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南漪回去已經是下半夜了,南舟也沒去母親院子裏,直接回了房。睡了一覺,也不大踏實,強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到了天亮人才睡過去,似乎還沒睡多久,就聽到三姨太在外頭叫嚷。睡不下去了,南舟極其不情願地起了床。洗漱好往外走,才發現院子裏不知道怎麽多了不少夥計。


    阿勝瞧見她,忙跑到她身邊,南舟覺得奇怪,“這些是你請來搬家的夥計?咱們房子還沒找呢。”


    阿勝苦著臉道:“是裴家的人,說是房子裏的家具大少爺也都抵給他們了。怕咱們搬走,所以先過來清點。”


    南舟這才注意到三姨太原來正跟在泉叔後頭指著鼻子罵他。南舟搖搖頭,“不管他們,咱們先去找房子。”


    三姨太罵了半晌,可領隊的泉叔一直裝聾作啞,叫她獨角戲演得難受。瞥眼瞧見了南舟,三姨太頓時火氣有了去處,“祖宗開眼啊,真是敗家啊!憑什麽要把房子讓出去?這裏的家私,哪件不是貨真價實的貴重東西。你這個禍害精,你出生克死你娘,你一逃家就散,你一回來連房子都保不住!”


    南舟耳朵嗡嗡響,本不想搭理她,但看她上躥下跳地忘形,轉身涼涼看她一眼,“三姨娘,要怪就怪你自個兒沒多生一個姑娘叫你賣,旁人你可都怪不上。不樂意在南家呆著,大門敞著呢!看在您伺候我爹這麽多年的份上,我也貼您一份兒錢。反正您是妾,連休書都能省了。”


    三姨太氣得直跳。南舟再不理她,轉身同阿勝出門找房子。


    家裏人多,都是被人伺候慣的,男男女女一堆人,總不能去住棚戶,得正正經經尋個住處。


    看了一整天,不是價格不合適,就是房子不合適。好不容易瞧上了一個房子和租金都合適的,房東一聽說她姓南,便問是不是西河巷南家。聽得她說是,便說什麽都不肯租了。


    這樣看了兩日,南舟再愚鈍也明白了,是裴家人做了手腳。同一戶人家好說歹說,那人才說了實情,是有人挨家挨戶在震州城裏打了招呼,誰也不能租房給姓南的。南舟氣得渾身發抖,裴家人竟然到了這樣隻手遮天的地步?


    房子找不到,灰溜溜地回了南家。南老爺同三姨太照樣劈頭蓋臉地將她數落一頓。南舟冷笑,“有這力氣不如省省,過兩日流落街頭,怕是一刻三姨娘都站不住。”


    輾轉反側一夜,第三日南舟自己出了門,把阿勝留在了家裏。阿勝伸長著脖子等她,不見她回來。他也沒閑著,按照南舟的吩咐把家裏的行李都打包好,找了兩輛馬車。十姨太和南漪都好說話,叫收拾就收拾。隻是三姨太攔住門不叫阿勝進屋,阿勝沒辦法替他們整理。


    到了快日落,南舟回來了,人累壞了的樣子,連著喝了三杯茶。


    “爹、三姨娘,我定了船,再過兩個時辰就走,咱們去建州!”她想過了,裴家人勢力再大,手也伸不到建州去。


    三姨太自然是不肯的。南舟不急不惱,走到她身邊,靠近她耳語,“三姨太今晚要是不走也行,反正你那包私房錢正好叫裴家人明天來收走。債是大哥欠下的不假,我都看了,上麵蓋的可是老爺的私印。大哥又弄了個假字據,這債現在可都在爹頭上。如今就剩你一個姨太太,既然三姨娘這麽有情有義,那我就替爹謝謝您。”


    三姨太愣了下,狠瞪了南舟一眼。但也知道她說的沒錯,自己的錢去填那個窟窿不夠填的,那都是她用青春和委屈換來的體己錢,不走才是傻。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把行李往車上裝,最後三姨太好說歹說將南老爺騙上車。兩輛車趁著夜色往碼頭奔去。南舟今天在外頭打聽過了,裴家大爺的少爺今天過生日,想是今日處處都鬆懈。她定了艘過路的貨船,不是本地的,不曉得南家的事情。南舟雖然自覺什麽都計算到了,可心還是高高懸著。如同六年前她逃跑的那一日,前途未卜的忐忑。


    終於平平安安到了碼頭,船主讓工人開始往船上搬東西。東西都搬上了船,十姨太和南漪也上了船。南漪緊緊倚在母親身邊,握著她的手。終於要走了,離開這個鬼地方,她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南老爺一直迷迷糊糊的,三姨太將他扶起來,“老爺,咱們坐船了。”


    “去、去那兒?”


    “去建州。”


    “去建州幹什麽?”


    三姨太一時接不上話,“去建州住啊。”


    南老爺一揮拐杖,“好好的,為什麽要去建州?我不去!”


    南舟不去勸他,因為知道越勸越糟糕,她一使眼色,阿勝便叫了十姨太一同勸。南老爺被這些人圍著吵得火盛,一眼瞥見了旁邊不時看手表的南舟,突然明白了什麽。他一掃拐杖,“是不是那個禍害精的主意?她是打定主意要害死我們全家!我不去建州,我生在震州,長在震州,就是死也死在震州!”


    他們這邊糾纏不休,船主過來問:“小姐,你們走不走啊?”


    南漪在甲板上遠遠看著,猜也猜到父親犯了倔。急得沒辦法,正想也過去勸,卻驚恐地發現一隊火龍自遠處蜿蜒而來。她衝到南舟身旁,拉著她的袖子一指,“九姐姐,你看那是什麽!”


    南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長長的一對火把,自遠及近。她的心猛地落下去,是裴家人!這時候什麽都顧不得了,叫他們趕緊上船。可南老爺說什麽都不肯從輪椅裏挪出來,南舟一跺腳,“請船工把老爺抬上去!”


    南老爺瘋了一樣拿手杖敲打旁人,“滾開、滾開,我哪兒也不去!”工人被他打疼了,都不再肯近身。眼看人近了,似乎都能清楚地聽見腳步聲。南舟急得冷汗淋漓,最後她一咬牙,把十姨太阿勝都推開,“你們先走!”眾人隻得先上了船。


    南舟叫船主趕快開船,阿勝同南漪、十姨太都在船上哭著叫九姑娘。南舟咬著唇,再怎麽樣,她不能把自己的親爹一個人丟下啊。


    船身剛離岸,人已經到了眼前。為首的果然是裴益,還帶著一身酒氣。“九姑娘,你這就不對了。不是同我二哥說好的嘛,怎麽反悔啦,想跑了賴賬?”


    “我不是沒走嗎?送人不行?”


    裴益笑著點頭,“行、行!”卻是一揮手,幾個人撲通跳進水裏直往船遊去,手裏還都拿著斧頭。


    南舟心驚肉跳,“你幹什麽?”


    “一家人齊齊整整呆在一起不好麽,搞得天各一方的,多不好。我替你全家團聚啊。”


    隻見那幾個人遊到了船邊,掄起斧子就砍下去。船主嚇破了膽,隻好按照他們的吩咐又把船開了回來。


    南舟眼睜睜看著離開的人又靠回了岸,心涼透了。


    “兄弟們,送九姑娘回府。房子明天日落時才收,九姑娘還能再睡一晚上舒坦覺。”裴益一招手,烏泱泱的一群人圍上來,把行李又給搬下來,趕著人往回走。


    汽車裏,裴仲桁抽了一根煙卷出來,萬林瞧見了忙替他點了火。裴仲桁深吸了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幾個人被帶著從他的車旁經過。人往後靠了靠,有些疲倦。


    從他車邊路過時,南舟似有感應一樣停了片刻,望了一眼車內,眉眼都冷到極致。他的手頓了頓,半晌才想起她大約不會看到自己。可就算看不清,她也應該猜到車裏坐的是誰。


    光影瞬間錯亂了起來,變成了他在車外,往馬車裏看。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從簾子裏露出來,好奇地看著車外。她看到了一個清瘦的少年拉著一個小蘿卜頭似的更小的男孩子,她抿了抿唇,然後放下了車簾子。片刻後車簾子又掀起來,她遞了一包東西,“小乞丐,你拿去吃吧。”


    那雙手那麽白,羊脂一樣。他不是叫花子,可弟弟餓了好久了,再不吃東西會餓死的。


    馬車裏有人低聲責備,說她糟蹋東西。女孩子扭過頭同馬車裏的人說話,有輕快的笑聲。


    他在自尊和弟弟渴望的目光之間掙紮良久,最後還是走上去,雙手接住了她的東西。她轉過頭來,對著她笑。沒有因為碰到他的手而展現出厭惡的表情。那手是那樣光滑,那樣白淨,像是案幾上的白瓷觀音。


    女孩子額發微卷,睫毛、唇角也是上揚的弧度,一雙大圓眼睛盛著清澈的光。她身上有好聞的味道,清新甘甜,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素淨的絲綢手帕裏包著兩塊雪白的米糕,上麵還點了一點紅胭脂。他趕緊捧給弟弟,弟弟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馬車動了,那女孩子又探出頭,“哎,別急著吃,要洗手呀!會吃壞肚子的。”


    那一年,他十二歲。如果不是後來知道那是南家的小姐,他大約會記得她一輩子的一飯之恩。當然,如今他也是記得一輩子的。隻是那米糕的滋味,時而是蜜糖,時而是砒霜。


    直到人都走過去了,他才將煙卷掐滅,指尖被灼燒的疼痛叫他清醒。他抬了抬手,汽車夫發動了車子離開了碼頭。


    一行人連帶著行李被裴益押回了南家,並且將一個鐵鎖掛在了大門上。眾人情緒低落,三姨太此時回過味來,突然怨恨起南老爺來——走了多清淨,現在可好,又被押回來,明天就要流落街頭了!


