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將家裏東西仔細重新造了冊,過了一日便帶了件小碧玉獅耳爐去了賡雪齋。掌櫃的姓嶽,五十開外中等身長,一張圓笑臉,是見人便笑的和氣生財的樣子。生意人眼毒,見她進來迎上來招呼:“敢問小姐是不是光顧過小店?”


    南舟點點頭,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便開門見山要出貨,先將獅耳爐和冊子從匣子裏拿出來。嶽掌櫃看了她的冊子,知道是大宗買賣,將她讓到裏間去請賡雪齋的東家。


    東家姓吳,瘦高身材,一把山羊胡子頗有些仙風道骨,拿著放大鏡同嶽掌櫃一起對著香爐仔細端詳。


    因為天熱,嶽掌櫃打開了電風扇。那風扇一吹,南舟帶的冊子便被吹到了地上。她穿了件翻領夏衫,見冊子掉了地便俯身去撿,脖子上的墜子就順勢滑了出來。吳老板同嶽掌櫃的眼睛同時一亮,互看了一眼,嶽掌櫃笑問道:“南小姐這塊玉可是稀世珍品啊,不知道是不是也打算一同出了,可否先借來一觀?”


    南舟怔了怔,偏了偏身子將墜子重新擺回衣領內,歉意道:“真是抱歉,這個墜子不賣的。”


    兩人遺憾地互看了一眼,表示理解。嶽掌櫃人是笑模樣,吳老板也少市儈氣,看著就是本分的生意人。價格談得很輕鬆,沒費什麽口舌,估價都在南舟心理底價之上。幾人約好了日子去南家看貨,一切無誤當場就可交付貨款。


    隔日嶽掌櫃帶著幾個夥計準時登了門,將物件一件一件細細看過,然後出了價,拿給南舟過目。南舟見他價格出得相當厚道,也沒有再討價還價。嶽掌櫃叫夥計把東西收好放進箱子裏,裝上了馬車。開了一張支票給她,人就走了。南舟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終於能把裴家的債還了,不飭於擺脫了一場惡夢。


    賡雪齋的馬車離開南家,一直來到了凱旋路十七號。嶽掌櫃下車拍門,胡管家已經被知會過,見是賡雪齋的字號,便敞開大門放他們進去。


    嶽掌櫃招呼夥計把東西卸下了車,抬進了客廳裏。胡管家將他領進書房,嶽掌櫃摘了帽子稍稍弓了弓腰,“江先生,東西都帶過來了。貨是好貨,雖然收的不便宜,也不算虧本買賣。若是藏著私玩,更是上算,畢竟千金難買心頭好。”


    “南小姐沒有起疑心吧?”


    “應該沒有。”


    江譽白從桌上拿了支票給他,“辛苦嶽掌櫃了。這是貨款,還有兩成的傭金。”


    “哪裏哪裏,多謝江先生信得過小店才是。”嶽掌櫃見他一擲千金的做派,又是這樣神神秘秘的,隻當是公子哥追求落難的小姐。不過心裏敞亮,嘴上可不會說。兩人客套了幾句,嶽掌櫃便帶著夥計走了。


    江譽白踱到了客廳裏,胡管家拿著冊子正核對數目。他隨意拿了件東西看了看,東西確實都是好東西,真難為她一個女孩子去上門討要。這樣的東西不給點厲害,誰舍得吐出來?


    到了下午,東西都清點完畢。胡管家捧著一件紫砂壺到他麵前,“四少,這件冊子上寫的是時大彬梅花壺,老爺子可不就是喜歡這些?您瞧瞧哪天過去大宅,帶過去孝敬老爺子?”


    江譽白接過茶壺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哂笑了一聲,“那也得見得著啊。”


    胡管家聞言也不再說什麽,捧著東西正要退下,江譽白又叫住他,“胡叔您說的對,那麻煩您幫我包起來吧。”


    胡管家點頭稱是退了下去。這邊剛把東西都入了庫,那邊門房說有位姓南的小姐來找四少。胡管家讓他把人請進來,他又去同江譽白通報。


    江譽白本打算去南家尋她,沒料到她自己先過來了。他從樓上下來,剛轉過樓梯就瞧見南舟亭亭地站在當廳。白色的立領小衫,萱草黃色的洋裙,腰線收得人纖纖嫋嫋,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那確實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從心底裏發出的,又浮到了唇邊,怎麽都偽裝不了也控製不住的笑。帶著甜味的。


    他為她做這些原不過三分答謝,三分男人骨子裏孜孜不倦的“救風塵”的惡趣味,無關乎男女與情愛。隻是這一瞬間,那個笑就闖進眼裏、甜到骨頭裏。突然想著,為著看這麽一個笑,也是值了。


    “有喜事?”


    “嗯!大喜。東西都賣出去了,價格很合適,過幾天等銀行到了賬我就能還清債了。”


    “那果然是天大的喜事,先恭喜你了。”


    南舟難掩心裏的愉悅,唇角的笑意更深。見他走下來了,背在身後的雙手捧出一個小錦盒,“墜子還給你。我用水泡過了,還換了一條繩。你戴一下,看看長短。哦,原先那條繩子也在裏頭。”


    江譽白一怔,這樣大張旗鼓地來還墜子。


    見他不動,她又往前遞了遞,“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麽好隨便送人?你敢送,我可不敢收。”她語氣俏皮,是給雙方都留一點餘地。


    她不肯收,他也不好強人所難。打開盒子,墜子配了條秋香色的絲絛,結打得又結實又整齊,比從前那條紅繩順眼多了。他試著戴了一下,長短剛合適。


    “真是有勞南小姐了。先前那條繩子原也想換,隻是一直偷懶。那今天我請你吃飯。”


    南舟莞爾一笑,“咱們一見麵淨吃了,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也好,你看天底下能說到一起的人不少,能吃到一處的可不多。對了,上回你說的那條什麽街來著,看看有沒有我沒吃過的。”


    南舟想了一想,笑道:“還真有。不過還是我請你吃吧,不值什麽錢,我怕你的大鈔人家找不開。”


    清平路兩旁食鋪林立,人聲鼎沸。沿街到處是叫賣吆喝聲,燈火樸素卻也通明亮眼。飯菜的香氣飄了整條街,是更煙火氣的繁華熱鬧。


    南舟領著他進了間飯館,門臉不大,走進去卻有十幾二十桌。放眼一看,桌桌有客。正巧有桌客人剛離席,空了位子出來,店夥計便領著二人坐下。見男客人高馬大身姿挺拔,隨便一件白襯衫也能穿得像廣告畫上的洋人模特,夥計情不自禁又將座位擦了又擦。


    南舟看了看櫃台上的菜牌子,“那今天我做東,菜我也來做主點啦,盡量保證是你沒吃過的。”


    江譽白沒什麽意見,他頭一回來這樣的地方,好奇地四下望了望。回過頭來看見她拿了熱茶正給他燙碗筷湯匙,他忙把茶壺從她手裏接走,“有男士在,怎麽能讓女士做這樣的事情?”然後他替她燙起碗筷來。


    南舟輕笑,想他是個清貴的少爺,怕他不習慣這樣的地方。“我頭一回來這樣的地方的時候別扭極了,看什麽都覺得不幹淨。後來吃的多了,再去別處環境優雅、菜也精致講究的地方,總覺得差了一口味兒。不過,你要是不喜歡這裏,我們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吃。”


    江譽白笑道:“南小姐多慮了,沒有不喜歡。”


    過了一會兒,夥計端上四五盤菜,居然還有白粥。其他的倒也不是沒見過,隻有一盤,裏麵堆著一粒一粒灰色的東西。江譽白夾了一個看了半天,覺得像個肥蟲,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個是什麽?”


    南舟笑得狡黠,“震州特產,你嚐嚐?”


    他眉毛蹙了起來,覺得這東西詭異的很,“你確定這個能吃?”


    “不能吃人家怎麽敢在店裏賣?”


    說的也是。江譽白決定放心地試一試,南舟正要接著說下去,沒料到他直接放進了嘴。


    一口咬下去,江譽白的眉頭立刻皺在了一起。濃厚的腥味和辣嘴的黃酒味一下充斥了整個口腔,過了片刻,像吃了臭蟲一樣的後味漫上來。他想吐出來,可南舟睜著大眼睛望著他,一副“是不是很好吃”的表情,讓他覺得大概應該多咀嚼一下,才能體會出此中真味。於是他又試著嚼了幾下。但那感覺實在太難以言喻,最後隻得生無可戀地地囫圇咽了下去。


    江譽白猛喝了一杯茶,還是覺得嘴裏味道太銷魂,擰著眉頭問:“這是什麽東西啊?”


    “黃泥螺,震州特產。好吃吧?”


    江譽白目光複雜,“這個簡直太可怕了。”離“好吃”兩字有十萬八千裏。


    “你吃得太快,把殼子也吃了……”南舟忍笑道。


    “.…..”


    南舟趕忙倒了杯茶給他,他又一口喝完了,還是覺得嘴裏味道讓人萬念俱灰。可旁邊桌幾位食客也正在吃這麽個東西,吃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他甚至以為他們吃的不是一種東西。


    “不要吃殼子的?”


    “當然不吃啦。那,這樣吃,從尾巴嘬進去,然後用舌頭頂住殼和沙,再把它們剔除去,再唆一下肉,吐掉殼子喝口白粥。”南舟夾了一個,給他示範怎麽吃。


    為了讓他看清楚,動作做得又大又誇張。江譽白很想掌握一下吃東西的技巧,隻是目光卻被她舌頭纏住了。小小的舌尖又添又唆的,看得有點要命。


    他往回扯了扯飄遠了的思緒,也學著吃了一個。雖然沒掌握要領,但還是成功的把螺肉給吃到了嘴裏。居然不是綿軟的口感,而是筋道爽脆的。他正嚼著呢,南舟趕緊舀了一勺白粥遞到他麵前,笑意融融地催他,“快喝、快喝。”


    滿堂喧嘩有一瞬間的靜止,好像隻有眼前的人是鮮活的。


    他乖順地喝了下去,這一下突然有了感覺——配著白粥,倒是味道一絕。


    “怎麽樣,好吃吧?”


