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這兩年,楚瓊華是被老頭子的大兒子給囚禁起來了。如果隻是單純地把他殺掉、弄殘或者百般折磨,這都沒有稀奇的,可是對方把楚瓊華好端端地養在小洋樓裏供著吃供著喝,派人把守著他,隔三差五的宿他一晚。楚瓊華本來幽幽怨怨伶人淚的故事,從此一路往下流裏走了。劉漢雲查出此事之後非常震怒,認為這相當於當兒子的逼/奸了亡父的小妾,何等的淫/蕩!他想到錦師父,想到要是自己沒了,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對錦師父做下什麽豬狗不如的事情……


    劉漢雲感同身受,氣得發抖,直接派了幾個大兵去小洋樓把楚瓊華解救出來,轉頭叫來那個豬狗不如的家夥,狠狠咆哮了一頓。據說當兵的衝入小洋樓的時候,楚瓊華穿著暢懷露腿的睡衣正在屋子裏遊蕩,看他的麵目情致,美得驚天動地,差點兒使大兵們就地犯下錯誤。大兵們隻好找來一件皮毛大氅將他兜頭那麽一裹,楚瓊華尖叫起來,大兵們也說不清楚話,直把人送到了錦師父那裏。出了門,大兵們聚在一起,嘴裏不幹不淨地說難怪那位公子分家的時候不顧名聲硬要帶走楚老板,一個人好看成那樣子,還用得著分什麽公母呢?


    商細蕊在錦師父這兒小住,李天瑤便也成天地泡在錦宅。楚瓊華被送來的時候,李天瑤正在對商細蕊說:“還當你會問劉委員討什麽樣了不起的見麵禮,你不知道,你的幹哥哥可有討了個縣官當當的。你就討了個楚瓊華呀?”


    錦師父也很不滿意,覺得商細蕊缺心眼吃虧了,這樣好的一個時機,要星星要月亮劉漢雲都會答應的,結果就要了個過氣的戲子!這是什麽道理?錦師父道:“你對楚瓊華倒很上心,莫不是對他……”他拿眼風瞅著商細蕊,眉毛都要挑到腦後勺去了。商細蕊連忙擺手。錦師父隻笑了笑,不大信。


    楚瓊華能夠逃出虎穴,還是靠自己的唱得好,商細蕊惜才愛才,看得起他,將他時常掛在心上以為憾事。一個戲子苦學幾年出了師,流下血淚攢一攢能倒灌了秦淮河,唱出點名堂來的就更艱難了,各種人際暗算,無妄之災。沒道理吃了這麽多苦中苦,最後就是供人淫樂玩耍的。商細蕊在曹司令身邊荒廢過一年,如今想起來就心痛,可見不得這個。但是他的這份好心腸並不為人所理解,錦師父就想著,以商細蕊的粗枝大葉稀裏糊塗,假如不是十萬分掛心的人兒,他能借了個大人情去搭救?楚瓊華被軟禁的事情,南京戲界沒有不知道的,但是誰也沒有動過救人的念頭。這事哪說得準呢?說不定人家待在富貴窩裏美著呢!商細蕊憑什麽就出手了呢?


    等到楚瓊華滴水荷花一樣站在眾人麵前,錦師父就更不相信了。楚瓊華是以演悲劇角色著名的青衣,本身的氣質加上這副形容,再落魄也不嫌落魄,再憔悴也不嫌憔悴,反而更為動人了,李天瑤也看住了眼。錦師父當下心裏有數,裝著很著急地罵道:“該死的丘八,把人這樣子帶來了,可要凍壞了!”轉頭吩咐仆人燒水給楚瓊華泡澡,熬點熱白粥,並說:“一時也收拾不出別的臥房,就在蕊官兒房裏加床被子吧。”商細蕊正要抗議,錦師父撫了一下商細蕊的肩頭,輕聲說:“你好好寬慰寬慰。”商細蕊便沒再言語。錦師父還以為自己給商細蕊遞台階遮羞臉了,當天留給他們倆團聚團聚,難得的沒有安排飯局。


    楚瓊華洗過澡吃過粥,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呆愣愣空洞洞,像冰雕的一具殼子。商細蕊坐到床邊的繡墩上,和楚瓊華麵對麵發了一會兒呆,他身邊的人一向都是圍著他轉的,哪裏會安慰人,憋了半天,撒嬌似的握住楚瓊華的胳膊搖了搖,憋出一句:“楚老板,你就別難過了!”


