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沒有任何人發現異常。


    旋律營地附近地形和傲慢原不同,傲慢原是大片山巒、平原和森林的組合體,而旋律營地位於一座巨大的密林之中。


    旋律營地比傲慢原要大上數倍,老胡是旋律營地的領袖,在他的管理下,旋律營地以營地為中心,在密林周圍布置了許多可以警示曆險者“收割者在靠近”的機關和陷阱,更有許□□班巡邏,收集了收割者們的行動路線。


    老胡當時正在給其他人說明旋律營地的管理方法:“我們都知道,收割者是曆險者被殺死、吞食後變成的怪物,所以每一個離開旋律營地的人,無論是外出運送物資還是巡邏,都要在身上佩戴相應的飾物。飾物有標號,我們在殺死收割者之後,可以回收骨骸,還給他們的親人。”


    柳英年問:“親人?”


    “在這裏生活久了,當然也會成家,會有自己的朋友和愛人。”老胡笑道,“你們如果想在旋律久住,隻要跟我說一聲就行。”


    一切都非常寧靜、平和。他們在距離密林隻有一公裏的地方停下歇息,分食幹糧。


    這一路沒有遇到收割者,或許是因為傲慢原上剩餘的怪物懼怕樊醒,但進入密林之後,他們就是這個地域收割者的獵物。


    為了補充體能和水分,每個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收割者出現的時候,餘洲和薑笑、季春月正從河邊往紮營的地方走。


    河流從傲慢原的山巒起源,自東方流入普拉色大陸中央。它穿過密林和旋律營地,在旋律營地中形成一個小小的澄湖。


    薑笑跟許青原學會了捕魚,餘洲卻不太敢吃這魚,他想起許青原的話:“萬一水源被汙染了……”


    “吃是被毒死,不吃是餓死,你吃不吃?”薑笑說,“再說了,萬一沒被汙染,是幹淨又好吃的一條魚呢?對吧?”


    最後一個問句是對餘洲兜帽裏的魚幹說的。魚幹扭頭不應。


    季春月忽然停下了腳步。


    “那是什麽?”


    一個黑色的影子,像吸收了所有光線的洞穴,伏在馬車旁。


    它在向前移動。


    餘洲內心一悚:他第一次發現,馬兒竟然毫無察覺。或者說,在馬兒的認知裏,收割者對自己沒有危險。黑影移動著穿過了馬兒的四蹄,像一灘薄薄的黑水,在粗糙青草地上滑動。


    幾乎在季春月出聲警示的瞬間,正在聊天的幾個人同時跳起來。


    老胡動作最快,他單手撐地一個空翻,落到大石後方。許青原抓起柳英年的衣領,幾乎是拖著他後跳,兩人跌在草叢裏,滾作一堆。


    擋在收割者和其他人之間的是文鋒。他手腕一翻,肩上背的獵槍已經架在手裏,哢噠一聲,保險打開,他端槍瞄準正朝自己爬來的黑影。


    槍管忽然舉高!


    地上的黑影子竟然分裂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物體從黑影中躍起,直衝文鋒襲來!


    子彈離膛,巨聲猝然炸響,震得餘洲耳朵嗡嗡作響。季春月護著他和薑笑趴下,那被子彈擊中的小小收割者彈開了。


    但地麵上那隻已經接近文鋒。


    文鋒掉轉槍頭,獵槍在他手裏就像一根長矛,猛地紮向地上爬行的收割者。


    收割者如被戳破了的黑色水袋,黑霧猛地破裂四溢,霧中鑽出細小的黑色手掌,抓向文鋒的雙足。


    文鋒撐著槍杆借力,以槍杆為支點躍起,落到了收割者身後。


    “砰!”又是一槍。


    “槍是沒有用的!”季春月並沒有繼續躲起來,“除非直接擊中骨骸的頸椎,令骨骸失去支撐頭顱的力量。”


    她語速飛快,指著老胡所在的方向:“餘洲薑笑立刻到老胡身邊。”


    餘洲不敢猶豫耽擱,生怕自己的遲疑會拖季春月的後腿。他與薑笑拔腿狂奔,趁文鋒吸引收割者注意力的時候,與正離開大石後方的老胡匯合。


    薑笑穿的上衣是長袖,衣袖中一把銳利小刀被她暗暗握在手中。


    “快過來!”老胡大喊,“我帶你們去旋律!”


