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第一回 見裴仲珩的時候十四歲整。


    那時候她卷了家裏的一包珠寶,準備逃婚去滬上讀書。出震州走水路必過東望碼頭。從南家大宅跑出來,洋車到了碼頭附近便不肯再走。


    南舟女扮男裝,偽裝的並不高明,叫人一眼看穿。拉車的苦著臉,“小姐,您自個兒自求多福吧,隻敢拉到這兒了。這個點兒碼頭附近可不太平啊!”


    南舟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也聽說過這時候碼頭的人“辦事”,平民老百姓等閑不會出來找晦氣。她給了車資,緊了緊包裹拔腿往碼頭跑。她定的是一趟過路船,夜裏一點走,過時不候。她想著運氣不該那麽壞,總不至於今天就觸上黴頭。


    結果那天她的運氣壞到了家,剛靠碼頭就碰上了裴家人清理門戶。一排七八個人,反剪著手綁著,跪在地上鬼哭狼嚎。有人求饒,有人罵罵咧咧。兩排火把把碼頭照的通亮。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對著其中一個人一頓猛揍,旁邊的人沒人敢去拉。血腥味南舟離著老遠就聞到了。她咽了咽唾沫,也把快要跳出去的心給咽了下去。


    她今晚必須走,再不走就要被父親的姨太太送給鰥夫做填房。她是南家唯一嫡出的女兒,可也是唯一一個沒娘撐腰的。她是靠著自己拚出一條“血路”長大的孩子,如今,她還得踩著一條真正的血路離開震州。


    南舟放輕了腳步,目不斜視地從那群人旁經過,手腳發軟,又強作鎮定。好在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定的船。船上掛了盞風燈,像深夜裏引路的明星。


    那個出賣同門的被少年折磨得不成人樣。旁邊的人看不下去,有機靈的手下討好地向少年遞上一壺茶,點頭哈腰賠笑道:“四爺,您歇歇。”


    裴家四爺大名叫裴益。他接了茶壺,喝了一口,淡而無味且不解渴。一抬眼的功夫,瞧見個瘦小的影子鬼一樣飄過去。他眯了眯眼睛,心道誰這麽肥的膽子不把他裴四放在眼裏?往前踱了幾步,眉頭一挑,下頜抬了抬。心腹順子一下就懂了,帶了三兩個兄弟,跑過去抓雞仔一樣把南舟拖到裴益的麵前,一推一搡,南舟就被扔到在了地上。


    裴益抬腳一踩,踩在了南舟的腳踝上,“混哪兒的?”


    南舟疼得叫了一聲。裴益聽聲,來了興致。丟了茶壺,從旁邊人手裏抽了火把,蹲下去湊到南舟的臉前。


    火把離得近,南舟感到臉皮燙得發疼。學生帽裏露出的幾根發絲被火把燎了,衝鼻子的胡味。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逞著膽子道:“不、不混哪的,我是過路的。”


    是個女人。裴益一掃今夜的頹興,本來一肚子邪火還沒處撒,正好送上門來個丫頭。半夜三更出來的,也不會是什麽正經姑娘家。他倒是葷素不忌,不過從來不沾良家婦女。抬手挑掉了南舟的帽子,一頭烏黑的頭發傾泄下來,馨香撲麵,邪火更盛。


    借著火光,裴益看清了南舟的臉。仿佛是餓漢逮住了隻肥兔子,笑得陰陽怪氣,“我當是誰呢!”


    南舟有點懵,這人認得自己?可她一個養在深閨裏的大家小姐,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亡命之徒?於是探尋地看了裴益一眼。


    約莫十五六歲的光景,一身黑色綢緞褲褂。領子的盤扣散了三顆,露了內裏雪白的裏衣。眉淨眼亮,高鼻薄唇。粉白麵龐,是處處經得起推敲細瞧的臉,家裏唱堂會的小生未必有他三分顏色。隻是唇角笑意太薄,讓人覺得這人美的邪性,叫人毛骨悚然的。


    她總不會認得這樣的人的。


    “見著爺,你跑什麽?是不是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我沒有跑!我是搭船的,怕晚點。”


    “嚇!”裴益冷笑了一聲,掐住她下巴,逼著她抬頭對視,“這深更半夜的,一個女人家家的,是搭船會男人的吧?”手指頭卡進了肉裏,南舟的一張小臉變了形。


    周圍的人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南舟在大宅子裏長到十幾歲,滿眼的惡人,也不過是勾心鬥角、口蜜腹劍,不曾真見過真刀實槍。可也因為她是南家唯一的嫡女,骨子裏頭還是有份不知天高地厚的驕傲尊貴。大不了亮了身份,總不見得誰敢動南家的小姐。