    南舟垂著頭不說話,南漪倚在母親懷裏。阿勝紅著眼睛想找南舟拿主意,看她的樣子卻又不敢開口。各自心事重重。


    過了半晌,南舟站起來,“天快亮了,阿勝,咱們去廚房弄點吃的。”


    南漪也站起來,“九姐姐,我也去。”


    南舟點點頭。南老爺轉著輪椅,笑得有點癲狂,“誰也別想把我從宅子裏弄出去!”


    南漪聽見了,無措地看了南舟一眼,她卻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挺直了背往前走。


    灶上的火已經滅了,好在還有柴火。三個人都沒做過伺候人的事情,摸索著生火煮粥。火沒生起來,煙卻彌漫的到處都是,嗆得人直咳嗽。等到火好不容易燒起來,三個人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再看看對方臉上,都快成了黑臉包公。


    南漪蹲在爐灶前煽風點火,阿勝打水,南舟淘米下鍋。正在煮粥的時候,十姨太過來說那位姓陸的醫生又來了,說是來給南漪換藥。南漪雖然不想去見外人,但這種天最怕傷口發炎。姐妹兩人就著水隨便洗了洗臉去了前廳。


    陸醫生正在同三姨太閑話,自陳姓陸名尉文。三姨太照常不露聲色卻又仔細翔實地將人家的家事問了個底朝天。南舟同南漪進來的時候,正聽見三姨太說:“陸醫生這樣留洋回來的精英,家裏的少奶奶得多有福氣啊!”


    陸醫生靦腆地笑了笑,“我尚未娶親。”


    南舟同南漪麵麵相覷,三姨太的用意未免太明顯。南舟輕咳一聲,邁步進來同他問好。陸尉文見有人進來,禮貌地站起身。


    一對美麗的女孩子隨著晨光一起進了房間,一個妍麗,一個清婉。上回來是夜裏,南漪樣子又有點狼狽,披頭散發的。今天一見,才知原來是位遺世佳人。


    他自然不好看得太久,將診箱打開,“我正好出診到這邊,想起南小姐家就在附近,過來看看愈合情況,也該換藥了。”


    南漪看了南舟一眼,南舟點點頭,她這才垂著頭道:“謝謝陸醫生。”


    南漪坐下,胳膊搭在茶幾上,慢慢卷了袖子。白日光線好,他這才注意到她小臂上有幾道舊傷,不知道怎麽來的。可看了後叫人心裏驀然發疼,於是手下也輕了。陸尉文熟練地拆了舊紗布,仔細清理了創口,然後又上了藥重新裹上紗布。


    “愈合的不錯,但還是要注意防水。等差不多了就不用包著了,我過幾天再來看看。至於疤痕……”


    “多謝陸醫生,不妨事的。”南漪打斷他。


    “回頭我叫人送疤痕膏來,我那裏有個效果很好的。不敢說一點不留痕跡,起碼不會太明顯。”


    南漪把袖子放下,知道他瞧見了胳膊上的舊傷,臉漲得發紅。


    南舟見狀,替她解圍,“不用麻煩陸醫生了。我們今天就要搬家,您給我留個地址,我過幾天帶漪兒去您診所裏複查吧。”


    “哦,是這樣……沒關係,我經常出診或者有手術,路過貴府的時候給送過來是一樣的。”陸尉文的表情很認真,似乎一點聽不明白對方的言外之意。


    南舟覺得這個醫生實在純良的有點傻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其實我們還沒有找到住處……”


    陸尉文不可思議睜了睜眼睛,“沒找到住處今天就要搬走?”他邊收拾診箱,邊在想什麽似的,忽然笑道:“對了,我有個親戚在震州有個房子。他們搬到滬上去了,房子一直空著。就是地方小了些,不知道南小姐介不介意?”


    南舟的眼睛亮了亮。


    她親自將陸尉文送出去,隻是路上同他道:“實不相瞞,我們家現在有些困難。沒找到住處,不是因為價格談不攏,而是因為有對頭從中作梗。很謝謝陸醫生熱心幫忙,但是我怕會給您帶來麻煩。”


    陸尉文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這個南小姐大可以放心。我那個親戚在震州城裏大約應該沒什麽人敢找他的麻煩。南小姐不要想這麽多,這樣,我現在就帶你過去看看房子,要是還滿意,你們就可以搬過去了。”


    南舟沒想到房子的事情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解決了。房子是一間三合院,四五間廂房。不大的院子打理的還算整齊,基本的家居日常用品都一應俱全,南舟很是滿意這個房子。談房租的時候,陸尉文推辭再三,說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有人來住省得他再費心找人打理。無功不受祿,南舟謝了他的好意,還是按照市價拿了房租給他。陸尉文也沒再推脫,收下了。


    南舟叫阿勝找人搬家。從寬闊的大宅子到了擁擠的小院子,眾人心裏難免落差。但南漪也不說什麽,卷起袖子同阿勝一起打水掃地擦桌子。


    東西好安置,人卻搬挪不動。南舟站在南家老宅的正廳裏,三姨太同南老爺仍舊不肯走。隻是三姨太罵罵咧咧一天,已經沒了力氣。南老爺卻不知道哪裏來了勁頭,一直數落南舟。南舟聽也聽乏了,心也疼麻木了,反而什麽話都不入心了,耗就耗著吧。


    到了日落,裴益果然帶了人來收房子。先著人檢查了一遍先前貼了封條的家具,一切無誤。裴益在正廳裏轉了一圈,還沒開口說話,南舟站起了身,“不是我言而無信,是我爹不肯走。四爺要收房子請便,麻煩將我爹抬到我們的住處。”說完竟然多一眼都沒有。


    南老爺終於坡口大罵起來,“你個敗家丫頭,聯合外人來對付親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當初怎麽沒把你淹死在水缸裏!”


    南舟鼻頭一直酸著,拚命忍著眼淚,再轉過身的時候反而是一張笑臉,“是啊,多謝爹爹當年不殺之恩。你養了我十五年,現在我也放句話在這裏:換我養你十五年,報答你的養育之恩。再往後您便自求多福。你的那些小老婆一個個氣死我娘,這筆賬我也記著,咱們有日子好好算。”說完人就走了。


    裴益看得新鮮,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女兒,他都忍不住想說她不孝。但現在收房子要緊,他抬抬手,一群人一擁而上,將南老爺和三姨太抬起來扔上了馬車拉去了新家。


    南老爺滿胸憤恨,一口氣沒上來,人差點死過去。又是請大夫、又是弄藥,將將忙活了一宿。


    裴益樂嗬嗬地回了家,見裴仲桁的書房裏還亮著燈,便拐了進去。裴仲桁照常在默經文,裴益走進來,拖了個椅子反坐下。捏了桌子上的一塊棗糕,邊吃邊把今天的南家的事兒說了一遍。


    裴仲桁像個入定的老僧,裴益也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也不知道誰借他的膽子,敢租房子給南家的丫頭!明兒,不,過幾天吧,我就叫房東把人趕出去!”


    裴仲桁的目光動了動,放下了筆。輕輕吹幹了墨跡,照常一張一張扔進火盆裏燒了。


    裴益露了一個可惜的表情,“好不容易寫的,怎麽好好的就燒了,多浪費!上回娘叫你抄經,你也不給她抄。自己抄的還燒,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裴仲桁卻是拿幹淨帕子擦了擦手,“不用去打聽了,那房子的房東是我。”


    裴益嘴裏的棗糕驚地掉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似乎是悟出來他的意思,手指衝他點了點,不正經地笑得起來,“哈哈,二哥你不會是想睡那丫頭了吧?”


