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照, 南明坊的巷內一瞬間熱鬧了起來,藝人們紛紛動身,準備前往朱雀宮, 掙這一天的口食。


    薑恒提筆, 幫耿曙修完眉, 耿曙已變作了薑恒的模樣, 而一旁瘦瘦高高的魁明, 則變成了耿曙。


    耿曙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 說:“挺像。”


    項餘抱著手臂,在旁看了片刻,再看魁明扮的耿曙。


    “其實六哥你……”薑恒哭笑不得,“不必易容。”


    薑恒與他們相處短短半日, 也有了仿佛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學著戲班的人叫他作“六哥”。


    “他個子高,”魁明說, “單獨看容易露餡。有我在旁扮他, 兩人一對比,便不容易看出來。”


    薑恒每天與耿曙形影不離,現在耿曙扮他, 看上去確實身材有區別, 好在多了個魁明扮耿曙,兩人一對比,這下像了。


    “你要扮女孩麽?”耿曙顯然對上一次薑恒的扮相意猶未盡。


    魁明說:“你可以扮成鄭真。”


    “身材有差別, ”薑恒說, “我有辦法。”


    接著,薑恒入內,換了衣裳, 扮成女孩。


    耿曙:“……”


    扮女子確實最不容易露餡,薑恒拉起耿曙的手,就像牽著自己,說:“行了,走吧。”


    於是眾人上車,前往朱雀宮,開始今夜的看戲消遣。


    扮作薑恒的耿曙,與扮作耿曙的魁明坐在一個包廂內,作女裝打扮的薑恒,則與項餘坐在另一個包廂中。


    按薑恒的計劃,接下來的數日中,他們每天都會到朱雀宮看戲,看完戲後,馬車將前往項餘家,並由桃源的人暗中尾隨,偵查是否有人跟蹤。


    畢竟第一次刺殺失手,敵人對王宮一定有警惕,不會再輕易進去,換成住在項家,就當薑恒去玩,勉強也算合理。


    先前他們在王宮裏,幾乎不露麵,等敵人來,明顯是錯估了對方的實力。


    朱雀宮中。


    “他們會來麽?”耿曙望向隔壁包廂的薑恒,薑恒也是心大,在聽台上說書的講笑話,被逗得不住笑。項餘則坐在一旁自顧自飲酒。


    魁明始終很守規矩,沒人問他,他就不說話,這時答道:“我想也許會。如果天天出來,他們多半是忍不住的。”


    “你武藝如何?”耿曙說。


    “公子請放心。”魁明說。


    耿曙確實不太放心,魁明對他而言,現在就是手下的將士,他當然要在乎將士的性命,這是他的原則。


    耿曙又道:“比起界圭呢?”


    魁明說:“天下五大刺客麵前,全力一戰,或有機會逃脫。”


    耿曙:“好大的口氣,隻是五大刺客,早就銷聲匿跡了。”


    魁明說:“您不是已替了您父親的位置麽?五大刺客還是在的,隻是不輕易露麵。每一個隻要出手,結果就是一國之變,牽連甚廣,有時,間接卷入的人,較之親手所殺,更是以數十萬倍計了。”


    耿曙知道魁明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也許是界圭說的,倒不如何奇怪。


    “你見過我爹?”耿曙說。


    “許多年前,”魁明說,“為梁太子畢頡演戲時,在安陽宮中見過一麵,他就坐在畢頡身後,眉眼間蒙著黑布。”


    “長什麽樣的我都記不清了。”耿曙自言自語道,昔年父親的容貌,早在歲月裏模糊,那時他實在太小了。


    “與您很像,”魁明說,“更儒雅些。”


    耿曙轉頭,望向一側的薑恒。


    “我不儒雅,”耿曙自言自語道,“漂亮的姑娘,都喜歡儒雅的小夥子。”


    耿曙想起的,卻是當年母親對父親的愛意。


    “五大刺客裏,項州走得最可惜,”魁明說,“當今世上,隻知他已逝,卻不知他葬身何處……”


    “不可惜,”耿曙說,“遲早有一天,天下人會知道,項州是他們的恩人。”


    若項州當年沒有救出薑恒,如今雍國也許將是另一種模樣,也許沒有人能擋得住汁琮暴虐的性子與殘忍的鐵騎,但薑恒成功地做到了,他的變法哪怕在汁琮一統天下後,仍會發揮作用。


    “如今江湖人說,您接替了耿淵的位置。”魁明說,“羅宣雖不知所蹤,想必還在。界圭也在。真正離開的,隻有公子州。”


    “神秘客是誰?”耿曙忽想起了那最後一名、始終沒有現過身的神秘客,這人來曆當真成謎,是世上消息最少的一個,傳說從不在江湖中露麵。可是既然從未露麵,大家又怎麽知道有這個人呢?