    他讚許地點點頭,有點悟出秀色可餐的妙處來。南舟的大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又指著另一盤黃燦燦的菜,“再試試這個蟹糊。不過現在不是螃蟹季節,回頭到了中秋膏肥的時候更好吃。我姆媽最會做這個了,我小時候不愛吃飯。但是她一做這個,我就能吃下三碗飯。姆媽說,多吃螃蟹以後橫著走。”


    “那我也趕快多吃一點,以後也爭取能橫行霸道。”他克製住漫上來的笑意,吃了一勺。鮮濃酸辣,是很下飯。


    兩人幾乎把飯菜都掃了個幹淨,出飯館的時候都有點覺得吃得過了。看對方的時候,似乎覺得眼前人都圓潤一點。


    “實在是吃多了,要不咱們走走消消食?”江譽白提議道。


    南舟自然是沒意見的。無論回家早晚,橫豎三姨太都有話說,她寧可在呆在外頭。兩人從清平街逛著逛著,就到了城中最繁華的廣寧街。街道兩旁的路燈、霓虹照得街麵亮如白晝,隱約可聽見音樂的大世界舞廳,人頭攢動的佳佳大戲院,食客不絕的廣德樓——又是另一番喧嚷熱鬧。


    剛才吃東西是過癮,但腥味卻跟著人經久不散。夏天又熱,身上的味道實在不雅。路旁有個賣花的老太太,籃子裏擺著好幾種花。白蘭花和梔子花都將放未放的,但花香卻是襲人。南舟瞧見了賣花婆婆,快走了兩步過去,蹲下身挑了兩朵白蘭花,用小別針別在了自己身上。


    她這邊給了錢,正等賣花婆婆找錢的空當,一轉頭看見江譽白正瞧著她笑,便問:“你要不要買一朵戴著避避味道?正好不要婆婆找錢了。”


    “怎麽好叫小姐送花?”江譽白也挨著她身旁蹲下去,看了看花籃子裏的花,又偏過頭看了看南舟,然後選了一枝米蘭。


    兩人一同站起身。


    “這個可沒辦法別在衣服上。”南舟看著他手裏的花笑道。她出門的時候斜斜編了一條辮子,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的攪著發尾。


    江譽白心頭一動,抬手便將那一枝米蘭插在了她鬢邊。“這樣就從頭香到尾了。”


    滿是金黃色米粒大小的一串花枝,同嫩綠的葉子交纏在一起。插在烏黑的發間,人同花一樣清馨。


    雖然是給她簪花,但他卻是很有禮貌地站得遠,手指也沒碰到她分毫。要說這動作不算過分,但他身上的氣息同溫醇的笑意一起撲麵過來,頓時便有了些說不出的親昵。南舟的呼吸滯了一下。


    等他插好了花,正想端詳一下,卻看見她白皙的小臉紅透了。南舟抿著唇圓睜著眼睛看他,似乎有點呆住了。


    賣花的老太太笑著道:“姑娘頭發好看,這花襯得人也好看,先生好會挑!”


    江譽白又付了錢,謝過老人家。忍不住一點得意,“瞧,人家誇我眼光好呢。”


    可那也不能給她戴花呀,這不都是郎情妾意的情侶們才做的事情嗎?


    姑娘有點呆,一點都不是平時的機靈樣,笨笨傻傻的。臉上兩坨紅暈終於叫他反應過來,剛才確實是逾越了,但確實沒有輕佻的意思。江譽白忙解釋道:“我不是那種人。”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知道對於正經人家的姑娘來說,狎妓宿娼絕對於品行有汙。但南舟的表情更茫然了,她眨了眨眼睛,沒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在妓院,不是去找姑娘的。”


    南舟明白過來,腮邊紅意更盛,卻又覺得好笑,他真不必同自己解釋什麽。但他的解釋卻也讓她感到莫名的快樂,手指無意識地揉著胸前的白蘭花,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垂著頭笑。


    “二爺,二爺?”


    廣德樓二樓靠窗的座位上,通平號的東家陳國鬆小心翼翼地叫了兩聲,裴仲桁這才把視線從窗口處挪了進來。


    他原不知道南舟是有男朋友的——應該是男朋友吧?笑起來又乖又軟的樣子,可同他見過的都不一樣。平常張牙舞爪的,原來也有乖貓的樣子。


    “二爺您怎麽看?”陳國鬆又問了一句。不敢太急切,但聲音裏的焦灼卻一覽無餘。


    裴仲桁緩緩抿了口茶,“陳老板,老實說船運生意我沒做過,興趣也不大。”


    陳國鬆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麵前的人油鹽不進,他口幹舌燥地說了許久了,對方既不走,又不願意接手他的生意。陳國鬆瞧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頭好一陣了,這會兒目光又飄過去了,不知道這外頭有什麽好看,於是也探過去看了看。


    路上行人是不少,可沒什麽熱鬧事發生,也不見什麽亮眼的漂亮女人。陳國鬆轉過頭來接著道:“二爺,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哪!現下哪兒都不太平,南來北往的貨,旱路多少劫道的,反而水上更可靠。這哪裏一打仗,糧、鹽、茶、大豆、生絲、布料,都得南下北上,誰能運得動貨誰就盤得活錢。那些個土匪、軍閥、政府軍,誰都離不了這些。我知道二爺生意做得大,但誰同錢過不去呢,您說是吧?


    “既然是個搖錢樹,陳老板怎麽這麽舍己便宜了旁人?”


    陳國鬆一歎氣,“老實同二爺交個底,通平號原也不是我的祖產,是南家的老號。南家祖上做過漕運總督部院的督糧道,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用自己家的船運官家的糧,隻賺不賠的買賣。南家最鼎盛的時候可是有六七十條船,聽說道光年間一條糧船一年的包銀都到了七八百兩白銀。後來運河淤阻,漕運改走海運。但南家幾代積攢的銀子也是多的花不完,買地、買鋪子,光這兩處每年的收入也是叫人咋舌的。


    可惜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是南老爺成了親就跑到外地去衙門做個小文官,家裏的生意都是南夫人周氏打理。周氏一個婦道人家能力也有限,漸漸地就關了不少鋪子,船運這裏就隻剩十來條船走海運,算是留點傳承。但靠著幾個莊子的租子,也過得富足。那南老爺最是個會享樂的,辭官後帶了六七個老婆回來,後來又討了幾個,也是不管生意隻管揮霍的。到了南家大少爺接管生意,那就更沒法說了,反正也是個敗家子。


    他家大少爺早些時候急著兌銀子,拋了股份。我呢,當時隻瞧著是個賺錢的生意,也沒查清楚就接手了。誰知道接到手裏才發現裏頭管理得亂七八糟,櫃上得力的掌櫃和夥計都叫南大少給擠兌走了,經營的一塌糊塗啊!


    我苦撐了兩三年,再撐下去家底都要敗光了。我兒子也大了,要接我去香江養老。他在那邊做了廠子,買美國機器、請洋人工程師,哪不是需要大筆的款子?我尋思著與其把錢費在這上頭,不如賣了,把款子交給孩子掙個好前程。


    我年紀不小了,早沒了雄心壯誌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二爺您不一樣,震州碼頭是四爺的天下,薦頭、扛工、商戶都被四爺料理的服服帖帖、整齊有序。您想,碼頭有四爺罩著,自家人看著自家生意,光成本也能下去不少。二爺您又是個懂經濟的,同英國人關係又好。通平號要是讓二爺經營,那還不財源滾滾的?……”


    裴仲桁還是心不在焉地望著外頭,直到江譽白和南舟消失在他視線裏後,他才轉了目光回來。杯蓋撇開飄過來的茶葉,靜靜地喝了一口茶。


    陳國鬆說得口幹舌燥,但看裴仲桁那八風不動的樣子,料想大概是沒戲了,人便有些頹然。他無奈地也端起了茶潤嗓子,想著該去找誰來買自己的鋪子。不料裴仲桁放下了茶杯,緩緩道:“那就這樣吧,陳老板帶上文書明天就來我家把手續辦了吧。”


    陳國鬆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什、什麽?”


    裴仲桁卻已經起了身,“就按陳老板說的價來吧,通平號我要了。”


    江譽白把南舟送到了巷子口,汽車開不進去,他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本要送她到門口,南舟卻請他止步,也覺得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江先生不必送了,街坊鄰裏人多口雜,回頭傳到我家三姨娘耳朵裏,我得好幾天不得清淨。”


    江譽白很理解地笑了笑,並沒有勉強,同她道了再會,南舟頷了頷首轉身往家走。


    夜風輕柔,把鬢邊米蘭的香味送到鼻端。她從頭上取了下來,低頭輕輕嗅了嗅。濃鬱的花香經久不散,比八月桂子還要馥鬱。


    她走了一陣停了下來,下意識轉過身去,卻見江譽白雙手插兜靠在車身上。大約是沒料到她會回頭,他怔了一下,然後笑著衝她揮了揮手。


    南舟也沒料到他還在那裏,硬著頭皮也笑了下,忙轉了身快步往家走。兩頰發起燙來,心也慌的不像話,暗暗懊惱自己為什麽要回頭,就像傳說中的花癡。


    遠遠看她進了門,江譽白這才上了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剛才姑娘是害羞了?笑起來是甜的,羞起來怎麽覺得更甜?


    南舟到了家,進了院子人靠在門上喘氣,心都快跳出來了。她讀書那麽多年,烏泱泱的男同學,高矮胖瘦、或文或武,或開朗活潑或沉著穩重。不是沒有品貌出眾的,也不是沒有追求她的,隻是她從來沒覺得這些人同自己有什麽關係。女同學們掛在嘴上的“愛情”,對她來說是個相當模糊的東西。


    在建州時有個叫姚櫻華的女同學,幾個月就會換一個男朋友。有時候女孩子們湊在一起難免說些私密話的話題,姚櫻華就會以過來人的身份教育、鼓動她們,讓她們趁著年輕好好享受愛情。


    南舟功課好,這方麵卻不怎麽開竅。大約是瞧著自己的父親如何對待母親,所以對男性天生有一種失望。她聽得懵懵懂懂稀裏糊塗,既不羨慕也不好奇。但做個好聽眾,總還是要捧個場問些問題,好叫宣講的人有話可說下去。


    姚櫻華撫著胸口有些激動,“你問我愛情是什麽?愛情是擁抱,是熱吻,是不可抑製的心動,是不顧一切想要的靠近,是不分晝夜的想要耳鬢廝磨。”


    南舟覺得她像在演話劇,姚櫻華還是孜孜不倦,把手放在她胸口,“當你對一個人心動了,你會感覺到心活起來了,嘭嘭嘭地在跳。心被一團熱流緊緊裹住,然後除了那個人,你什麽都看不見了!”


