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帶著他夤夜追敵, 實在是太冒險了,但把薑恒交給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放心,隻能把他帶在身邊。


    最後, 海東青在一棟三層高的建築頂上停了下來。


    “怎麽還沒來?”耿曙回頭, 見項餘等人還未追上來,實在很煩躁。


    這處距離朱雀宮不遠, 就在南明坊邊上,木樓一麵臨河, 傳來嬉笑聲, 較之朱雀宮輝煌燈火不同, 四麵打的燈籠漂亮卻不刺眼,整座小樓籠罩在朦朧的燈光裏。


    “進去看看, ”薑恒開始攛掇他了,說, “天下第一, 你怕什麽?”


    耿曙方才出手試了那殺手,知道對方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隻是毫無防備,挨了他全力一擊, 才如此狼狽,眼下他絕不能將薑恒放在院外,自己進去查探消息。


    但幹等著也不是辦法, 萬一殺手負傷再逃, 恐怕就追不上了,時間拖得太久,唯恐生變。


    薑恒已拖著耿曙的手,朝院牆跑去。


    耿曙色變道:“不行!等等!”


    “哎呀來了啊!”院外馬上有婦人笑道, “怎麽這時候才來?”


    薑恒笑道:“都是他,讓我好等。”


    “快進去。”婦人看見薑恒女孩打扮,乃是人間絕色,以為是樓裏出去招攬客人的女孩,示意他趕快入內,帶人去喝酒。


    這下被人撞見,耿曙恐怕引人警覺,隻得走在薑恒身後,快步入內。


    錯身而過時——


    婦人:“?”


    婦人見耿曙所穿像是貼身的武服,沒看清楚是夜行裝,薑恒又半擋著,眨眼間兩人已混了進去。


    “你認識她?”耿曙說。


    薑恒茫然道:“不認識,打個招呼不行嗎?也許夢裏見過?”


    耿曙:“……”


    薑恒拉著耿曙,朝前院花園裏一躲,兩人藏身進了夜色。


    “那間房。”耿曙示意薑恒看頂樓最東邊,臨河的房間,此刻海東青正停在屋簷頂上。


    薑恒摟住他的脖頸,耿曙一手撈住屋簷,哪怕身上帶了個人,亦如禦風神行般,輕輕巧巧翻了上去。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薑恒問。


    耿曙一手按著屋簷,側耳傾聽,整個三樓的聲音實在太嘈雜太吵了。薑恒又聽見底下傳來年輕男子的呻|吟、女孩子的笑聲、少年的求饒,耿曙當即麵紅耳赤。


    “教坊。”耿曙低聲說,他開始覺得今夜帶薑恒來這兒實在不是好主意。


    薑恒瞬間也懂了,沒來過官教坊,總知道是個什麽地方。


    燈紅酒綠,郢國朱雀宮一側的教坊司乃是天下有名的煙花之地,薑恒極少接觸到人間煙火,當真大長了一番見識。但他不敢亂動,隻跟在耿曙身旁,好奇地東張西望。耿曙單膝跪地,辨認屋頂下房中傳來的聲音,都被尋歡作樂之聲蓋住了。


    “聽不見,”薑恒說,“太吵了。”


    耿曙發現隔壁房沒人,當即心生一計,在屋頂上解開夜行服上裝,赤露半身,將上衣搭在腰間,綁了個結。


    “別說話。”耿曙說,繼而帶著薑恒翻回三樓,站上走廊,低聲在他耳畔吩咐。


    薑恒會意,牽著他的手,笑著走在前頭,過走廊。


    耿曙那模樣猶如剛喝過酒回來的少年郎,胸膛赤|裸,這麽一來便看不出他穿著夜行服了。薑恒則是正兒八經的美貌女孩,拉著他穿過長廊,走向最邊上那間房。


    沿廊站著不少麵朝河道招攬生意的女孩,各自倚欄而笑,還有前來尋樂的年輕貴族摟著心儀者,在廊柱邊上低聲親昵說話,不時大笑起來。


    耿曙轉頭,審視沿途經過碰上的十來人。不少人看見耿曙,眼睛便亮了起來,轉頭也肆無忌憚,上下打量他。


    薑恒不樂意了,用力拉了下耿曙,說:“看什麽看?”


