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水雲樓一行人在華燈初上之時,浩浩蕩蕩前往同月坊“出公差”,除了周香芸這般老實的心中惴惴,其他人,哪怕女孩子們也都興致勃勃的。同月坊到底與等閑妓院有兩樣,進門不見喧嘩,裝飾也毫無豔色。兩個姑娘穿著同一色白底鴉青荷花的旗裝,閑閑地向他們一行人瞭了一眼。大概是因為同月坊開張以來,還沒見過一夥兒那麽多人一齊來逛窯子的。龜公彬彬有禮地把他們迎進堂內,喚鴇母出來待客。此地的鴇母也與別個不同,四十多歲徐娘半老的年紀,手執一把團扇,裹著小腳,打扮和神情都很文雅,像是好人家的太太似的。見到杜七,先向他屈了屈膝蓋,微笑道:“有日子沒見七公子了,您可清減了不少!”接著又向商細蕊一福身,道:“商老板,您是稀客。”


    商細蕊偶爾會被杜七帶過來聽曲子吃飯,但是最近一次來,至少也在一年半之前了,含笑一點頭,落在別人眼裏,卻是個老相識的模樣。周香芸真是驚訝極了,他怎麽也不覺得班主是會去**的人。在他心裏,商細蕊扮上妝後如珠似玉,風流婉轉,自己就是個大美人,絕不會再有勾引到此等美人的美人了。楊寶梨倒是想得明白,心道班主再怎樣風華絕代,他也是個男人嘛,而且還很有錢。有錢的男人,都是必來此地的。


    鴇母說說笑笑的,一邊將眾人往樓上引,一邊向杜七道:“您帶朋友來玩,也該先派人來打個招呼,萬一大堂間被人占住了怎麽辦呢?虧待了你,我不怕,就怕虧待了商老板。”


    商細蕊衝她笑了笑。杜七道:“媽媽好偏心啊!反正我們來了,就隨你安置。”


    鴇母笑道:“那我就隻好化整為零,先把你送去玉桃屋裏——玉桃可念叨你啦!”


    杜七揚揚眉毛:“既如此,這就把她叫來。”


    鴇母朝他一撲扇子:“姐兒脾氣越來越大,我這個做媽媽的輕易也喊不動她。要去你自己去吧。”


    兩人打前頭走,把眾人帶入樓上一間大屋子。屋子裏富麗堂皇的,格局擺設和王府也不差什麽。周香芸楊寶梨之流還不夠格去大戶人家唱堂會,因此光是看見這間屋子,就覺得眼花繚亂地開了眼界。屋子中央一張鑲大理石桌子,能坐十好幾人,上方懸了一隻西式水晶吊燈大放異彩。杜七與商細蕊在首位坐了,其他戲子們縮手縮腳地挨個坐下,丫鬟們捧著托盤魚貫而入,給每人麵前送上一條灑了花露水的冰毛巾,再奉上茶水點心。


    商細蕊撈起毛巾就擦了把臉,道:“先上菜吧,餓死我了。”


    杜七抿一口茶,道:“那就先上菜吧。”


    鴇母點頭:“哎,先上菜。”


    商細蕊逛窯子,鐵打的規矩就是先上菜後聽曲,把窯子當館子那麽用。菜單也不用拿上來了,照例席那麽上,再與鴇母商定加一道八寶兔丁,一道萬福肉,一道燒鹿筋。


    鴇母道:“後麵甜食就不用吃兩道了吧?我們這裏新有的奶油冰淇淋,商老板嗓子怕不怕吃冰?”


    隻要是好吃的東西,商細蕊吃刀子也不怕,略一想,道:“甜食照樣上兩道,再加一份奶油冰淇淋。有巧克力沒有?”


    鴇母笑道:“有一點。意大利過來的,我們姑娘都愛吃。”


    商細蕊指點道:“那太好了。讓師傅把巧克力熬化了,澆在冰淇淋上麵。”話一說完,他就牢牢地住了嘴。這個吃法還是和程鳳台下洋館子的時候知道的。這麽一提起來,他就想到程鳳台了,心口一陣堵得慌,腦子頓時不在這裏了。鴇母口中一味應承著他,心想熬化的巧克力那麽燙,澆在冰淇淋上,冰淇淋不也得化成水了嗎?再看商細蕊支楞著脖子定定地發呆,也不便多問了,嗐!怎麽說怎麽做吧!想想自己在這行裏算是做到翹楚了,什麽為官作宰的當朝一品,來到她這裏,照樣得客客氣氣的叫一聲媽媽給她讓一杯酒。如果來的不是杜家七公子,換個一般兩般的客人,她根本不屑得出麵應酬,叫個二等的老鴇兒哄他們玩玩也一樣。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風月總管,到了商細蕊麵前,立刻就淪為酒店老板娘的職能,隻管點菜使!