    這句話一點內容都沒有,說了也等於白說。楚瓊華不睬他。


    商細蕊想了想,覺得在這方麵自己應當可算是楚瓊華的前輩,往事不堪回首,可是誰讓他那麽好心,肯自揭瘡疤來開導楚瓊華。商細蕊說往事的用意在於咱們都是一樣的身份,遇見了一樣的事,我還好好的,你怎麽就想不開呢?然而楚瓊華的故事是一出身不由己的王老虎搶親,商細蕊則是一出奔放熱烈的魯濱遜曆險記,當中的差別大得很。商細蕊越說越痛快,楚瓊華越聽越自憐,索性把眼一閉:“謝謝商老板好意,我想自個兒靜一靜。”說罷轉身朝裏睡去了。商細蕊可算知道要哄一個人開心是多難了,但是他為什麽就非要哄了楚瓊華開心呢,從來隻有別人哄他的份!站起身一拂衣擺,正要帶上門走開,楚瓊華忽然幽幽地說:“商老板,你就不該救我……”


    商細蕊一愣,心說殺人要不償命我現在就打死你。


    楚瓊華在錦師父這裏住了幾天,錦師父也漸漸看出來商細蕊和他是清白的。楚瓊華成天的一言不發坐那發呆,滿麵哀愁。商細蕊對他倒是挺客氣的,客氣完了扭頭就出去盡情地玩耍,和南京的幾個舊故吃吃喝喝聽小曲,期間還是和李天瑤走得最近。商細蕊念著那回在梨園會館的相助,對李天瑤可說是有求必應,連他家裏也硬著頭皮拜訪了一次,逐個參觀了崔師姐在這十幾年間生下的八個孩子,發了一遍壓歲錢,吃了午飯,攔截了一次夫妻打架。飯後李天瑤把商細蕊送出門口溜達著,搖頭道:“在家呆著真沒意思,天天瞧著臭婆娘的那張老臉,真叫人起膩!我準備去一次上海,雷雙和他們找我串戲去,你和我一道去吧!”


    商細蕊一聽就搖頭,他最不要看上海這種高樓大廈遍地租界的地方,好像到了外國似的。比如他也不大喜歡天津,可是天津人好歹在戲上是真行家,上海人還不懂戲,瞎聽瞎看瞎起哄,到那裏去圖什麽的!李天瑤很明白他的心思,道:“你別搖頭,你那新戲本來就該放在上海演,上海人時髦,吃這一套。”商細蕊哈哈一笑:“我就不愛跟外行人打交道!”李天瑤神神秘秘地說道:“那麽我說一件消息,你聽了準得和我一道走,你信不信?薛蓮薛老板元旦要在天蟾唱宋江題詩,你不去?”