    “先生,我真是過路坐船的,什麽都沒看見。”


    “哦,你什麽都沒看見……”裴益嗬嗬笑起來,隨便從跪著的人裏糾了一個過來,推倒在她眼前,手起刀落砍斷了那人脖子。速度太快,南舟一個眨眼的功夫,那熱烘烘的血就撲到了臉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目瞪口呆的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睜睜看著那顆人頭滾到了麵前,那人張著嘴、瞪著眼,直直地看著她。


    南舟先是呆了半晌,接著尖叫起來。


    裴益蹲下來,歪笑著,“哎呀,不好了,叫你看見了……這可怎麽辦,我好怕你去報官啊。”


    南舟見他又湊近了,一張漂亮的笑得張狂。她多的是不成器的哥哥,再壞不過吃喝嫖賭抽大煙,欺負欺負家裏的小丫頭,何曾見過這樣狠厲的少年?嘻嘻哈哈的頑劣樣,殺人不過像個捏死幾隻螞蟻。


    “不會的、不會的,我今晚就離開震州,永遠不會回來的!”她太懂得什麽時候該伏低做小。


    裴益卻是不管她,笑眯眯地掐住她的臉。修長的手指在她眼眶描了一圈,“眼睛這麽大,大概是全都看見了吧。”


    南舟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人是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她下意識反抗起來,又踢又抓。奈何裴益紋絲不動,瞧著她像放了血的雞崽一樣無畏的掙紮。南舟這會兒拚了命,手終於碰上了他的臉,想也沒想,狠狠抓了下去。


    裴益臉一疼,鬆開手一抹臉,再看手心一道紅血印。臉上的笑頓時不見,揚手一巴掌抽過去。南舟半邊臉火辣辣的疼,人也跌遠了。她爬起來就要跑,順子瞧見了,帶著人又抓回來。


    裴益抹著臉走近了,“老子靠臉吃飯的,你敢破爺的相!”


    南舟算是明白了,這人大約誠心同自己過不去的,“是你先打我的,欺負女人算什麽男人!”


    裴益像聽了笑話一樣,看了看她身上的學生裝,揚了揚聲音,“算不算男人,你試試不就知道了?”那目光邪性,看得她膽戰心寒。


    南舟又羞又恨,“你別碰我,我是南家的九小姐!”


    裴益做了驚嚇的樣子,笑聲更大,“哎呦,九姑娘啊,我怕死了!”周圍人跟著笑得更起勁兒。


    他把被傷的臉偏到她麵前,“爺的臉破了,九姑娘總得拿點兒什麽來賠吧?”


    “我賠你錢!你叫我大哥來,讓他拿錢給你,多少都行!”她身上的東西可不能給他。


    裴益還在笑,搖了搖頭,“爺不稀罕錢,就稀罕黃花大閨女。不過,你還是吧?”伸手往她胸前一抓。


    南舟從來沒受過這樣的侮辱,也豁出去了,啐了一口口水到他臉上。因為他同自己年紀相仿,生出的恐懼也有限。家裏的少爺們,壞能壞成什麽樣子呢?


    裴益擦了擦臉,也不生氣的樣子。


    原先那些等著被清理門戶的,其中一個趁人不備爬起來就要逃。裴益聽了動靜轉過身去,從順子腰上拔了匕首出來,往前一甩,直紮那人後心。那人應聲而倒。


    順子拍手大叫,“四爺好身手!”


    裴益得意的也笑了兩聲,“趕緊的,把那幾個清理幹淨,別擱爺麵前礙眼。爺現在可是有正經事辦。”


    南舟被兩個大漢抓著一點都動彈不得,眼睜睜看他靠過來。“這兒涼快,算了,爺就這兒辦了你吧。”旁邊的人都起哄叫好,非但沒走,反而拿著火把湊近了些,要給他照個亮。


    南舟尖叫著救命,但沒什麽呼救的力氣,聲音也傳不遠。學生裝外套的扣子被扯掉了,露了雪白的襯衫出來。她出來的時候裹了胸,人又瘦,裴益看了看,倒沒什麽興致。但看她那狼狽的模樣,心頭又覺得快活。拿了繩子捆住了她雙手手腕,推到在地。