    商細蕊在那點完了菜,杜七緊接著點姑娘。菜還沒有到,姑娘就先來了。幾位典雅美麗暗香浮動的姐兒把剩餘席位坐滿了,談了一會兒話之後,又是給戲子們布菜,又是給戲子們斟酒,鶯聲鸝語張羅得十分殷勤。小戲子們來這裏之前興奮得跟什麽似的,等姐兒們真到了眼前,就如同杜七所預料的那樣,一個一個話也說不出一句利索的。便是楊寶梨這樣的機靈人物,紅著雙頰也是結結巴巴,讓喝酒才喝酒,讓吃菜才吃菜,攆一下動一下。姐兒們連三個女戲子也照顧到了,牽著她們的手叫妹妹,與她們聊些胭脂水粉。三個小女旦比男戲子們放得開多了,一問一答,眼睛直往窯姐兒身上的衣裳首飾瞧,覺得她們可真漂亮呀!窯姐兒們也覺得這群恩客可愛極了,一色兒的清秀水靈,年紀又輕,臉皮又嫩,簡直不知道是誰在嫖誰了!


    商細蕊不等姐兒們勸酒,先幹掉一杯紹興黃,然後一筷子夾了兩片五花肉,津津有味地一頓大嚼。老式妓院的姐兒們和東交民巷的洋派舞女不同,她們的趣味全是本土風格,都認得這是唱戲的商大老板,是個當下頂頂稀罕頂頂風光的人物。姐兒們輪番與商細蕊搭茬敬酒,商細蕊一一敷衍過來,完了主要還是顧著自己吃。杜七和姐兒當眾打情罵俏,給戲子們做個榜樣見習見習,抽空覷了一眼商細蕊,覺得他就跟個刨食狗似的,真他媽有點丟人!低聲不滿道:“哎哎哎!你幹嘛來的?就知道吃啊?桌上隻要沒有外人,你就成了飯桶!”


    說得旁邊的姐兒抿嘴直笑。


    商細蕊對他也不滿意,心想愛吃的怎麽也比好色的上檔次。杜七那麽大的學問,就這點還屬下流,道:“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杜七橫他一眼,夾了菜擱嘴裏細嚼慢咽。


    一時冷菜熱湯全程飯畢,商細蕊心滿意足地擦擦嘴,擦擦手,擦擦鼻尖上的汗,使一根牙簽剔著牙縫。他身邊是個美貌的姐兒,大概在坊內也很有資曆了,無人敢與她爭搶商細蕊身邊這塊寶地。剛才一頓飯上就見她橫一眼豎一眼地用眼風勾搭商細蕊,舀湯搛菜的,伺候了個密不透風。好容易等吃完了,商細蕊把注意力從吃食上挪開了,總該好好地聊一聊了吧?商細蕊一眼看住她,沉吟了一會兒,臉上有種猶豫和羞澀的態度。姐兒低頭微微一笑,扶了扶鬢邊的琉璃花,正是風情萬種。商細蕊見到這番誘惑,果然把頭湊了過去,姐兒心花怒放地也把頭湊過來,等他說一句悄悄話。


    商細蕊低聲道:“你們媽媽不是說有奶油冰淇淋嗎?怎麽還沒上來?”


    姐兒嘴角一僵,訕訕地不知說什麽好了,讓丫鬟去向廚房催。杜七也聽見了那一句話,心想這可真是個飯桶啊!叮囑小戲子們帶眼睛帶耳朵仔細學,自己就記著個吃!用力拍了商細蕊一記後背。商細蕊晃了晃肩膀抖開他的手,哼了他一聲。


    杜七當是商細蕊近年來和男人廝混得厲害,對女人的興趣銳減;玉堂春杜十娘演得公認的逼真,也就不用再下功夫研習妓/女的姿態。他哪裏知道商細蕊逛窯子的曆史比他還要悠久,大約可追溯到當年平陽。商細蕊褲襠裏毛還沒長齊的時候,商菊貞就帶他和他大哥去窯子裏逛過好幾次見世麵。戲子這個行當,幹得不好是娛樂娛樂街麵上的平頭老百姓,幹得好了娛樂娛樂上流社會的老爺太太。到時候出人頭地應酬交際起來,遲早是要和妓/女之流打上交道的。商菊貞覺著,與其成角兒以後誤入歧途不可自拔,不如早早的有一份見識,以後也不至於太受誘惑。