    薑笑捏住刀柄的手指愈發的緊了。啟程前許青原教過她殺人。沒有秘訣,隻有恨意:殺了他噩夢就能中止,刀夠銳利,她的速度也夠快。老胡沒有防備,他張開雙手,正在招呼薑笑和餘洲。他如此脆弱、無知,就像當夜的薑笑。


    “怎麽走!”柳英年慌得大聲問,“你怎麽從來不講!”


    “路線是旋律的秘密!隻有我知道!”老胡說,“別廢話了,快跟上來!”


    薑笑急急地喘。胸口抽痛,空氣讓她鼻腔、喉管和肺部發疼。她雙眼滾出眼淚,跌到老胡跟前時,刀子已經收了回去。


    “別怕,跟著我!”老胡把她拖起來。


    餘洲回頭,季春月已經跳上了馬車。


    這是老胡、季春月和文鋒一早就商量好的。如果遇到無法對付的收割者,誰負責馬車、誰負責帶路、誰負責殿後。


    隻要保護好馬車,其餘人就還有快速移動的可能。


    文鋒一槍開完,季春月已經衝馬兒甩動了長鞭。


    之前在地上爬行的收割者站了起來。文鋒預料得沒錯——任何被收割者吞食的活物都會成為收割者,眼前是一個小孩和一隻小貓的軀體。


    小貓竄進了孩子的懷中,仿佛合體一般,那原本瘦削的收割者忽然膨脹起來。


    傲慢原上所有的收割者都是成年人化成的,文鋒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子彈有限,他不能隨便使用,轉念間迅速收好獵槍,從腰間抽出長刀,掉頭往密林奔去。


    謝白擅長用繩索絞斷收割者的頭顱。文鋒擅長用刀。


    冷兵器在這個“鳥籠”裏,是所有曆險者自保的利器。


    平坦的地麵沒有任何可依恃的東西。林中至少有大樹、石頭、灌木,文鋒有機動的可能。他在密林中穿行過許多次,知道隻要進入密林足夠深的位置,就會遇到旋律營地的巡邏者。多對二,獲勝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唯一的問題是:他能否在被收割者擒獲之前,碰上旋律的人。


    畢竟這是文鋒第一次直麵兩個收割者。


    驅車離開時,季春月回頭看了文鋒一眼。


    她瞳孔忽然急促收攏,破聲大喊:“文鋒!!!”


    更濃稠的黑色霧氣如瀑布般垂落。


    文鋒此時距離密林已經不足五百米。


    他引開兩個收割者,季春月驅車、老胡帶路,把其他人安全從另一條路徑帶入旋律——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但他刹住了腳步。


    密林外圍滿是低矮的灌木,夏季鮮花層次開放,有些已經長出橙紅色的小果子。


    黑影從灌木中爬起,仿佛被此地的騷亂驚醒。


    它足有數米高,身上縈繞的黑霧異常濃稠,細長的手中,一把長而彎的鐮刀。


    季春月狠狠抓了把韁繩。


    但她不能停。


    哪怕文鋒會死,哪怕她將失去在“鳥籠”中生死與共的伴侶,她也不能停。


    正因為文鋒可能會死,她不能讓他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她要和老胡一起把其餘人帶到旋律。


    有些話老胡和謝白沒有明說,但季春月與文鋒都明白。樊醒要求帶上餘洲、薑笑等人,這是很不妥的。但老胡之所以最終答應,是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樊醒重視的夥伴,會給樊醒帶來力量。


    而另一個必要性是:在必要的時候,餘洲、薑笑等人,會成為樊醒的把柄。旋律營地擁有這幾個人質,老胡認為,樊醒就會更聽話。


    所以謝白叮囑季春月和文鋒:照顧好餘洲。


    馬兒磕絆一下,繼續往前飛奔。


    在河流邊,季春月與老胡匯合。


    “樊醒呢?!”老胡已經吼了幾遍,“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魚幹用隻有餘洲幾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大罵:“放你的臭人屁!”