    南舟覺得她說的玄之又玄,不以為然道:“然後呢,就要kiss了?你說人的嘴不就是兩片肉,有什麽好吃的?甜的?鹹的?”


    另外的一個女同學也有男朋友的,聽她這樣說,咯咯直笑。


    姚櫻華瞧著她的大眼睛又機靈又傻氣,於是捧住她的臉往她唇上吧唧親了一口,惡作劇般道:“你說甜的還是鹹的,好吃不好吃?”


    南舟被惡心壞了,推開她,呸呸呸地吐口水,反複擦著自己的嘴,“死櫻華,什麽啊,惡心死我了,簡直是在舔吃蝸牛肉!”


    兩個女孩子笑得東倒西歪,笑著道:“我就不信你以後不吃男朋友的蝸牛肉!”


    可剛才那一瞬間,南舟真的感到心快要跳出來了,又和緊張時候的那種心跳不太一樣。怎麽會這樣?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一轉念又想起蝸牛肉的陰影來,心慌立刻被驚懼代替了,甚至覺得有點毛骨悚——她實在對膩人的蝸牛肉沒什麽興趣啊,又添又唆的,簡直要吐的。


    可怎麽回想到這個?她覺得這樣胡思亂想太不像話,深吸了幾口氣,終於平複下心潮,又忍不住想打開門看看他是不是還在外麵。她剛把門拉開一道縫隙,卻看到了一路小跑過來南漪。這太奇怪了,南漪別說夜裏出去,就是白天也向來很少出門的。


    南舟把門打開,奇道:“漪兒,你去哪裏了?”


    南漪被突然打開的門嚇了一跳,立刻停了步子,雙手背在了身後。有些慌張,“九姐姐,你要出去呀?”


    南舟納悶,她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不是,我才到家。你去哪裏了?”


    南漪慢吞吞挪著步子,“沒有去哪裏,在外麵走走。”


    “哦。快點進來,我給你帶了好吃的。”南舟衝她招了招手。


    南漪卻是幾步一挪地挪過去,手一直藏在身後。


    南舟嫌棄她實在太慢,先進了院子。三姨太正從屋子裏出來,見姐妹倆一前一後進來,又譏道:“南家真是敗得很了,這哪還是大家的小姐?一個、兩個的一整天都不著家。”


    南舟不理她,進了屋子。阿勝替她打水,南舟小聲問他:“漪兒今天也出去了?”


    “哦,是啊,十一姑娘說出去散心,不讓人跟著。”


    南舟點點頭,直覺南漪有什麽事情瞞著人,最怕是她被裴益糾纏又不敢同家人說。


    睡到了半夜,南舟被熱醒了。伸手摸扇子沒有摸到,便摸著黑下床去找扇子。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又懶得點燈。窗戶半掩著,南舟嫌悶,正要去把窗戶全敞開,隱約聽見外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南舟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往外看,有人在院子的角落裏不知道在做什麽。南舟想叫阿勝來抓賊,可再仔細分辨,那身影單薄纖細,分明就是南漪。


    南舟不想驚動旁人,也怕突然走出去嚇壞她,便稍稍弄出了些動靜。果然院子裏的人慌了起來,慌不擇路地往房裏跑。南舟這才拉開門出去,擋住了她的去路,低聲問她:“你深更半夜不睡覺在做什麽?”


    南漪囁嚅道:“沒、沒,沒什麽。”可那樣子分明就是有什麽。


    南舟錯過身走到她剛才在的地方,那裏放著一個小泥爐子,剛燒起了火。她轉過身發現南漪還背著手,她走近南漪,在她身上嗅了嗅,訝異道:“你要熬藥?病了?是什麽病?”


    南漪緊抿著唇不說話,眼睛裏卻盈滿了淚水。這時候東屋三姨太房間突然點了燈,怕是南老爺要起夜找夜壺。南舟忙把南漪拉進自己屋裏,把門窗都關上,讓她坐下。輕聲問她:“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南漪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可又怕人聽見,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九姐姐,我完了,我有孩子了……”


    南舟的腦子轟的一聲,差點沒站住。“你說什麽?”


    南漪從手臂上抬起頭,“九姐姐,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信期已經三個月沒來了了,可我不敢同母親說……”


    “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南漪的眼淚流得更多了,搖著頭哭道:“不會錯的……爹生病的時候我找了好多醫書來看,都對得上,不會錯的……可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叫我怎麽見人啊!”


    “那你熬的是什麽?”南舟心頭涼撥撥的,生怕她是要做自己在想的那件事。


    南漪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南舟抓住她的雙臂,逼她直視,“你是不是在熬墮胎藥?誰敢給你開這樣的虎狼藥的!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她又急又氣。


    南漪抹著眼淚,“沒有誰。是我自己照著書上開的,沒敢在一處買,湊成了一副藥。”所以才跑了一整天。


    南舟抓住她的手,纖瘦的女孩子雙手冰冷。她痛心又難過,聲音也輕了下來。“你知不知道吃這個藥多危險?更何況是你自己開的方子!”


    南漪哭得止不住,“可我沒有辦法啊……九姐姐,你幫幫我,我真的不想要孩子!”


    南舟一時無話。她說的對,這個孩子不能要,不然她一輩子都完了。南舟把她的手握緊了,半晌下定了決心。


    第二日南舟帶著南漪找了個借口早早出了門,先喬裝打扮成婦人的樣子,雇了車去鄰縣的藥店裏把了脈,果然是有了孩子。雖然早就知道,但這結果從大夫的口裏聽到,總歸還是更震動的。


    不能這邊摸到了喜脈那邊就要打胎藥,南舟又換了一家藥店,費盡口舌加了錢買了一副打胎藥。次日南舟又同南漪借口上山燒香禮佛,會在山上住上一兩日消暑,帶上了換洗的衣服。十姨太知道女兒近來心情抑鬱,巴不得南舟能帶她出去散心。


    洋車拉上兩人出了街,繞了一圈,南舟叫他停在了德勝飯店,進去要了一間客房。德勝飯店的一樓是間西餐廳,兩人先吃了飯。南漪沒什麽胃口,南舟哄著她多少吃了一點。


    吃完東西,兩人去了客房。這種事情不能在家裏做,南舟也不敢隨意找個偏遠的客棧。地方太差,出入人太雜,既不幹淨也不安全。南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對不對,她也害怕。但難道叫南漪生下那個畜生的孩子嗎?她是頭一個不同意的。


    藥是請廚房代煎的。南舟的打算是南漪吃了藥,可以坐在抽水馬桶上等孩子打下來,然後在這裏好好休息兩天,想吃什麽東西可以隨時叫人送過來。


    看著桌子端上來的藥,南舟心裏也忐忑,“十一,你想好了沒有?如果你怕了也沒關係,姐姐再想其他的辦法。把孩子生下來,送人也行……”


    南漪本就白皙的麵龐這會兒更蒼白了,但神色堅毅。她什麽都沒說,抿了抿唇,端起來就大口大口地把藥灌下去。


    藥一時半會兒不會起效,兩個人一同靠在床上等著。南舟怕她害怕,一直握著她的手同她說話。絮絮叨叨地說自己當年逃婚的事情,說在滬上和建州上學的事情。南漪一直羨慕地望著她,這些事情離自己多麽遙遠啊。


    “你要是想讀書,回頭等身體好了,我帶你去中學報名去。”


    南漪搖搖頭,“我基礎不好,上學是不想了。我喜歡讀醫書,不過學醫恐怕是沒機會了。我想過了,做護士也是好的。上回去醫院換藥,陸醫生的一個護士和我差不多大。她說她就是上了三個月護校,畢業就可以出來做事了。以後想學習還可以慢慢深造。”


    南舟撫了撫她頭發,同她一同憧憬著未來。慢慢地,南漪的聲音慢了下來,眉頭緊緊蹙在一起。


    “是肚子疼了嗎?”南舟急問。


    南漪點點頭,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南舟扶著南漪去衛生間裏,讓她在抽水馬桶上坐好。南漪疼得冷汗直流,南舟緊緊抓著她的手安撫她,“忍一忍,等孩子下來了就好了。”


    南漪咬著唇點點頭。這世界上除了母親,這個姐姐就是她最親、最可信賴的人了。肚子疼得翻江倒海,可她不敢叫出聲,怕南舟著急害怕,她隻是拚命地忍著。血流出來,可腹痛卻沒有減輕,反而更痛了。


    南舟本也是不懂,隻記得大夫的交代,要看胎囊有沒有落下來。她不停地檢查,可馬桶裏全是鮮紅的血,不見肉塊,就懷疑孩子沒流出來。又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落胎。她已經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


    南漪看她神色焦急,緊緊抓著她的手,還努力安慰她,“姐姐你別著急,再等一下,也許很快就下來了。”


    但南舟見她臉色越來越白,她也越來越害怕。“不行,漪兒,不能再等了。這樣不大對,我帶你去西人醫院!”


    “不,姐姐,我不想去,再等一下吧……”


    南舟不停地檢查馬桶,都是血,南漪的血也流得越來越洶湧。她趕緊準備好布帶毛巾,“漪兒,你聽姐姐的,我們得去醫院,你這樣會沒命的!”


    南漪的臉白得嚇人,人也虛得沒有力氣,整個人要靠著南舟才不會從抽水馬桶上滑下去。南舟拿定了主意便不再遲疑,她給南漪墊好毛巾穿好衣服,扶著她起來。可南漪虛弱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南舟咬著牙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南漪人雖瘦,個頭卻比她高一點,加上她心裏又急又怕,一個不穩,兩個人便一起摔倒了。


    南舟這下真慌了神,隻見血從南漪的身下滲出來,是墊的毛巾濕透了。南舟知道自己力氣不夠,背不動她,“十一,你等我,我去找人!”說完慌得往外跑。


    這層沒有人,下一層沒有人,再下一層還是沒有人!往常無處不在的侍應生,這會兒像約好一起躲起來似地,全都找不到!南舟隻能一層一層尋下去,橫衝直撞地往下跑,眼看就要到一樓了,一轉彎直撞到一人身上。


    她腦袋撞得生疼,人也差點跌下樓。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這才沒滾下樓。但耳邊隨即響起不滿的嗬斥:“你長沒長眼睛!”