    商細蕊和他大哥兩個小男孩子當然做不成什麽事,但是不經事的小男孩落到經過很多事的成年女子手裏,遭遇的窘迫可不比小姑娘落到男人手裏來得少——平陽小地方的妓/女,最高級的一等,都有點粗放下流。他大哥是從小就很有氣概的硬漢子,不管處在什麽情況,都八風不動的,一言不發,一笑不笑,隻管吃茶。商細蕊麵貌長得好看,性子又憨,幾個妓/女撈到這塊鮮肉,喜歡得不得了,圍著擰他大腿掐他腰,一定要他嘴對嘴喂她們一口酒。帶著胭脂味的氣息噴在臉上,商細蕊被逼得躲閃不開,大吼一聲:幹嘛摸我!推開她們就跑了,一路上越想越窩囊,越想越恨得慌,抹著眼淚哭著回去的,把蔣夢萍他們給活活笑死了!這件事一直被當笑話說了好幾年。雖然他從小到大鬧過不少笑話,總被師兄姐拿來取笑,但是這件最討厭!此後商細蕊又被義父強行帶入妓院若幹次,每次都伴著一頓奚落,嫌棄他不上台麵,小家子氣,不像個男人。幾次之後,還真帶出師了,隨便妓/女們怎麽撩撥他,他學著大哥的樣子端個茶杯八風不動愛答不理。有時候遇到像樣一點的妓/女,他還能夠和對方聊上兩句話。


    吃過巧克力蓋澆的冰淇淋,是真正到了尋歡作樂的時候了。小戲子們與幾位姐兒也漸漸熟稔起來,照著杜七的規矩先唱兩支小曲,姐兒們彈彈琴,小戲子們合著唱唱曲,很是熱鬧。商細蕊跟著搖頭甩尾地哼哼了幾首曲子,回頭對杜七悄聲說:“可惜沒有拉弦的,不然正好頂上黎伯的缺。”


    杜七“嘁”一聲:“你什麽事兒都想得出來。這裏的姐兒什麽價碼你知道嗎?一個人就值你八個文武場。”


    商細蕊搖頭道:“其實也沒有特別好的,還敢那麽貴!”


    杜七歎一口長氣一拍他肩膀:“知道你眼界高!哥哥這就給你尋摸一個特別好的來!”說著撩袍子出門,去尋他的新歡玉桃。玉桃正與他賭氣,見他親自登門延請,便使出各種拿喬手段。杜七伺候著她換衣裳補妝,又給她修了修齊劉海;選簪子戴,硬說哪枝都不配衣裳的顏色,最後單腿跪在地上為她穿了繡鞋。這般鬧了一個多小時,杜七簡直筋疲力盡,玉桃這才不情不願地抱著一把鈿螺琵琶隨他去見客。等真的見到商細蕊他們,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的,很有禮節地微笑應答,一連彈了三支曲子,又唱了一支月上海棠,這在玉桃這個身價的妓/女來說,是給了很了不得的麵子了。


    商細蕊歪著身子不住地點頭:“特別好。”


    杜七如癡如醉的:“那還用說!”


    商細蕊道:“不過鬆了一根線。”


    “別胡說,你知道這把琵琶什麽來曆?”杜七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據說這是陳圓圓當年彈過的琵琶。她愛惜著呢。”


    商細蕊扭頭看他:“就是王昭君當年彈過的琵琶,要鬆弦還不是照樣鬆?”


    兩人爭辯了幾句,商細蕊不服氣地抬手打斷了玉桃,杜七攔都來不及攔著,隻見他上前撥弄了一下琵琶上的一根弦,笑道:“姑娘,這根弦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玉桃被他這樣搶白,紅著臉笑道:“商老板好耳力,這把琵琶可是有年頭了,彈著彈著就容易鬆弦,往軫子上打了鬆香也不管用。拿去修呢,又信不過工匠的手藝,怕給修得更壞了。”


    商細蕊一邊定弦,心說明知道跑了音了,你還敢抱出來瞎得瑟,頭也不抬地道:“北平的天氣太幹燥了。”一邊手指沾了茶水往軫子上滴:“要是再鬆弦,往裏麵倒一勺牙粉試試。”


    玉桃應下,又把商細蕊比著周公瑾猛誇了一頓,道是:“古人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今兒個算是歪打正著,讓商郎給我調弦了,也是我這把琵琶的福氣。”接著陪他們吃喝說笑了好半晌,直到有姐兒提議打麻將,玉桃才抱著琵琶告辭了。期間杜七幾番欲言又止,等玉桃離座了,他給送回房裏,私下裏玉桃才道出心聲,滿不情願道:“不就是個唱戲的嘛!他還能懂琵琶了!手可真長!來指點我!我八歲就彈琵琶,十三歲出的師!”


