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總喜歡戴著手套。”耿曙又道。


    薑恒以眼神示意, 這話就不必去多問了,那一定有別人不想說的問題。


    項餘卻很大方,摘下一隻手套, 抬起右手給他們看,隻見手背上有一道燒傷的紅痕。


    “從前在烈火中取一件東西,”項餘說,“不知天高地厚,燒傷了雙手。這就是所謂的‘火中取粟’罷。”


    薑恒挺喜歡項餘的, 他是個溫柔的人。


    “取什麽?”耿曙又說。


    “取對我來說, 很重要的一件東西。”項餘看了眼薑恒, 隨口道,“不過最後, 它還是燒成灰了。”


    薑恒知道他不想說,於是示意耿曙別問了。


    “薑恒也有個燒傷的痕,”耿曙道,“在後腰上。”


    薑恒知道耿曙這些年裏, 一直記得他的傷痕,每次想起便因為那是救他落下的,且家裏著火, 也被耿曙歸咎於他當初一時心軟,沒有殺掉該殺的人, 險些連累他們葬身火海。


    “那裏本來有個胎記,”薑恒笑道,“也沒多大區別。”


    “小時候落下的罷。”項餘戴上手套, 隨意道,“火總是很可怕的,盡量別碰火。”


    耿曙“唔”了聲, 注視項餘雙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不能玩火,”耿曙說,“玩火者**。”


    “是啊,”項餘淡淡道,“很簡單的道理,但許多人,直到被燒死了也不懂。”


    薑恒:“?”


    馬車到得南明坊,項餘像早就猜到他們想做什麽,說:“找桃源的人麽?其實,將他們叫進宮來就行了。”


    午後時分,項餘將他們帶到朱雀宮外,偏僻處的巷子中,那裏有大大小小百餘間房屋,正是戲班、雜耍班、說書人等暫棲之地。


    “謝謝。”耿曙朝項餘淡淡道。


    “我就在門外。”說著,項餘為他們關上門,猶如於宮內站哨聽傳一般,在門外長身而立。


    薑恒進了那房,居中一名老嫗坐著,薑恒出示腰牌,對方馬上道:“公子請跟我來。”


    於是薑恒與耿曙到了後院,隻見戲班人正在閑坐,先前見過的那瘦高男人看見兩人,便站了起來,及至薑恒給他看腰牌,對方便馬上行禮。


    “界圭在這裏麽?”耿曙道。


    “殿下回落雁城了,”那瘦高男人說,“在下叫魁明,排六,您叫我小六就行。”


    隻見魁明環顧一圈,餘人便自動散了,薑恒還沉浸在震驚中。


    “你……你叫界圭什麽?”薑恒說,“殿下?”


    魁明有點茫然,說:“是,他是王子殿下,您不知道?”


    “回落雁?”耿曙卻皺眉道,“這麽著急回去做什麽?”


    薑恒說:“他是越人的王子嗎?”


    “是。”魁明說,“您不知道嗎?他本姓‘勾’,乃是王族,是越人的‘勾陳’殿下,應當說……是太子罷,殿下臨走前吩咐的,但凡兩位前來,必須全力相助。”


    薑恒得知界圭的身份時,詫異更甚,但想到薑家與界圭的關係,便明白了,五十多年前,越國亡國時,王室仍流浪了一段時間,卻遭到鄭、郢的聯手追殺。最後一代儲君在三十餘年前銷聲匿跡,民間再無傳聞。


    現在想來,應當就是界圭改名換姓後,投入雍國宮中,薑家乃是曾經的大貴族,勾氏則是王族,但隻要不在中原召集部下複國,各國也懶得去多管。


    “你記得那天夜裏的刺客麽?”耿曙對這夥人是信任的,不僅信任,還有著一種奇異的親切感,對方說話直來直往,很有越人習慣,就像他的母親聶七言談一般。


    “記得。”魁明說,“兩位請坐,我們有越茶與越酒,還有家鄉的小點心,殿下說,你們遲早會來查這件事的,已經提前作了安排。”


    項餘站在屋外,那名喚鄭真的小少年一身白衣,顯然是剛溜出門閑逛,拿著一朵花回來了,發現項餘守著,有點意外,便慢慢地走過去,想嚇他一跳,項餘卻已發現了。


    “你怎麽來啦?”鄭真笑道,“來看我的嗎?”