    耿曙跟上來,在薑恒耳畔低聲說:“都沒你好看。”


    薑恒:“……”


    旋即,兩人到得倒數第二間房前,耿曙摟住薑恒,推開門,一閃身進去,轉身關上門。


    房內燈光很暗,氣氛曖昧,空氣裏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薑恒正左右看,耿曙卻拉開靠牆的衣櫥,兩人躲了進去。


    衣櫥貼著牆,木牆隔壁就是殺手藏身的房間,牆縫裏投出少許光來。


    衣櫥內的空間十分狹小,耿曙抱著薑恒,兩人身體緊緊相貼,耿曙上身赤|裸,散發著年輕男子的氣息,胸膛的肌膚上滲出少許汗水。兩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薑恒不敢說話,也不敢亂動,倚在耿曙肩前。


    耿曙的心髒跳得很快,聽見隔壁傳來的對話聲。


    薑恒透過牆縫望去,看見了三個人,都是男人,其中被耿曙踹傷的人作小二打扮,正在調藥,肋骨已被踹斷了,另外一人作掌櫃打扮,坐在榻上飲酒。


    第三人則身穿夜行服,作刺客打扮,手裏拿著一塊蒙麵布,臉上有個被砍了一刀的傷痕,下巴到嘴角留下了縫針的傷疤,倚在另一個牆邊,審視受傷的小二,不發一語。


    “輕敵大意,”那刺客說,“這是第三次了。”


    “我不知道他們改換了身份。”小二咳出一口血,說,“聶海的動作實在太快,躲不過,我也不以麵對麵刺殺見長。”


    刺客說:“既然知道手上功夫比不過,就不要親自去預告。”


    “他吃下點心沒有?”掌櫃沉聲問。


    小二說:“沒有,他們很警覺,東西全沒碰過。”


    耿曙稍稍傾過頭,示意薑恒讓一下,給他看一眼。


    那三人裝束尋常,容貌也非常普通,聲音更是找不出任何特別的地方,仿佛扔進人海中就會消失一般,確實是最好的殺手。


    “既然預告過,”刺客說,“就隻剩下十二個時辰了。”


    掌櫃說:“算了,還是我親自出馬。”


    “聶海的武功不簡單,”刺客又說,“連李宏都輸在他的手下,你們就不能認真點?他爹是當年殺掉了四國重臣的耿淵,十五年前的教訓還不夠?”


    掌櫃說:“纖夫與浣婦設下了最好的局,結果不知為什麽,死得不明不白,我們會當心的。”


    “我不要什麽承諾,”刺客道,“門主特地叮囑過,這件事非常重要。接下來的時間裏,你們打算如何出手?馬夫呢?”


    “馬夫留在朱雀宮探聽消息。”掌櫃正色道,“聶海與薑恒下落不明,城中正在搜查小二的下落,還沒有搜到這邊,我讓馬夫混進郢宮,聶海不可能時時守著他,一旦他被支開,即可朝薑恒下手。”


    “你們的計劃裏全是漏洞。”那刺客漫不經心,手裏玩著一把匕首,說,“算了,明天見分曉,再殺不了這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勸你們一句話,不用再回鳴沙山了,各自逃命去。”


    薑恒聽到“鳴沙山”三個字時,仿佛想到了什麽,朦朦朧朧,捉不住要點。


    耿曙的呼吸瞬間窒住了,隻聽隔壁不再交談,刺客戴上遮擋下半張臉的蒙麵布,出窗,躍起,消失了。


    薑恒與耿曙對視——他們得到了幾個關鍵訊息,行刺者的化名分別是小二、馬夫,坐在正中間的想必是“掌櫃”。他們的門派駐地,叫“鳴沙山”。


    隔壁房中一片靜謐,掌櫃又說:“你先歇會兒。”


    兩人無話,耿曙正猶豫是否再聽下去時,自己與薑恒藏身的房裏又傳來人聲,一名年輕男子摟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撞開門,進了房。


    “大爺今晚就好好伺候你……”


    “我來伺候大爺……”


    接著是喘息聲,迫不及待的揉身,脫衣。


    耿曙:“……”


    薑恒:“!!!”