    杜七心想你八歲開始彈琵琶,他可五歲就開始唱戲了,那耳朵還比你長三年呢!笑道:“給你調個弦你還不樂意,商老板可誇你了啊!”


    玉桃眼睛一亮,到底還是稀罕商郎顧盼的,嘴上不在乎地問:“真的?誇我什麽來著?”


    杜七添油加醋道:“誇你模樣好極了,手抱琵琶的風韻堪比王昭君。彈得唱得也好極了,陳圓圓再世不過如此。”


    玉桃臉紅紅的:“那他為什麽沒留下我?”


    杜七張口結舌地一愣,頓時極其不是滋味。他就知道商細蕊台上扮著女人,台下還能招著女人。等著看吧,回頭玉桃一定會將商郎替她調弦的典故四處炫耀!真後悔讓玉桃見著商細蕊!


    兩人站在廊上說了不到半刻話,鴇母就來請玉桃見客。玉桃還惦記著在商細蕊麵前出了醜,很不開懷,倔倔地抱怨說:“媽媽說好了今天不麻煩我,剛已經彈得手疼。”


    鴇母一手扶著玉桃的腰,把她往另一屋裏帶,輕聲道:“小姑奶奶,這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你帶個笑臉,別給我惹禍啊!”


    杜七聽見這句,心裏想曹司令他有幾個小舅子呢?拔腳就跟在後頭。那邊廂,果然是曹司令唯一的小舅子程鳳台在與人把酒言歡。


    劫道的師長把老婆孩子一家人都帶去駐地了,隻留下一個親弟弟在北平吃喝玩樂。程鳳台各方麵都用下力氣,連這位師長弟弟也顧到位,這兩天請他吃飯喝酒跳舞**,玩得不亦樂乎,就為了“和師長通通話”。兩個人喊了四個妓/女吃花酒,程鳳台脖子上掛了一個姐兒,姐兒的胸脯緊緊貼著他,他卻隻看著師長弟弟。師長弟弟喝得上頭,連口答應要把這件事給程鳳台辦妥了,並表示自己的哥哥做事不上道,是個有辱門楣的大混蛋,程鳳台又慷慨又上道,才是他的親哥哥。程鳳台老懷疑這麽個貨在他哥哥麵前未必能說得上話,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那麽一使勁。兩人在珠環翠繞美酒佳肴之中情投意合密不可分,大有一母同胞的架勢。


    杜七看了個真,並不露麵,扭頭就走,臉上笑得不懷好意。回到自己那屋裏,麻將桌已經擺開了,商細蕊與周香芸楊寶梨一桌,每個人身後坐了個姐兒指手畫腳,那兩個還不大會打,杜七出去這一會兒的時間裏,商細蕊手邊已經贏了一小疊銅板了。其他戲子們各自在姐兒們的教導下研習麻將,也有不愛打牌,在那與姐兒說閑話的,交頭接耳的倒也挺熱鬧。


    杜七走近商細蕊,笑嘻嘻地一推他肩膀,朝一邊兒比了個大拇哥:“嘿!我剛出去一圈,你猜我看見誰了?”


    商細蕊不愛逗這悶子,思索著打出一張牌:“哦,誰啊?”


    杜七分外地幸災樂禍,等著看他大驚失色:“我看見你家王八蛋啦!”


    同桌的周香芸楊寶梨雖都認得程鳳台,但不知道這個王八蛋指的是誰。商細蕊太知道了,他嘴上從不與人提,心裏可一天念叨一千遍的王八蛋。一手好牌也不要了,豁然站起來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返回來:“哪間屋?”


    杜七是看戲不怕台高,給他指出一條明路。商細蕊氣勢洶洶殺將過去,果真在窗戶縫裏瞧見了程鳳台。老鴇子大概是很懂得因人製宜的道理,給水雲樓那屋的姐兒們文文靜靜吹拉彈唱,均屬藝妓之流;給程鳳台這屋的姐兒顯然就風騷得多了,妝化得很濃,衣裳顏色也豔。那姐兒吃酒吃得心熱,解開了一粒領扣,把一段柔膩的脖子都露出來了,胸脯依舊嚴嚴實實地貼著程鳳台的臂膀,她兩隻手也不閑著,遊遊曳曳像一尾小白魚,直要鑽進程鳳台的襯衣裏去摩挲他胸膛。程鳳台不勝其擾,捉住姐兒的柔荑湊到嘴邊親了一口,然後按住小手放在大腿上,繼續和師長弟弟吹牛皮。玉桃不與他們一流,隻顧自己寂寞地彈著琵琶。


    商細蕊聽著自己腦子裏劈裏啪啦地斷弦兒,斷開的那聲響,和玉桃的琵琶弦倒很像,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二話沒有抬腳就踹門,那門好生結實,一踹之下居然沒能破開,他腦子卻醒了,轉身走得很飛快,回到屋裏臉色鐵青坐下接著打麻將。


    眾人就見他來去如風的,也不知是怎麽個意思。杜七非常失望,心想他怎麽就這樣息事寧人地回來了呢,分明看見他是挾著一頓拳腳出門的呀!