    裴仲桁在他腦袋上彈了一指頭,“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裴益撇撇嘴,“別跟我掉書袋子,聽不懂。”


    “你就裝傻吧。叫你節製點,回頭得了病有得你哭,也不怕去醫院打606。”


    裴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那不會,我小心著呢,找的都是幹淨的姑娘。”


    裴仲桁不再同他說這個,換了話題,“最近不要再惹南家的人,聽見了?跟你說過多少回,一刀刺到底,那是仁慈;慢慢地割,才是報仇。”


    裴益揉了揉腦袋,哼了一聲,“真麻煩!算了算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好,我不惹他們,可是他們要是撞我槍口上,就別怪爺不客氣了。”


    裴仲桁沒再說什麽,拿了本書看起書來。裴益呆著也無趣,想了想昨天宜春院新來的姑娘挺入眼的,便跑去找姑娘了。


    等到人走了,裴仲桁才放下書。抬眼一望,外頭不知道何時下起了雨。書本裏夾著一方素淨的手帕,隻在四角繡了很小的幾朵石榴花。經年累月的,那花卻不見褪色,火紅刺目,鼻端似乎還有暗香浮動。


    那雨聲嘀嗒嘀嗒,落的人心都亂了。


    院子裏有棵石榴樹,纖細的枝丫被雨水砸彎了腰。南舟坐在小馬紮上一手托腮一手扇著小蒲扇,麵前的小泥爐子上正熬著南老爺的藥。火舌舔著瓦罐的嗶啵聲,雨落的擲地聲,罐子裏沸水的咕嘟聲都混在了一起,時間仿佛停住了一樣。


    南老爺病得更狠了些,還能說話,隻是更不利索了。她假裝聽不懂的話,就能清淨一隻耳朵。另一隻耳朵不得清淨,自然是三姨太在數落十姨太伺候的不好。請丫頭倒也不是多貴,隻是南舟不想慣她的脾氣。


    南漪紅著眼睛走過來,也尋了個馬紮靠在她身邊坐下。開始也是拖著腮,過了一會兒,人往她肩上倚了倚。南舟因為肩上的那點重量從神遊中清醒過來,側了側頭,看見南漪清瘦的臉龐。妹妹也仰著頭看她,兩個人相視一笑。


    南舟獨來獨往慣了,可看到南漪,就生了要保護她的心。她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膽大堅韌,一個柔軟怯懦,她保護的不過是另一個自己。可這世間誰來保護她呢?


    “你太瘦了,以後多吃點。”南舟用厚布包著瓦罐蓋子,掀開看藥熬得怎麽樣了。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身體好了才有力氣幹別的。”


    南漪低著頭不說話,就算有點好東西,都要先緊著南老爺,剩下的都叫三姨太搶了。


    南舟知道她想什麽,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話,“等會兒藥熬好了,我帶你上街買好吃的。你悄悄藏一點帶回去給十姨娘吃。”


    南漪使勁兒搖頭,指了指三姨太的屋子。


    南舟笑得調皮,“不叫她知道,她那麽胖,少吃兩口瞧著還順眼些。”


    南漪也抿著嘴低笑。


    熬好了藥,端給了三姨太。如今南老爺隻吃她經手的東西,怕其他人害死自己。三姨太不願意做伺候人的活,可她也不肯拿私房錢出來請人,南舟更不肯。最後協商的結果,就是她隻管照顧南老爺,其他的事情不做。旁人為了耳朵清淨,也沒什麽意見。


    三姨太自己的私房錢是有一些的,到鄉下找個地方養老也是夠的。隻是一恨南家的兩個小妖精,另一樁心事,她聽說過南老爺有個價值連城的寶貝,當時分家的時候誰也沒瞧見被誰拿走了。她懷疑那寶貝要麽在南舟那裏,要麽就是南老爺偷藏了起來。總之,這樣的寶貝,她怎麽也要分一份。


    外頭的雨勢收了不少,淅淅瀝瀝地落著,南舟同南漪合撐了一把油紙傘出去。這庭院地理位置好,是鬧市裏的背巷,走走就到了震州城裏最繁華的地段。


    南漪是舊式的養法,沒去外頭學堂讀書,在家裏上的私塾。平常外出的機會少,出了事後更是不肯出門。現在她跟著南舟仿佛變了一個人,有了主心骨,什麽都不懼怕了。外頭的世界比她想象的要豐富有趣的多。


    在街上逛了一陣,雨停了。太陽出來了,路上又熱又潮。南舟收了傘,看到賣冰的,停下來買了兩碗冰。兩個人坐在路邊肩並著肩吃東西,低聲笑語,少女們簡單的快樂。


    裴益從聚鑫齋出來,順子跟在他後頭提著一大包點心。汽車夫把汽車開過來,順子眼尖,指了指街對麵,“四爺,您瞧那個不是南家的十一姑娘嗎?”


    裴益一聽,下意識抬腿就要過去。走了兩步想起裴仲桁的話,又撤了回來。“沒見過女人,多稀罕哪?”他不甚在意地飄了一眼。南漪穿著淺蔥綠色的短襖,黑色長裙,臉上一團笑意。他哼了一聲,還以為這女人不會笑呢!不過笑起來倒是好看的緊。


    順子把車門拉開,裴益坐了進去,順子也跟著貓著身子坐進來。裴益一擺手,“去,把那包點心給十一送去。”


    順子“啊?”了一聲,“這個不是帶到山上孝敬老太太的嗎?”


    “你不會再買一包啊,腦子長著是擺設用的?”


    順子忙說“是、是。”笑咪咪地提著點心到了兩人麵前,雙手把點心往南漪旁邊一放,“十一姑娘,我們爺送給你吃著玩兒的。”


    一見是裴家人,南漪頓時嚇得臉都白了,手裏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車裏見了,撇撇嘴,“這點兒出息。”


    南舟自然是不會要他的東西的,拉起南漪就走。順子知道東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頓好罵,說什麽都要交給南漪。幾個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側目。順子把東西硬塞到南漪手裏,她像被紮了一樣,猛地甩了出去。


    順子見狀,露了凶像,南舟擋在南漪麵前,“你們二爺白紙黑字可是答應不再騷擾我們的!”


    順子見她搬了裴仲桁出來,東西也毀了,隻得灰頭土臉回來複命。果然先被裴益拍了幾下腦殼,“蠢,東西都不會送!”但裴益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去,再買兩份,叫他們送一份去南家。爺今兒就要賞東西給自己的女人,還不信賞不出去!”瞧南漪那個小身板,家裏到底給飯吃沒給飯吃?


    順子忙跑回店裏去張羅。裴益再看,那兩姐妹早就不見了人影兒。他“哼”了一聲,覺得不該答應二哥,憑空少了許多樂趣。他女人不少,可都是迎來送往的,他也不過是她們的恩客而已。南漪不一樣,就他一個男人,有點專屬品的意思。她越是不要,他還偏要給。


    南舟同南漪剛到家門,就看見聚鑫齋的夥計捧著食盒等在外頭。見了人來了,夥計忙把東西奉上。南舟一看東西就知道是裴益陰魂不散,說什麽都不肯要。人進了院子,一轉身關上了大門。夥計沒辦法,隻得把東西留在在了門外。


    連著幾日,總有人拍門。南漪一聽到拍門就躲起來,好在都是聚鑫齋的夥計送東西來,不見裴家人,慢慢也放下心來。


    如此十來天,南家大門外堆滿了東西。夏天東西放不住,一兩天就壞了,還招蒼蠅。南舟有心找裴仲桁告狀,但裴益這樣也不算騷擾。最後她把東西挪到巷子頭,插了塊木牌,“濟世積德,自取隨意。”


    夥計再來,南舟伸手一指,叫他把東西放到那邊去。街上的小叫花子們很快就發現了這樣一個好去處,東西很快就被取走了。後來發現日日有人送吃的,便索性在附近蹲守。見人來了一哄而上,差點把夥計的褲子都扒下來,嚇得夥計也不敢來了。這樣總算是消停了。


    這些日子南舟在家裏看這些年的賬本。南家值錢的古玩字畫都是造了冊的,分家時各自的賬也是清楚的。隻是那些哥哥、姨太太私下裏卷走的東西卻沒了下落。她估算了一下,隻要東西能交出來一半,不走當鋪,正經地賣了,差不多也就能把債還上。五六個哥哥,她不信一個念一點骨肉親情的都沒有。


    南舟帶著阿勝跑遍了全城,不是受了白眼就是吃閉門羹。哥哥們的態度都一樣,吃進去的東西怎麽可能再吐出來?錢是老大欠下的,憑什麽叫他們還?


