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色大陸北方,縱深的峽穀中隱藏著深不見底的黑色淵水。水麵被霧氣籠罩,與霧角鎮藍黑色的海洋極為相似。


    水底深處,有人長長籲歎。


    兩根蒼白手臂從水中伸出,穿破水麵。隨著身影浮現,黑色水影搖動、鼓蕩。


    和樊醒一樣,銀白色的鱗片覆蓋了這個生物身體的某一部分。鱗片密集,讓她的頸脖、胸口與雙臂,仿佛貼上一層堅不可破的護罩。她胸口位置生有一隻碩大眼睛,正慢慢睜開,靈活地轉動。


    “好久沒有熟人來了。”發出聲音的喉嚨仿佛許久沒有說過話,嘶啞粗糲的女聲,她輕輕一笑,“……居然是樊醒。”


    一滴水從她指尖滴落,黑色的水。水並不落入水中,而是迅速在空氣裏鼓鼓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渾圓水滴。胸口的眼球緊盯著水滴,隨著它的目光,水滴穿破黑霧,離開裂穀,朝不速之客的所在處飛去。


    “樊醒!”魚幹忽然大聲喊,“聽見我說話嗎!”


    怪物背對眾人,正與收割者對峙。他身形高大,超出人類的認知,尾巴從腰椎部位生出,與體型毫不協調。餘洲看著這怪物的背影,目光落在鞭痕上。


    樊醒說過,“母親”並不愛她製造出來的這些“孩子”。它用各種理由懲罰孩子,在他們身上留下永遠不可消除的鞭痕。當樊醒還是人形的時候,這些鞭痕在他的皮膚上形成黑色的斑紋,如同紋身。


    而當他現出真實形態,被責罰的痕跡徹底複原。背脊、胳膊……沒有被鱗片覆蓋的皮膚上溝壑縱橫,仿佛鞭痕是上一刻才留下,沒來得及愈合。


    樊醒微微側頭。他的臉仍是樊醒的模樣,一雙眼睛日光中已完全變作澄金色,開口時聲音低沉。


    “不必喊安流,”他說,“以後叫我就行。”


    餘洲一顆懸著的心忽然放下了。還懂得開玩笑,至少他改變的隻是外表形態。


    這不是樊醒第一次在他呼喚“安流”的時候救他。那顆原本屬於安流的心髒成為了樊醒的所有物,這讓他和餘洲有了一種血脈的聯係。


    餘洲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樊醒。很奇妙,他絲毫不覺得畏懼,樊醒異類的的體態也不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害怕。與他同樣反應的是對“鳥籠”中一切特異之物擁有興趣的柳英年。其餘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懼,不自覺在尾巴圍成的狹小空間中靠攏在一起。


    樊醒的尾巴像是蜥蜴的尾巴,但更長、更漂亮。他的四根手臂令餘洲想起曾見過的“縫隙”意誌,隻不過如今四條手臂完全是植物藤蔓聚攏而成,淺淡的灰色,不似人手光澤。


    樊醒現身瞬間,已經距離餘洲等人很近的收割者被震開。許青原趁老胡怔愣,從他手中奪回薑笑,把他的獵槍也抄進了手裏。


    老胡一開始並不認為許青原是厲害人物:這人成日戴著漁夫帽,不說話,愛跟在薑笑和柳英年身後瞎逛,熟悉野外生存技能,怎麽瞧都隻是個性格沉悶的驢友。


    但許青原一亮身手,老胡立刻知道這人不是自己能對付的。他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現在情況危急,我們曆險者應當團結一心,不要自相殘殺。”


    許青原把薑笑護在身後,獵槍端在手中,槍口始終對準老胡。


    “閉上你的狗嘴,胡唯一。”許青原說。


    老胡沒料到這裏有人知道自己真名,臉色一白,仍勉強說道:“去旋律的路徑隻有我知道。曆險者,你們激怒我,沒什麽好果子吃。”


    巨響從空中傳來:樊醒的四根手臂化作盾牌,擋下了收割者的攻擊。


    樊醒狠狠笑罵一聲:“果然得這副鬼樣子才扛得住!”


    藤蔓構成的盾牌中伸出無數淺灰色長枝,鑽入收割者周身籠罩的黑霧,捆縛黑霧包裹著的骸骨。把骨頭從黑水中撈出來一般,藤蔓強行從黑霧裏拽出了那具蒼白的屍骸!


    樊醒長笑,藤蔓繞住屍骸頸骨。但未等他折斷,藤蔓忽然全數斷裂。屍骸從空中墜落,迅速被黑霧吞沒,收割者再次直立,還未等形態恢複立刻衝樊醒揮動鐮刀。


    這一擊又狠又重,樊醒還沒從藤蔓斷裂的痛苦中恢複,盾牌隻成形一半。他被擊得往後退了兩步,幾乎踩到餘洲。


    “……別留在這裏,快走!”樊醒大喊,“這個收割者不好對付!”


    尾巴抬高了,給眾人留出了移動的空間。


    兩個從河中走來的收割者被樊醒震開後再度疾奔回到河邊。


    文鋒忽然端起獵槍,指向樊醒後背。


    餘洲不假思索,立刻揚手攔在槍口前。他根本來不及感到怕,心髒劇跳著,他聽見自己聲音發抖:“不!”


