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南京的秦淮河邊,時值除夕,別家買賣歇業的歇業,封箱的封箱,隻有這一帶紅紅火火的,比尋常日子更要熱鬧幾分。來燕橋南,有那麽一間閣樓裏,燈點得幽幽的,河水倒映著燈籠的紅光,再把紅光反映到屋子裏,就看屋裏玻璃水似的一片瀲灩,外頭河上有人在唱評彈,聲音隨著水光搖曳,鬧中取靜,適宜極了。


    商細蕊和李天瑤並排躺在羅漢床上。商細蕊盯著瑩瑩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裏輕輕飄蕩著,然而這艘小船也是載不動許多愁。從北平到南京,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為出趟門,吃吃喝喝能散開了心,實際上還不如待在程鳳台身邊,聽著他碎碎叨叨說點話。用不著人批評,商細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極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總要抑鬱很久才能釋懷,他太容易焦慮了。但是杜七說這正是頂級藝術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傷害,肚子裏裝著水晶做成的心肝,雖然光華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舉了古今中外幾個例子給他聽,有自殺的,發瘋的,割耳朵的。聽得商細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裏瘮得慌。在梨園行裏,頂級的戲子往往也沒有好下場。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歸的。商細蕊堅信自己是個天才。


    商細蕊發呆不高興。李天瑤一路上像個說相聲的那樣說學逗唱哄著商細蕊,還是單口相聲,哄也哄累了,現在要歇一歇了,在那邊捉著窯姐兒的手,糾纏道:“好姐兒,給我口煙抽。”


    窯姐兒笑道:“要抽煙去煙館,我們這裏沒有的。”


    李天瑤又是求饒又是按著窯姐兒咯吱她,窯姐兒纏不過了,從一個暗箱裏打開鎖,捧出抽大煙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嫻熟地給李天瑤燒了一泡。李天瑤解了癮,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細蕊,給窯姐兒使了個眼色,把煙槍那麽一遞。窯姐兒立刻柔軟無骨地依偎到商細蕊身邊,把煙嘴塞進商細蕊嘴裏。商細蕊發著呆,冷不丁嘴裏就搗進來個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瑤笑道:“這玩意兒比酒還解悶。你試試,抽兩口,保準什麽煩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窯姐兒半拉身子都纏了上去,扭腰發嗲,一定要商細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瑤在旁邊殷勤勸誘,商細蕊躺迷糊了,也實在是悶極了,居然真的嘬著嘴吸了一口煙,一口之後又是一口。李天瑤破了商郎的戒,與窯姐兒對望一笑,有那種拉人入夥的調皮快樂。然而商細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煙,一攤手,把煙槍扔給李天瑤:“沒感覺,嗆死我了!”回頭發現窯姐兒的一隻手擱在自己褲襠上慢慢揉著,便很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著窯姐兒的手,將她拎走,躺那繼續孤獨地發悶。


    李天瑤搖頭歎息:“我算知道你怎麽就那麽想不開了。你說說你,不愛抽大煙,不愛賭錢,不愛**,你愛什麽,你就愛唱個戲。戲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嗎?”說著摟過窯姐兒親了個嘴,道:“人呐,就該多分分心,哪樣都愛一點。萬一有一樣崩了,還有別的指著活。”


    商細蕊聽著搖搖頭:“吃喝嫖賭都試過了,我就愛不了別的。”這麽說著,腦海裏閃過程鳳台的影子,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宣之於口,想了想說:“哦,我是挺喜歡吃的。”