    南舟發了狠,日日去堵他們。幾個少爺也是被她纏怕了,最後達成了意見,東西可以拿出來,但老大吐一件,他們就吐一件;老大拿兩個出來,他們就給一雙。南舟知道這不過就是他們糊弄自己的把戲,老大若真舍得東西,當時怎麽可能拿南漪去抵債?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親朋好友更不必說。或閉門不見,或哭窮裝困,或給個幾百塊錢了事。南舟一輩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來都不如這幾日多。畢竟是個臉薄心氣高的女孩子,對著哥哥還能據理力爭,但對著陌生的親戚舊友開口,總是忍著萬分難堪。


    南舟討債討得身心俱疲。本來十姨太也是個不會做飯的,潦草吃了幾口,也吃不下。阿勝唉聲歎氣不斷問她怎麽辦,三姨太照常陰陽怪氣。南舟心裏煩悶,叫阿勝在家裏好好看著,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後路。要不來東西,這麽一大家子該怎麽辦?她自己的錢省著用,帶著南漪走也是夠的。阿勝年輕又識字,找個地方當夥計養活他自己也是不成問題的。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爺和十姨太怎麽辦,真的就不管不顧了?


    夏日夜長,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晃過神,發現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馬識途。


    她突然想起來,自從回來一直還沒去過母親的院子。她是端午前生的,母親生前繡了一隻香囊給她。在娘胎裏名字就起好了,不論男女都叫“舟”,也是諧“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繡著一條船。那年走得急,不曉得把香囊放到什麽地方去了,總也找不到。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細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會兒宅子,似乎沒有什麽人聲。裴家人怕是也不會過來住,大約會拿去賣掉。但這宅子價格不菲,一時半會兒多半賣不掉,宅子應該還是空著。


    南舟圍著宅子走了一圈,記憶裏有處牆身有個不大的牆洞掩在繁花茂草間。她循著記憶找過去,拂開亂枝,果然洞還在。南舟從那洞裏鑽了進去,熟門熟路進了母親的院子。除了廊子下幾盞電燈偶爾發出的電流聲,一路上都靜悄悄的。


    房間沒上鎖,輕輕推開門。雖然視線不好,但對這裏她再熟悉不過。從抽屜裏摸了一根蠟燭出來點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來。一切都還是舊模樣,十幾年都沒有變過。


    床頭是一排矮櫃子,櫃子上嵌著兩排小抽屜,往常都放著母親的東西,大部分都已經叫她帶走了。撕開封條,她翻箱倒櫃地找那個香囊,最後終於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還找到了母親當年的嫁衣。


    她抱著母親的衣服,手裏抓著香囊,泄了勁兒。人躺到母親的床上,仿佛是躺進了母親的懷裏,舍不得離開。小時候受了委屈欺負,都會躲進母親房間裏尋一點安慰。想母親想的厲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淚。


    她從小就愛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麵前哭,所以特別能忍眼淚。一旦沒人了,她便會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如今四周無人了,索性放開了哭。


    裴仲桁隱在樹陰處,天上一輪滿月染得庭院一層灰銀。樹枝間透下幾線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個知了猴正從土裏往外爬。裴仲桁垂目看著它慢慢地爬出來,然後爬上樹身。


    回裴家總是路經南家大宅,是多年下來的老習慣。今天赴宴夜歸,從這裏經過的時候,仍舊是習慣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門一眼。清晨下過雨,雨過天晴後連月色都分外冼淨。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車夫,自己邁步進了宅子。


    南家他從未涉足過,但南家的大門他卻比誰都清楚。門檻高幾寸,石獅子頭上鬃毛有多少個卷,門上剝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帶著弟弟在外頭做工無人照料她。他放學回到家裏才發現妹妹快不行了。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輕輕抓著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見見娘。”


    他抱著妹妹守在南家大門前。他拍過門,被打了出來,不敢再拍。隻能在門口守著,一日一日的,瞧不見母親。一日一日的,隻瞧見妹妹瘦小的身體在他懷裏冷卻、僵硬、又變軟。他能給她的,不過是幾行熱淚,一張草席。


    人活下來真難,因為還帶著那麽痛苦的回憶,呼吸都是痛的。伴著此刻屋子裏人的哭聲,仿佛是他回憶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靜靜地看著那隻知了猴趴在樹身上一動不動。屋子裏的哭聲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來了,燭光卻仍在。他站得雙腿麻木,動了動腿,從陰影裏慢慢走出來。


    門沒關,心真是大。


    他的腳步很輕,借著燭光望見內室的床上躺著一個人。身下是鮮紅的衣裙,襯著她的臉白得刺目。再走近了些,她枕著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濕的。大約是夜裏風涼,一隻手緊緊攥著衣服。垂著的一條手臂露出來,雪白的腕子上沒有任何首飾,手裏鬆鬆攬著一個小香囊。


    他蹙著眉頭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葫蘆狀的香囊墜著流蘇,靛藍色的緞麵上繡著一條小船。她夢裏時有抽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濃黑的睫毛卷曲著,像安靜停在眼瞼上會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邊坐下。打量了四周,猜測到大約是她母親生前的住處。


    桌上的蠟燭悄悄地燃著,火光不動,連風都很靜。旁邊的人呼吸勻停,是睡熟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幣出來,百無聊賴地慢慢折著,有一種難得的“靜裏渾將歲月忘”的寧靜。


    南舟似乎是聽到了狗叫聲。她猛地睜開眼,人還是混混沌沌的。眼前一支殘燭的火光擺了幾下,她揉了揉頭,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樣睡過去了。她忙從床上下來,手裏的香囊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紙。她急得四處翻找香囊,但還是遍尋不到。狗叫聲卻是越發清晰了。她不敢久留,吹滅了蠟燭趕緊沿著來路回去了。


    裴仲桁的手緊緊壓著狗的嘴巴,直到看到她身影消失才鬆開手。


    剛才不知道從何處闖進來一隻狗,直接跑進了房間。他怕野狗傷人,竟也沒做他想,徒手便上前去抓狗。同狗搏鬥了一陣,終於被他製住了。


    裴仲桁鬆開了狗,那狗不甘心的衝他吠了幾聲,沒見過這樣凶的人,也是怕了,一溜煙地跑了。裴仲桁甩了甩手,剛才被狗抓破了手。好在是條不大的小狗,傷口也不深,看著也不像瘋狗。他從口袋裏掏了手帕隨便纏住手,不想叫人瞧見傷處,便把手插進口袋。可手一放進去,指尖下一片柔潤絲滑。


    他頓了頓,還是把東西掏了出來。月光下,絲綢泛著軟潤的光。一時恍然剛才的鬼迷心竅,目光裏突然有了狠意。掌心攥緊了,在扔與不扔間,無聲的踟躕。


    忽然肺裏又難受起來,止不住地咳嗽,叫他不用思考這個難題。他下意識握拳在唇邊,想去壓一壓咳嗽。鼻端忽然盈滿了一種奇異的花草香,深吸了幾口氣,咳嗽竟然止住了。鬆開手,這才注意到他手裏緊緊攥著她的香囊。


    南舟回了家,家裏的人都睡下了。阿勝還給她留著門,見她回來了,輕手輕腳幫她準備了洗澡水。她氣息不定地躺進木桶裏,把自己浸入水底。過了片刻猛然鑽出來,伸手從旁邊的桌子上把剛才放下的東西拿出來。


    那團紙舒展開,居然是紙折成的東西。她蹙著眉頭仔細研究,上麵印著英文字,又看到了花體的數字20。竟然是一張二十英鎊折成的一隻猴頭。


    她趴在木桶沿邊,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抓了香囊在手裏,怎麽就變成這麽個東西?難道剛才有人進來了,拿豬頭換香囊?還是說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她根本沒找到香囊,就是找到猴頭?


    她本想拆開看看上麵會不會有字,可是研究了一下發現折得很巧妙,拆掉了怕是無法再複原了。雖然是個猴頭,可不見醜態,麵寬頭大很是憨態可掬。她揚唇一笑,難道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沒有送南瓜車和水晶鞋,送了英鎊給她?也許真的是母親顯靈,送了神仙教母給她也說不定呢。她決定好好收起來。


    南舟又找了幾日,終究是找到了老大的住處,不過大少爺照常是不在家的。大少奶奶柳氏一聽說來要東西,抱著孩子便坐到了地上,一聲疊一聲地哭訴南家大少爺薄情寡義敗家,不顧念她們母子。如今這日子全靠著自己娘家帶來的一點體己錢過活,不曾留給家裏人一個銅子兒。


    二姨太這會兒放下對兒媳的成見,快速地統一了戰線,摟著柳氏一同哭。末了沾了沾眼角,“我不過一個妾室,媳婦又弱,哪裏能勸得住他?我們都知道九姑娘的能耐,倒也真心誠意希望九姑娘替我們把人尋回來。隻要他回來,九姑娘直管同他要,我們絕沒有二話。”


    南舟知道她們不過就是演戲,她胸中一口惡氣,“好,我就替你們把大哥找回來!”