    “混蛋、混蛋,畜生、畜生!”反反複複就隻會罵這些。


    裴益壓住她亂踢的雙腿,“我是畜生?你才是老畜生的小畜生!”像少年人的鬥嘴,但目光裏布滿了戾氣,人壓下來。


    南舟腦子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今天不活了,怎們也得和這個畜生同歸於盡!南舟拚著一口魚死網破的氣,奮力掙紮。快要絕望的時候,身上的重量突然間消失了。她得了自由,驚恐的往後退,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瞪大了眼睛,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提著裴益的衣襟,抬手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裴益正想發燥,待看清楚了來人,委屈地叫了聲“二哥?”


    那人沒理會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得裴益嘴角立刻裂出了血。


    “我說過什麽?”聲音沉涼,不是斥罵也不是責備,沒情沒緒的。


    裴益不敢頂嘴,連臉都不敢捂。隻能狠狠地瞪了南舟一眼。


    那人蹲下身,南舟嚇得往後退,還是被他抓住了手腕,南舟掙了幾下沒掙開。旁邊有人遞了刀子,他拿刀割斷了麻繩。


    這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發梳得齊整,西裝也筆挺挺的。眉眼同裴益很像,隻是輪廓更清雋些,目光更深沉。斯斯文文,渾身上下一股雅氣。若不是聽裴益叫了他聲二哥,南舟都要當他做好人。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南舟的臉,左右都腫起來。裴益還是收了力氣打的,隻是小姑娘家從小到大沒受過這份兒罪,臉腫的不能看了。那雙眼睛水靈靈的,又長又黑的睫毛支棱棱的散著,還掛著水珠。臉上又是血、又是泥的,還有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樣子不大好看。


    裴仲桁從前襟口袋裏拿了手帕出來,給她揩了揩眼淚,擦了擦嘴角。南舟疼得立刻清醒起來,剛才那是個小混蛋,麵前這個是個大混蛋。但她不想激怒他,隻是厭惡地把頭偏了偏。


    裴仲桁並不以為意,把手帕折好塞進她口袋裏。他站起身來,拉住她的腕子把人拉了起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高高大大的一個人忽然俯下身,輕輕去拍她褲子上的灰。仿佛看不慣人的醃臢樣。


    “老四,這可是同你喝一口的奶長大的,按理得叫聲妹妹。”語氣漠然,聲音沉穩穩的。南舟卻聽的渾身發涼。


    裴益聽他這麽一說,整個人更狂躁起來。裴仲桁不過冷冷瞧了他一眼,旁邊就有人抱住了裴益。


    南舟的包裹剛才滾到了一邊,裏頭的東西也散落了。裴仲桁走過去收撿了回來,替她背上,係結實了。“九妹妹,夜深霧大,路上小心。”


    這是要放了自己?南舟舌頭打了結,不及細想,便這樣撒開腿跑了。直到上了船,船身離了碼頭,她的心總算才回了原地。夜風吹得長發亂飄,天地被發絲割的七零八落。她按住淩亂的額發,掛回了耳後。聽得船破水聲,她終於晃過神來,自由了,她自由了!


    好一會兒,她才有膽子回望岸邊。那兩排火把明滅處,有人偏頭點了一支煙。似乎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他於白煙蒙蒙中看了過來。


    南舟打了個冷噤,忙縮到桅杆後頭,躲開他的目光。這一日,她深刻體會到了“花底藏毒蛇”的道理,終身不敢忘。


    南舟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那句話,“同你喝一口的奶長大的,按理得叫聲妹妹。”


    南舟隻喝過一個人的奶,就是花姨娘。花姨娘先前是她的奶娘,因為喂奶時總叫南老爺——就是南舟的爹撞見。奶娘奶多,南老爺極看重養生,每日也要端一碗去喝。一來二去,碗也省了,奶娘就這樣被南老也霸占了。


    奶娘的丈夫來尋,南老爺硬將人打了一頓,自說自話寫了份休書,抓著人逼著他摁了手印。奶娘就這樣收了房做了八姨太。說是八姨太,也沒享什麽福,還是當下人使喚。因為奶娘姓花,大家都叫她花姨娘。


    南家宅子大、女人多,南舟的親娘周氏是三媒六聘的正妻,生孩子卻晚。因為結婚前南老爺——那時候還是南少爺,遠遠見過一眼周氏。那一眼嚇破了南少爺的膽,覺得周氏實在是醜的不能看。但婚事是早就定下的,推不得,但人是可以跑的。於是結婚當日沒掀蓋頭,南少爺就跑了。