    項餘打量他的眉眼,說:“不是。”


    鄭真又道:“誰在裏頭?不會是國君罷?還是太子?”


    “天子。”項餘一本正經道。


    鄭真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才是天子。”鄭真笑完想推門進去。


    “一個很重要的人,在與你爹說話,”項餘說,“不要進去。”


    鄭真拉起項餘戴著手套的手,說:“那咱們出去玩罷?”


    “不去。”項餘注視他的雙眼,沉聲道,繼而閉起雙眼,仿佛在回憶什麽。


    鄭真便在一旁,倚著牆,陪項餘站崗。


    “你好久沒來找我了。”鄭真說。


    “宮裏很忙。”項餘說。


    鄭真說:“忙著接待客人嗎?上次你帶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們都說,他與我長得有點像。我注意到了,我在戲台上唱戲,你總是轉頭,隔著簾子看他,他一來,你壓根就沒正眼看過我。”


    項餘沒有回答。


    “是你從前相好的,”鄭真朝項餘笑道,“我猜得對不對?否則你不會照著他的模樣,給我畫眉毛……”


    接著,項餘抬起左手,看也不看鄭真,扼住了他的咽喉,慢慢收緊,他的左手雖藏在手套下,卻猶如鐵鑄的一般。鄭真掙紮不得,反而放開雙手,兩眼盯著項餘看,呆呆的,眼裏卻仿佛有許多話想說。


    但就在此時,腳步聲傳來,項餘便放開了他,鄭真悶著咳嗽,呼吸艱難,項餘則改而一手為他順背。


    薑恒開門出來,朝項餘低聲道:“項將軍。”


    項餘在那短短頃刻,又恢複了溫柔的眼神,抬眼看薑恒,揚眉。


    “我們商量了一個辦法,”薑恒說,“興許能奏效,但須得在這裏過上至少一夜,您不必擔心,他們都是越人,是我從前的族人……你沒事罷?你是小真嗎?怎麽了?”


    薑恒注意到鄭真不大對勁,始終背對他,在巷子一側咳嗽,關切上前要照看,項餘卻以左手輕輕握住薑恒手腕,不讓他靠近。


    “他沒事。”項餘說。


    鄭真滿臉通紅,看了薑恒一眼,今天在陽光下,薑恒端詳他的眉眼,又覺得與自己不太像了。


    “所以呢?”項餘示意薑恒繼續說。


    “我們……會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薑恒道,“您先回宮去罷。”


    項餘說:“我必須留下來,保護你是我的職責所在,雖然我知道聶海小兄弟武藝高強,但你總不能讓我擅離職守罷。”


    薑恒也知道項餘是勸不住的。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項餘說,“除非你答應我可以說出去。”


    薑恒隻得點頭,說:“當真給您添麻煩了。”


    項餘看也不看鄭真,跟著薑恒進去了。


    魁明見項餘來了,也不多問,隻要界圭相信的人,他就相信,而薑恒帶來的人,他自然也一並相信,無需多言,於是攤開朱雀宮與半個江州城的地圖,朝他們開始解釋。


    耿曙眉頭深鎖,在一旁聽著。


    這是薑恒提出來的辦法,他們都相當清楚必須盡快查出這夥刺客的來曆,拿到證據,否則敵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這麽拖下去,什麽事都做不了,隻會受製於人。


    入夜,汁琮聽完玉璧關的軍事匯報後,太子瀧來了,父子倆閑談幾句,無非是變法之事,又有幾句家常,再接下來,汁琮突然提起了令太子瀧有點措手不及的婚事。


    他長大了,這是汁琮對兒子最強烈的念頭,他是什麽時候長大的?