    薑恒湊過去另一頭,隔著衣櫥縫隙好奇地看了眼,耿曙卻皺眉,極低聲道:“別看……”


    耿曙這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兩人若從衣櫥中出來,必定會嚇到這房中的人,這房裏一旦喊起來,又會驚動隔壁的殺手。


    隻見那年輕男人摟著少年,甚至不上榻去,兩人衣衫散亂,年輕男人轉身就把他按在門上,開始親熱。


    薑恒忽然想起那年無意中,在洛陽宮內看見的一幕。


    耿曙:“……”


    房內香氣很淡,卻仿佛有著神奇的力量,讓耿曙全身灼熱、口幹舌燥,那是教坊內特地點起的催情熏香,耳畔再傳來聲音,耿曙隻覺全身都要炸了,隻得苦苦忍著。


    薑恒也有點受不了,更感覺到耿曙與他緊貼著的身體,起了明顯的變化。


    耿曙的呼吸斷斷續續,一手放在薑恒後腰上,不敢動,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又朝隔壁望去,隻見小二躺在榻上,掌櫃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仿佛分析城中地形。


    耿曙:“!!!”


    “幹什麽!”耿曙按住薑恒的手,這種時候,薑恒居然在他肋下捏他,逗他玩。


    薑恒笑著看看左邊,又看右邊,耿曙摟緊了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別胡鬧。”


    兩人都在思考,但這聲音與香味實在太幹擾判斷了,耿曙胸膛起伏,背上已滲出了一層汗,浸濕了衣櫥裏雜亂的衣裳。


    那短短的一段時間,猶如天長地久般漫長,耿曙已經徹底沒辦法了,心道快點完罷,怎麽還不完?


    終於,這房裏辦完事了,香爐中嫋嫋青煙升起。


    年輕男子與那少年躺在榻上,少年蜷在男子身前,睡著了。


    耿曙躡手躡腳,牽著薑恒走出衣櫃,薑恒回頭看了眼,耿曙讓他轉頭,別亂看,兩人無聲無息推開門,走了出去。


    “現在怎麽辦?”薑恒問。


    耿曙還在想刺客的來路,走了一個,剩下兩個,加上他們去望風的同夥,一共三人。


    耿曙站在走廊上,夜已深,先前此地的人已招攬到客人,紛紛進了房。


    薑恒還在回頭看。


    耿曙說:“別看了。”


    薑恒笑道:“真好啊。”


    “好?好……什麽?”耿曙也有點發愣。


    薑恒也說不出個究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如此肆意的魚水之歡,卻真切地感覺到,在這春夜裏一切如此美好,場麵一點也不顯得淫|亂,反而天經地義。男人對那少年的疼愛與珍惜,就像一首扣人心弦的琴曲,打動了他。


    “不能回王宮,”耿曙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低聲說,“馬夫的身份尚未確認。”


    薑恒道:“他們在晚上的飲食裏下了毒,你沒喝酒罷?”


    “沒有。”耿曙道,“你呢?”


    兩人在走廊上小聲交談,就在此時,最邊上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掌櫃走了出來。


    耿曙馬上摟著薑恒,讓他背靠其中一間房門,兩人依偎在一起,自己背朝外,擋住了薑恒的臉,低下頭。


    薑恒會意,抱住他的脖頸,注視他的唇,低聲說:“我也沒有。”


    耿曙的心髒狂跳,猶如置身天際,看著薑恒柔軟的唇,刹那又回憶起在灝城的一刻,想趁機親下去,又顧忌諸多,理智與情感一時天人交戰。


    背後,掌櫃臉色陰沉,心事重重地走過兩人身邊。


    耿曙與薑恒就像教坊中尋常可見的、一對隻有今夜之緣的戀人,他們在春夜裏,桃花的香氣中認識了彼此,互相追逐,來到河畔的這個地方。耿曙打著赤膊,薑恒則猶如綻放的桃花,抱著彼此,輕聲細語。


    掌櫃將一張紙交給守在樓梯下的護衛,吩咐了幾句話,讓他去采買紙上東西,複又轉身上樓。


    上樓時,薑恒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掌櫃無意中與薑恒對視。


    薑恒心裏“咯噔”一響,暗道糟了,不該抬頭看他,要壞事了。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樓下傳來響聲。


    “禦林軍公幹——!樓內所有人等不得離開!打開房門!接受檢查!”