    十幾年後南少爺變了南老爺,帶著六七個姨太太七八個孩子回了震州。南家被周氏料理的井井有條、欣欣向榮。南老爺這才看清楚周氏的樣貌——實在是出挑,原來當日是自己看錯了人。南老爺悔不當初,終於和妻子圓了房,這就有了南舟。可惜滿院子女人沒多久就把南舟的娘氣出了病,生完南舟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所以南舟雖然行九,卻是南家唯一一個嫡出的女兒。


    南舟雖然是喝花姨娘的奶長大的,對她也沒什麽印象。畢竟吃奶的時候在繈褓之中,姨太太們各有各的廂房,平常也不總在一處。尤其花姨娘總是躲在佛堂裏念佛,幾乎叫人想不起來。記憶裏大約是十來歲的時候,花姨娘突然離開了南家。有人說是跳湖了,有人說是和人私奔了,反正是杳無音信了。也是不清不楚聽了一耳朵,花姨娘同先前的丈夫生過幾個孩子的,這樣一想,怕就是這幾個惡徒了。


    但南舟也隻是自己琢磨了一下,並沒往心裏去。畢竟她現在是遊龍入大海,從此海闊天空了。


    在滬上讀完了中學,她便轉去了建州,投考了建州的船政學堂。南家原是震州的望族,祖上做過漕運總督部院的督糧道。私船官用,幾代下來,積攢的地廣田多鋪子也多,足夠後代富足的生活。南老爺當年離家後在滬上輪船招商局做事,前朝覆滅,南老爺回了震州。家中全靠周氏掌家,船運生意一縮再縮,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入項了,但老字號還留著。管家昌叔很是敬重周氏,因此後來常把沒娘的南舟帶在身邊指點,她小時候沒少隨昌叔跑船。


    船政學堂幾乎沒有女生,她這一屆不過兩三個。另兩個女生是繪事院的,她則是造船學。當時入學的時候,學校本不招收女生。南舟記性好、算術好,學了一陣子麻將後,硬是靠打麻將花錢疏通了關係,走了校長夫人的門路,這樣才破格錄取了。也算是開風氣之先,一時還傳為了佳話。


    五年製的學業如今到了第三年,每年見畢業生中優異者都送去了法德大造船廠深造,她羨慕不已。隻是那時候校長夫人也明說了,她再用功,這留學的機會怕也是落不到她頭上。


    南舟有自己的打算,倒不是非得爭這個名額,她自己還是有點錢的。雖然卷了家裏的珠寶,南舟也知道要省著花。精打細算地把留學的學費先存了下去,剩下的錢租了一間公寓。因為學校沒有女生宿舍,總不能同一群男人擠做一團。


    建州在東南沿海,冬短夏長,四季如春。南舟樂不思蜀,早把震州的南家忘得一幹二淨。幾年來不過偷偷同昌叔通過一兩封信,當年便是昌叔替她租了船安排她出逃。論感情,同昌叔還親厚些。隻是怕行蹤泄露,兩人後來也不怎麽再通書信了。


    正是暑假,南舟這日沒什麽事情做,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時漿洗店的小夥計把她的製服送過來,南舟把製服撐平了在衣架上掛好。她平常不大穿裙子,總是同男同學一樣,穿著黑色的男生製服。


    下樓在街上買了幾塊黃米糕,見路過的挑子上龍眼新鮮,便買了一紮龍眼,悠悠蕩蕩地回了家。天氣熱,上樓下樓就出了一身汗。


    洗了澡換了條睡裙,肩上墊著毛巾坐在安樂椅上曬頭發。她一邊吃黃米糕,一邊翻今天的報紙。這一年建州鬧大兵,前一任軍閥被趕走了,新一任軍閥拿了建州的行政權,如今已經太平了小半年。南舟不關心那個,隻是讀讀書,日子過得愜意。正正經經的報道看得人心煩,哪裏鬧學運了,哪裏打仗了,哪裏遭災了。南舟一口氣上不來,合上報紙喘氣。待心潮平息下來,略過那些糟心的報道不看,隨意瀏覽瀏覽副刊。副刊就輕鬆多了,文人墨客的專欄,明星權貴的秘聞,隻是看著也生氣——國家都亂成這樣了,還有心思挖這些。她怎麽都覺得不得勁,扔了報紙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外頭陽光正好,路上有自行車鈴鈴的從樓下經過。這片兒洋樓密集,房租不便宜。但她一個單身女孩子,不敢亂住,這份兒錢不能省。偶爾替報社翻譯些文章,倒也有些買零嘴的收入。這條街上住著些船員的家屬、交際花,或是海員的情人。各色的女子,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也是花枝招展的好看,還經常能見藍眼睛綠眼睛的外國人。人雖雜,倒也都是體體麵麵的人,她倒是不怕的。