    起初薑恒曾猜測這人是孫英,耿曙卻對此嗤之以鼻,設若是孫英,那麽父親名列五大刺客之首,實在是種屈辱。


    “不清楚。”魁明答道,“但有人說,神秘客是名王族,極少動手,因為沒必要。”


    耿曙皺眉,“王族”雖稀罕,範圍卻也很廣,五國之中的王族不一定特指宗室,全加起來,算上旁支,至少有個上千人。


    戲台上,那說書人還在絮絮叨叨,薑恒對後麵的故事就不感興趣了,多半都是他在書上讀過的,便轉頭與項餘閑聊,說:“將軍,您可以不用在這裏陪我。”


    “故事不好聽嗎?戲不好看嗎?”項餘卻道,“讓他們換一出就是了。”


    項餘手指捏開鬆子,隨意吃著。


    薑恒笑道:“不,好看。”


    “好看你就會看戲了,”項餘說,“不會理我,對不,薑太史。”


    說著,項餘朝他神秘眨了眨眼,說:“這就使人去換一出。”


    “別,”薑恒馬上道,“聊聊天,不也挺好?”


    項餘今夜似乎喝了不少酒,薑恒看他酒量倒是不錯。


    “少喝一點。”薑恒說。


    “你是不是總這麽管聶海?”項餘說。


    “呃……”薑恒道,“我給你斟一杯罷。”


    “想聊什麽?”項餘朝薑恒揚眉,“說罷,陪你聊,今晚聊個夠。”


    薑恒隻覺好笑,項餘臉色如常,眼裏卻帶著幾分酒意與戲謔神色,那眼神與薑恒轉瞬間拉近了距離,仿佛他們已經這樣認識很久了。


    “我的那位大師兄項州……大師伯他……”薑恒說,“什麽時候去的海閣?您認識他,應當記得罷?”


    項餘聽到薑恒提起項州,便接過他的酒,想了想,說:“忘了,隻記得我小時候,他還常常指點我武藝。”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薑恒說。


    “一個長得好看的人。”項餘說,“你見過他的臉不曾?公子州昔年在郢地是很有名的。”


    “見過。”薑恒說,“後來他為什麽不當王族,去當刺客了呢?”


    薑恒與項州相處時,總感覺自己很小,哪怕在洛陽已經十二歲了,他是將項州當成家人來看待的。


    “因為他喜歡薑昭。”


    項餘戴著手套,剝鬆子不太方便,薑恒便從他手裏把鬆子接過來,替他剝好,放在盤子裏。


    薑恒猝不及防,聽見了母親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點了點頭。


    “喜歡一個人,自然是什麽都願意為他做的。”項餘本想懶洋洋地枕著手臂,蹺著腳躺下,但剛躺下便意識到不妥,馬上又坐了起來,按著膝。


    薑恒卻沒有注意到,低聲道:“所以他習練武藝,是為了我娘。”


    “沒有得到意中人的青睞,”項餘說,“卻成了天下第四大刺客,也是天意弄人。”


    “他其實可以當他的王子,”薑恒自言自語道,“我娘不該招惹他。”


    項餘道:“有時候,當事人確實不想招惹,架不住咱們一生情不知緣何而起,若‘不招惹’就能斷去情緣,天底下又怎麽會有這麽多癡男怨女?說來實在話長。”


    薑恒望向項餘,說:“可以告訴我麽?”


    項餘:“你若想聽的話。”


    薑恒轉向他,說道:“說罷,將軍的故事,可比台上說書人的好聽多了。”


    項餘又一笑,今天他的笑容多了不少,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


    “越人薑氏,昔年在越國亡國之後,曾設法複國。”項餘道,“這你想必是知道的。”


    薑恒說:“從前我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


    項餘說:“越女薑昭與其妹薑晴先是求助於郢國,其後求助於雍國。當時越太子勾陳,遠走塞外,出長城,來到汁琅麵前。那時,越人耿氏,也即你的父族,還在汁家麾下,乃是四大家之一,耿淵是耿家的獨生子。”


    “嗯,”薑恒想了想,說,“後來薑晴嫁給了汁琅。”


    “先說薑昭,”項餘說,“公子州對她一見傾心,希望郢國為越地複國,但本國陛下呢……權衡利弊,沒有答應,薑昭便走了。”


    “那時候她多大?”薑恒聽著自己母親的往事,有種奇異的感覺。


    “十四五歲罷,”項餘說,“記不清了,我的族兄公子州,當年也隻有十六。”


    薑恒點了點頭,說:“後來我娘在雍國待了不少時候。”


    “是啊。”項餘說,“汁家起初答應勾陳,也即現在名喚界圭的大刺客,讓越人王族與薑家留在落雁,屆時將幫助他們複國。但汁琅他騙了界圭,娶到薑晴後……”


    “是這樣嗎?”薑恒說,“他欺騙了越人?”