    李天瑤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有喜歡的就好辦!”說著披衣服起來要帶著商細蕊去吃好吃的,商細蕊聽見吃,心裏總有三分興頭。又想到戲子們為了保養嗓子,大多偏愛淮揚菜,精致太過,滋味不足,在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無疑了。商細蕊可是大口吃肉的山東漢子,哪吃得慣那些精工細作的魚蝦菜蔬,不由得抱怨道:“這裏沒有可吃的。”李天瑤一壁走一壁說:“我們上畫舫裏吃烤羊肉,羊肉愛不愛?船裏四麵通風,省得煙熏火燎的,還有燈可看——你多穿一點兒,夜裏河麵上可涼著呢!”李天瑤把要吃的囑咐了一遍給老鴇,與商細蕊攜手下行。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風雨,香樓之下專門用青磚砌出一間室內碼頭叫做水門,水門外麵一步之遙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別致。李天瑤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給你師姐打個電話。”李天瑤去了,商細蕊站在水門待著,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裏。因為四壁空空,所以特別能夠收音,聽見李天瑤在那打電話,頤指氣使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喂奶帶孩子,少問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個人養的?沒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幾個大的都摔了!你懷胎十月不容易,我還不容易嗎?……我美著呢!和你商小師弟在一起!還有誰啊?商細蕊啊!……我睡他做什麽!我帶他來睡女人!逛窯子呢!……愛信不信!”說到這裏,李天瑤沉默下來,估計是電話那頭罵得很慘,他沒有回嘴之力,隻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來給你師姐說兩句!”商細蕊很局促地跑上樓,對著聽筒喊了一聲崔姐姐,其他一句來不及講,李天瑤就朝電話裏罵:“少他媽的盡說廢話!後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該和我鬥!摟著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說罷就撂了電話,臉上的神色非常暢快,吃飯時胃口也特別的好,獨個兒吃了半斤的羊羔肉,喝了半斤的冬釀酒。


    李天瑤與商細蕊這一位崔師姐的故事,在一般人聽來是很稀奇的。兩人不顧商老班主的反對執意結婚,而且婚後崔師姐就封戲了,不知情的總以為他們是夫妻恩愛,感情融洽。事實上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李天瑤打從第一麵見到崔師姐,兩人就八字不合,時時犯衝。崔師姐唱的也是生角兒,他們在台上搶風頭,搶戲碼,可是京戲舞台畢竟是男人的天下,崔師姐爭強好勝不讓須眉,李天瑤就拿男女之別來貶低羞辱崔師姐。到了台下更加互不相讓。兩人爭風吃醋,從男人搶到女人,李天瑤勾引了崔師姐心愛的姑娘,崔師姐曾撲到某位豪客的床上去打斷過李天瑤的鼻梁骨,鬧得很不上台麵。這當然都是聽說的事情,那時候商細蕊還太小了,不懂這些,況且家醜不可外揚,商菊貞也不許人議論。後來崔師姐和李天瑤打賭打輸了倒是真的,商細蕊親眼看到崔師姐雙目含淚,當眾發誓不再唱戲了。可是李天瑤說你嘴上發了誓,背不住我走了你就唱上了,你要麽給我當丫頭,要麽給我做老婆,我得看著你才放心。崔師姐立刻收起眼淚,指著李天瑤的鼻子說姑奶奶現在就嫁給你,你不娶你就是王八,姑奶奶折騰不死你。


    梨園兒女多奇誌,這種常人看著匪夷所思的情節,在梨園行裏也沒有傳唱很久,說起來都說是崔師姐脾氣太大了,李老板又愛胡鬧,所以沒什麽可說的,一對荒唐人罷了。商細蕊依稀地對崔師姐印象還行,隻因為她是為數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戲子。李天瑤嘴裏吃著大肉還不歇著,很得意地同商細蕊說自己在家裏是怎麽整治崔師姐的,使她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哪兒都去不了,什麽都做不成。商細蕊對這種家長裏短一點想法也沒有,哼哼哈哈兩聲,埋頭吃肉。不過窯姐兒對這種話題卻是很捧場的。她們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婦的機會,於是也希望其他人婦和她們殊途同歸,一樣沒有好結果,在那使勁地攛掇李天瑤多說一些。李天瑤喝多了,也說多了,漸漸抖上了威風,商細蕊就更不愛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窯姐兒此時派上了用場,攥著一雙火筷子挨在身邊坐著,替商細蕊一片一片翻騰烤肉。正在這一群狗男女其樂融融的時候,就聽大門嘭的一聲巨響,來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風倒灌進來,吹熄了兩支紅燭。簡直是三俠五義裏俠客一般的出場。那婦人懷裏抱著個嬰孩,身形氣勢十分彪悍,如果剪了頭發脫去裙釵,看上去和男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她進得門來二話不說,衝到李天瑤麵前劈手就給了一個耳刮子。李天瑤被打得糊塗了,迷蒙著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個臭娘們兒!反了天了!”他擼起袖子還不待打回去,婦人猛然嗬斥一聲:“你看我敢不敢?!”說著,居然將嬰孩從窗口捧出去騰空懸在河麵上!裹孩子的被子掉進水裏了,孩子被冷風一吹,伸胳膊蹬腿哭得淒厲,他掙紮得那麽厲害,讓人擔心再過一會兒婦人就要抱不住他了。