    南舟顧不得許多,抽開了胳膊,低著頭揉著腦袋急道:“對不起、對不起!”已經慌得帶了哭聲。


    正要繞開他趕緊去尋人,卻聽麵前的人猶疑地叫了聲:“九姑娘?”


    南舟猛地抬頭,眼前人竟然是裴仲桁。她滿腔悲憤終於有了去處,瘋了一樣上去對著他又捶又踢,“你們這些畜生!我妹妹被你們害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叫你們償命!”


    裴仲桁被她捶得胸口一陣悶痛,眉尖微微擰了起來,但還是忍著。萬林見狀正要去將她拖開,裴仲桁卻打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動。


    “九姑娘,有什麽話好好說。”


    南舟哪還能好好說話?滿腦子都是南漪流不盡的血。內疚、自責、悔恨、憤怒叫她根本停不下來,隻是一拳又一拳往他胸口捶,“你還我妹妹,你還我妹妹!”


    萬林看得直為他叫疼,但裴仲桁不叫他插手,他也不能輕舉妄動,隻能氣得幹瞪著眼。


    裴仲桁實在料不到她個字不高,力氣卻很不小。再問一句,她還是瘋魔的模樣,那意思是南漪出了事。這樣不是辦法,裴仲桁索性一把抓了她亂捶亂抓的手,緊緊錮住了,目光同一樣聲音沉涼,“你如果不想要你妹妹的命了,現在盡管在這裏發瘋。再問你一遍,你妹妹怎麽了?”


    南舟的手腕被他抓得發疼,人好像才醒悟過來,有點呆呆望著他,“漪兒,漪兒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止不住……”


    “在哪兒?”他又逼近,盯著她雙眼問。


    她目光散亂,茫然地不知道該看哪裏。裴仲桁手捧住她的臉俯身拉得更近,“看著我!人在哪?你妹妹現在在哪兒?”


    他的手涼冰冰的,像是南漪的手。南舟終於找回了一點理智,“在,四零九……”


    裴仲桁鬆開她,疾步上樓,萬林也緊跟著。南舟終於晃過神,拎著裙子快步跟上他們。口裏喃喃,“我不知道會流那麽多血的,我不知道的,不然我不會去給她買藥。怎麽辦啊,我怎麽跟事姨娘交代……”她一邊哭一邊跑。


    裴仲桁一刻不停地到了四零九,房門沒鎖一推就開,南漪就倒在血泊裏。裴仲桁三兩步走過去,蹲下身拿了她的手腕摸了一陣她的脈搏,眉頭越蹙越緊。他二話不說把南漪抱起來往外走,交代萬林,“趕緊把車開過來!”


    雖然恨死了這個人,但看到他沉著地抱起了南漪,南舟的心也跟著安定了起來。她像被牽了魂一樣跟在他身後,不知道是安慰南漪還是安慰自己,“漪兒,沒事的,我們去醫院。沒關係的,馬上就會好的……”可地上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的叫她心驚肉跳,不知道她還有多少血可以流。


    裴仲桁自始至終沒同南舟多說一句,上了車交代萬林,“去仁愛醫院!”


    萬林怔了一下,“二爺,繞城南一圈可不近啊!就在附近找個診所吧,去羅醫生那裏?”


    “撿最近的路去仁愛醫院。”他的聲音不容置疑。


    萬林這下整個人都轉過來,“二爺,那可是要過西林街……”


    “叫你走你就走。”


    南舟焦急地看看裴仲桁又看看萬林,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麽,為什麽還不去醫院。


    萬林不忿地瞪了南舟一眼,不情願地發動了汽車。車子開得飛快,一路按著喇叭穿梭在街道裏。


    車開了一陣,南舟很快發現了異樣。後麵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上來兩三輛車,似乎在追這輛車。


    萬林忽然道了句:“二爺坐穩了!”然後猛地加速往前衝。可沒料到迎麵又駛來兩輛車,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南舟緊張地閉起了眼睛。


    不得已,萬林停下了車。


    “二爺……”萬林擔憂道。


    裴仲桁看了看前後,把懷裏的南漪移靠到南舟的身上,話卻是同萬林說的,“等下我下車,你送南小姐去醫院,不要耽擱。”說著推開了車門。


    萬林急地大叫:“二爺!您不能下去啊!”他卻像根本沒聽到一樣走了下去。


    “為什麽停車了?是什麽人?”南舟緊張地問。可萬林一顆心都撲在裴仲桁身上,握著方向盤的手攥的骨節發白。


    南舟從車窗見裴仲桁走向了後麵的一輛汽車,汽車裏烏泱泱下來十幾個壯漢。他一身淺霧灰色長衫,身前雙臂上都染了血,分外刺目。被周圍窮凶極惡的壯漢圍著,襯得他芝蘭玉樹又弱不禁風。


    似乎是在同為首的人交涉,一慣的雲淡風清,沉靜從容。不知道說了什麽,堵在前麵的汽車讓開了路,萬林又回頭看了一眼,一咬牙把車開了出去。


    南舟透過後車窗一直在看他,人離得越來越遠。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目光,裴仲桁望了過來,牽了牽唇角,竟然是一個輕的幾乎看不見的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南舟有些動容,這樣的壞人,這樣好模樣的壞人,此時周身全是生死無懼、坦然赴死的溫靜平和。


    車疾馳在馬路上,不過十來分鍾果然到了仁愛醫院。萬林也不同她多說,停了車馬上把南漪抱下去,一路跑一路叫醫生。直到推來了急救推床,醫生問清了緣由,就趕快叫人把南漪送進了手術室。


    萬林見人進了手術室,立刻就要走。南舟這才回過神來,拉住他問:“剛才是怎麽回事?”


    萬林滿臉慍怒,“怎麽回事?我們二爺要被你害死了!盛老三是我們爺的死對頭,要不是為了送你妹妹抄進路,怎麽會非得從他地盤上過!我要趕緊找四爺去救人去!”


    南舟像沒聽明白一樣,訝然道:“你們二爺難道不會功夫?”她以為混碼頭的都是流氓,流氓頭子怎麽可能沒點功夫傍身?


    萬林情不自禁提高了聲音,“你看我們二爺那是會功夫的樣子嗎!”說完一甩手跑了。


    南舟有些茫然。怎麽會,他怎麽會為了救仇人的女兒讓自己深陷險境?可現在她沒有心思細想,一顆心還都撲在南漪身上。她焦急地等在手術室外頭,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南漪死了怎麽辦,她怎麽同十姨娘交代,她還不到十七,那麽小。


    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走了出來。南舟這時候沒膽子邁出步子上去問結果,好在醫生一臉釋然的笑容,“誰是病人的家屬?”


    南舟一顆心落了地,謝天謝地,南漪應該是沒有事了。


    在醫院住了兩天,出院心切,南漪就很聽話。南舟給她弄什麽,她都老老實實地吃下去。讓她睡覺,她就閉上眼睛。南舟能看見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顫著,應該是睡不著的,但還是堅持著讓自己努力去睡。南舟看得心酸,這樣好的女孩子被裴益毀成這樣。可偶爾腦海裏又閃過那一日裴仲桁的樣子,心情就很複雜。


    回了家,對旁人說是南漪咳嗽不止,怕是肺癆的症兆。她在滬上是接種過卡介苗的,所以不怕這個。南漪的日常起居都是她親自照顧,其他人也沒有起疑。


    到底是年輕,養護得體,南漪身體也漸漸好起來。照顧南漪的那幾日南舟沒得閑看報,這會兒閑來無事便把舊報紙也看了一遍。眼睛無意落在一則新聞上,說是震州城西兩大幫派聚眾夥拚,死傷無數。南舟心裏咯噔一下,趕快看了看報紙的出版日期,事發時間就是送南漪去醫院的那天。城西……西林街可不就是在城西?


    南舟心虛了一瞬,裴仲桁該不會被打死了吧?或者被打成了個殘廢?要是沒點功夫,那樣的身子骨,經得起幾棍子?想了想又覺得解恨,前頭的事情就不說了,單說南漪,他們把南漪害成這樣,活該吃吃苦頭。


    銀行的錢終於到賬了,南舟從銀行開了支票回來。又瞥見那日的報紙,良心上總歸過不去。她咬著指甲想了很久,反正是要還錢給他的,正好過去看看人是死是活。活著就道句謝,死了就上柱香。


    可上回的事情不管怎麽說,都是他幫了忙,空手去似乎也不大合適。但叫她送禮,她又不甘心。琢磨了半天,還是偷偷叫阿勝買菜的時候多買了條黑魚,偷偷摸摸地煮了黑魚湯。既是親手做的,顯示出了誠意,又不至於花太多錢氣傷。如果人真死了,索性就當祭品了。


    但,不會真死了吧?


    熬好了魚湯,南舟找了湯罐裝好,放進食盒裏提著去了裴家。門房倒沒多難為她,通傳了一下就將她請了進去,也算是熟門熟路了。南舟瞧著裴家一如平日,不見白幡挽帳,怕是人還活著。虧她還良心不安了好幾日,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到了正廳,裴仲桁正端坐在廳裏,月白長衫,人似乎又瘦了一點。左胳膊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邊擱著一隻碗,南舟一進來就聞到了藥味兒。


    見她提著東西進來,裴仲桁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坐下。燥熱的天,一陣穿堂風輕輕吹進來,人都有一點春風化雨的舒意。


    南舟並沒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臉色,將食盒在茶幾上放下,緩聲道:“我今天來同二爺將兩家的賬結一結。”


    裴仲桁怔了一下,臉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變化,然後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這麽短的時間把錢籌齊了。


    裴仲桁垂了眼簾,拿了藥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藥。眼鏡蒙了霧氣,什麽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頭,神情清淡,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隻好自顧自地將支票拿出來,放到了他麵前。“這是匯豐銀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說好的數額,一分不少。麻煩二爺寫張收據給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著把那碗裏的藥喝幹淨,直苦到心裏。本來托盤裏放了兩粒配藥的蜜糖,但南舟這會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等著他吃完了糖好檢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卻沒去拿糖。


    古怪地靜默了一會兒,南舟看他一臉口含黃連有苦難言的表情,忍不住問:“二爺不要吃粒糖壓一壓?”