    南舟愛建州,一半是因為建州的水果好吃,尤其是青山龍眼。隻是剝殼子總免不了手上黏黏糊糊的做不成事,所以南舟想著要不要再想辦法做份零工,養個丫頭專門給她剝龍眼吃。可現在是不成了,一切都要自己動手。


    南舟吃龍眼不是剝一個吃一個,而是先剝了殼、剔了核,放在水晶碗裏頭冰鎮著,再一口不歇地吃個過癮。她這邊剝完了龍眼,淨了手,摸了摸頭發,終於幹透了。眼睛在屋子裏掃了一圈找梳子,正打算編上頭發再好好享受龍眼,不期然聽見了敲門聲。


    敲門聲不大不小,不急不徐,很是斯文。南舟先前在書店定了一本原版書,上回路過,老板說也就這幾日到了,回頭到了就叫人給她送過來。她平常沒什麽訪客,房東太太向來拍門拍的震天。南舟一想,八成是書到了,敲門聲都帶著書卷氣的,因此想也沒想就拉開了一條門縫。


    一張白白淨淨、飄飄亮亮的臉就衝到了眼前,書卷氣倒是有的,不過可不像是書店的夥計。六年前那夜裏南舟對於漂亮男人心裏有了陰影,越是漂亮的,心越是狠,這同尋常人的認識很不相同。因此打開了門看到了江譽白的時候,她心頭情不自禁地顫了一顫。不是因為英俊的叫人心折,僅僅是因為漂亮男人叫她害怕。好在這一張臉於好看之外有一種矜貴,讓他稍稍遠離了一點“十惡不赦”。那人此時正偏過頭在四下張望。


    南舟不認得他,警覺地問:“你找誰?”


    江譽白不料門開得這樣快,他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長發披散著,一身珍珠灰色的綴著蕾絲邊的睡裙,嬌嬌軟軟的。一雙大圓眼睛,睫毛像花蕊一樣四下撒開著,頭發也不知道是電過還是天生的自來卷,額邊、鬢角蓬蓬鬆鬆的。瓷白的臉上散落著幾點淡淡的小雀斑,但一點也不覺得髒,反而有一種洋娃娃一樣的嬌憨——他們哪兒找的這樣的一朵交際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南舟看著那清貴的人一瞬間換了副風流的笑臉,他推開門閃了進去,“不是在等我?”眉目一展,笑得雙目含春,翩翩的公子哥相。


    南舟再關門已經來不及了,眼睜睜見著人走了進來。江譽白掃見那套學生裝,心道不會這麽巧還有別的客吧?好在沒看到男人的鞋。他邊走邊脫了外套,隨意往沙發上一扔。人踱到窗前,隱在窗簾之後,挑起一角往外頭看,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他邊看邊鬆了領帶,一抽,扔在了地上。然後開始一粒一粒解襯衫的紐扣。


    南舟看傻了,“你找誰啊?”


    江譽白轉臉瞧她,邊解扣子邊往她身邊走,“等急了,嗯?”餘光瞥見了碎冰上的龍眼,衣服脫了一半,拿著叉子徑直吃了起來,讚不絕口道:“寶貝兒真是會伺候人。”


    “你怎麽吃我的東西!”南舟微慍。但一轉念,意識到比這更嚴肅的問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闖進了她的房間。她下意識摸了茶幾上的花瓶背在身後,貼著牆厲聲問道:“你是誰,到我家來做什麽!”


    江譽白這時候解完了紐扣,襯衫也扔到了地上。正午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把他身上鍍了一層火熱的光,寬肩窄腰,立在那裏的風流公子倒成了波利克裏托斯手下頭的雕塑。碗裏的龍眼幾乎讓他吃個幹淨,南舟恨死了。偏偏那人一點沒有自覺,哄著道:“好了寶貝,我知道錯了,來晚了,該打。”聲音倒是清潤的好聽。


    南舟漲得臉通紅,一拉大門,“我不認識你,請你出去,不然我就叫巡警了!”