    商細蕊本來嘴裏含著一塊肉,一邊嚼一邊看,看到這裏也被震住了。更別說李天瑤。李天瑤膝蓋一軟,咕咚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得說不出話來。婦人旗開得勝,把李天瑤脫在地上的皮鞋朝他一踢,命令道:“穿上!”李天瑤四腳朝天穿上了鞋子。婦人接著一抬下巴:“走前頭去!回家!”李天瑤就像受到押解的犯人,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頭,也不敢招呼商細蕊了,因為沒有這個臉。婦人把他惡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後迅速把自己的皮毛坎肩脫下來包住啼哭的孩子,對向商細蕊卻是和顏悅色的:“十幾年沒有見麵了,細伢子長得這麽大了。你在南京多留幾天,啊?過年上家來吃飯。”


    商細蕊方才躬身喊了她一聲崔師姐,心裏想,你這麽摔孩子打漢子的,我可不敢上你家吃飯去。


    李天瑤人去樓空,商細蕊在窯子裏一刻也呆不住,自行去旅館歇下不提。他這趟來南京為的是避避風頭散散心,因此誰都沒有告訴,行程安排得很秘密很低調。可是李天瑤鬧的這一出實在太好笑了,沒有兩天南京梨園界就傳遍了,問起來當時的情景,自然落不下還有一個商老板。商老板遠道而來,焉有默默無聞之理?隔了一天,有車子停在旅館門口來接他,是錦師父派來的人,商細蕊也沒敢發強,就是心裏累,錦師父這人矯情,小性兒,知道他不告而來,一會兒不知要怎麽發作呢。


    果然到了錦師父的宅子裏,一座帶池塘樓閣的小院,錦師父並不出麵,把商細蕊晾了好久。其他做師父的看見徒弟紅火起來成了角兒,多少都有點籠絡的態度,更別說錦師父並不是商細蕊的嫡親師父。這種半道相認的師父商細蕊至少有一隻手那麽多,可見錦師父的確是愛使性子的。商細蕊那個急躁的脾氣,喝了兩杯茶就不耐煩得在屋子裏滴溜溜轉悠。門忽然一開,錦師父有請。


    錦師父拿得好大的架子,撂著商細蕊幹等著,他自行在臥房裏睡午覺,這會兒披著衣裳小口抿著參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商細蕊立在房中喊了一聲錦師父,像是還在他手下學徒似的。


    錦師父仍然垂著眼睛,冷淡地說:“商老板,您別呀,我不敢當你師父了。”他果然矯情上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氣。


    商細蕊默不作聲站在那裏,也不撒嬌也不求饒,看著錦師父穿衣洗漱,坐到鏡子前描眉撲粉。他們那一代的男旦有好些個都是這樣的風氣,日常生活裏也要化著妝,佩香囊,穿顏色鮮豔的綢緞褂子。錦師父瞅了一眼粉盒,又瞅了一眼商細蕊,心說這傻小子。商細蕊呆了一呆,這才上前替錦師父化妝。錦師父問他:“我聽說你在北平受了委屈,怎麽,受了委屈就躲著人了?這麽不中用,以後可別說跟我學過戲!”