    裴仲桁抬了抬眼,這才從善如流似的把糖放進了嘴裏,果然好受些。


    叫萬林準備了紙筆。紙鋪好,他拿了毛筆起來,但單手寫字紙總跑來跑去。南舟自作主張地抬手幫他壓住了頁眉,他這才順暢地寫下去。


    見他一手行楷寫得俊秀,也算是字如其貌了,可是竟然是個流氓頭子。南舟心底忍不住唏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可真都是一家子好相貌的混蛋,想到這裏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離得近了,才注意到他眉尾有一道細小的傷痕,右臉似乎是腫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不是卷的,長且直。按說同裴益一樣是個桃花眼,但裴仲桁的眼角微微有點下垂,看起來倒像個性格溫敦的——可惜是個壞人。


    他突然抬了眼,深邃地眸子在眼鏡後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南舟嚇了一跳,忙假裝看字。


    裴仲桁複又垂下眼睛寫完最後一行字。她的手近在咫尺,蔥白似的手指纖秀精致,隱隱有幽香。記憶裏鮮活,捧著香噴噴的米糕,手和米糕一樣都是雪白的。沒有塗紅指甲,指甲透著健康的粉紅。


    他忽然覺得胸口發緊,暗暗深呼了一口氣。落了款,擱下筆,加了私印指紋。南舟也不客氣,道了聲謝便拿走了收據,生怕他賴賬似的。


    舊債是清了,那一點新恩還沒了結。南舟收好了字據,這才轉身將食盒打開。“我妹妹已經沒有大礙了,那天多謝二爺。聽說二爺受了點傷,旁的東西怕二爺瞧不上,這是一點心意……”


    話音還沒落下,裴益拄著拐杖從外頭跳進來。人還沒到,怒斥的聲音炸得南舟耳朵疼。


    “你這個蛇蠍女人幹了什麽好事!是不是你給小十一喝了打抬藥?你殺了老子的兒子,你他娘的還有臉上裴家來,你當老子不敢動你是不是!”


    南舟見他一副瘋狗的模樣,心裏就發怵。但這件事她又不理虧,便是凜然地懟回去,“四爺這是什麽話,你糟蹋了我妹妹還想讓她生你的孩子?孩子生下來我妹妹怎麽活?”


    “媽的,她要說懷孕了,爺還會不管我的種?爺娶了她都行!”裴益怒氣衝衝。


    南舟氣的胸疼,冷笑道:“這道理我還是頭一回聽,你想娶,也要看她肯不肯嫁不嫁!這天下是姓裴的?告訴你,我南家的姑娘一輩子做尼姑不嫁,嫁貓嫁狗也不會嫁給你們姓裴的!今天南家所有的債都還給你們了,從今天起,橋歸橋路歸路,南裴兩家再無瓜葛!”


    裴仲桁腦仁發疼,見裴益還要再同她爭論,抬了抬手叫萬林製住他,然後叫來泉叔送南舟出去。


    裴益不服氣,掙脫開萬林,恨恨地踢翻了一個椅子。“臭丫頭心太狠了!好好一個孩子沒了,娘多盼抱孫子!”


    裴仲桁皺了皺眉,“你就沒想過會有孩子?”


    “我哪裏知道睡幾覺就能睡出孩子的?我睡過那麽多女人,也沒瞧見誰懷下崽來。”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無奈道:“那些煙花柳巷的女人都是吃避子藥的。”


    “我哪兒知道?又沒人告訴我!”裴益氣哼哼道。


    裴仲桁不理他,走到食盒前,發現裏麵是個湯罐。他抱了罐子出來,叫人拿了碗。打開了蓋子,一股魚腥味撲麵而來,奶白的湯水,上麵飄著幾片翠綠的芫荽。


    碗拿上來了,他自己盛了一碗,原來是是黑魚湯。


    “二哥,你怎麽敢喝那個女人送的東西,也不怕下毒?”裴益沒好氣道。


    裴仲桁沒理他,舀了一勺湯,喝了一口。太腥,太鹹,還有牛奶的怪味道。大概為了叫湯水變白加了不少牛奶,他從小到大沒喝過這麽難喝的湯。不過,那份兒心是喝出來了——誰家的廚子也熬不出這麽難喝的湯,怕是她大小姐親手燉的湯。


    裴益一個人嘟嘟囔囔不見他搭理,打眼一瞧,怎麽見裴仲桁嘴角還掛了一點笑模樣。這可是奇了。


    “好喝?”


    裴仲桁搖搖頭,“難喝。”


    “那你還喝?”


    “娘說過不要浪費糧食。”說話間一碗湯喝下去半碗。


    裴益撓撓頭,二哥該不會叫人給打傻了吧?為了那臭丫頭闖了死對頭盛老三的地盤不說,自己胳膊斷了,還害他腿上也被砍一刀。這會兒還喝死丫頭送來的湯?這哪裏是湯,分明就是迷魂藥!南家的丫頭都是妖精,就會迷惑人。南漪也一樣,有陣日子沒見了,心裏怪癢癢的。


    怎麽也算跟過自己大半年,看她遭這一回罪,不能當做不知道,怎麽也得去看看。想到這個裴益就坐不住了,丟下裴仲桁跑出去叫順子去買給女人的補品。


    順子抓抓頭,“四爺,什麽是給女人的補品?”


    裴益往他腦袋上一抽,“你沒長腦子還沒長嘴是不是?不懂你不會去問啊?撿貴的買,聽到了沒有!”


    當天順子買了大小十幾包的東西,裴益看著還算滿意。順子屁顛顛地拿了東西去了南家,人被南舟轟出來不說,東西也全都扔到路上。


    順子灰頭土臉地捧著被糟蹋的東西回來了,裴益火氣蹭的就上來了。拐杖往地上一扔,“娘的,真是不是抬舉的丫頭!”


    裴益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他想要給的東西一定得給出去。到了後半夜,裴益換了身利落衣服,腿傷也不管了,拐也不用了,趁黑摸到了南家。這房子誰住哪間他早都打聽清楚,背上背了一大包東西,翻牆進了南家。他身上功夫好,手腳也輕,隨便一弄便弄開了南漪的門。


    南漪自己住一間,這幾日剛剛有點起色,但人還虛弱,心情也有些抑鬱,半夜睡的並不踏實。隻是這回一睜眼見床前一個黑影,嚇得要尖叫,裴益立刻捂住她的嘴,“叫什麽叫,是我!”


    但這個聲音比見了鬼還可怕,南漪叫不出聲,人卻瘋了一樣使勁又推又抓。裴益冷不放脖子叫她抓了幾道血痕,脾氣一下就上來了,“你再亂動,小心我出去砍了你姐姐!”


    凶神惡煞的樣子終是把南漪嚇住了。確定了她不會亂叫,裴益才鬆開手,“沒良心的女人,爺特意來給你送好東西,還破爺的相。回頭不討女人喜歡了,爺就纏死你!”


    這句話更叫南漪害怕,她退到床角,顫抖著聲音問他:“你來幹什麽?”


    “我來幹什麽?還能幹什麽,給你送點東西補一補身體。”說著他把背上大包裹解下來,放到桌子上。


    南漪看不清是什麽,“你拿走,我不要!”她已經覺得很恥辱了,要他的東西還不如叫她去死。


    “爺瘸著腿翻牆進來送給你,你敢不要?”


    南漪聽他語氣裏有了怒意,怕他鬧起來。強壓住膽怯,同他商量,“你送東西來,明天叫我母親他們看見了,要怎麽想我?我還要不要做人了?”


    裴益撓了撓頭,覺得她說的似乎有點道理,“那你就說……你姐姐給買的,我現在就去跟你姐姐說。”


    南漪嚇壞了,他半夜嚇唬她一個還不夠,難道還去嚇唬南舟嗎?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裴益垂目看了一眼她的手,嘿嘿笑了起來。南漪忙鬆開手,卻來不及了,手一下就被他握住了。南漪又急又恨,眼淚止不住往下落。


    要說多喜歡也沒有,隻是因為知道她給他懷了一個孩子,他突然就覺得他們和旁人是不同的了,是有了聯結的。裴益對她生出了些不一樣的感情。畢竟是自己兒子的娘,雖然是仇人的女兒,也不妨礙什麽。他的愛恨都很直接,想到哪裏便做到哪裏。向來都是女人哄他,他也沒那個性子哄人。不過看她那樣子也挺可憐的,他決定還是不跟她一般見識。他二哥說了,人家正正經經的清白姑娘,你想她對你好,你也得拿出心好好待她。可他待她可已經算頂好的了吧?放平常誰敢同他這樣蹬鼻子上臉的?


    於是他的聲音也軟了軟,“哎呦,就摸摸手能哭成這樣?行了行了,爺不碰你成了吧?你當天底下就你一個女人啊?要不是看在你給我懷過一個崽……”


    “你閉嘴!”南漪恨的雙眼冒火。


    裴益皺皺眉,不耐煩道:“好好好,我不說這個。女人做小月子,不能哭,眼睛會瞎的,我大嫂……”不能提,都是南家人害的,大嫂可不就是月子裏哭瞎了眼。他壓了壓快要生出來的火氣,“你要是瞎了嫁不出去,到時候你那個三姨娘肯定要求著我收了你。”


    南漪臉上懼色更盛,眼淚也嚇停了。裴益逗她也逗夠了,笑嘻嘻道:“成了成了,你記得叫你姐姐給你弄了吃。”


    南漪不敢同他頂嘴,想著等他走了,馬上把東西扔出去。裴益卻瞧穿了,又板著臉嚇唬她,“勸你不要扔,我天天派人在外頭盯著,你敢扔我的東西瞧瞧!”


    南漪簡直氣得沒辦法,拿著毯子護在胸前默默地哭,“你簡直不是人!”


    裴益看她比往常又瘦了,楚楚可憐的樣子反而更動人了。他按捺住性子,“好好,我錯了成了吧?你好好養著,下回我來看你。”


    沒有比這句話更叫她害怕的。南漪覺得自己簡直走投無路了,她絕望地從枕頭下摸了一把剪刀出來。裴益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你幹嘛,絞了頭發當姑子啊?你去哪個尼姑庵,我就翻哪家牆。”


    “我殺了你!”


    裴益更覺好笑,“好好好,我不還手,就坐在這裏讓你殺。”說完真鬆開手,大喇喇往她床上一坐。他想著一個小丫頭片子,怎麽敢動刀動槍的。沒料到南漪揚手真紮過來了,本來是能躲開的,但覺得她丟了孩子大約也難過,叫她出出氣算了。於是他也不躲,那剪刀真就紮在肩胛骨下一點。


    南漪呆住了,她是想殺了他,隻是哪裏殺過人呢?她平常連踩死個螞蚱都要內疚一天。看剪刀頭沒入他身體裏,也嚇得鬆開了手,自己嚇哭了。


    裴益仍舊笑嘻嘻的,“我說你們女人怎麽這麽難搞,你捅我一刀你還哭上了?成了成了,我走啦。你記得吃東西,想要找我報仇也得有力氣對吧?不然我現在再給你一把刀你也捅不死我,是不是?”