    樊醒是與餘洲、薑笑和季春月一起到河邊捕魚去了。三人離開時,他脫了衣服在水裏泡著。


    他聽見季春月的警示,爬起時文鋒已經和兩個小收割者鬥上。


    樊醒沒動彈,他想知道老胡和文鋒如何應對收割者。


    但事情的發展出乎他意料:老胡沒打算出手,文鋒獨自應對兩個敵人,而且出現了第三個收割者。


    就連樊醒也沒在傲慢原見過身軀這般龐大的收割者。它完全直立時,仿佛一座小小的山巒。


    那東西朝文鋒揮動鐮刀。


    收割者酷愛單獨行動,它們身上的黑霧會相互靠攏、侵蝕,這似乎會讓收割者們行動變得遲緩。文鋒從來沒見過協同行動的三個收割者。


    眼前收割者揮動鐮刀時,文鋒轉頭便躲。


    但他猛地摔在地上,雙足被那隻小貓化成的收割者緊緊束縛。黑霧穿過衣物,侵蝕皮膚,文鋒揮刀朝那團黑魆魆的東西狠狠劃了幾下。沒有傷到頸脖骨骼,刀子磕碰在貓的頭骨上發出脆響。


    黑色的鐮刀挾帶風聲,勢不可擋。


    如同被什麽東西拔起,文鋒忽然被一股大力從身後捆住,瞬間被提拉了起來。


    腳上的收割者張開了口,朝文鋒小腿咬下。一根藤蔓自文鋒身後襲來,穿過那貓兒黑洞洞的口腔。哢嚓一聲,小貓收割者身上黑霧消失,骨頭落地。


    文鋒驚魂未定,那巨大的鐮刀劃過地麵,如切草一般割去了一大片灌木。樹木枝葉的斷麵被黑霧侵蝕,迅速枯焦發臭。


    救他的是樊醒。文鋒落地後,難以置信地看著雙臂化為藤蔓的樊醒。樊醒仍保持人形,但雙臂已經完全變形,長長地鋪展在地麵上,與樊醒的身體形成一種極為不協調的對比。


    “看什麽看,”樊醒說,“沒見過怪物?”


    文鋒胸口忽然狠狠吃了一鞭!樊醒將他橫掃出去,藤蔓擋住了彈跳襲來的小個子收割者。


    文鋒落地後迅速抓起自己的武器,朝季春月和老胡等人奔去。


    “好臭、好臭!”樊醒狂笑,他從眼前這最為高大的收割者身上,清晰地嗅聞到熟悉的氣味:與他一樣源於母親,卻又完全不同的氣味,“……籠主原來是你啊,姐姐。”


    無論是巨大的收割者,還是顯出本領的樊醒,從未見過這副景象的人都大吃一驚。


    季春月躍上馬車,等待文鋒奔來。


    薑笑忽然問:“你們不幫忙嗎?”


    老胡:“幫不了,那不是我們普通人能對付的東西。”他轉頭看身邊幾個年輕的曆險者,“沒想到你們帶著一個怪物,倒是早說啊!”


    餘洲:“他不是怪物。”


    老胡顯然氣急敗壞:“我說為什麽收割者會突然躁動,為什麽傲慢原會突然少了三十個收割者……是你們的同伴搞的鬼吧!他是什麽來曆?他吞噬了收割者,獲得了力量嗎?”


    薑笑推他一把:“你他媽說什麽?現在是誰在救我們!”


