨被夥伴們一推,敞亮開嗓子,發表意見:“班主起早摸黑教咱們真功夫,卻不讓咱們喊他師父,不用說,那是怕咱們沒出息,將來打著他老人家的名號出師,本事差得遠,給他丟臉。”


    要不然說戲子都是人精,這些半大點孩子,還沒有真正進入梨園界,就能夠把商細蕊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了。商細蕊確實這樣想的,此時也無法反駁。楊寶梨道:“班主的大恩咱們不敢忘,更不敢勉強班主認了不肖的徒弟,隻能請程二爺幫個忙。”


    程鳳台望一眼商細蕊,兩人正在納悶,小戲子們忽然一字排開,齊刷刷跪下,朝程鳳台磕了一個響頭,說道:“徒兒們的心意,請師娘代領了!”


    程鳳台耳朵一悶,沒有回過味來。毫無疑問是衝他說的話,隻不認得孩子們嘴裏的師娘是誰。商細蕊則是龍顏大悅,笑得見牙不見眼,於是程鳳台也明白了,他四下一找,抓起商細蕊揍人的扁棍就扔過去,扁棍子半空打著旋兒,落在地上誰也沒砸著,隻唬得小戲子們發出一陣笑,鴿子一樣撲棱散開了。


    商細蕊的戲子培訓班經營到第二天下午,程鳳台在打電話,聽到院子裏商細蕊惡聲惡氣的在喊他名字,連名帶姓,討債似的。程鳳台匆匆掛上電話出去一看,商細蕊與兩名洋人保安在那理論,他終日這樣打孩子,鄰居們忍無可忍,舉報給保安了。


    商細蕊朝程鳳台招手:“二爺過來!你告訴他們,戲都是這麽學出來的!不打就學不成!再說了,周瑜打黃蓋,他們外國人管的著嗎!”小黃蓋們忘了身上的疼,圍著保安不服不忿地瞎起哄,都說是情願挨打的。


    洋保安試圖說幾句蹩腳的中國話,說得不成個語法,大概是說不許打孩子之類的。商細蕊嘴巴比較慢,總是無法在第一時間淋漓盡致痛罵出來,便朝楊寶梨後背拍了一巴掌。楊寶梨得到授意,越前一步,鼻孔朝著洋人的臉,使出他們梨園行的嘴皮子,耍無賴說:“哦!中國人不許打孩子?那許你們上中國來殺人?我看你老子當年就是八國聯軍!殺人償命!有上這瞎咧咧的工夫,趁早把你老子關監獄了!”這回洋人沒聽懂,瞅著師徒倆幹瞪眼。


    程鳳台早煩了這些唱戲的,天不亮就堵在家門口又打又罵,歇不歇嚎一嗓子,就跟進了活地獄一樣。向保安表示當天就讓他們滾蛋,絕不再擾民。保安點點頭,惱火地盯了一眼楊寶梨,走了。商細蕊見保安撤退,以為自己獲勝,正要得意洋洋,程鳳台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到一邊,放低聲音說:“讓他們都回去吧,以後別在這練功了。不然洋人要把你二爺關監獄呢!”


    商細蕊神色一驚:“啊?關你幹嘛!”


    程鳳台說:“我是這兒的房主啊!”


    商細蕊還不服氣:“他們幾個看大門的,有什麽權利關你監獄!”


    程鳳台一攤手:“本來是沒有,可現在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也得聽洋人的不是?我姐夫一跑,沒人護著我了,說關就關!”


    商細蕊到底也怕給他家二爺惹出禍來,偃旗息鼓,不說話了。程鳳台招呼趙媽給小戲子們做頓好飯,並且囑咐商細蕊:“他們被你折騰兩天也夠倒黴的,待會兒吃飯,不許踢他們的飯碗了。”商細蕊還是懨懨的不說話。吃過飯,孩子們免除折磨,歡天喜地的就跑了。程鳳台看商細蕊情緒不高,覺得自己拆了他的樂子,合該補一樣給他,便找出兩把象牙把的袖珍手槍,帶著商細蕊和察察兒去地下室打槍了。


    程鳳台原來心裏想著,隻要是個男人,就沒有不喜歡兵器的,尤其商細蕊這樣舞刀弄槍,一定觸類旁通。現在世道又亂,教給他們這樣防身之術,也是很有必要。他填上子彈,握著察察兒的手打出兩發,說道:“平時貼身放包裏,要是出學校碰見日本人對你耍混蛋,先崩後問,別怕,一切有我呢。”程鳳台這是被前陣子“商門董氏”的遭遇嚇壞了。察察兒不以為然:“我不能帶著槍去學校,老師會批評的。”說是這樣說,小丫頭真是有膽色,照著教她的打出那麽一梭子,眼睛都沒眨一下。再看商細蕊,開頭躍躍欲試,奈何是個熊瞎子,眯著眼睛胡亂扣扳機。察察兒練過三十發子彈以後,便能夠擊碎一隻汽水瓶了。商細蕊見自己還不如一個女孩子,非常氣餒,惱羞成怒,指著程鳳台說:“洋人的破玩意兒!我要有這拉保險栓瞄準的工夫,上去兩拳不就打死他了?!”


    程鳳台往旁邊躲開一步:“好好說話,別用槍指著我!”


    商細蕊眼珠子一轉,憋出壞水,調轉槍頭仍是指著他的鼻子,說:“哎!要不你站對麵去,當個彩頭,讓小爺練練槍法。反正我眼神不好使,不怕!”


    程鳳台肝都嚇碎了:“商老板,打中我能叫彩頭嗎?我怕!”


    於是商細蕊空槍一點,嘴裏發出一聲:“嘭!”


    程鳳台隻得舉起手來投降了。商細蕊樂得大笑。


    察察兒斜眼瞅了瞅商細蕊的傻樣,昨天他們兄妹還拿他當做人中翹楚爭論了幾句,現在背著人,湊近了看,她都不想和他倆待著了,當晚收拾細軟回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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