    商細蕊抿抿嘴唇不答話。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才幾天的工夫,事情就翻山跨海傳到南京來了。商細蕊覺得丟人極了,好比心口生了一個瘡,根本不願給人看見。


    錦師父臉上敷得了粉,自己提筆朝鏡子畫眉毛,道:“不就是個老薑頭嗎!也能把你臊成這樣!那天我要是在場,能罵得他屁都不敢放一個,你信不信?過去你爹還活著那會兒,他走哪兒都是你爹的陪襯,我看就是積年怨恨,存心報複在你身上。”


    商細蕊低頭把弄錦師父的一隻琺琅懷表,哦了一聲,說:“那又能怎麽辦呢,他是師伯父。”


    錦師父把眉筆重重一擱,扭頭憤恨地對商細蕊說:“說白了,老薑頭稱稱才有幾兩重?時至今日,那把老骨頭的名聲哪還能和你相比。壞就壞在他是你師伯父,傳出去,你就是被師門申斥過的人,名不正言不順,這才叫不好聽呢!”商細蕊被說得疼了,神情微微一變:“反正我學戲學得雜,師門多著呢!不在乎這一個!”錦師父怒道:“放屁!那是你商家的嫡親師門!是你安身立命的正根兒!能和別的一樣嗎?”商細蕊心裏也知道這個理兒,就是不服而已。


    錦師父看向鏡子裏自己的影子,年過半百的人,頭發也見白了,臉皮起了褶子,打扮得花紅柳綠,難免顯出幾分怪異。可是在自己眼裏,他還是當年那個機巧驕縱的錦帛兒,那是能和寧九郎平起平坐的角兒!


    錦師父癡戀地望著自己,忽然問道:“這件事,寧老板是怎麽說的?”


    商細蕊道:“九郎給我打了電話,寫了信,叫我隻管安心唱戲,其他的不用放在心上。待到時日久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錦師父冷笑道:“真真是風涼話!他寧九郎當年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他有本事鬧到皇上跟前去討說法!隱退幾年,倒成了世外高人了。虧你一口一個九郎,把他當親師父一般敬著。”假如寧九郎管了商細蕊的事,錦師父才不懶得插手呢。寧九郎管不了商細蕊的事,錦師父就非要管一管不可了。再說了,商細蕊好歹算是他的徒弟,下過一番功夫調理的,如今出落得這麽大出息,說出去是個叫得響亮的人物,給他增色不少,哪能讓別人給害瞎了。錦師父與商細蕊麵對麵,說:“得了,可憐孩子,除了我,你也指望不上別的什麽人。誰讓我和你爹是老搭子呢?這就打發人把你行李收拾過來,你在我這裏住著,看我替你布置!”說罷還很俏皮地用指尖點了一下商細蕊的鼻子,帶來一抹香氣。商細蕊摸摸鼻子。錦師父的氣質語態像極了一個十八/九歲的靈巧少女,商細蕊根本趕不上他的思路。商細蕊隻能在台上當一個少女。


    錦師父當夜就招來了戲界和文化界的老朋友們吃火鍋,由商細蕊做主角,大家說說笑笑互相吹捧。商細蕊本不擅長這些應酬功夫,現在做來,更是強顏歡笑。吃完了晚飯,總有夜裏十一點了,又攛掇商細蕊換上戲裝在亭子裏唱一折昆曲來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起哄著伺候他換衣裳,把他當個太子一樣,根本沒法推脫。商細蕊心裏雖煩,但是今夜的笛子是極好的,打開嗓子之後,立刻拋卻了紅塵俗世,一心一意都浸沒在戲裏麵。錦師父笑吟吟地湊在人耳邊低語著,歇不歇望一眼商細蕊。身後那一方小池塘,在寒夜裏就像一大塊冰在慢慢化著凍,微風一吹,小亭子裏涼得透了心,客人們一個個揣著暖手爐,商細蕊凍得臉頰都木了,唱著唱著打了個氣動山河的噴嚏出來,把笛子驚得走了調。大家都笑了,說:“罪過罪過!可凍壞了商郎了!”不待商細蕊換下戲服,客人中間最有威望的那一個文化名宿雅興大發,牽著商細蕊的裙角在水衣上潑墨寫就兩句詩詞。如果換做一個懂行的,能得到名宿的墨寶那是喜不自勝了。偏偏商細蕊是個文盲,看見戲服沾了墨點子,那就別提有多心疼了。寫完詩,名宿捏著商細蕊的手坐下敘舊,和藹地說:“你錦師父剛才說讓你去我那唱兩天戲?”