    柳氏一聽止住了哭,報了地址給她,阿勝一聽紅了臉。等離開了大少爺家,阿勝囁嚅道:“九姑娘,長春巷可都是妓院,你還真去啊?”


    “去!”她自然要去的,她倒要看看,這個大哥能混蛋成什麽樣。


    人是在一間叫宜春居的妓院裏找到的。


    老鴇本要把南舟攔在外頭,南舟卻是冷著臉,“我家嫂子抱著侄子在家裏要死要活的,你敢攔我,出了人命你擔當起嗎?我又不砸你場子,不過給兄長帶幾句話。”


    老鴇看她雖然穿得素淨,料子卻是極好的。人同衣服一樣,雖然不張揚,卻處處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勁兒。老鴇也不想惹事,索性叫她進去了。阿勝在他爹麵前發過誓,永不進妓院,所以留在了外頭。


    妓院裏的客人見她進來,側目紛紛。南舟隻當沒看見,一路找到了南孝庭。


    幾個紈絝子弟圍在一起推牌九,個人都叫了局。站在大少爺南孝庭身後的,個是相貌極其妍媚的年輕女人。南孝庭開牌前總來一句,“珍珠,吹一口!”白珍珠便捏著帕子嫣笑如花地吹一下。有人一起調侃幾句半葷半素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夥計推開了房門,同他道:“南大少爺,有姑娘找。”


    眾人還打趣道,怕不是哪個相好的打上門來。南孝庭從牌九裏抬眼一看,嚇了一跳,以為見了周氏的鬼魂。再一定睛,想起來是認錯了人。


    “喲,這不是咱們家小九嗎?幾年沒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南舟往他身旁一站,“我有事同大哥說。”


    “說什麽?難不成打算說你當初從家裏帶走的東西都揮霍完了,找大哥拿錢做嫁妝?”


    白日晃晃地推牌九也不嫌不雅相,反正是沒日沒夜地揮霍錢。南舟見他擺出一副無賴的模樣,便也無需再給他留情麵。她手袋裏拿了一張紙出來,滿滿當當記著當時被幾位少爺偷拿的東西。


    “這裏頭大哥拿了多少,你自己心裏有數。你自己欠的債,不能叫其他人幫你還。”


    南孝庭斜了她一眼,“不是當大哥的教訓你,要說拿東西,你才最該吐出來!誰知道你到底卷走了多少東西,現在還有臉站在大哥麵前,找大哥要東西?”


    “我拿的是我娘從周家帶過來的嫁妝,是姓周的。你們拿的是姓南的。大哥趁早別惦記我那份兒。幾位哥哥我也見了,他們說了,隻要大哥帶頭把東西交出來,他們也交。”


    南孝庭這一局又輸了,氣得指桑罵槐地罵晦氣。下一輪輪到自己坐莊,怎麽也得翻個本。他卷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南舟一把壓住他的牌,“爹的死活是不是你不打算管了?”


    南孝庭火上心頭,一把把她推開,“輪不到你管我的事!你說是姓南的債,你可以不管;既然伸長了手要往自己身上攬,那就別說什麽姓南姓周。你娘在南家當家十幾年,不知道私下裏弄了多少銀子。大哥都不同你算賬了,你還好意思想從我身上擠銀子?”


    南舟跌坐在地上,氣得眼眶發熱,真沒料到他會無賴到這個地步。白珍珠走上去把南舟扶起來,對著南孝庭嗔道:“真是個莽漢,看把人摔的!”


    南孝庭撇撇嘴,“想要錢?那你就趕緊求求神,保佑大哥馬上贏錢。愛等你就等著吧,等大哥賺了錢,咱們再談錢的事。”


    南舟滿腔怒火往上頂,比起裴家人的所作所為還叫她生氣。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拚命忍著,轉身跑開了。


    可下了樓,她又停住了。她這樣回去了,以後該怎麽辦?幾個兄弟是不顧骨肉親情了,她也想一走了之,可她真的沒辦法不顧南老爺死活。她這樣一心一意地對父親,卻是挨罵挨得最多的。


    她下個月初拿什麽錢還給裴家?她真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無力地在台階上坐下來,所有的委屈都湧上來,眼淚便不受控製地往下掉。她抱著膝,埋頭不管不顧地哭起來。


    “小姑娘,挨打啦?”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在頭上響起,還帶著三分笑意。


    南舟正哭地傷心,聽見有人說話,想起來這是什麽地方,忙去抹眼淚。但抽泣一時半會兒停不住。她從臂彎裏抬起頭,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鋥亮的皮鞋,再往上走是褲線筆直的深灰色西褲。那人雙手抄兜,彎著身子在同她說話。


    南舟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花,盈滿了淚水的大眼睛冼亮。待看清她的樣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綻開一個笑,“姑娘,我們是不是哪裏見過?”


    南舟愣了一下,然後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襯衫前襟,“你把門錢還給我!”


    江譽白笑容更開,“真的是你啊?”怎麽在妓院裏頭,難道真是個交際花?


    “是我!”南舟站起身,“換門、換鎖、刷牆,加上房東太太收的損壞費押金,一共四十五塊錢。你的墜子現在不在我身上……”


    南舟一本正經地同他算賬,正說著,有人遠遠從二樓的一間房裏探出腦袋,“四少,你怎麽躲到那裏了,可都等著你呢!”


    江譽白一伸手將南舟拉進懷裏,卻也沒讓人瞧見她的臉,同那人笑道:“你們繼續,我要帶個美人兒找個地方秉燭夜談去。”


    對方還想再留,瞥見他懷裏的人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好不親熱。都是場麵上的人,不會壞人好事,隻笑著道:“四少隨意。”


    江譽白連拖帶攬地把她往外帶,她怎麽掙紮都沒用,“你放開!”


    江譽白被她掐了好多下,忍著疼,臉上卻仍舊帶著笑,偏過頭低聲道:“姑娘是江某人的幸運星啊,今天再救一回,回頭千金答謝。”


    懷裏的人終是不亂動了,江譽白將南舟帶上了車,交代汽車夫開到凱旋路十七號。他鬆開了人,把兩側車窗和後麵的簾子擋好,這才同她抱歉道:“剛才多有得罪,小姐莫怪。”


    南舟抿著唇坐得遠遠的,簡直見了鬼,每次碰到這個人都要叫他占便宜。


    “四少,還跟著呢。”汽車夫低聲道。


    江譽白點點頭,“知道了。”


    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車,然後繞到南舟那邊替她打開了車門,又像剛才一樣攬進懷裏藏好她的臉。進了樓,掩上窗簾,打開燈,在留聲機裏放了一張當紅歌星的唱片。做完這些,江譽白輕輕挑了簾子往外頭看,那輛車還在外頭守著。


    南舟見他靜靜看了一會兒,麵色沉寂。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同剛才判若兩人,像是有兩張臉一樣。真是個奇奇怪怪的人。


    江譽白一回頭,便看到南舟抱胸靠牆站著,臉上有種茫然無依表情。他掛起一個笑,“剛才多謝小姐了。”


    南舟卻突然想起了什麽,“我同來的夥計還在宜春居外頭等我。”


    “不妨事,我這就叫人通知他。哦,還沒請教小姐芳名。”


    “我姓南,南舟。”


    “南國有歸舟,荊門溯上流。”他笑起來,“這名字有意思。”


    南舟點點頭,“我母親是鄂中人。”


    江譽白輕輕一笑出了客廳。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再轉進來時端了兩杯咖啡。


    南舟在沙發上坐著,托著腮想心事。幫人一下到沒什麽,隻是剛才聽他說“千金酬謝”時那一刻的反應,真叫她心生恐懼。那時候的南漪怕也是這樣,因為無能為力,隻能為五鬥米折腰。


    南舟想起這個便難過起來。她不是個會在外人麵前失態的人,隻是今天實在是委屈到極致,便控製不住眼淚,越想眼淚落的越多。


    江譽白不料她哭得這樣猝不及防,他忙放下了咖啡,手足無措地蹲到她麵前,“抱歉抱歉,是我欠考慮。你一個姑娘家,在我這裏過夜不像話,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南舟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也斷斷續續,“沒有,我隻是,想媽媽了……”


    纖柔的肩膀縮在一處,半垂著頭,那身影楚楚堪憐,叫人忍不住想要攬在懷裏。但他並沒有和風月場裏的女孩子牽扯不清的習慣。他起身從抽屜裏拿了一盒朱古力,在她眼前打開。兔子、鴨子、雞……十幾個方格子裏放著裏形狀各異的朱古力。他又往她麵前托了托,溫聲哄道:“要不要吃一個?吃一個就沒那麽難受了。”


    南舟詫異地看了看朱古力又看了看他,他笑得眉目和泰,目光純明,好像天都亮了。


    每一個都可愛又美味的樣子,南舟猶豫了半天,不知道吃那一個。


    “你屬什麽的?”