    槍管一抬,槍聲響起,一個小小的收割者應聲被彈開:它行動輕快,還差一點兒就躍上了樊醒脊背。


    “一對四你怎麽打!”文鋒把跟前的餘洲推開,根本不屑於和他交談,隻朝樊醒大吼,“如果勢必要犧牲,要犧牲的也不是你!”


    季春月大喝:“文鋒!”


    文鋒緊接著說下去:“我或者春月留下來,剩下的那個和老胡一起,保護其他人離開。”


    樊醒大笑:“滾吧!我不需要別人幫!”


    他再度擋下收割者一擊,聲音發顫:“快走!這不是我的最終形態,你們在這裏,我無法完全釋放力量。”


    他回頭:“安流,把餘洲帶走!這些收割者是有備而來,在這裏伏擊我們的!這玩意兒太臭了,我認得這味道!”


    爭執中,季春月射出弩箭,許青原也開了槍。兩個靠近的收割者被擊中,後退數步,再次疾奔。


    許青原把槍塞在薑笑手裏,從薑笑手中奪下她的小刀,直奔跑得最快的收割者而去。收割者手中沒有武器,但黑霧就是它捕獲獵物的工具。許青原摘下自己的漁夫帽,露出噌亮的光頭。


    他的後腦勺有一道十分明顯的手術刀痕,蜈蚣一般。


    漁夫帽罩在收割者腦袋上,直接穿過了黑霧。有這層布料的阻隔,許青原的手一開始並未被黑霧侵蝕,帽子立刻壓在了收割者的頭骨上。


    收割者手腳和軀體的黑霧爬上許青原的身體。他用漁夫帽找到頭骨,另一隻手抓緊小刀卡在頭骨下方的頸骨上。一手使力,一手猛擰。


    哢嚓脆響,收割者頸骨斷了。


    許青原毫不戀戰,他抓起漁夫帽和小刀狂奔回眾人身邊。文鋒和季春月同時朝追趕他的另一個收割者射出子彈和弩箭。同伴的死終於讓那收割者頓了頓。它轉換了目標,朝樊醒奔去。


    許青原抖抖手裏的帽子,帽內都是細小的黑色顆粒。他直接把帽子扔給柳英年:“給你做研究。”


    除了帽子,他還扔下了一截骨頭。


    是那收割者的手掌和腕骨,白森森,最窄的手腕處有一個金屬鐵環。


    “這就是你們旋律營地的標記?”許青原說,“胡唯一,你當的好領袖。”


    胡唯一試圖搶走那手腕,薑笑一腳踩住。他後退兩步,竄上了馬車。


    季春月的□□對準胡唯一的腦袋:“老胡。”


    胡唯一無法就這樣離開,片刻踟躕後恨聲道:“我帶你們去旋律,但你們不能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許青原立刻應:“成交。”


    他並不知道收割者身份,擊殺收割者也隻是為了震懾胡唯一並威脅他,屍骸上的標記手環是意外之喜。柳英年不肯接他的漁夫帽,許青原便用漁夫帽裝著那截骨頭,跳上了馬車。


    他決斷迅速,行動也迅速,胡唯一在馬車前座回頭,從許青原開始,一一仔細打量這幾個人。


    “你們隊伍裏原來不止一個怪物。”他怪笑,“小姑娘,故意靠近我身邊,讓我占便宜,你又是什麽東西?”


    薑笑暫時壓下了殺意。她冷冷答:“你的劊子手。”


    季春月最後一個跳上馬車。文鋒不想走,但被樊醒卷起來扔上了馬車。


    隻有餘洲還站在地下。


    在他麵前的空中,一顆黑色的水滴,眼球般滾動。


    水滴映出樊醒和餘洲的身影,天空、大地,全數映照在它狹窄的表麵,一個小小的弧形天地。


    餘洲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恐懼。這恐懼來源陌生且莫名,他瞬間明白:這不是自己的恐懼,而是魚幹和樊醒的。


    樊醒回頭,伸出他奇長的手臂,抓向那滴水。


    魚幹從餘洲手中躍起,它比樊醒更快,直接向水滴衝撞。


    水滴碎裂,黑水炸開,一部分裹住魚幹,一部分如同粘稠的線落在地麵。


    以黑線為界,普拉色大陸的土地裂開了。


    餘洲腳下一空,落入裂縫。


    樊醒長嘯,他的藤蔓在未愈合的疼痛中瘋狂伸展,捕捉了眼前三個收割者黑霧之中的骨骸。黑霧侵蝕藤蔓,藤蔓不斷碎裂,但新生的藤蔓立刻又卷曲而上。


    樊醒卻不能從裂縫中抓起餘洲。他心一橫,拉著三個收割者,緊隨餘洲之後衝入地裂的深淵。


    大地瘋狂震動,胡唯一一甩馬鞭,馬車疾行。


    薑笑抓住他的衣領:“停下!!!餘洲還沒……”


    “想死的就自己跳下去!”胡唯一吼道,“鬆手!”


    許青原按住薑笑,薑笑在他身邊掙紮。在樊醒躍入深淵後,震動停止了。馬車進入密林前,薑笑看見裂縫不再延伸、擴大。


    它如傷痕般橫亙普拉色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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