    江譽白終於放開了最後一粒龍眼,笑微微地走近了,餘光瞄見外頭走廊人影亂晃。抬手把門壓了回去,卻沒有落鎖。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然後輕佻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心頭卻是一動,滑不溜的,皮膚這樣好。


    南舟不理會他的酸詩,更惱怒他的調戲,想也沒想揚手就想把花瓶砸到他頭上。江譽白早注意到了,半空截下了她的手腕子,用了力一捏。南舟吃痛,鬆開了花瓶。眼看花瓶要落地,被江譽白輕輕巧巧地接住了。


    “這麽好看的花瓶,怎麽舍得摔的?”他輕笑著把花瓶放好。“千不該萬不該叫你獨守空房,今天好好補償寶貝兒,好不好?”


    走廊淩亂的腳步聲近了,不待她開口,江譽白一拖她手腕拖進了臥室,往床上一扔人就壓上去,順手拿被子蒙住了兩人。


    南舟拚命掙紮,江譽白緊緊捂住她的嘴,“小姐,多有得罪,江湖救個急吧!”


    進了臥房的瞬間,一看到陳設、氛圍,他就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房了。但此時也隻能將錯就錯了。緊密的空間,被子連同身下的人都有一股甜馨的奶香撲麵而來,難免心旌搖惑,隻得穩了穩心神。


    南舟的大門是被人踹開的,亂七八糟呼啦啦湧進了七八號人。江譽白適時地放開了南舟的嘴,果然她長長的尖叫聲差點叫刺破他耳膜。江譽白縮了縮脖子,卻也覺得這個叫聲應景又好聽。伴著叫聲,他從被子裏鑽出個腦袋,瞪住了來人,“誰這麽不長眼!”


    床上披散著一大片的長頭發,有人在往被子裏縮,被翻紅浪的。領頭的愣了愣,跟蹤到這裏,本想逮住江譽白私會的人,誰料想他竟然是找快活來的。他咽了口唾沫,“四少……”


    席夢思還上下起伏,是南舟正在踢打江譽白,隻是外頭人不曉得。這床質量堪憂,吱吱扭扭的響聲聽得人臉紅心跳,又舍不得挪開眼。


    江譽白突然臉色漲得通紅,聲音終於停了下來。他目光更凶狠起來,簡直吼起來了,“是不是要看少爺辦完了事兒才走?”江譽白被南舟踢中了要害,疼得腦袋發漲,又不能輕舉妄動。但怕她又亂踢要了他的命,隻得一邊死死壓住她一邊同來人周旋。“有話就講有屁就放!”


    來人有點心怯,未曾見過他發過這樣大的火,哆哆嗦嗦道:“老、老爺現在不大好,夫人請您趕緊回去……”


    “滾出去!”


    “四少,咱們就在外頭候著您,您不回去,咱們不好交差啊。”


    “滾遠點!”


    “是、是!”來人確定了他的行蹤,目的達到,帶著人烏泱泱地退出去,然後關上門。


    見人退遠了,江譽白這才掀開被子起身。南舟魚一樣從他身下滑出去,揚手就是一巴掌。


    女孩子畢竟吃了點虧,江譽白不同她一般見識,揉了揉臉,好脾氣地笑了,“多謝小姐搭救。”


    態度很誠懇,這下南舟倒沒話好說了,咬著唇惡狠狠地瞪著他。江譽白脫衣服脫得瀟灑,如今穿衣服卻有點不好意思來,甚至有點羞澀的意思。撿起地上橫七豎八的衣服,背著她把衣服穿好,又理了理被子裏弄亂的頭發往外頭走。


    走到了門邊,江譽白看了看,門框裂了,鎖也壞了。他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沒掏出錢來,怕是剛才躲眼線的時候掉在了路上,這倒比剛才認錯了人更尷尬。他清了清嗓子,“我回頭叫人來修。”


    “不必了!”南舟果決地拒絕了。


    隻是江譽白從來沒有欠人的習慣。又把口袋摸了一遍,最後想了想,把脖子裏的一個奶白的玉墜子拿了下來,往桌子上一放。“今天承蒙小姐相救,下回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拿著墜子來去海安路十七號江家來找我。”說完人走了。待他轉身合門,看到旁邊的門牌號,這才注意到果然是他走錯了門,不禁失笑。


    南舟待腳步聲消失,也學著他偷偷躲在窗戶後頭撩開窗簾,見一群人擁著他上了汽車,前前後後三四輛,浩浩蕩蕩地開走了。南舟這才放下心來,走到大門旁蹙著眉頭發呆。房東太太可不是個好相與的,這門怕是要重買一扇了。她默默算了算花費,大約真的得上門討錢去。然後她想起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人沒說他的名字!