    說著他要起身,南漪“噯”了一聲。


    他轉過頭俯過去笑,“怎麽啦,舍不得了?”


    南漪真是氣死了,“你把剪刀還我!”


    他瞥了瞥剪刀,“這個還真不能還,當定情信物啦!”


    南漪氣得臉漲得通紅,咬著唇默默地流眼淚,恨自己沒用。他也逗夠了,這才正正經經道:“拔了剪刀爺還要不要命了,回頭死你屋裏傳出去好聽是不是?”


    裴益看呆的時間也夠久了,笑嘻嘻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然後拉開了門又翻牆出去了。南漪忙下了床栓上門,又把桌子堵在門後。做完這些腰酸背痛難忍,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裴仲桁看著眼前的罐子發呆,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陶罐,街邊地攤上買的,可看了一天一夜。他其實不愛吃魚,也不喜歡魚腥味兒。罐子洗幹淨晾幹了,又塞過茶葉幹花這才清爽了。這罐子不好留,留了顯得貪了人家的東西。既然要明算賬各不相欠,就得還她的禮信。


    他抽了一張紙,密密麻麻寫滿字,然後叫萬林進來,吩咐了幾句。萬林搔了搔頭,盡管不解還是照辦了。


    到了午後萬林回來了,買了一大提袋小零嘴兒,恭恭敬敬地在他書桌上放好。瞥見他桌子上的罐子,萬林更疑惑了,隻是不敢問,退了出去。裴仲桁把東西一個一個放進了罐子裏,還剩幾個塞不進去,又把東西倒出來,反複調整了好幾次,終於是能蓋住蓋子了。


    他正要叫萬林進來,忽然掃見鎮紙下壓著的支票,心頭一滯,漸漸涼意漫生——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手指在罐身上輕輕滑過去,最後不過是微微用了一點力氣,罐子便從桌麵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裏頭的東西散了一地。那脆響如迷霧重重的深山裏廟宇裏的晚鍾,敲得人神思收巢,欲念伏歸。


    有些念頭本就不該動。


    萬林聽到聲音進來,小心翼翼地問:“二爺,怎麽了?”


    裴仲桁人卻已經站在了衣櫃前對著鏡子理衣服,聲音平靜不見什麽端倪,“叫人收拾一下,換身衣服,去倉庫看看。”


    南舟把祖宗牌位都一一擦拭幹淨、擺好,把香燭貢品放正,將眾人都叫到堂屋裏。她點上香,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把裴仲桁的字據拿出來,讓眾人看了一遍。不是不自豪的,這筆爛賬是她解決的。


    “爹,南家的債都還清了,裴家也答應過不會再來找麻煩,兩家的恩怨算是了結了。我也該走了,定了後日的船票。以後爹和姨太太們還有十一的們的生活費你們不要擔心,我會每個月寄過來。也不會很多,吃穿還是足夠。南漪還小,能繼續去中學讀書,我會先把十一的學費留下……”


    她話還沒說完,南老爺拐杖猛戳地,怒目圓睜。這些日子虧得陸醫生關照,老頭子病也有了起色。話雖說得不如從前利索,到底還是聽得懂。


    “我不稀罕你養!造孽啊,生了一群討債鬼!”他仰天悲鳴,流下兩行淚來,“湘琴,我隻要她一個,可惜我懂得太晚。要不是為了生你,湘琴怎麽會死!我早說她年紀不小了,不要生養,她非不聽,一定想生個兒子繼承家業。結果呢,生了你這個一肚子鬼主意的丫頭。要是有個兒子,南家的家業我都交給他,家裏怎麽會變成這樣!造孽啊!”


    南舟氣得眼淚打轉,“別整天說我害死了娘,你早點打發走那些女人,我娘怎麽會被氣死?是造孽,可都是你造的孽,算不到我頭上!


    我娘為什麽要生孩子,還不是你那些女人欺負她沒孩子。你說兒子好,兒子就有用嗎?你生了多少個兒子,哪一個成器了?虧你讀了聖賢書,養不教父之過,你就會指責別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錯。我娘真是瞎了眼,為了你這樣的人白白丟了性命!”


    道理他未必不懂,但容不得人說出來。南老爺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死丫頭,看我不打死你!”老頭子拿起拐杖去抽她。雖然失了準頭,力氣也不大,但南舟心裏還是涼透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拐杖,“要不是幾個姨娘攛掇著要讓我嫁給人家做續弦,我怎麽會帶著我娘的錢跑?你捫心自問,你到底有沒有當過我是你的孩子?你怪我害死娘,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嗎?你當年新婚夜不跑,怎麽會讓我娘獨守空房十幾年?


    我要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管你死活了!爹,你是我爹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瞧不起我、輕看我?你的其他孩子不孝,我就不孝了?


    好,你說我沒用,我偏要讓你看,我就算不是男人,也能把南家的產業給你掙回來!”說完丟開拐杖跑出了家門。


    南舟一口氣跑出了好遠,直到跑不動,才扶住路邊的一棵大樹喘氣。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氣瘋了,為了一口氣簡直賭上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可是莫名又有一絲痛快,他終於是知道世上隻有周湘琴對他有真心了?他終於肯說出來了!她要為母親爭一口氣,要叫他看看,他那麽多子女裏,誰才是真心對他的人!


    她反反複複在這兩種情緒裏煎熬著,漫無目的地亂走,走到雙腿發酸才發現到了碼頭。


    白天的碼頭和夜晚的碼頭完全是兩個世界。昨夜下了場雨,到處都是一片泥濘。貨船一艘靠著一艘停靠著,扛著麻袋的苦力往來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麵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從手袋裏拿了船票出來,看著上麵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兩半,疊起來,又撕成了兩半,直到船票變成小的再也撕不動的紙片。她一揚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親能靠著自己撐起一個家,她會做不到?


    飄絮般的船票被風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點呆,連落了雨也不覺得。碼頭風大,吹得頭發、裙擺亂飄。風雨裏,眼睛有點睜不開,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著海麵。


    不知道何時雨停了,風好像也小了。她抬頭,看到的是黑色的傘麵,原來是有人替她擎了傘。她一轉身,闖入眼簾的是一張朗月清風地笑臉,“小孩,誰又欺負你了,怎麽躲在這裏哭鼻子?”


    她本來是沒打算哭的,隻是被他這樣一問,委屈全都湧上來,鼻子反而酸起來,眼淚就真掉下來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沒真的做過小孩,沒人疼愛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譽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麵前離肩膀還差一小截。她今天穿著一身珍珠白色滾了淡粉色鑲邊的襖裙,頭發沒仔細梳,用個帕子係著搭在肩上。人在風裏,有一種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嬌楚。她的劉海被風吹起來,兩道濃眉籠著哀愁,幹幹淨淨的麵龐清晰地擺在他眼前。眼睛這會兒被風雨吹得睜不圓,眯著眼睛仰望著他。她臉上驚訝的表情還沒消退,又有點羞惱的意思浮上來。


    江譽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誰從他的三魂七魄裏抽走了一絲魂魄。傘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他站在風口替她擋著風,後背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傘又扯回來,笑著道:“哦,那是我認錯人啦。看你站在這裏像個帆船快被吹進海裏去了——小帆船,原來剛才沒哭,瞧見我就哭了。我長得那麽嚇人嗎,把你嚇哭啦?”


    南舟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也覺得每回一見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麽我也是遠洋艦吧?”他笑意不減。


    “是桅杆。”南舟淚眼朦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說。


    江譽白一副好脾氣地輕笑,“桅杆就桅杆吧。沒有桅杆就沒辦法張帆,船還怎麽開呢,是吧?對了,說到桅杆,我想起從前有個朋友也船政學堂畢業的,據說操練課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嗎?”


    南舟終於破涕為笑,“這個我可是拿了優秀的。”


    “瞧不出來,你能爬上桅杆,還爬得最快。”江譽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議道。


    南舟被他調起了話頭,話也多了起來。“其實是不少男同學都有少爺脾氣,教官叫他們爬桅杆他們不爬,我為了門門都拿優秀就爬嘍。也不是很難,克服了恐懼就沒什麽了。等到了上頭,從桅杆上看到海上的風景,覺得手磨破了也都值了。


    那教官是英國退役的海軍軍官,對著那些男生直搖頭,氣得跑去找校長,說‘他們是虛弱孱小的角色,一點精神或雄心也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巾幗氣味。’我們幾個女學生為了不落人後,總是要湊在一起練習,省得被人說是受了照顧才得的優秀。”可那些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一去不複返了。


    江譽白讚許地點點頭,“所以我說小帆船才是巾幗英雄嘛。”


    南舟正要抗議他起的外號,見他身後一輛奧斯汀汽車裏走過來個穿製服的人,她便抿住了唇。那人走到他身邊恭恭敬敬道,“四少,燕小姐問您什麽時候能上車。您看?”


    江譽白轉身同那人道:“我碰上個朋友,請小舅爺和燕姨先回去,我自己叫車回去。”說完竟是也不理會那人,然後對南舟謙然一笑,用隻有他們倆聽到的聲音道:“你看我今天多幸運,碰到你就不用應酬那些討厭的人了。走,我請你喝咖啡去。”


    他側了側身,這回沒有攬著她,很禮貌地給她讓了路,還是站在了風口處。隻是旁人看著倒是一副親密無間的姿勢。


    程燕琳雙眼瞪得冒火,她弟弟程晏陽探了探身朝車窗外望過去,“譽哥……”剛開口想起這個稱呼不對,趕緊改正道:“四少交了新女朋友?”