    太子瀧的眼神竟然奇異地,與薑恒有點像,隻是薑恒外露,而汁瀧內斂。起初汁琮隻覺得,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兒子被薑恒教會了不少事,但落雁一戰後,汁琮總在回想。不……不是因為薑恒,親兒子的眼神,他早就看見過了,他的溫順,不因為懼怕他,而是因為,他是他的父親。


    “聯會之前,”汁琮說,“爹會替你訂婚。”


    太子瀧隻是稍一怔,便接受了現實,絲毫沒有異議。


    “爹替我訂的婚,一定合適。”太子瀧答道。


    汁琮淡然道:“爹也說不上,這些時日,爹仔細想過,薑恒有些話,很有道理。”


    太子瀧不知汁琮為何又岔開了話題,不明其意,隻安靜地聽著。


    “譬如說,這場天下大爭,明麵上是在打仗,實則在這底下,還有更多我們需要去做的。”汁琮道,“我們必須先穩住代國,但爹也不想,你的孩子是代國的外孫。”


    太子瀧輕輕地“嗯”了聲。


    太子瀧看見界圭今天一直站在父親的身後,也沒有問什麽。


    “你明白爹的意思嗎?”汁琮說,“之後,爹還會為你娶一名妃子,也許是周家,不過眼下還沒想好。”


    太子瀧雖然很少談男女之事,但大抵還是懂的。汁琮又說:“很可惜耿家沒有女兒。汁淼若有個妹妹,一切就完美了。”


    太子瀧頗有點哭笑不得,汁琮安靜看著兒子,說:“你必須完婚了。”


    “是,父王。”太子瀧發自內心地接受了安排,他沒有任何抵抗,更清楚他的婚事關乎雍國的未來,容不得自己做主,落雁一戰,正證明了王室延續的重要性。更何況,他愛他的父親,也愛他的家人,他相信父親不會害他。


    汁琮車裂了牛瑉,這是橫亙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讓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可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親就算想殺他,他也隻能任他殺。


    隻是有時,太子瀧寧願替手下的謀臣去死,也不願意他們被汁琮賜死。


    太子瀧有時總帶著一股悲觀又倔強的念頭,既愛他的父親,又恨著他,那恨意來自於失去與他親近的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有時他也想像薑恒一般,他沒有責任,所以無論做出什麽,都是值得被肯定的。


    而他呢?做得好,那是儲君的本分;做得不好,則要接受雍人乃至天下人的唾罵。


    “去罷。”汁琮說,“先不必告訴你王祖母。”


    太子瀧走了,他開始猜測,即將前來的太子妃,也許不太好伺候。


    姬霜與耿曙當初沒成,如今即將變成他的太子妃了。


    “他是個聽話的孩子。”汁琮整理麵前的外交照會,蓋上王印,自言自語道。


    界圭沒有回答。


    “聽話得讓人心疼,還很笨,”汁琮又說,“讓我隻想將天下最好的都給他。你跟在他身邊時,是不是也這麽想過?”


    界圭這時候答道:“是。”


    汁琮抬眼,又道:“幸虧我當年隻生了這一個。不像李宏那廝,害得膝下兄弟鬩牆,同室操戈,享不到天倫之樂不說,活生生葬送了一個國家的前途……”


    說著,汁琮又歎了聲,無奈道:“李勝死了這麽多年,想來也沒料到罷。太可惜了。”


    界圭知道汁琮已經開始懷疑了,這些話俱是在暗示他——在王室繼承人選上的爭端,將消耗一個國家的實力,最終毀掉了汁琅的遠大誌向。


    界圭卻答道:“有時我總在想,設若當初我有兄弟,兄弟們一條心,是不是越國就不會亡?”


    汁琮停下動作,一時無法判斷,那是來自於界圭的嘲諷還是警告。


    界圭想了想,又說:“但後來,我漸漸明白了。”


    “明白什麽?”汁琮說。


    “明白這不是我能決定的,”界圭說,“命裏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汁琮拈著文書的一頁,手指有點發抖,那是即將發給代國的書函。


    “你是不是受傷了?”汁琮忽道,“聽你說話,似乎中氣欠足。”


    界圭答道:“舊傷,冬天守城時落下的。”


    汁琮抬眼,望向房門外,沉吟片刻:“受傷就去歇下,今夜不必守了。”


    界圭答了聲“是”,正要離開前,汁琮又道:“順便傳衛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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