    李天瑤就看見商細蕊像一隻電燈泡一樣,在那一瞬間被點亮了。


    按照錦師父的意思,商細蕊在南京住個十天半月的,一方麵好好和劉漢雲趁熱打鐵聯絡感情,一方麵奇貨可居,讓錦師父攥在手裏好好炫耀炫耀,吸引人緣。但是商細蕊已經替他見了不少客人,吃了不少飯局,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不好榨得太勤。錦師父大包小包給商細蕊夾裹了東西上路,楚瓊華也跟著去了。楚瓊華是一刻也不愛在傷心地待著,日夜受驚,怕冤家對頭在風波平息之後又來劫持。錦師父是個賣戲子的人牙子老鴇,跟著他早晚再被賣一回,商細蕊對人雖然談不上任何的體貼周到,真心倒是真心的,絕不會背叛朋友。楚瓊華一路上蹭蹭偎偎貼身跟著商細蕊。那一張美麗的臉蛋在冬日裏瑩亮透白,雙眼含水,身形飄搖,乍一看像商細蕊拖著一隻美人風箏在疾馳。火車上難免有點磕磕碰碰的事情,別有用心的人聞見了楚瓊華身上的旦角女氣,總要溜達過來扭著腦袋多瞅他幾眼。楚瓊華已經被這碼男人嚇怕了,一臉屈辱地看往窗外。這時候商細蕊就會粗聲粗氣地一捶麵前那張小方桌:“看什麽看!看你姥姥的!小爺煩著呢!”對方聽他一口北方口音,橫不講理,猜想這準是包戲子來南邊避冬的地主少爺。李天瑤搖頭笑了。商細蕊把楚瓊華的圍巾拉上來,遮住他的半張臉。這一個冬天,商細蕊和程鳳台都擔任著護花使者的責任。


    三人到了上海,在和平飯店包下三個房間。楚瓊華整日的枯坐發呆,商細蕊一勸二勸見他不聽勸,索性徹底不去管他。商細蕊這一次來上海也是秘密的,因為他在上海也有著許多的朋友和戲迷,應酬起來恐怕吃不消。他現在對上海仍然談不上喜歡,但是一旦想到這是程鳳台的家鄉,是程鳳台自小生活的地方,上海便在他心裏有種特殊的意味。商細蕊心思粗獷,這點特殊性淡若雲煙,轉瞬即逝,他還記著程鳳台說要帶他去大世界玩的話。等薛蓮開戲的那幾天,李天瑤從秦淮河邊轉戰至四馬路,仍舊是在煙花之地流連忘返。商細蕊閑著沒事,被他一起拖了去花天酒地,其實就是脫了鞋往榻上一躺,一邊吃著下酒菜,一邊聽姑娘彈琴唱曲。李天瑤笑話商細蕊是妓院中的曲藝學家,商細蕊覺著挺光榮的,他的興趣之一便是在坊間業餘中挖掘可聽之音,並且把他逛過的妓院的曲藝水準一一排名,琵琶最好的還是小玉桃,唱得好的就多了。李天瑤聽著很不服,放下大煙槍趿上鞋子,道:“走,帶你去聽個最好的,讓你在上海灘開開眼界!回去饞饞杜七公子!”


    李天瑤把商細蕊帶去了上海目下最有名的書寓。書寓是一幢深在弄堂內的小洋樓,刷得粉青色的,實際是高級的妓所。這時候華燈初上,天空飄著幾點冰涼的雪花。李天瑤上前就叩門,商細蕊覺得害臊,站立在台階之下盯著一棵臘梅樹,和李天瑤保持了很長的一段距離。門不多會兒一開,侍女卻送出一位姑娘來,侍女又給她縛鞋帶,又給她撐雨傘,滿口的殷勤。那姑娘剪的齊耳的學生式的短發,戴著棉紗口罩,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佝僂著背輕輕咳嗽了兩聲。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肺癆病人,李天瑤不禁退開半步。那姑娘接過雨傘,漫不經心將李天瑤打量了一眼,李天瑤也打量了她一眼,姑娘的眼睛亮得出奇,不是個病模樣。


    李天瑤帶著商細蕊進了屋,在商細蕊耳邊悄聲說:“你看上海灘時髦成了什麽樣子,連姑娘都會來嫖姑娘了。”商細蕊覷著他,笑道:“你就知道人家是幹這個來的了?”李天瑤一咂嘴:“喏!我看人你還信不過!幹不幹這個的,我一對眼就知道。”商細蕊不耐煩聽他閑扯淡:“胡說八道!”李天瑤轉頭向侍女笑道:“今天來得倉促,不知道月來有空沒有?我帶朋友來聽她唱個曲,不吃飯,坐坐就走,讓月來隨意招待我們一杯茶就成了。”