    南舟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猴。”


    江譽白展顏一笑,“那就吃猴子。”是個大眼睛可愛的小猴子。他笑得戲謔卻不輕浮,捏了一個小豬給她。


    因為是在建州的“故人”,他鄉遇故知,所以天然帶著一絲親切。南舟抹掉了眼淚,眨著眼,“為什麽要吃自己?”


    “那吃我?我屬老虎的。”說著把小猴子放進了嘴裏,捏了老虎給她,“吃了老虎,虎虎生威,誰都怕你。”完全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那不是母老虎嗎?”她可不想當母老虎。


    他的手遞在她麵前,巧克力用金色的紙托著,“快點吃,我手熱,一會兒就化了。我已經把你吃了,你也快點把我吃了。”


    南舟垂眸接過來,默默地吃了一口。不是那麽甜的朱古力,可可的味道很濃。大約哭也哭了,心頭的怨氣也發泄完了。朱古力在口裏融化,順著唾液進入了胃裏。嘴裏有點甜蜜的回味,心情也跟著好起來。想起剛才失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也帶著一絲甜蜜。


    這麽久以來,難得碰上一個讓她感到溫暖甜蜜的人。像在荒原裏長途跋涉的旅人,看到偶然闖入眼簾的一小塊青草地、幾朵小野花,知道是不屬於自己的路上風景,但已經覺得很好。


    江譽白喜歡她的笑模樣,看著舒心。“你餓不餓?”


    南舟點點頭,江譽白一笑,“想吃什麽?”


    南舟真認真去想了,“想吃建州的龍眼。”


    江譽白無奈地聳聳肩,“這個一時半會兒可弄不來。不過我這邊廚娘做的栗子羹女孩子們都喜歡的,你嚐嚐?”


    南舟是真餓了,不同他客氣,點點頭。江譽白出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手裏抱著一個餅幹盒,“先吃點餅幹墊墊肚子。”


    南舟謝過他,接過了餅幹筒,慢慢吃起了餅幹。人餓的時候真是什麽吃起來滋味都好。


    江譽白坐在她對麵,含笑看著她。“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姓江,叫江譽白。我後來去找過你,可是房東太太說你退了房,怎麽到震州來了?”


    南舟歎了口氣,“說來話長。”


    他把咖啡往她麵前推了推,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唱片裏最後一首歌唱完了,唱針回歸了原地。客廳裏暖黃色的壁燈照得房間也是暖的。麵前的人笑容和煦,也是溫暖的。她輕而易舉地交付了信賴。


    故事又長又瑣碎,像落在裙子上的餅幹碎,需要慢慢攏在一起才能成型。她垂著眸子緩緩說著,聲音很平和,像是在說什麽不相幹人的家事。末了,她唇邊展了一個憂悒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


    江譽白確實沒料到她是這樣一番經曆。這樣的事情,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可謂是驚心動魄、遺大投艱了,也不知道她怎樣熬過來的。他心底如落了綿綿細雨,柔軟而潮濕。又生出了一點慶幸,竟然是建州船政學堂的女學生,叫人刮目相看。


    “別不好意思,咱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他笑道。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末了看了他一眼,“每次都見你神神秘秘的,在躲什麽人嗎?”


    江譽白點點頭,但沒有深談下去的意思。南舟也不以為意,雖然她自己的事情和盤托出了,可也不是人逼著她說的,是她自己願意說的。


    她那樣豁達,他反而有些抱歉地笑笑,“並非誠心隱瞞什麽,我是怕給你帶來麻煩。”


    南舟搖搖頭,“沒關係,我懂的。”各人都有各自的難處,她也沒多餘的興趣打聽別人的麻煩。


    栗子羹煮好了,下人端了上來。栗子磨成的粉,用牛奶小火慢煮。吃的時候撒上一點幹桂花,再加一勺蜂蜜。南舟餓狠了,連吃了三碗,吃完又覺得太甜了。江譽白早知道一樣,早叫人準備了幾碟爽口的小菜。雖然是常見的食材,但樣子精致,味道又豐富。兩個人就這樣吃吃聊聊,倒很是談得來。


    吃得太飽,困意慢慢爬上來,南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江譽白熄了燈,人坐在黑暗裏,但對麵人的輪廓還是看得清楚。


    南舟沒有戒備地靠著沙發睡著,頭發有點亂蓬蓬的,像小動物的絨毛。他輕手輕腳出去拿了一個薄毯子給她蓋上。她睡得很熟,一動不動。


    坐姿怕是不大舒服,他自作主張把她的腿也放到了沙發上,這樣她可以躺著睡覺。玲瓏的雙足套著一雙黑漆小皮鞋,大概穿著不會太舒服。他看著她的腳,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脫她的鞋。


    做完這些,他回到她對麵的沙發椅上坐下。南舟翻了一個身,夢中囈語,“不把東西交出來,誰也別想走!”像是在厲聲斥責,但因為在夢裏,語氣也變了味,帶著一絲綿軟嬌憨。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打了一個盹兒。快天亮的時候,外頭的車終於開走了。


    南舟被人的低語喚醒,低頭看見身上蓋著一個薄毯子。江譽白見她醒了,笑著走過來,“你醒了,早上想吃點什麽?”


    南舟赧然,吃了一夜的東西,她有胃口才怪。“不用了,我該回去了。謝謝你昨天晚上的招待。”


    江譽白笑了笑,將一個信封遞給她,“是我該謝謝你才對,這裏是修門的費用和一點心意。”


    南舟打開看,是四十五塊現大洋和一張千元美金的支票。她咬了下唇,也笑了笑,隻拿了四十五塊錢。“修門的錢我拿了。其他的,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掛齒。我昨天夜吃了你那麽多東西,已經收下你的心意了。”


    這樣的女孩子,雖然是家道中落,但畢竟有良好的教養和富足生活成就的自尊,拿他的錢她做不到。江譽白這時候也想到了這一層,懊惱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你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開口。這裏是我在震州的住處,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南舟看得出他家境優渥,人也十分誠懇有禮。但南舟並未往心裏去,隻是謝過他的好意。留了家裏的地址給他,叫他可以隨時過去取墜子,或者改日她親自把墜子送還。江譽白隻笑著道不急。


    南舟沒要他開車送,自己叫了洋車回家。阿勝一直守在門旁等著南舟。好在院子裏其他人都還睡著,阿勝一聽到敲門聲忙給她開了門。南舟不待他問,便編了個借口把他搪塞過去。


    人倒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雖然很累,卻沒有了睡意。她坐起身,從行李箱裏把他的墜子拿出來。一向也沒仔細看過那墜子,這會兒放在手裏端詳。原來是脂白無瑕的魚化龍墜子,應該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溫潤和澤,倒是和那個人相得益彰。南舟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唇角揚起來。


    窗外有人影閃了一下,南舟放下墜子問是誰,但沒人回答。南舟打開門看了眼,院子裏並沒有人。她回了房間,看到床上的墜子,想了想不大放心,還是掛在脖子上——自己的東西丟了就算了,別人的東西弄丟了就說不清了。


    如此過了幾日,江譽白並沒有上門來討要他的東西。南舟整日默不作聲,對於四十萬元的債務,她實在無計可施。南漪同十姨太也不敢開口問,隻能幹著急。十姨太甚至動了要出去賣唱的心思。南舟安撫了她幾句,叫她別著急。


    但她自己內心還是焦急的,如果沒有辦法讓哥哥們拿東西出來,那麽也就隻能想辦法賺錢了,她不能坐以待斃。也許要去法院打官司了。分家的時候哥哥們都分到了家產,拋開出嫁的姐妹不說,她同南漪還未嫁人,理當也應該分一份家產。政府頒發的法律條文,明確規定了女子也有繼承權。放從前她也不稀罕,但現在能搶回來一點是一點。哥哥們不怕她,總還是怕官的。


    南舟叫阿勝尋了近些日子的報紙來,自己又去圖書館借了不少法律相關的書籍。悶在屋子裏哪裏也不去,隻是讀書看報。十姨太心裏焦急,想尋她問對策,南漪拉住她不叫她去打擾南舟。


    這一日南舟照樣在看報紙,把看到的有用的消息在本子上做了抄錄,南漪突然過來拍門,“九姐姐,你快去看看,大哥來了!”