    項餘來了!耿曙與薑恒同時抬頭。


    “項將軍——您行個好,有話好說!”


    樓下傳來請求聲,三樓處,掌櫃瞬間色變,忽略了薑恒,一陣風般衝向走廊盡頭。


    霎時樓裏一片混亂,項餘帶來的手下占據了整座三層小樓,所有禦林軍衝到房前,挨間踹開門,驚叫的驚叫,求饒的求饒。


    “哥!動手!”薑恒當機立斷,“別管我!”


    項餘已驚動了刺客,再隱藏身份沒必要了,耿曙當即一抖烈光劍,從掌櫃背後直追了上去!


    “小二!快……”掌櫃撞開門。


    耿曙追上,掌櫃聽到背後風聲,來不及帶走同夥,驀然轉身,兩人先是對了一掌,耿曙氣血翻湧,朝後撞上欄杆,掌櫃又飛身上前,輕輕一掌,印上了耿曙小腹。


    耿曙胸前空門大開,強行迎下那一招,反手拍在他胸膛上。


    力道對衝,兩人身體劇震,掌櫃飛進房中,耿曙背脊在柵欄上一撞,頓時撞破欄杆,飛出樓外,墜向河道中去。


    薑恒:“當心!”


    耿曙沒想到那“掌櫃”的功夫也半點不差,貿然出掌,也犯了輕敵大意的錯誤,幸而薑恒追了上來,褪下半身紗袍,朝著耿曙一甩,耿曙抓住紗袍邊緣,裂帛聲響,將薑恒那身衣服扯成兩半,及時借力,躍回樓上。


    “接住!”項餘在二樓梯級上攀著扶欄,修長身材一翻,上了三樓,烈光劍打著旋飛來,耿曙抓住劍柄一抖,劍出鞘。


    掌櫃把守在門外,耿曙喝道:“看好我弟!”旋即拿著劍,又撲了上去,掌櫃則亮出一把短劍,據守房門,衝向耿曙。


    地形十分狹隘,根本擠不上第三個人,薑恒隻得退後。項餘已衝了上來,擋在薑恒身前,一腳踹開隔壁房門,禦林軍衝上,把薑恒保護在中間,項餘則撈住隔壁的屋簷,翻身而出,從窗台處進了裏頭那間房。


    掌櫃一劍刺來,那劍路極其刁鑽,耿曙背後欄杆已斷,退後就會掉下去,隻得與他硬接硬架,左手鎖住他劍勢,側身讓出肋下,烈光劍迎了上去。


    掌櫃手中之劍亦是西域神兵,兩劍交撞,發出一聲刺耳聲響,竟是被烈光劍削斷,接著,掌櫃狂吼道:“要死就同歸於盡——!”


    高手過招,隻在那轉念一瞬,耿曙刹那一劍刺中他喉頭,烈光劍穿喉而過,將掌櫃穿在了劍上。


    “誰和你同歸於盡?”耿曙冷冷道,“不自量力。”


    掌櫃霎時氣絕,軟倒下來,鮮血噴在耿曙赤|裸半身上。


    小二痛喊一聲,上前要拚命,背後項餘卻進了窗內,隨手一劍,刺穿那小二腹部,將他釘在牆上。


    到處都是鮮血,薑恒快步衝了上來,看著耿曙。


    耿曙說:“留個活口審問。”


    “你沒事吧?”薑恒焦急道。


    耿曙點點頭,看著薑恒。薑恒被嚇了一大跳,見耿曙胸前、背上、肩上全是血。


    “是他的血……”耿曙解釋道,“我沒事,沒……受傷……”


    耿曙提氣,但掌櫃那一招傷得太厲害,又正中腹部,氣息翻湧間,驀然一口血噴在了薑恒身上,眼前發黑,軟倒下來。


    “哥——!”薑恒不顧一切地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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