    這時,樓上款款下來一位旗袍美女,笑盈盈地說:“李老板過去可不是這麽見外的人,這一年來得少了,和月來生分了!”一麵交代下去吃食,一麵引他們進了小客廳。如果不明真相,光看這一幢房子的內部設置,還真看不出來是做什麽營生的!客廳裏裝飾著許多的書籍和玻璃器皿、油畫,花瓶裏插著一捧一捧的素色絹布假花,雅致極了。商細蕊束手束腳地坐了,聽李天瑤和吳月來聊天敘舊,悉悉索索的江南方言,過了一杯茶的功夫才切入正題。吳月來非常大方,當即攏了攏披肩站起身,說:“我看得出來,李老板的這位朋友是個行家,我就來一段《紫釵記》您聽聽吧。”


    吳月來還沒開口,擺了個身段那麽一亮相,商細蕊看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姑娘是有功夫的,及至目不錯睛地盯著她唱完了,吳月來屈膝笑道:“獻醜獻醜,先生不要笑話我。”商細蕊才猶如痛飲美酒一般,喉嚨裏發出一聲舒暢的歎息,伸出指頭點了點月來,話在嘴邊隻是說不出來。李天瑤都替他著急,按下他的手念叨說:“您說話就說話,這咬牙切齒的,是要吃人?”


    商細蕊道:“你師父是姚熹芙!”


    吳月來一呆:“呀!您連這都能聽得出來?”


    商細蕊笑著朝月來拱了拱手:“這麽說,您就是我師姐了!”


    吳月來看了李天瑤一眼,向商細蕊猶疑地笑道:“我好多年沒和姚師父通信了,您恕我孤陋寡聞。”


    李天瑤在旁邊直拍大腿:“我說,他你不認識?商細蕊商老板呀!”


    吳月來發出好大一聲驚呼。


    這一下,小坐成了長坐,兩人在書寓裏直待到深夜,商細蕊本來和李天瑤說好的,來了上海一句都不唱了,誰再攛掇他開嗓子,他就和誰翻臉。這會兒和月來師姐一搭一檔,對唱了好幾句當年姚師父的名段,說到過去學戲的情形,又是相互大笑。吳月來是交際場中的絕頂高手,便是商細蕊這樣嫩臉皮的小夥子,到了她這裏也要一見如故,給她在工尺譜上簽了名,答應送給她唱片。假如不是李天瑤打岔告辭,兩人簡直要長長久久地暢談下去了。


    出了月來書寓的大門,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回家的路上。商細蕊陪朋友逛遍了窯子,頭一回覺著姑娘有趣,和李天瑤說:“真奇怪,不知不覺居然這麽晚了,我今天這麽多話,就好像認識吳月來很久了似的。”


    李天瑤笑道:“那可不是嗎!你看她開門麵市,其實很少留人過夜。談談話就能俘虜人心,這是多大的本事!”


    商細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在心裏比了個大姆哥:“我本來還想請她去水雲樓呢!現在看來,她這個本領才是真厲害,比唱戲強多了!”


    過了那麽三四天的樣子,月來書寓的侍女給商細蕊送來戲票。那夜談話中商細蕊講到來上海是為了看薛蓮的戲,吳月來記得這麽牢,真把戲票給他送來了,還是包廂票,約定將要和商細蕊一同品戲。這一路走來,李天瑤最佩服的還是商細蕊的女人緣,清清嗓子,道:“我雖然不讚成你背著程二爺勾三搭四,可是誰叫我與你商老板比較要好,自然要向著你,包庇你。何況程二爺自己也有太太,你同姑娘略有來往,想必他會寬容的。”


    商細蕊臊紅了臉:“什麽亂七八糟的!”


    李天瑤看他對姑娘毫無經驗,於是用肩膀碰了碰他,好心指點道:“我要在上海待上兩個月,看薛蓮多咱都能看,這回就不去了。你到了那天先去書寓接著月來,再一道去戲院,啊?”


    商細蕊拔高了聲音說:“我才不去呢!”