    項餘眉毛一抬,說:“聽說的,真相不可考。都說汁琅騙了他,既沒有出兵幫他複國,也沒有以王族之禮待他……”


    薑恒想起界圭曾經的話,說:“我倒是覺得,界圭是心甘情願的。”


    項餘沒有爭論這點,點了點頭,說:“薑昭本來被安排,嫁給汁琮。若當年這麽安排,你就是汁琮的兒子,如今是太子了。聽說她當年寧死不從,揚言若國不得複,便自刎以謝故國。”


    薑恒好笑,說:“那我就不會出生了。”


    “最後是耿淵娶了她。”項餘出神道,“公子州學成後,追著她去了越地,她……其後你都清楚了。”


    議論別人父母,乃是很失禮的事,項餘說到這裏就打住了。


    薑恒說:“後來也許因為有了我,當年的執念,也慢慢地,都放下了罷。”


    接著,項餘做了個出格的舉動,搭著薑恒的肩膀,把他摟向自己。


    薑恒馬上道:“項將軍,您喝多了。”


    “聽著,”項餘說,“我沒喝多,聽清楚了。”


    項餘正色,湊在薑恒耳畔,極小聲道:“薑大人,聽清楚了。”


    隔壁包廂內,耿曙始終注意著薑恒與項餘的動向,本來看薑恒始終在聽項餘說話,就有點不舒服,及至見項餘動手摟他,終於坐不住了。


    “去告訴他,”耿曙朝魁明吩咐道,“安分點。”


    魁明聞言起身,先是出了包廂門,再往外去,繞過樓梯,去項餘的包廂。


    薑恒卻神色凝重起來,隻聽項餘氣息裏帶著很淡的桃花酒氣味,並非喝多了逾矩,而是借著酒意,朝他低聲說。


    “郢國的王族,沒有一個是好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之輩。”


    薑恒抬眼注視項餘,項餘說完這句話後便放開了薑恒,朝他做了個惡作劇的表情,笑了笑。


    魁明推門進來,項餘卻抬手說:“知道了,言行舉止,一定注意。”


    這時候,耿曙臉色陰沉,侍從上來換過食盒,收走沒動過的碟子。


    耿曙倏然抬眼,望向那侍從。


    侍從一邊收拾,一邊與扮成薑恒的耿曙對視。


    “我是來殺你的,”那侍從笑著說,“大人,你還有十二個時辰可活了,好好去過……”


    接著,隻見“薑恒”動作之迅速,猶如裂過天際的一道閃電,出手!


    朱雀宮中,台上台下,頓時大嘩。隻聽一聲震響,侍從的身體刷然從台上飛出,被耿曙飛身旋腿,踹中胸膛,在半空中鮮血狂噴,摔下了三丈高的大廳中!


    刹那觀戲台下大亂,魁明馬上反應過來了,吹了聲口哨。


    耿曙沒有追下去,而是果斷扯下包廂簾幕,到得薑恒與項餘身邊。


    這個時候去追,極有可能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計,隻見耿曙伸手一揭,卸去偽裝,露出真容,項餘則馬上起身,前去吩咐侍衛,封鎖整個朱雀宮。


    “走!”耿曙牽著薑恒的手,從另一側門內出去。朱雀宮中亂作一團,那殺手已不知去向。


    薑恒快步下樓梯,說:“看見他往哪個方向逃了沒有?”


    “沒有!”耿曙脫了袍子扔開,現出裏頭一身黑色的夜行服勁裝,說,“你們拉拉扯扯,在隔壁說什麽?”


    薑恒道:“真沒說什麽……現在是問這個的時候嗎?快追!”


    讓殺手逃跑,也是薑恒計劃中的一環,耿曙卻在樓梯上站住,握著薑恒的手不放,固執道:“你不說,我就不追了。”


    “追出去再慢慢和你說!”薑恒快要求饒了,焦急之情溢於言表,卻忘了他穿著女裝。


    耿曙忽然一笑,抬手一刮薑恒側臉,說:“逗你的。”


    兩人出朱雀宮,沒有遭到攔阻,耿曙打了個呼哨,等在朱雀宮外的海東青馬上降了下來,繼而一個盤旋,朝城中東北方飛去。


    耿曙翻身上馬,把薑恒拉了上來,兩人共騎一匹項餘已準備好的馬,馬蹄上裹了棉布,沿著長街而去。


    薑恒摟著耿曙的腰,不住抬頭看,耿曙知道他擔心,說:“沒跟丟。”隨手在自己腰前薑恒的手背上拍了下。


    薑恒忽然察覺,耿曙這身刺客夜行服十分貼腰修身,襯出他的肩背與長腿。


    就像當年他見趙竭之時的印象,如今耿曙已是個與趙竭相仿的男人,而不再是少年了。


    薑恒:“當心點!別撞上東西!”


    “駕!”耿曙道,“我的騎藝就這麽爛?你侮辱我!快認錯!”


    耿曙又兩腿一夾馬腹,他的騎技是在南北方嶙峋山麓中練出來的,馭馬上個城牆屋頂乃是家常便飯,在江州暗夜裏穿街過巷如履平地。


    “好好,”薑恒改口道,“你是天下第一,你最了得,你這麽了得,沒我什麽事了,我還是回宮睡覺怎麽樣?”


    “那可不行,”耿曙還有閑心思與他你來我往地逗趣,“沒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是天下第一了。要有人親眼看見,耍威風才有意思,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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