    商細蕊聽了,抬眼看向錦師父,眼神很不善。都是這路裏趟過來的,不用細想就知道唱兩天戲是什麽意思。


    錦師父打天下的手段大約全是些風流手段,年輕時親自上陣,年老以後自有徒弟替他籠絡人心。現在說要替他布置,原來竟是這麽個布置法兒!這哪行得通!他現在已經有了程鳳台了呀!可不能在別的人床上撒嬌討好處了!


    那名宿不等商細蕊婉拒,便說:“可是我今天一聽你的《尋夢》就知道,商郎心裏有人了,是不是?”


    名宿果然是名宿,在戲上居然能有這份領悟,也算是個知音,商細蕊點頭道:“您聖明!”因為夜深了,他隻換了戲服也沒有化妝,少年的素臉,臉頰鼻尖凍得粉紅可愛,特別誠懇老實,楚楚可憐。老頭禁不住心頭一陣遺憾,向錦師父笑道:“你看看你,還淨不信!這是個癡心的孩子,你可別擺布他啦!”說罷由商細蕊送他上了車,一行人也都散客了。


    商細蕊返身回來就準備和錦師父鬧不痛快了,今非昔比,他已經是個角兒了,錦師父還暗地裏幹這種勾當可不行!結果錦師父先發製人,脾氣火在他前頭,坐那把背影朝著他,尖著嗓子像唱戲似的喊:“心裏有人了!有人怎麽了!這行裏多少人就毀在真心人這三個字上麵了?你從小在梨園行裏長起來的,還能不知道?真有人了不如就別出來唱了,好好當你的水雲樓班主,幹幹淨淨守著心裏的人!別出來唱戲還搭架子!光看得,摸不得,有多掃興的!”


    商細蕊過去雖然也沒有守身如玉,但是他頂恨這種拿伶人當娼妓的口吻,整個兒本末倒置了,就好像人人都是衝著他的豔名才來捧他的戲的。如果換個其他什麽人說出這種混賬話,他準要三步並兩步,上前一腳把人蹬在地上。錦師父畢竟是師父。商細蕊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臥房裏把門碰得山響,他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了,南京也不待著了,回北平去,橫豎就沒有一塊清淨地方!


    第二天,商細蕊為了避開和錦師父在飯桌上打照麵,特意避開飯點才出房門。出門一看,錦師父守株待兔在廳裏坐著,麵前滿桌的飯菜都倒扣著碗蓋,顯然是在等他吃飯。這時候錦師父已經換了一張麵孔,待他和顏悅色的,說道:“剛睡醒呀?還不快過來吃飯!別等菜都涼了!”一麵讓仆人把碗蓋都揭開,一麵親手給商細蕊夾菜舀湯,笑說:“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一頓能吃下一桌獨席,一覺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錦師父是真老啦,天一亮就睡不著覺,索性起床給你燉了一道蟲草老鴨湯,最潤肺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商細蕊隻好很隨和地喝了湯,聽錦師父在旁邊絮叨說:“你這孩子就是倔,倔還倔不對地方。你錦師父是看著你長大的,和你爹又相好,還能害了你嗎?心裏有人了你不早告訴我聽,我要知道了,哪至於巴巴地弄這出!現在倒好,竟是被外人看出來了,顯得我們師徒情分有多薄的!我心寒啊!”


    商細蕊聽錦師父完全轉變了態度,倒好像真是自己對不起他一樣,何況畢竟是師父,也不好輕易地翻臉交惡。商細蕊心裏有點尷尬,借著吃飯拿碗擋臉,稀裏糊塗一頓大嚼大咽。錦師父是縱橫商政兩界的交際高手,商細蕊的為人他了如指掌,深知隻要把話說甜了說軟了,商細蕊就沒有不服的道理。於是錦師父使出手段,伏在自己徒弟耳邊悉悉索索說小話,一邊說著,還要不時搡一下商細蕊的肩頭,正是一種向男人撒嬌的姿態。錦師父的意思,竟是要商細蕊拜一位大人物當幹爹!那位大人物的名字講出來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哪怕商細蕊再怎樣對政治一竅不通,這位大人物他也必須是認得的。何止認得,早年也曾有過一點交情,在商細蕊跟錦師父學戲那段日子,一起陪著大人物吃過飯,聽過戲。那時候大人物還未高升至此,已經是錦師父的入幕之賓,並且在戲界很有一些威信,有時發表評論指點江山,頗有一番見地,是個真格兒的行家。因為身份特殊,他所發表的意見通常也沒有人敢反駁。大人物過去曾對寧九郎打趣說:你是“梨園尚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該封個“梨園禦史”當當,專門參詳你們這些王侯將相!九郎聽後直呼不敢,但是梨園禦史的諢名卻也傳揚出去了。


    商細蕊詫異極了,對錦師父失笑道:“這怎麽使得!師父別哄我!”