    商細蕊說不去就不去,開戲那天,和吳月來還是在戲院見的麵。吳月來一襲織錦緞的旗袍,外麵披著貂皮大衣,戴的全套的寶石首飾。她在書寓中清雅水靈得像一棵玉簪花,現在則是一朵開足了的紅牡丹。這一回相見,商細蕊又覺得她很陌生了,連表情態度都變得很不一樣,需要重新認識一遍。


    兩人在包廂中閑話片刻,等薛蓮上場,吳月來自動地安靜下來。薛蓮這一出《宋江題詩》之所以讓商細蕊牽腸掛肚,當然有他的不凡所在。薛蓮的唱念做打是不必說了,但凡聽進商細蕊的耳朵裏,那絕對次不了。薛蓮的稀罕之處在於他能夠一邊唱著戲,一邊將宋江的那一首詩墨汁淋漓地寫在白幕牆上,手與口同步劃一,字與戲行雲流水,將宋江當時的激昂之情身臨其境地表現出來。那一筆字寫得也是可圈可點,有著幾十年的筆墨功底,看他筆走龍蛇,當真是雙重的享受,透著那麽股子瀟灑和痛快!


    商細蕊在戲之一途,南腔北調都能學出三分樣子,唯獨薛蓮這一項本領使他望塵莫及。因此待到薛蓮謝幕的時候,商細蕊又忘形了,他忘記自己是商老板了,站起來鼓足力氣給叫了一聲好,他要是認真扯起嗓子來,簡直就像猛張飛一樣,“當陽橋頭一聲吼,喝斷橋梁水倒流”。上海的戲院總體比較文靜,不像北平天津那樣能鬧騰,整個劇院被他這一聲給驚動了,好家夥,還以為天上炸了個響雷劈裂了天花板。薛蓮在台上也被嚇了一跳,茫然地往台下張望著。吳月來坐直了身子,挺好笑地瞅了一眼商細蕊,心說這麽大一個老板,怎麽還學戲迷起哄呢?這也太不莊重了!


    坐席上的幾盞燈照得觀眾席清清楚楚,樓下忽然傳來一句驚呼:“商老板?!”是盛子雲,他回上海家裏過年來了。


    商細蕊被盛子雲道破了身份,正欲往後退去,在場的幾個記者比猴兒還伶俐,一聽叫商老板,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哪裏還會錯過這樣的新聞,紛紛調轉頭來對著商細蕊就是劈裏啪啦一梭子閃光燈。吳月來沉著冷靜地拽了一下商細蕊的袖子:“快走吧,一會兒他們就該追上來了!”她帶著商細蕊,兩個人就像躲鬼似的,一路小跑到了戲子們的化妝間去,那地方一向閑人免進,比較安全。化妝間裏的戲子們好幾個都是商細蕊的舊識,更有認識吳月來的,見麵了非常意外,一群人親親熱熱地圍著二位聊了幾句話,薛蓮就回來了。


    商細蕊麵對薛蓮很感到心虛,同為賣藝的人,都知道搶風頭有多缺德多損交情。今晚別管薛蓮唱得有多賣力,多稀奇,商細蕊這麽藏頭露尾的一曝光,明天全上海的新聞都是他的,再沒有薛蓮什麽事了。因為商細蕊欣賞薛蓮,所以也不願薛蓮厭惡了他,站在薛蓮麵前期期艾艾的,擠出了一個純良的微笑,乖巧得不得了的樣子。


    薛蓮倒是很好的涵養,兩手抱住商細蕊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搖了一搖,笑道:“嘿呀我的商老板,您來上海怎麽不同我們說一聲呢?還要給我一個驚喜?”


    商細蕊支支吾吾解釋了幾句話,也沒人聽得清楚這孩子嘴裏嘀咕了什麽,薛蓮也不在乎,道:“不是我挑商老板的禮數,您這樣躲了可不合適,好像您老板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那些記者豈不是更要造謠嗎?即便您不在乎,於這位小姐也很失禮。”他一把握住商細蕊的手,邁步就往外走:“我剛才和座兒打了招呼,就說商老板是特意捧我薛某人來的,您和大夥兒見見麵說說話,大大方方的,多好!”