    換了門換了鎖,平平安安過了十幾日,花費也算了出來。她整理好單據,準備選個日子上門討債。畢竟坐吃山空,她盤算著趁著暑假得去尋份正經工作,這樣開學後就有餘錢雇個丫頭。隻是剛剛敲定了去圖書館做事,震州那邊就來了人。


    來人叫阿勝,管家昌叔的獨生子。阿勝同南舟一般大,小時候沒少一起玩。但許多年不見,南舟還是費了力氣才認出人來。阿勝從小就愛哭,到如今二十出頭的人了,老大個個子,還是愛哭。


    見了南舟,阿勝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原來年初南老爺中風了,總不見好。家裏的幾位少爺和姨太太趁機分了家,能拿的都拿走了。昌叔一月前出了車禍,人沒了,家裏連個能主事兒的都沒有。昌叔對南家忠心耿耿一輩子,放不下南家老爺,臨終前叫阿勝來尋南舟。


    南舟本意是不想回震州的,隻是阿勝日日在她樓下哭聲震天,四鄰八舍都探著腦袋指指點點。南舟沒辦法,隻好答應回去看看南老爺,也算盡一點為人女的責任。她叫阿勝先回去,自己料理完房子後就回。估摸著暑假大約是回不來了,不能白費了這兩個月的房租。她行李不多,先寄存到了同學家一些,退了房。修門錢也來不及討要了,隻帶了書本、幾套換洗的衣服,便搭船回了震州。


    這年仲夏,南舟敲開了震州南家的大門。


    高牆大院,飛簷上蹲著的騎鳳仙人和走獸,經久的風雨裏都失了顏色。門口一對石獅子,還是舊模舊樣,年歲越大越光鮮。震州清末辟了通商口岸,做生意的極多,商人們大都講究財不外露。南家卻不同,祖父就是個愛張揚的人,大宅子都是往氣派恢弘裏做,完全不屑於宅子的“深”與“藏”。


    日頭有些烈,叫她身上滲了一層薄汗。她霎了霎眼睛,看著朱漆剝落的大門上的門環,既陌生又熟悉。記憶裏還是鮮亮的,到了眼前才發現竟然如此暗淡了,帶了一絲頹敗的森然。這樣的院落,倒像是塵埃裏定格的一段影像,一個眨眼就從繁華落盡了。


    門房她已經不認識了,但沒多久阿勝聽到動靜跑了出來,一見她又是欲語淚先流。南舟想不明白,昌叔那樣沉穩堅毅的一個人,怎麽生出這樣的動不動愛哭鼻子的兒子來。


    阿勝一邊接過南舟的行李,一邊又哭又笑地抹眼淚,“九姑娘,我還當你誑我,等了四五天都不見你回來。正說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又要去建州一趟。”說到後來聲音又歡快起來。


    門檻很高,南舟抬腳跨過去那一瞬,阿勝道:“姑娘仔細腳下頭。”


    若沒這一聲提醒,南舟差點跌在門檻上。將腿邁得更高些,才免了這一跤。就算如此,南舟還是一個踉蹌,心跟著撲通撲通好一陣亂跳,像是南家給她的下馬威。她看著這深宅大院,心裏就有點沒著沒落的,生怕一進去就出不來。


    “早說過這門檻早該砍了。”


    南舟甫一站定,身後就響起一個爽亮的聲音,語氣分明帶三分戲謔。


    南舟回頭,驀然看見大門外不知道何時停下一輛汽車,說話的就是車上下來的一個漂亮年輕男人。“阿勝啊,怎麽家裏來客了?”