    錦師父正要說話,拉胡琴的喬樂喬老板不等下人通報,搖頭晃腦地推門就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李天瑤。李天瑤在家枯熬了兩天,等臉上的巴掌印子消幹淨了才重新出來抖擻精神,他先向錦師父問了安,看得出來和錦師父平時走動得也很勤。喬樂繞到錦師父背後,拿錦師父的勺子直接從砂鍋裏舀了老鴨湯喝,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在門口遇著小李了,就給一道帶進來。省得你這深宅大院那麽大規矩,讓人家天寒地凍幹等半天。”他到了錦師父宅子裏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嫌鴨子湯油膩,喊下人給他泡茶來,並且在飯廳隨意地抽香煙、咳嗽、吐痰。這座深宅大院裏的規矩一點也落實不到他的身上。錦師父那樣細致潔癖的人,竟然對喬樂縱容得很深,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也不去數落他什麽,朝李天瑤笑道:“小李來得好,你和蕊官兒要好,我也拿你當自己人,這裏正有一個主意和你商量。”便把剛才那番話又說了一遍。


    李天瑤聽了,拍案叫絕,替商細蕊高興上了:“這敢情好啊!劉委員說的話就跟聖旨沒兩樣,他老人家能站到我們商老板這一邊來,誰要放屁之前還不得掂量掂量嗎!”


    他們唱戲的拜幾門幹親是很常見的事情,那些沒有靠山的戲子,來一個縣長夫人就夠他們磕頭喊幹娘了。商細蕊出身梨園世家,因此省去了許多幹爹和幹娘,不料想成年成角兒了,反倒晚節不保了。錦師父給商細蕊找的這個爹,名頭之大地位之高,既讓人受寵若驚,又讓人心裏犯猶豫,商細蕊畢竟還是存著兩分清高的,要他攆著人喊爹,總歸拉不下臉來。


    喬樂嘬著茶葉,此時把茶葉梗子往茶杯裏一呸,搖著腦袋插嘴說道:“真叫餿招!劉漢雲那個老強頭,麵酸心狠,光會調理自己人!他家三小姐是怎麽沒的?商小子以後冠了他的姓兒,蓋了他的戳兒,不也隻有俯首帖耳受他調理的份了嗎!北平那邊愛說什麽讓他們說去,總有平息的一天,出來混飯的,受不了這點揉搓還行了?何苦引虎驅狼!”


    錦師父眉毛一立:“你個老家夥!這又礙著你什麽事兒了!要你多嘴多舌!”


    喬樂放下杯子冷笑道:“你的心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徒弟認了老相好的爹,親上加親,你是夾在中間最熱乎的那個人,兩頭討巧唄!”


    喬樂話音剛落,錦師父捉起麵前一隻瓷筷擱就飛了過去,嗬斥道:“快給我滾!”喬樂抱頭一閃,把香煙火柴都揣懷裏,走了。


    李天瑤自己家裏習慣了打打鬧鬧雞飛狗跳的,對這一幕不以為奇,無聲地笑了兩笑。商細蕊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大驚小怪,而且錦師父管相好的叫劉委員,管喬樂卻叫老家夥,裏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打出血來都不算個事兒。錦師父扭頭微笑道:“你別聽老家夥胡說八道,你認了劉委員一聲爹,他在南京你在北平,兩不相幹的,他能調理得著你?他的幹兒子多了去了!按大小資曆也輪不著你現眼呀!先把麵前這一關過了再說罷!話都傳到南京來了,等你回去,指不定老薑頭不依不饒的怎麽敗壞你呢!”