    程燕琳咬著唇生氣,聽他問起來,譏笑道:“他女朋友多得很,沒幾個正經的。”


    程晏陽看了看,笑著說:“不像不正經的女孩子呀。”


    程燕琳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


    程晏陽見姐姐生氣了,忙哄著她,“我是不懂,姐姐你以後多教教我就是了,不要生氣了。”然後對回來的汽車夫老許道:“既然四少還有事,那咱們就先回去吧。回頭叫大姐等太久不好。”最後一句話是對程燕琳說的。


    程晏陽剛從英國回來,一路舟車勞頓,聲音也帶著一絲疲憊。程燕琳心疼弟弟,隻得叫老許開車。江譽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她不信今晚他不回大宅去。


    汽車從兩人身旁駛過,江譽白假裝沒看到,把傘又放低了些,口中抱怨:“震州這天氣可嚇人,又潮又熱又悶,雷陣雨又多,我在北邊一年見的雨都沒這一個月見的多。”


    “嗯,夏天是這樣的,好在入了公曆十月就涼爽了。要是嫌熱,可以去慈溪沙灘去遊泳,或者去鬆蘭山上避暑。冬天溫度倒是不太低,但是濕冷濕冷的,怕是不少北方人會不大習慣。”


    江譽白認同地點點頭,“先前在建州冬天也不大習慣,熬不住了,索性回關外去了。”


    “你是關外人?”南舟有點訝異,隻曉得是北方人,不料原來那麽北。


    他笑,“怎麽,不像嗎?”


    南舟偏過頭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像,關外人好像沒有你這樣……”她頓了頓。江譽白偏了偏頭等她下文,他迫切想知道沒有他怎樣。


    南舟抿唇一笑,“你說官話,不帶一點關外口音。”倒沒見過他這樣秀致的麵相的關外人,大約是她見識有限,沒遇到幾個關外人。“不過,你這個頭確實不像南方人。”


    江譽白笑道:“我先前在南方上過學,學校籃球隊的教練非要叫我進籃球隊。你說,也不是個子高的人就一定喜歡打籃球。我就同教練說:‘我是擊劍隊的,對籃球沒興趣。我這人又不喜歡同人打交道,不適合團隊合作。不如擊劍,兩個人戴上麵罩可以一句廢話不說,打完了事。你看,我連籃球規則都不懂,更不要說打籃球了,您還是找其他人吧!’可籃球教練拉住我的胳膊,說:‘沒關係啊,你不會我可以教你,但是我沒辦法教別人怎麽才能長你這麽高的個子。’”


    南舟一直認真地聽著,到最後才發現原來他是在說笑話。她掩著唇笑,“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說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江譽白佯裝驚訝地笑道:“你怎麽知道?不過好像水平見長了,你看你不是笑了嗎?”


    兩人的目光偶爾撞在了一起,他麵上總是帶著淺淺的笑容,目光柔和。南舟被他溫存的目光看得有點心慌,忙擺正了頭,佯裝看天。“應該快晴了,震州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倒是希望這雨不要停。但天不遂人願,過了一會兒果然是晴了。雨一收,太陽很快就跟著出來了。江譽白收了傘,甩了甩傘身上的雨珠,“對了,你來碼頭是送人?”


    南舟搖搖頭,“隨便走走。本來定了後天回建州的船票……”


    她歎了口氣,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看碼頭。其實兩人走了這許久也沒走出多遠。剛才因為下雨,碼頭上的人都躲雨去了,此刻天晴了,人也都出來了,遠遠看去又是一番繁忙景象。她扔掉的不是一張船票,是另一種人生。


    江譽白見她不說話了,人是落落寡歡的模樣,笑著道:“不走了好啊,我也要在震州常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你留下來咱們正好做個伴兒,哪兒有好吃的好玩兒的,給我介紹介紹。”


    南舟笑了起來,“那好說。隻是我怕回頭忙起來怠慢了你這位貴客。”


    “怎麽,要轉校?震州怕沒有相關的專業吧?”


    “不,書是讀不了了,我留下來是為了振興家業。”倒有幾分躊躇滿誌的模樣。


    江譽白頗感意外,待聽她細細道來,不知道怎麽的,有點心疼。對待命運的不公,她這樣大張旗鼓地反抗。他佩服她,甚至有些羨慕。隻是她這樣一個嬌弱的姑娘,亂世裏如何重振家聲?不嫁人了?


    但他不忍澆冷水,情不自禁在她發頂揉了揉,“有誌氣,比我強多了。我這個人不思進取,跟你比簡直汗顏。不如……以後咱們一起合夥做生意吧!”


    他親昵的動作讓南舟一個愣神,傻傻地看著他。她的裙擺被風吹起,掃到他小腿上,像有隻小手在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他的小腿,心頭也癢癢的。


    似乎是嚇到她了。他清了清嗓子,“你餓不餓,我請你吃飯去。”


    “啊?”南舟沒反應過來。


    “以後咱們就是生意夥伴了,所以要好好慶祝一下嘛。”


    南舟回到家的時候南漪正在屋簷下坐著,見她回來了,忙張羅阿勝給她準備洗澡水。


    上回裴益半夜送東西來的事情,南漪還是偷偷同南舟說了。南舟氣得要去裴家理論,南漪拉住她,實在是不想再招惹那個人。東西扔也扔不掉,索性都偷偷弄給南漪吃了。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南漪也想開了,既然死不掉,那不如好好活著。心結開了,養息的又好,臉比先前有了血色,人也明麗多了。


    見木桶裏飄了一層玫瑰花瓣,南舟問:“這是哪兒來的花?”


    南漪有些赧然,“是陸醫生送的花。”


    南舟長長“哦”了一聲,擠著眼衝著她笑,撩了花瓣,“這也太浪費了,好好的花怎麽給揪成這樣了?白白糟蹋了人家一份心。”


    南漪紅著臉道忙解釋,“不是那樣的。母親要補衣服,我聽到貨郎的聲音就出去買針線,正好碰上陸醫生。他說是出診到附近,病人是個花店的老板,送了他一捧花,他就借花獻佛給我了。我怕拿回來叫三姨娘看到又說三道四,所以就把花瓣拆了,正好給姐姐泡澡。”


    南舟進了木桶,撈了一把花瓣,真是懷念泡浴缸的日子。她衝南漪招招手,“進來一起洗。”


    這木桶是南舟特別定的,比尋常的都大,為這個沒少聽三姨太嘮叨。南漪抿著唇笑,把門窗都關好也進了木桶。姐妹倆好久沒這樣親熱,互相拿了毛巾搓背。


    南漪邊幫南舟搓背,邊道:“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們了。爹一輩子被女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說那些不過都是刺激你。他心裏怎麽會不知道全家孩子他誰都靠不住,隻能靠你?他故意說那些話激你想把你留下來。”


    南舟閉上眼,雙臂趴在木桶邊,歪著腦袋枕著胳膊。“我知道。但是我更想爭口氣,我想證明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一樣能做!”


    她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回去上完學,出路也有限。既然沒有嫁人的心思,倒不如把母親做下的家業再討回來。母親當年一個深閨裏的少奶奶都能撐起這份家業,時代不同了,她的機會更多,她不信她做不到。


    南漪把頭軟軟靠在她背上,“姐姐,你真厲害。你放心,我雖然沒什麽能耐,但我不會當你的拖累。要是我哪裏能幫的上,你盡管叫我去做。今天我同陸醫生說了,請他幫我去護校報名,我先去上護校。”


    南舟轉過身,笑著捧了她的小臉,“說什麽拖累不拖累的啊,你是我妹妹呀。你呢,也不用勉強自己做什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喜歡讀書就讀書,喜歡出去工作就工作,哪怕是想嫁人做少奶奶那也沒什麽。不過眼睛要看清楚,可別找個爹那樣的。”


    南漪眼淚又湧了出來。嫁人她是不想了,她隻想好好的活著,陪著母親、陪著南舟。南漪一垂頭,見她胸間一顆紅痣,分外妖嬈。她擦了擦眼淚,抬手輕輕摸上去,“姐姐你這顆痣長得真好看。”


    南舟被她摸得發癢,往後縮著肩膀。“好看不好看到是兩說,我小時候可煩這個了,恨不得挖了去。不過容媽媽說我這叫‘胸有大誌’,我就越看越順眼了。”


    南漪微微一笑,也頑皮起來,“說大胸有痣也對的。”


    女孩子裏流行清瘦的身形,南舟頂不喜歡自己的胸,總是嫌棄有點大得累贅,穿旗袍顯得有點妖氣。平時胸衣也都故意穿小一號,這會兒聽南漪取笑自己,崩不住笑去捏她的臉,“壞丫頭,全叫你看去了,叫我也看看你!”


    南漪抱著胸笑著躲她,木桶裏的水漫了一地,笑聲也落了一地。


    一大早阿勝打開門正要出去買早點,被門邊站著的人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認出是裴家人,阿勝咕噥了聲“晦氣!”沒好氣道:“什麽事?”


    萬林話少,捧了罐子給他,“我們二爺謝謝九姑娘,湯喝完了,人也大好了,把罐子還回來。”說完就走了。


    東西再不送出去萬林都要被逼瘋了。這個月一會兒買罐子和小零嘴兒,一會兒摔罐子聽響。摔了不過兩日,裴仲桁又叫他去買一樣的東西回來。統共砸了五六個罐子,可把萬林折磨壞了。


    這回他又買了新罐子和零嘴兒回來,抱到裴仲桁麵前,逞著膽子給他拿了主意。“二爺,東西買回來了,我這就送過去!”然後不待裴仲桁說話,他一溜煙就跑來了。好在東西送出去了,兩不虧欠,二爺再也不用為難了。


    阿勝“哼”了一聲,一個破罐子還還,當我們家連買罐子的錢都沒有嗎?而且要還也不早點還,這都放了一個多月了,難不成喝湯喝一個月?