    商細蕊把手頭一副好牌打得個落花流水,輸了兩個大子,神色反而平靜了點,旁邊姐兒用銀簪子簪了一塊西瓜給他吃,他一低頭,麵無表情落落大方地吃了,一麵洗著牌,一麵撩開嗓子唱道:


    ——聽他言氣得我渾身亂顫,三年情到如今一拍兩散。想當初盟誓約月底花前,說什麽鴛鴦比翼在雲間;說什麽並蒂花開在荷塘。若把手中團扇換青鋒劍,定斬下爾狗頭無需多言!


    那邊廂的王八蛋從商細蕊唱出第一句開始,就聽明白了,本還以為是誰在放商細蕊的唱片,可是哪有唱片能夠那麽氣貫長虹還帶歇腳打嗝的呢?示意玉桃把琵琶停下來,認認真真地聽他唱完這麽幾句——哎,原來都是從戲詞裏檢出來指桑罵槐的話!罵得好,罵得程鳳台狗頭發酥,樂不可支,活活給罵甜了心。真是隻有那個戲子才幹得出來的事兒,多有味兒,多有勁兒,多招人稀罕!


    旁邊師長弟弟也聽出聲腔了,醉醺醺地驚歎道:“喲喂我的親舅姥爺!這不是商老板的嗓子嗎?這是活人啊,還是電喇叭啊?”


    玉桃抿嘴一笑:“爺聽出來了,我就不瞞爺了。這隻琵琶就是剛才商老板定的弦,您聽著好不好?”說著很愛惜似的揉了揉琵琶的那隻軫子。


    程鳳台臉上全是笑,推開靠著走廊的窗戶,隔了那麽好幾間屋子,給他拍兩巴掌大喊一聲:“好!!!”


    商細蕊聽見這一聲,抹著麻將牌,一晃腦袋忍不住得意洋洋。杜七也止不住大笑,笑得嘴裏香煙煙灰落紛紛,髒了一褲襠。商細蕊這是現學現用,把《商女恨》裏的段子拿出來隔牆罵人。他口齒那麽清楚,調子那麽準綽,聲震瓦宇的,任誰都能聽明白了。聽明白了之後也無法做出旗鼓相當的反駁,還要給他叫一聲好——這就是商老板!


    程鳳台含笑坐回去,抿著老酒問玉桃:“商老板,他常來?”


    玉桃道:“也稱不上是常來。我從蘇州過來一年多了,今天頭一次見到他。”


    程鳳台又問:“他來這裏是陪人應酬呢,還是自己消遣呢?在幹嘛呢?”


    玉桃笑道:“您快別問了,我們這兒有規矩,不許多嘴客人的事,媽媽知道該罰我了。”


    程鳳台道:“你就悄悄的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你媽媽罰你,我替你說話。”


    師長弟弟插嘴道:“嗐!鳳台兄,這話多餘問!不管是陪人玩兒還是自己玩兒,男人到了這兒還能幹嘛?就是幹啊!”回頭親了懷裏的姐兒一個嘴。


    玉桃抿嘴一笑,道:“商老板可沒有!七公子帶著他和水雲樓的角兒們來這裏說戲長見識的——那個什麽新戲,《商女恨》!”


    這倒是程鳳台意料之中的,呷了口酒,把酒杯子跺在桌麵上,扭頭把師長弟弟和兩個妓/女搓成一堆送去床上睡覺。自己整了整衣裳,片刻也等不得了。本來現在將近午夜,喝多了點酒,被姐兒小手一揉還覺著有點醺,但是商細蕊那兩嗓子,好家夥,把程鳳台驚醒得眼睛比鈴鐺大。打開皮夾子取出裏邊所有的大額鈔票,對折了一下塞在玉桃手裏,玉桃憑著手感心裏就是一跳,慌張笑道:“爺,這有點兒多了,玉桃受不起。”


    程鳳台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收著,我和商老板有點私人過節。以後他再敢來這裏,你就替我雇兩個姑娘撓他臉。把他撓滾蛋了,二爺還重重有賞!”