    李天瑤也不住地攛掇:“錦師父說得對,是這麽個意思。商老板可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咱可不能接著受老薑的窩囊氣!當著親的遠的那麽多人麵,指著鼻子就罵上了,他才多大造詣!夠什麽格兒的!你可是商大老板!我都替你忍不了!”


    商細蕊想到那天梨園會館裏的奇恥大辱,心裏也是恨得牙癢癢。他生來的急性子,哪裏熬得到毀謗平息的遙遠那天。他到底還是年輕了。九郎曾經千叮萬囑,凡事要與師兄師姐們多商量,萬萬不可自行決定。這番叮囑這會兒全被拋到腦後,商細蕊心裏隻想著讓薑師伯如何吃癟,自己如何揚眉吐氣,想了一回,神清氣爽,立刻朝錦師父點了頭,說:“就憑師父做主。”


    錦師父一拍巴掌讚了一聲,次日就大擺筵席,把南邊幾個有名的都請了來。劉漢雲坐在上首,那不苟言笑的巍巍儀態。說句公道話,劉漢雲不僅政績斐然,為人也算正派,不貪墨,不徇私。那麽多年以來,從北平到上海再到南京,身邊風月情長的隻有一個錦師父,錦師父手下的徒弟們他也從不沾手。他寫過的幾本戲評和批注,連杜七這樣自恃才高的也要點頭稱道。讓商細蕊認他當幹爹,真不算辱沒了商細蕊的。不過喬樂講的也有道理,這位劉委員愛好名譽,性格孤潔,不合他眼光了立刻六親不認,便是親生骨肉也要置於死地。他家的三小姐當年在外國讀書,肚子裏懷了孩子,男朋友卻意外死於海難,她隻好挺著肚子孤身返回家尋找一點依靠。哪想到劉漢雲深以為恥,認為這是偷奸,說劉家從沒有未婚先孕的女兒,竟然動用家法杖責一頓之後趕出家門。可憐三小姐在雙重的刺激之下,沒過幾天就香消玉殞了。錦師父僅僅與三小姐同席吃過幾頓飯,聊過幾回天,聽聞死訊仍然大為哀歎。劉漢雲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錦師父也忍不住說他冷酷。


    劉漢雲子息艱難,過了五十歲就開始喜歡認幹兒子來彌補遺憾,對此頗為熟手。這回加上商細蕊,劉家的幹兒子算是士農工商藝各行各業都攢齊全了。劉漢雲在宴席上威儀持重的,直到喝了商細蕊敬的茶,才把他當做自己家的子侄那樣告誡了幾句立世為人的道理,叫他身在梨園,謹守本分雲雲,另外隆重地給了他一隻嵌寶金如意。據說他的幹兒子們都有這樣一隻統一規格的金如意,使人疑心如意背後是不是刻有暗號,好把幹兒子們編成一支隊伍。筵席結束後,父子倆好好地談了一會兒私房話,從台上的戲說到台下的人情,一老一少時隔多年,倒是能夠說到一塊兒去了。劉漢雲微微點頭道:“這些年在北平沒有白待著,肚子裏很攢了些真材實料,有見識,比你錦師父強些。”錦師父在旁抿了抿嘴,喝了口茶。商細蕊低頭聽著。劉漢雲又道:“你錦師父這回為你作保,我也信得過商菊貞教出來的孩子。你借我的名頭壓壓逆風,這沒什麽的,小孩子家家,江湖險惡,幹爹願意當你的護身符。隻不過你我父子有言在先,你要仗著我為非作歹,行不義之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商細蕊眨巴眼睛想了又想,也沒想到自己成為衙內之後將要去坑害誰,於是鄭重點了頭,保證自己是個有良心的好人。錦師父趕忙笑道:“劉委員就是太嚴厲了,要把我們商老板嚇壞啦!”劉漢雲臉上方才和緩下來,說:“至於你和薑家的事,你錦師父都和我說明白了,你放心。”


    商細蕊想著李天瑤說過的那句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心裏忽然一跳,抬頭說:“再求幹爹幫我一個忙,如果幹爹也覺著為難,我就死心了。”說著,匆匆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抄著一行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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