    南舟當南孝庭過來找麻煩的,誰想到了廳裏一眼就瞧見了桌子上的青花釉裏壽桃花瓶,一對明治金工荷塘小花瓶,還有定窯蓮座帶蓋的香熏爐,統共五六件寶貝。


    一見南舟,南孝庭陪著笑臉道:“九妹妹,東西真的隻剩這幾件了。你也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花銷又大,已經賣掉了大半。真的,不剩了。妹妹說的有道理,咱們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一條心。九妹妹有大能耐,這些東西拿給妹妹處理,早日把債還了,早點安生。”


    南舟蹙著眉頭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南孝庭不過略坐了坐,又同南老爺請了安。南老爺自然沒有好臉色,把人罵跑了。


    南舟拿了底檔對了,果然都是家裏的東西。想他大可以不理睬自己,不至於費心去尋些假貨糊弄自己,可他何以轉了性子?


    這邊疑雲還在,那邊幾個哥哥像約好了似的,個個都帶了東西來。四哥是同四少奶奶一同過來的,雖然是來送東西的,但四少奶奶抱著個乾隆年間的白玉牡丹三耳爐不肯撒手,一摸再摸,抱怨道:“九姑娘,你是不知道,家都叫大哥給敗了,我們四房也沒拿到什麽好東西。可憐你侄女的嫁妝還沒有著落。你也知道,玉兒從小就和昌東李家定了親。這嫁妝太薄,回頭嫁過去不知道要怎樣受婆婆冷眼。”說著沾了沾眼淚。


    南舟靜靜看著她做戲,“四嫂也不用那麽心急,沒記錯玉兒今年才十歲,離出嫁還早。四哥又是讀了書、學了經濟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四嫂還擔心玉兒嫁妝嗎?”


    四少奶奶戀戀不舍地放下爐子,綻開一個誇張的笑臉,“哎,你也知道,你哥那個人哪,就是太老實本分,不叫人欺負就不錯了——以後還要仰仗九姑娘多多提攜提攜你哥才是呢!”


    南舟太記得上回她們的嘴臉了,這回突然前倨後恭還真叫人不習慣。南舟啞然失笑,“四嫂這是說的哪裏話?我不過一界弱質女流,不叫人眉高眼低的對付就謝天謝地了,哪有什麽本事提攜四哥?”


    四少爺偷偷拽了拽四少奶奶的袖子,狠狠使了個顏色。四少奶奶這才很不情願地止住了話,扯了個囫圇笑,別過話頭略說了幾句也走了。


    等到了夜裏,大約是不會再有人來了,阿勝上了門栓,回來就看見南舟對著那堆東西發呆。


    “九姑娘,你怎麽啦?”


    “阿勝,你來掐我一下,我不會是在做夢吧?”南舟喃喃道。


    阿勝低頭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呦”了一聲。“疼的,九姑娘,不是做夢,是真的!”


    “是真的?”南舟沒想到人碰到開心的事情的時候,會是這樣的有點癡傻的樣子。她又點了一遍,是真的。雖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回來了,但這裏差不多也有一半了。隻要買家開價合理,這些東西賣出去足夠還債了。


    半夜南舟睡不著,坐在床上對著東西傻笑,一切都好得不真實。她攪著發尾,盤算著該怎樣才能把東西換個好價格。無意中碰到了脖子裏的墜子,她取了墜子下來,對著它喃喃道:“好吧,看來你也是個幸運石。”她又想起了什麽,爬起來把手袋裏的東西都倒了出來。那張二十英鎊的猴子已經被她撐平整了,她捏著猴子對著月光看,“難道真是神仙教母顯靈啦?”


    她也不是那麽迷信的人,但人無助的時候總要尋一點寄托、期待一點奇跡。她把小猴子放在手心,雙手合十,“神仙教母神仙教母,你要保佑我順順利利找到好買家,保佑我順利還清裴家的債,從此以後和那些惡棍再無瓜葛。”


    求完了又覺得自己好笑,她躺下去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月光,噙著笑睡著了。


    得了寶貝,難免心情舒暢。買賣古玩南舟不懂,又沒有信得過的人。隻是略翻了翻報紙,看了些相關文章,大概知道是怎樣的路數。當鋪是不用考慮的,再身價百倍的東西,進去先給扁得一錢不值。正經得去古玩市場賣。按說找掮客來看貨尋下家最能賣個好價,但目前她急著錢用,又想穩妥,還是打算去找個坐商。


    東西來得不易,南舟也小心謹慎,不能沒頭蒼蠅一樣撞上去讓人宰割。英租界粵北路一條街上有十幾家大古玩鋪子,雖然比不上舊京和滬上,但在東南還算得首屈一指。南舟假裝逛街的顧客,南南北北來來回回看了幾日。看人如何買賣、如何講價談判。這樣一通下來,南舟心裏大概有了底,不怕他壓價。最後選定了間叫賡雪齋的古玩店,準備過兩日先帶上個小物件過去試水。


    南舟有了算計,一身輕鬆,看著雲舒日朗,人也開心起來。阿勝看她高興,自己也跟著樂嗬。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憧憬起還了債以後的好日子。


    “今天去一枝香買點好吃的帶回家,給大家加點菜。”南舟道。


    阿勝樂得猛點頭。兩人邊走邊商量要點什麽菜,忽然聽到有人叫“南小姐。”


    南舟轉過身看到江譽白,明媚一笑,“江先生?”她本打算忙完賣東西的事情就去找他還墜子呢,不料在這裏遇到。


    “南小姐來買古玩?”他笑著走近了幾步。


    他絕對不是個對閑事感興趣的人,隻是那天她離開後便有些心神不屬。無論交際應酬還是看書讀報,一個不小心,心思便溜了號。女人在他看來都是各有各的好顏色,隻是一不留神,南舟那張臉就從萬紫千紅裏浮了出來。無論是泫然欲泣時的纖楚,嚎啕大哭時嬌俏,抑或是莞爾一笑時的粲如流光——整個人是鮮明生動的,直往眼前闖。


    幫她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又不想顯得突兀。威逼利誘叫人讓南家幾位少爺吐了東西出來,又擔心她一個女孩兒家賣東西會被奸商盤剝。這幾日他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隻是總是沒遇到她,還一度懷疑她會不會把東西送進了當鋪。好在沒有。


    南舟搖搖頭,“我是來賣古玩。江先生是來買東西的?”


    “嗯,家裏有人要過生辰了,所以過來看看。震州果然是好地方,隨便看了看地攤就遇到不少好東西。我剛才買了一塊玉雕耄耋鎮紙,才花了一百五十塊錢。”


    南舟笑問他,“不會是在那家澤記前的攤子上買的吧?”


    江譽白訝異道:“南小姐怎麽知道的?”


    南舟抿唇一笑,“江先生怕是被騙了。我在街上轉了幾日,遇到過兩回顧客找回來,說他以次充好、以假亂真。有一位顧客拿的就是一個玉雕耄耋鎮紙。東西還在你手裏嗎,我替你去把錢要回來。”


    江譽白到不見怎樣生氣,反而有些慶幸般道:“已經叫隨從送回家了。不過幸好東西還沒送出去,不然真是要丟麵子了。哎,算啦,是我有眼無珠,這年頭討生活不易,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吧——南小姐原來是個內行。”


    南舟笑著擺手,“我哪是什麽內行,就是這幾天看得多了,剛剛了解些皮毛。”


    “那也是強過我這個外行許多。我還得再去選一件,不知道南小姐願不願幫忙替我掌掌眼?”


    南舟本想摘了墜子還給他,可阿勝在旁邊,她覺得不大妥。聽他這樣一說,便點頭說好。然後拿了錢給阿勝,叫他坐洋車回去,給家人買點好吃的不必等她。交代得事無巨細。


    等她交代完了,一轉身見江譽白含著笑望著自己。自己好像有點婆婆媽媽的,她不禁有些赧然。


    江譽白狀做無意地問道:“那位是?”不像男朋友,既不像哥哥,也不像弟弟。


    “是家裏管家的兒子。”


    他恍然大悟般的點點頭,一塊石頭落了了地,笑容越發明朗起來。


    南舟想起正經事來,伸手去摘墜子,“對了,江先生的墜子我正好帶著,正好完璧歸趙。”


    他看著那塊白玉從她白皙的頸子間現出來,怔了一下,沒想到她竟然貼身戴在身上。見墜子馬上摘下來了,他忙抬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你戴著玩兒吧。”


    南舟卻會錯了意,以為是他嫌棄了。也是,別人貼身的東西,又是那樣貴重,自己戴著很不像話。她雙頰飛紅,忙解釋道:“我不是故意戴它的,我是怕放在家裏不安全,想著還是隨身戴著……”那樣豈不是說家裏有賊?南舟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胸前仿佛掛著一團火,急得浮出了汗。


    江譽白卻笑著安慰她,“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我原就不愛帶這些,這個本來就是女孩子戴的東西。我看它和你有緣,南小姐就別摘了,戴著吧。”


    “那怎麽可以?”南舟越發窘迫,好像自己白占了人家的東西。


    “南小姐,你真不用這麽客氣。就當是我謝謝你兩次解圍,總也要叫我表示一下謝意。”


    他推辭的堅決。南舟想了想,在當街推來讓去的也不像話,便先收著。改日再送回去,萬一他真不肯要,她那裏還是有個價值相當的東西可以回贈的,便不再說什麽。


    兩人並肩而行,南舟問:“不知道府上是什麽人的生辰?”