    玉桃斷定這是一句玩笑話,撲哧就樂了。程鳳台拋下幾個妓/女,一麵整著衣裳一麵外走,走到了商細蕊那屋,門口圍著好幾個姐兒在那斯斯文文地扒門縫往裏瞧——都是被商細蕊那一嗓子吸引過來的。程鳳台向她們笑笑,推門就往裏進。


    木門吱呀一響,商細蕊料到他必然會來,但是他真來了,商細蕊的架子就大了,眼皮子不抬一下,打牌打得特別專心。


    程鳳台道:“真巧,商老板也在這裏玩。”


    商細蕊鼻子裏哼氣兒,周香芸楊寶梨見他來了連忙起身讓座,程鳳台也不客氣,隨便就跟商細蕊對麵空位上坐下來:“商老板,帶我玩兩圈?”


    商細蕊未置可否,杜七先在那裏怪笑起來。杜七是不大待見程鳳台的,應該說商細蕊隻要和一個有主意有個性的人在一起,他都不會待見。不過程鳳台很少擺布商細蕊的事,他的主意和個性礙不著杜七的眼,因此杜七對他的反感倒也有限,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搭著姐兒的肩膀道:“困死我了,寶貝兒給我燒一口煙,我好睡個踏實覺!”徑自去屋角的煙榻上摟著姐兒躺倒了,遙遙望著他們打牌。


    一桌四個人,碼得了牌,一時無話。商細蕊仍舊臉皮崩得死緊,一副你得罪了我,嬉皮笑臉也沒用,咱倆沒完的勢頭。商細蕊神清氣爽,心裏一痛快,連糊了兩副牌。程鳳台輸得挺慘,但是也挺高興,對周香芸笑道:“小周子,你不乖,你給你師父喂牌,欺負我是外人。”


    周香芸今天才第一次摸到麻將,哪裏知道什麽叫喂牌,訥訥地辯解了兩句,那聲兒比蚊子還細。商細蕊一翻眼皮,狠狠盯他一眼:“放屁!你自己手氣差!”


    程鳳台道:“要不商老板別打了,坐我身邊來,我手氣準旺。”


    無心的一句話,使他倆不約而同想到當年在黃家的偶遇。那時候,他們還是兩個陌生人呢!商細蕊嘴角有了一點點的笑意,很快又煙消雲散了。但是這點點的笑意被程鳳台捉了個正著,接著撩撥他:“商老板坐過來,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商細蕊沒好氣:“不過來!我要自己打!”


    程鳳台道:“那我過來也一樣。”


    商細蕊道:“不要你!一臉倒黴相!壞我手氣!”


    程鳳台軟聲道:“那還是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行不行?”


    商細蕊道:“不行!”


    杜七抽著大煙笑了兩聲,商細蕊還是太嫩了,繃不住,被王八蛋賤賤地撩兩下子,那話頭一來一去,越說越多,這不是正中人家下懷嗎?他是不知道商細蕊憋了這麽多天,都快憋出病了,隻要能和程鳳台挨上,哪怕鬥嘴吵架心裏都是快活的。


    程鳳台笑吟吟地望著商細蕊,牌桌底下,悄悄地蹬掉了一隻皮鞋,把那腳遠遠地夠出去,順著商細蕊的褲管撩他腿。商細蕊驚得往回一縮,低頭瞅上一眼,簡直氣不打一出來,同時又覺得羞憤可笑,拎起一腳就踩了上去。程鳳台在桌下挨了一記而麵不改色,不一會兒,又把腳伸過去撩戲子了。這一次,商細蕊也沒有再踩他,就是輕輕地往後縮了一縮。


    這一幕杜七看見了,又笑出了聲,擱下煙槍把姐兒一摟,說了一句什麽話,姐兒嬌笑著當胸捶他一拳頭,把他拉起來攙直了身子。杜七渾身發軟,靠在那姐兒身上,好像醉酒了一般東歪西倒:“各位和要好的姐兒上屋裏說戲也行,在這打一夜牌也行,花銷都記我賬上。我失陪——去睡一覺!”說著一捏姐兒的腰,姐兒笑了一串,攙著杜七就去了自己繡房。


    程鳳台和一個姐兒問了句話,姐兒想了想,湊在他耳邊一陣嘰裏咕嚕眉來眼去。商細蕊心道王八蛋啊王八蛋,好樣的,當著我的麵還敢出牆,手裏攥著一個拳頭就存不住了,當場就想砸出去。正在此時,程鳳台站起來道:“好啦,七少爺都去睡了,商老板也困了。走吧商老板,大晚上的別回家了,隨便歇一覺,我帶你去臥房。”拽著商細蕊就往外走,商細蕊強頭倔腦地不配合,不肯給他拽著,一路走得磕磕碰碰。周香芸等戲子對此視若無睹,楊寶梨雖然來得晚,對他倆的貓膩卻是心裏有數,嘿嘿笑著從後麵推商細蕊,把他一路推出門,擠眉弄眼眨巴眼睛:“班主您老人家快去歇著吧,您在這裏,我們誰好意思和姑娘說戲呢!”