    薛蓮到底是比商細蕊多吃了幾年的白米飯,自打商細蕊驚鴻一瞥扭頭一跑,他瞬間就想好了對策,不能讓這小子白撈了眾人的矚目去。不但如此,還要將計就計,讓商細蕊為他抬抬轎子哩!商細蕊被他牽著走,心裏也納悶,不就是幾個記者嗎,他打都敢打,還至於躲著走了?都是吳月來沒有見過世麵,帶著他也很緊張。


    商細蕊上了台,溫和地向座兒問了好,讓記者拍了照片,因為覺得今晚對不起薛蓮,於是應要求素著唱了一段戲助興。薛蓮物盡其用,把商細蕊生的旦的使了個夠,掙足了麵子。等再下台來,吳月來已經走了,倒是盛子雲癡心地等著他,一直把他送回了飯店。


    第二天一早,李天瑤以為商細蕊昨夜八成是宿在外麵了,誰想到早晨六點半,隔壁房間咿咿呀呀地在喊嗓子。李天瑤決定待會兒要好好和商細蕊開開玩笑,他們各自在房中吃了早飯,隨飯而來的還有一份當天的報紙。昨天商細蕊在台上拍了那麽多照片,結果登出來的卻是吳月來依偎在他身邊拽著他袖子,兩個人心慌意亂的那一張,看著就是有事兒!李天瑤把新聞通讀一遍,然後把報紙疊吧疊吧,歎了口氣。他一個渾不搭界的外人,都在替商細蕊發愁。


    李天瑤沒有把報紙上的事同商細蕊講,過了不到半天,商細蕊自己就知道了。大街上的報童哇啦啦喊什麽“商細蕊入滬訪薛蓮,實為私會吳月來”把商細蕊說得見色忘友的。商細蕊用圍巾掩住口鼻,上去奪過報紙翻了一翻,看到自己做賊似的那張照片,氣得心裏一骨碌,再看報道上寫的人物時間地點雖然是真的,其他全在胡編亂造,怎麽一篇新聞還能寫出男女主角的心理活動的?他又被記者給耍了!那報童兀自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招徠生意,商細蕊怒道:“不許喊了!都是在胡說!”把報紙往報童手裏一砸,轉身就走。報童攆了他幾步,用上海話衝著他大罵:“你這個人有毛病的!看了不買!鄉下人!”


    李天瑤本來做好商細蕊為了避開緋聞回北平的準備,然而同仁們得知商細蕊來滬,都很熱情地置下筵席聯絡款待他。唱片公司老板也親自找來了,要與商細蕊談一談合作事宜。商細蕊認為現在這個節坎回北平,就顯得心虛似的,一段緋聞真不值當他心虛,所以格外從容不迫地與戲界朋友們吃飯聚會談生意,就是愧對吳月來,原本沒有的事,捕風捉影說得像真的一樣,想必對吳月來的名聲有所沾汙。他把這番愧疚說給李天瑤聽,李天瑤看他傻成這個德性,忍不住擼狗毛似的擼了一把商細蕊的頭發,笑道:“合著您是真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角兒!和你傳緋聞那多漲身價呀!謠言說起來,就是您商老板折服在吳月來的石榴裙下。吳月來巴不得趁熱打鐵,讓記者刊個連載呢!您倒是為自己想想,空擔了一個虛名,還是和風塵女子,您氣不氣得過?”李天瑤把話說出口,忽然受到了啟發,眼看這一路上商細蕊被人沾光無數,他反倒守著寶山空手而歸,那可不行!要想個法子讓商細蕊與他搭檔幾場戲才好,借著商細蕊的名聲,票房一定錯不了!


    商細蕊逗留在上海這幾天,最高興的還是盛子雲。盛子雲問家裏借了小汽車,每天接送商細蕊四處遊玩,像個小跟班似的。現在,商細蕊身邊沒有經理,沒有戲子,沒有小來,也沒有程鳳台,隻有他成天霸占著,從來沒有這麽清靜過!他挨著商細蕊坐著,給商細蕊說東說西,按自己的主意帶商細蕊下館子,心裏別提有多美了!然而這樣美好的生活過不到正月半,就被程鳳台徹底攪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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