    “是我父親的太太。”他說的隨意。


    父親的太太卻不說“母親”,大約是後母了。南舟看了他一眼,他正望回來,果然笑了笑,“是繼母。”


    南舟輕輕點了點頭,明白他話背後的含義,也不再多問。倒是他主動說了繼母喜歡古玩字畫。


    兩人一同逛了幾家店鋪,最後還是在賡雪齋買了一隻翡翠海棠口筆洗,叫店主送到他家。南舟牛刀小試,雖然不是怎樣的懂,但察言觀色卻很在行,不卑不亢地砍了三成價。見她出了店嘴角尤噙著笑,江譽白疑道:“難道是撿了漏?”


    南舟搖搖頭,“是知己知彼了。”因為同他說過自己的家事,如今再多說也無妨,也是樂得同他分享。南舟便把兄弟們送了東西回來的事情告訴了他,還有自己幾日來的研究、接下來如何出貨的打算,都一一告知。


    江譽白笑著點點頭,“那真是要恭喜你了,再預祝你賣個好價錢。”


    不知不覺也逛到了傍晚,熱氣散去涼風襲來。南舟今天心情好,自然要盡一點地主之誼,便要請他吃飯。江譽白也不推脫,笑著應了。


    兩人撿了間酒樓進去。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多狼狽的窘相都叫他見過了,南舟也不拘泥,甜的辣的都吃得下。她已經記不得上回“高興”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母親死的早,把她養大的是母親娘家帶來的婆子,姓容,叫容婆婆。周氏一死,南家沒人給容婆婆撐腰,在府裏過得也是艱難,處處受其他姨太太和大丫頭的擠兌。要不是看南舟年紀小沒人照顧太可憐,她早就回鄉下了。容婆婆年紀大了,後來病得走路都不利索,她家裏人就把她接走了。好在昌叔還能照顧她一些,阿勝也能同她作伴。沒娘的孩子,開心的事情也有限,逢年過節更難熬。但也學乖了,逢人便笑的,起碼不會太吃虧。在南家辛辛苦苦過活,自己一個人讀書的時候反而沒那麽苦了。因為再也不會有人當麵背後喊她掃把星、害人精了。


    這頓飯南舟吃得神清氣爽,江譽白卻隻是隨意吃了些。出了酒樓,華燈已上,路麵上的人隻多不少。


    “是飯菜不和口味?看你都沒怎麽動筷子。”南舟問道。


    “也不是,隻是覺得震州的菜色同建州似乎沒什麽兩樣。”


    南舟笑道:“原來你是想吃特色菜,怎麽不早說?這裏怕是吃不到,下回我請你去清平路,那裏好吃的可多了。”


    本是同他客套的一句話,江譽白卻認真地點點頭,“那太好了。後天,後天怎麽樣?我去府上接南小姐。”


    南舟眨了眨眼,不好這會兒說“改天”,隻得應下了。


    江譽白時不時指著街邊的攤子問南舟,這是什麽,那是什麽,見什麽都稀奇。南舟一問才知道他是北方人,隻是他眉眼長得精致,不像她見過的北方男人那樣粗獷。不過一轉念,似乎也不是。她記得上一回他裸著上身,渾身都是緊實的肌肉,壓在身上的時候又重又硬——身段倒是很魁梧。


    南舟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華燈下的雙眸裏盡是溫存的笑影,神色有些曖昧地盯著她看。她像是做了壞事被人逮個正著的小孩,雙頰騰地紅了起來,她假裝用手扇了扇風,忙把臉偏到一邊。


    “熱不熱?”他問。


    她假裝說了聲“嗯,還真是熱。”


    江譽白四下看了看,道了聲“等我一下。”然後跨步走到前方,叫停了一個賣冰棒的小姑娘,要了兩支冰棒。從棉被裏拿出的冰棒周身還帶著涼浸浸的白霧,笑著遞到她麵前,“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吃冰棒。”


    他一身清貴相,咧開嘴笑的時候眉目清朗。南舟有點招架不住他這樣的微笑,臉燙得更厲害。道了聲謝謝,接過了冰棒。這會兒想起來要斯文一點,便小口的含著,慢慢咬著吃。


    他看著她的嘴唇被冰凍得紅漲漲的,配著那張瓷白臉皮,怎麽看怎麽好看。手裏這根冰棍也不吃了,拿在手裏。


    南舟瞥見了,問他:“你怎麽不吃?”


    “我不愛吃冰。”


    南舟“哦”了一聲。不愛吃冰還要買?她怕熱的很,多少冰都吃得下去。


    她那根冰棒吃到了一半,江譽白把手裏的遞上去,“把這個也吃了吧,快化光了。”


    南舟倒是不介意再吃一根,隻是她一手拿著手包,一手拿著冰棍,已經沒辦法再拿著另外一根了。


    冰棒的奶汁已經流下來了,江譽白怕滴到她衣服上,另一手虛虛托著。看她傻傻看著自己,便遞到她嘴邊,“我替你拿著,你先把下頭的咬掉。”奶水流了他一手,卻一點也沒有嫌棄的樣子。


    南舟進退維穀,總不能叫他扔了吧?隻好勉為其難地歪過頭去先把下麵的冰咬下一塊,下意識吮了一口四下流竄的奶水。


    路燈照得不夜天,江譽白能清楚看到她腮上淡淡的幾粒雀斑,這會兒因為臉紅著,明顯了一些,卻顯得更可愛了。他就著她的身高俯著身子,她吃一口自己的冰棍又吃一口他手裏的,簡直顧此失彼,像他家裏饞嘴的小貓。他卻是看得有趣,還時不時提醒“快點快點,這邊又要化了。”


    南舟被他催得沒辦法,嘴巴冰得說不出話來,隻能不停地吃一口再吃一口。江譽白笑得粲然,很享受看她吃東西的樣子。


    末了,南舟終於解決了那兩根冰棍,兩邊臉都冰麻了。她拿手去捂腮幫子,想趕緊暖暖。江譽白拿了手帕出來,“擦擦?”


    她道了聲謝,接了過去。漿洗的白淨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她正想說拿回去洗幹淨再還給他,卻不料他伸手過來,“給我用用。”南舟隻好把帕子還給他,他接過帕子擦了擦手。


    這時候旁邊有輛車駛過來,江譽白見狀忙把她往身前拉了拉,“小心有車!”


    南舟扭過頭去,要不是他拉了一把,車幾乎要貼著她身後擦過去。那車停了下來,又退回到兩人身旁。後車窗落了下來,江譽白臉上的笑意頓時就散了。


    一張精細描繪過的瓜子臉從車窗裏探了出來,“小白,原來你在這裏?”二十來歲的摩登女郎,細長眉,眼梢上挑著,極其嫵媚的模樣。唇勾得鮮紅,很有侵略性的美。她同江譽白說著話,目光卻往南舟臉上遛了一圈。


    南舟的胳膊還在江譽白手裏,他卻沒有鬆開的意思,下意識又把她往身後拉了拉。很客氣的見外語氣,“燕姨這是去哪裏赴宴,穿得這樣隆重?”


    程燕琳看了一眼他的手,眉頭挑了挑,語氣也有些挑釁,“這才到震州幾天,就交到新女朋友了?不打算介紹一下嗎?”


    南舟一看這兩人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她很懂得察言觀色。車裏的那位態度不善,正要開口解釋,江譽白卻半開玩笑的語氣:“我小氣的很,才不介紹給你。”說著拖著南舟的胳膊走了。


    走出了好遠,南舟瞥了眼他的手,笑問他:“我剛才是不是又替你解了圍?”


    江譽白肯定的“嗯”了一聲,“所以我說你是我的幸運星嘛。”


    這回南舟聽得明白,他這句話不是恭維或者感歎,不過就是他不願深談而故作的戲謔話。


    等轉過街角,南舟把胳膊抽了出來,江譽白也沒說什麽,順勢雙手插兜。兩個人都沉默了。南舟能感到他心情不大好,所以也隻是默默地走。直到將她送上了洋車,江譽白都沒怎樣說話。


    車子跑出去好遠,南舟情不自禁探出頭回看。那人向著相反的方向走,背影是寂寂的,同這繁華熱鬧的街市極不相稱,漸漸地沒入了燈火闌珊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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