    程鳳台抱著商細蕊的腰,把他雙腳離地帶開幾步:“商老板別不懂事,耽誤人孩子說戲!”


    商細蕊怒道:“說什麽戲!害腰背!趕明兒下不了腰,我揍不死你們!”


    到底是把商細蕊給掠走了,剛才問姐兒要了她一間閑房,把商細蕊帶進去往床上一拋,累得一身是汗,當場脫西裝解領帶。商細蕊就見不得他脫衣裳,在床上一躍而起,衝過來一頭撞了他一趔趄:“臭流氓你!王八蛋!”


    程鳳台捂著胸口揉了揉,捉住商細蕊的手臂按牆上:“別來勁啊!你還學會嫖了你,沒跟你算賬呢!”


    商細蕊扯著脖子道:“嫖了怎麽樣!你還不是來嫖了!”


    程鳳台道:“我能跟你一樣嗎!我來辦正經事!”


    商細蕊道:“我也是來辦正經事!”


    程鳳台點頭:“我倒是聽說了商老板的正經事。”說著把他連推帶抱弄到床上,按住就扒衣裳,喘籲籲道:“這正經事得我幫忙啊,是不是?商老板演個妓/女,沒有嫖客那還行啊?”


    商細蕊仰麵在那撲騰:“呸!這回我就演嫖客!”


    程鳳台已解開了他長衫的扣子,衣領之間,露出最愛瞧的鎖骨和肩胛。程鳳台摸了他一大把裸露的皮膚:“商老板這姿色,嫖完了姑娘準得倒找給你錢!”


    商細蕊的胸膛精壯而潤澤的,在燈光底下泛著玉似的光。他的臉龐怒得白裏透紅的,也像一塊很好的白玉。玉雕的光潔精致的伶人,擱在紅木架子上供人觀賞,兩隻眼睛鋥光瓦亮,是玉人上嵌的兩顆水鑽。程鳳台思念他極了,如今見到麵,覺得他比原來還要好看,還要可愛,哪裏都好,連鬧脾氣撒瘋也是別有滋味的,心裏半分怒意也沒有了,隻剩下濃濃的眷戀。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吻得十分熱烈十分細致,把商細蕊的那點死不認頭的硬氣給咬齧殆盡。磕磕絆絆脫了衣裳,彼此的氣息引得兩人都快落淚了,見不到麵的時候越想越煩心,恨得牙癢癢;見到麵了擁抱親吻都不夠,愛得牙癢癢。總之就是恨不得把對方開腸破肚,敲骨吸髓,全都給咽到肚子裏去才覺得足夠。商細蕊口口聲聲是程鳳台在耍流氓,但是兩人心裏都知道,以他的拳腳,那是流氓落在惡霸手裏,十個程鳳台都能給打趴下了。程鳳台不去揭穿他,使出全副精神耍流氓,把他耍得醜態百出。等程鳳台頂/進他身體裏的時候,商細蕊徹底卸除了別扭勁兒,死命摟著程鳳台的背,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叫喊。這一下子,算是把商細蕊七上八下了很多天的心給頂回肚子裏,真真踏實了。


    等到好事做盡,天也泛出了亮光。程鳳台從商細蕊胸膛上翻身下馬,兩人並肩靠著床欄,喘了半天氣都沒能喘勻實。程鳳台摸了一遍商細蕊汗津津的頭臉。商細蕊抬眼虎視眈眈地看著他,雙頰兩片緋紅,眼睛還是晶亮晶亮的,好像一頭小獸,隨時能撲上來把程鳳台給活啃了。這算哪門子的妓/女,哪門子的旦角兒,一點旖旎柔情都沒有的嘛!


    程鳳台喘著氣親一下商細蕊的額頭,那一股熱烘烘的男孩子的氣味:“好小子,你這哪像玉堂春李香君?恩?翻天覆地拳打腳踢的,睡你一覺跟打了一架似的,還是挨打!累死我了!”


    商細蕊一言不發,仍是眈眈相視。程鳳台輕輕拍他臉:“你服侍得不好,我要跟你媽媽告狀!”