    阿勝抱著沉甸甸的罐子放到廚房,因為罐子重得有點不正常,所以他打開來看了看,裏頭居然裝滿了各種各樣小零嘴兒。


    南舟也起了床來廚房找吃的,見阿勝在倒騰湯罐子,便湊上去問:“在幹什麽呢?呀,這麽多好吃的。”


    阿勝撇撇嘴,說是裴仲桁叫人送來的。南舟“哦”了一聲,看了看罐子似乎是她送出去的那一個,她也沒大往心裏去,也隻當裴仲桁的回禮。在零嘴兒裏挑了塊杏蓉酥,吃了一口,覺得實在是對胃口,便拿帕子包了幾塊帶著出門了。


    南舟帶著紙筆不停地往碼頭跑,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整日不著家。震州境內大小個碼頭十來個,除了商家公用碼頭,剩下的多被私人幫派管控。震州東望碼頭就是裴仲桁私人籌款改造擴建的棧橋鐵木躉船碼頭,現在是震州最大的碼頭。


    這日南舟又在碼頭看了一整日,心裏已經有了大概的算計。南家資產的大頭有三份兒,田產、古董、鋪子。到了現在,四個大莊子賣幹淨了,想買回來不可能。古董拿去還債了,商鋪到這一輩本就經營不多,也就剩船運、茶莊、布行。她手頭上沒錢,不可能再贖回先前的鋪子,唯一一條可走的路便是船運了。


    隻是要船運,首先要有船。大船造價不菲,小船倒是可以買。隻是小船做不了大宗運輸,不過是被英國人雇去做剝貨,也就是從大貨輪上卸貨到小船上再運到碼頭。雇船工、交給裴家碼頭保護費、折舊費,算下來不過糊口。這種速度,想要拿回南家的生意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必須想辦法弄條大點的船。


    她觀察了這許多日子,發現政府做城南疏浚工程的時候,拆了不少碼頭,其中就包括了米業碼頭。震州現存碼頭不過六七個,除卻被英日等永久承租的三個碼頭,隻剩一個公用碼頭、一個政府用碼頭,再就是一個就是裴仲桁的東望碼頭。南舟也不知道他當初用了什麽法子從太古公司手裏搶下來的。


    但米業商會同水巡隊又曆有矛盾,導致有些碼頭不許靠岸。很多米船無處下泊,隻能在水中駁運。有時候等著剝貨等得太久,遇上漲潮米貨盡毀,損失慘重。而潮退時,新式碼頭又導致船隻不能傍岸,起貨艱難。南舟便是打算買條合適的船,同米商接洽,駁貨到城北的舊式鴻升公用碼頭卸貨。


    南舟想心事容易入神,邊走邊想,等到發現周圍的人都跑起來了,才注意到又下雨了。好在這幾天為了走路方便穿的是平底布鞋,見雨落下來,也手搭著額前跑起來。


    跑了一陣,雨隻見大不見小。這會兒離碼頭也遠了,到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好在不遠處瞧見個亭子,便加快腳步衝了過去。


    人還沒靠近,忽然兩個冷臉的年輕人把路一擋,“這裏不方便,麻煩小姐去別的地方。”


    南舟濕了半身,又覺得這人態度實在是叫人不舒服。同跑過來躲雨的還有幾個過路人,其中一個婦人背上還背著個孩子,這會兒正哭的厲害。南舟不忿,態度卻還有禮,“請問這是你家的亭子?如果不是,憑什麽不叫人進去躲雨?”


    “我家老爺……”那年輕人正要怒斥,忽然亭子中響起個渾厚蒼老的聲音,“放他們進來避避雨吧。”


    年輕人機警地快速掃了一眼想要來避雨的人,然後才讓開了路,但目光一直在他們身上逡巡。


    亭子不大,當中石桌前已經坐了兩個人,竟然在下棋。麵向自己的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背向而坐的看身形是個年輕男人。


    南舟腹誹,真是有雅興,自己占了地方,叫旁人沒處躲雨。她在學校裏頗受了些新思潮的蠱惑,對於這些權貴打從心裏不認可。那幾個路人看亭子裏的人衣衫華貴,幾個隨從又是人高馬大麵色嚴峻,都怕惹事,便小心翼翼地遠遠站著。


    南舟的裙子沾了水,沉沉地墜著,還貼著腿,說不出的難受。她彎腰撩了裙子擰水,擰了一會兒,似乎感到了有人的目光看過來,這才留心裙子撩得有點高。她忙放下裙子,整理平整。一抬眼瞧見了目光的主人,是裴仲桁。


    月餘未見,還是過分白皙的清瘦麵龐。文質彬彬的長相,亭外風雨襯得人更是眉秀骨冷。四目相對,裴仲桁微微衝她點了點頭,南舟垂下目光把頭偏到別處。


    隻是他的目光轉開的有些艱難。剛才她半濕的衣衫裹著身體,本就曲線玲瓏;一彎腰,胸前鼓漲如墜;撩起的裙子下,露出一截嫩藕般的小腿——小姑娘長成了一個誘人采擷的蜜桃。


    他對女人向來興趣缺缺,唯一惦念的也就是那年從馬車裏笑著叫他小乞丐的那一個,可惜是仇人的女兒。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健康,心理竟然也近乎病態了。在他從少年到青年的過程裏,偷偷在南家附近窺探過不知多少回。先是想確認自己認錯了,那個不是仇人的女兒;後來說服自己是在等著她長大再來報仇,畢竟對付個小孩子,不是他能做出的事。到現在,他仿佛是把自己繞進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樣。


    他同裴益是不同的,裴益是見色起意,無論誰都一樣。他是不同的。那一句“小乞丐”,同時給予了他人世的溫情與羞辱。書讀得多了,越發覺得這種隱秘的情緒帶著一點哲學的深度,所以可以在獨處時堂而皇之的拿出來思辨。他才就是農夫懷裏的蛇,惦念人家懷裏的熱,最後難免依著本性咬上一口。——果然病得不輕。


    裴仲桁強忍住給她蓋上衣服的衝動的。嗓子又幹又癢,咳了幾聲。他這麽一個走神的功夫,對麵的老人吃掉了他的皇後。


    那兩個麵似判官的隨從,目光不停地從躲雨的人身上溜過來溜過去。幾個路人被他們看得渾身不自在,見雨稍微小了些便陸續離開了。


    同裴仲桁對弈的男人國字臉,頭發花白,剃得很短。麵上帶著一絲病容,容色卻剛毅硬朗。坐得板正,不見頹姿,此時眉頭緊鎖盯著棋盤。是在下西洋棋。裴仲桁是白子,老人家是黑子。


    南舟瞥了一眼,白棋同黑棋一樣,都隻剩一王一主教一士兵。雙方到此時膠著不下,一著不慎就是滿盤皆數。隻是裴仲桁的神情始終淡淡的,南舟在心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撲克臉”。


    老人家看著就可親近多了,那一臉愁容叫人忍不住想開口給他指條明路,因此南舟不停地往棋盤上瞟。躲雨的人都走了個幹淨,除了她。


    老人家的手剛碰到了士兵,南舟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老人家蹙著眉頭挑眼掃了她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道理南舟還是懂的,因此臉有點發燙。故意猛著咳嗽了一陣,但裝得實在不像。


    但她的意思老人家卻接收到了。他放下了士兵,再一看棋盤,猜想到了白王誘敵的意圖,不禁一身冷汗,心裏暗道好險好險。但下一步該如何走?老人家又偷瞄了南舟一眼,果然她衝他使了個眼色。老人家的手挪到了主教身上,她沒有再咳嗽,卻是手翹蘭花把腮邊的頭發別到了耳後。老人家再一看棋盤,悟出了她的意思,果然是一步好棋!這一步盤活了局麵,不過幾步便吃了白王。


    裴仲桁早知道這兩人打著眉目官司,隻是佯做不知,一直垂目思索。輸了棋也不見什麽情緒,衝老人家一拱手,“老爺子棋藝高明,裴某自愧不如。”


    老人家哈哈笑了起來,不知牽動了了哪裏,撫著胸咳嗽了兩聲。一個隨從忙雙手捧了保溫杯給他。喝了幾口水,老人家才平息了咳嗽,“裴先生過獎了,老夫今日勝之不武,多虧有高人指點。”說著笑著望了望南舟。


    南舟聽他這樣說反而不好意思了,這樣攪了人家的棋局。雖然對方沒有生氣,到底不禮貌,便抱歉地衝他頷了頷首,算是道歉。老人家也笑著同她點點頭,沒有做交談的意思。南舟瞧他通身位尊者的做派,也沒有上去攀交的想法。


    隨從躬身低聲道:“老爺子,時間不早了,該回了。”


    老人家“嗯”了一聲,站起身又寒暄了兩句,便有輛車開過來。隨從支了傘,裴仲桁恭恭敬敬地同老人道別,目送他上了車。


    南舟見雨也不算太大,正打算離去,裴仲桁卻道:“九姑娘請留步。”然後轉過身從萬林手裏把雨傘抽了出來,遞給了她。


    南舟看了看雨傘,又看了看他。覺得自己淋雨似乎沒什麽大礙,怕是這位不是能經風雨的人。便道:“多謝二爺,不用了。沒什麽雨了,您自己留著吧。”


    對於她的冷漠裴仲桁倒也沒什麽表示,轉身把傘放在了石桌上。聲音還是潤如細雨,“這是南家大宅子裏的雨傘,九姑娘用不著嫌棄。”說完同萬林走進雨裏。


    南舟想叫住他,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抿住了唇。她把傘撐開,也走進了雨裏。隻是一人向南、一人向北,亦是“人生南北如歧路。”


    萬林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頗是不平。“二爺,那丫頭壞了您的大事,您還給她傘!”


    裴仲桁步子不疾不徐,地上的泥水很快汙了褲腳。過了半晌方才說:“萬林,就算我了贏棋,老頭子也不會同意出麵去交涉收回金成碼頭。畢竟一邊隻是些米商、生意人,另一邊卻是虎視眈眈的東洋人。他新來乍到,未必肯給自己找麻煩。”


    “二爺,要不您再找查理先生幫忙,索性自己出錢做碼頭得了,何必看人眼色?您瞧瞧現在哪個碼頭比得上東望碼頭?”


    裴仲桁看了他一眼,“樹大招風……做生意,自己掙錢固然重要,也不能把別人逼得沒飯吃,不然人家就要同你拚命,總要留點飯給旁人糊口。”


    萬林似懂非懂,但是裴仲桁做生意很有一套,也就信服地不再多言。


    裴家大爺早年同裴益一起出生入死,刀尖上討飯吃,掙下了一份家業。後來大爺身體不行了,便是裴益當家。裴益是個莽漢,論拳腳無人能敵,卻是沒什麽心眼,吃了不少虧。最後隻得請了裴仲桁回來。


    裴仲桁是個讀書人,先前在滬上讀經濟,畢業後在洋行裏做事。也是不得已不接手這份家業,一麵穩住裴家在震州的勢力,一麵又將這份不大上台麵的家業往正途上帶。先時下頭人見他文弱,便不把他放在眼裏,一樣暗搓搓的搗鬼撈錢。誰曉得論心機,這位二爺比大爺還重;論狠辣,四爺竟也不能敵。慢慢也便人人信服,不敢再背後動手腳。


    萬林跟著他許多年,雖然心裏暗暗覺得他對南家九姑娘似乎有些心慈手軟,但因為他心機向來重,便也當成是他的另有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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