    她忽然之間的強硬和粗魯讓老胡吃驚,文鋒躍上馬車,卻不催促季春月離開。


    “老胡,帶兵器,回頭幫忙。”


    “你瘋了!”老胡怒道,“我們打不過那東西!”


    “他隻有一個人!”


    “他不是人!”老胡忽然舉起了手中的短槍,這把槍無法用於對付收割者,但至少可以用來威脅曆險者,“走!立刻回旋律!你們若不想走,把馬給我!”


    “老胡!”季春月厲聲大喝。


    文鋒盯著他的槍管,冷峻凶狠:“放下,別用這玩意兒對著我。”


    他的氣勢完全壓倒了老胡。老胡忽然把槍口對準薑笑。“隻要在這裏製造屍體就可以了。收割者吞噬屍體、再讓屍體變化,需要時間。趁著這個空檔,我們可以離開。”


    文鋒驚得霎時間說不出話,片刻才道:“……這就是你每次帶旋律的人穿梭在營地之間,卻總能安全脫身的原因?!你在殺人,老胡!”


    “都這樣了別他媽給我講道德!”老胡大吼,“老子沒進這鬼地方就已經殺過人!”


    槍管忽然被人輕輕按住。在胡唯一沒有察覺的時候,許青原不知何時已經靠近他身邊。漁夫帽帽沿下一雙眼睛帶笑,一字字道:“我勸你們還是回頭幫幫我的朋友。沒錯,他不是人,是怪物。收割者不是能把任何活物變成自己的同伴?如果這個怪物被收割者吃了,再變成收割者,這個新的收割者會是什麽更可怕的東西?”


    許青原的話比任何道理都管用,老胡遲疑了。


    巨大的爆裂聲傳來,許青原護著薑笑,一把抓住了從遠處激射而來的東西。是破損的藤蔓。


    樊醒以藤蔓纏住收割者頸脖與手臂,但不敵它的力氣,被狠狠掙脫了。


    從空中跌落的樊醒摔在地上,無法動彈。


    “不行的、不行的……”魚幹揪著餘洲的耳朵,“那東西身上有母親的氣味……它一定跟籠主靠得很近,它太強了,樊醒沒辦法對付。”


    四散的藤蔓殘塊雨點一樣落在周圍,在河流裏砸出聲響。


    柳英年距離河流最近,他回頭看時,瞬間毛骨悚然。


    兩個新的收割者正從河中爬起,像佝僂的死魂,飄蕩著朝他們靠近。


    ——不是三個,而是五個收割者!


    他們被完全包圍。


    在文鋒舉槍、季春月架弩的同一時刻,老胡抓住了薑笑的胳膊,槍口抵在薑笑背後。


    許青原與柳英年同時朝老胡撲去,薑笑手腕一動,刀子落入掌中。


    兩個水淋淋的收割者如飄動的黑色長幡,伸長手腳。


    餘洲抓住了魚幹。


    他隻有這個辦法,唯有令自己陷於必死的危機之中,才能喚醒巨大的安流骨骸。


    魚幹在他掌心中掙紮,餘洲朝逼近的收割者衝過去。


    他的聲音從胸腔震動:“——安流!”


    一股颶風從密林邊緣席卷而起,仿佛有人在長空中深深歎息。日光如熱烈炬火,照亮了銀色的鱗片。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鱗片:它們一枚接一枚,排列在巨大的、粗長的冷血動物的尾巴上。


    如同被銀色精巧鍍亮的長尾,將所有人圈在當中。


    小小的魚幹仍在餘洲手心裏掙紮。它沒有變成怪魚安流。


    收割者被強烈的氣流彈開,一個真正的高大怪物把眾人保護在自己尾巴圈成的小小空間內。


    身影像人,和他的母親一樣,有四根人類的手臂,赤裸的背脊上則布滿血紅的細長鞭痕。鱗片從尾巴一直覆蓋到它的雙腿和臀部,在腰間隱入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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