    商細蕊聞言撲了上來,把程鳳台手腳壓得死死的。剛才一番情事,並不能解除他這些天以來的寂寞忐忑和委屈。程鳳台怎麽敢不理睬他,哪怕兩人在一起打架吵架,那都是在一起,就是不能不理睬!假如程鳳台生了氣,一拳把他打出血來,商細蕊心裏也不會覺得多麽難過,但是程鳳台扭頭走人一天不理他,他心就拆空了。胸口冷颼颼直刮西北風,沒著沒落,活著都覺沒勁。當年和蔣夢萍鬧翻,他雖然心痛如絞,還沒有這樣被掏空了腔子的感覺,真叫個雖生猶死,行屍走肉。


    商細蕊哀鳴一聲,委屈得鼻尖發紅,磨牙霍霍,兩隻眼睛裏是充滿著恨的。程鳳台試著掙紮一下,發現商細蕊扣得他是紋絲不動,鐵箍的一般,頓時生出一種即將被糟/蹋了的恐慌,強笑道:“商老板,好大的力氣啊!”


    商細蕊咬著牙吐著字:“你這些天都幹嘛去了!”


    程鳳台老實說:“我去幹正事啊!談生意啊!哪有一天閑著的。”


    商細蕊道:“幹正事!幹到婊/子院裏來!”


    程鳳台道:“商老板是有見識的。男人談生意,不到這兒來還能去哪?”


    商細蕊怒道:“那我就要打死你!”


    程鳳台把眼一閉:“打吧……”


    那話還未說完,商細蕊真就攥緊了拳頭輕飄飄地搗了他一拳。這是對於商細蕊而言的輕飄飄,程鳳台可受不得,下巴頦一痛,咬上了舌頭,舌頭比下巴頦還痛,滿嘴的血腥氣,扭頭朝痰盂裏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皺眉苦笑道:“真打啊你!”


    商細蕊看他吃疼,心裏也很懊悔了,手裏一鬆,麵上一點也沒表現出來:“真打怎麽了!我還真要你命呢!”


    程鳳台翻身一躍,上下易位:“好!給你命!”


    接著這一場,程鳳台果然賣命,拿出全副精力跟上陣打仗似的。俗話說“隻有累死的牛,沒有耕爛的田”,但是商細蕊作為一個男人,這事上同樣也是有力出力,並不藏私。不單程鳳台賣出了一條命,他也累了個半死不活,下/身都麻了,最後一次傾瀉出來,手腳都有點兒發涼。


    兩人一天一夜沒合眼,還在床上漫長地打了兩架,最後一同覺得深感疲勞,呼呼大睡直到中午。醒後也不起床,讓人把飯食送到床上吃了,商細蕊一絲不掛滿身汙/穢地給程鳳台唱新戲。京戲是比昆曲明白多了,程鳳台居然都能聽得懂,一下一下地在商細蕊的屁/股上打拍子,看著商細蕊那雙細長手比出一個花骨朵,一會兒一轉,比出一個蘭花指。商細蕊這雙爪子,也就是看起來相當漂亮,又柔又白又修長,姿態優美。攥到手裏,卻還是地地道道一雙男人的手,骨節分明,磕得很也糙得很,程鳳台一手也握不滿他。商細蕊把雲手比到程鳳台眼前,程鳳台湊上去親了親他手指尖,他便將那手指尖兒嬌嗔地戳了戳程鳳台的腦門,程鳳台哈哈一笑,覺得他唱著戲的時候,一下子就從小夥子變成了個大姑娘。


    唱到下一個段子,商細蕊忽然一巴掌,把程鳳台的手從自個兒屁/股上打開:“你這拍子打得不對!都亂套了!瞎比劃!差點把我帶溝裏了!”


    程鳳台改拍為揉,揉著他的屁/股蛋子,道:“不對啊,你不是說你這回演嫖客了?這唱的不還是個窯姐兒?”


    商細蕊剛才那是為了賭一口氣隨口答的,商女恨商女恨,嫖客有什麽可演的,他認真地慢慢地說:“我演嫖客,太俊,姑娘們要倒找我錢,這不行。”


    把程鳳台逗得滿臉親他,幾乎又要跟他賣命,湊他耳邊細聲道:“商老板,你告訴我,那麽多良家姑娘風塵姑娘喜歡你,你和她們相好過沒有?”


    商細蕊覺得這個問題太下流了,他實在不願回答,無法回答,支吾幾聲沒能躲掉,被程鳳台逼得急了,巴掌就要蓋上去了。程鳳台忙住了嘴。兩人唱一回戲辦一回事,辦一回事再唱一回戲,一直在床上玩到傍晚,才懶懶地起床。師長弟弟一早就走了,水雲樓的戲子們也都回去了。程鳳台把商細蕊送回家去,在車子裏還香了好幾個嘴兒,把老葛膩歪得要命要命的。等小來出來給應門,看見那個車屁/股和商細蕊喜上眉梢的紅臉蛋,心裏也是膩歪得要命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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