    那人邊攏頭發邊笑著往裏走,快靠近南舟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蹙著眉頭似乎在捉摸她的臉。


    阿勝雖然怕他,但這位是色名在外的主兒,他還是撐著膽子往南舟身前一站,想擋一擋自家姑娘的花容月貌。


    那人似乎想起這張臉來了。抬手輕巧一撥,阿勝便被推到一邊去了。南舟太記得這張臉了,五六年不見,身量比當年高多了,臉更妖,人更邪氣。


    “四爺,這是我們九姑娘!”阿勝簡直帶著哭腔。


    裴益拖長了音“哦”了一聲,隨即又笑道:“九姑娘……”為了這個臭丫頭,挨的兩巴掌還沒討回來呢。掃見她鼓脹的胸部,“幾年不見,越來越標誌了。”輕浮且輕蔑。


    南舟咬著唇狠狠瞪著他,不知道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這樣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裴益倒沒多同她糾纏,雙手插兜,直了身子,閑閑地問阿勝:“你家小十一呢?”


    “我、我,我家姑娘去鬆蘭山上香了,不在家。”他聲音有點飄,謊話說得太明顯。


    裴益已經走出去幾步,聽到他這樣說,倒像是聽了笑話一樣掏了掏耳朵。


    “阿勝,”裴益退回到阿勝麵前,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那”字還沒說完,毫無征兆扭了阿勝的手腕,反剪著往牆上一推。阿勝的額頭磕在了青磚上,立刻見了血。


    南舟怒火叢生,“你鬆手!來人啊!”叫了兩聲卻不見人來。


    阿勝還在辯解,“四爺,真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真的去拜佛了!”


    裴益卻是笑微微的瞄瞄南舟,拿腔拿調地學她,“來人啊,我好怕啊!”哈哈笑了一陣,然後收了笑臉,“爺就信你一回,叫小十一晚上在家好好等著,再找不見人……”他抹了一抹阿勝額頭上的血,頑皮孩子一樣揉了個胭脂團在阿勝臉上,然後又換了副笑臉,哼笑著走了。


    阿勝見車開走了,才啐了一口口水,接著抹眼淚。南舟氣得發抖,“這還有沒有王法,家裏的人呢!護院呢!”


    阿勝扯了扯她袖子,撿了落了一地的行李,慢慢說了起來。南家已經沒有人了,走的走、逃的逃。就是這間宅子,也已經被大少爺給霍敗出去了。


    過了天井到了正廳,連個正經伺候的丫頭都沒有。外頭腳步匆匆奔過來一個年輕的女人,見到她就是往她身上一撲,“九姑娘,你可算是回來啦,你一定要給我們做主啊!你再不回來,我們娘倆都不曉得要怎麽活下去了……”


    女人是南家最小的一房姨太太,收近來的時候不過十幾歲,算來如今也不過三十來歲。她從前是在蘇州畫舫上唱評彈的賣唱女,年紀小性格又懦弱,一直被各個姨太太欺負。


    南舟本來就煩,這樣聽她哭哭唧唧的更是心煩。南舟把人摁坐下去,十姨娘又將家裏的慘狀說了一遍。南舟隻覺得心煩氣亂,真不想在南家再呆下去。暗暗拿定了主意去看一眼南老爺,過兩天還是回建州去。


    南舟略略安撫了十姨太幾句,口幹舌燥,天又熱,燥了一身汗。實在不想聽十姨太哭訴,便叫阿勝趕緊帶她去南老爺院子裏去。


    一進院子,見有個胖女人坐在廊子下頭打扇子,是三姨太。幾年不見,快要圓成一個球。


    三姨太挑眼瞧見了南舟,恨從胸中起。她兒子因為護著十一小姐南漪,被裴家的人打的傷了,幹躺了小半年熬死了。要不是南舟出生找奶娘,怎麽會叫花姨娘那個女人進了南家門?又怎麽會惹出後頭的事情出來?她不敢恨裴家人,但可以肆無忌憚地恨南舟,說來說去南舟才是禍根。


    三姨太眼睛眯了眯,團扇在南老爺肩上拍了拍,“哎呀,老爺,您瞧瞧,咱們九姑娘回來啦!”


    南舟這才注意到一盆繁花後頭的人,形容枯槁的一個幹癟老頭子,鼻歪眼斜,半癱在輪椅裏。


    南老爺年輕時也是一等一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沒料到老來晚景淒涼。南舟鼻子也酸了酸,軟著聲音叫道:“爹,我回來看您了。”


    南老爺仿佛從睡夢中驚醒,猶不可信地斷斷續續問:“誰,誰回來了?”


    三姨太搖著扇子,皮笑肉不笑,眼尾的褶子能夾住蒼蠅腿,“老爺,是咱們九姑娘,南舟啊。”


    南老爺一聽這個名字,仿佛立刻魔怔了一樣,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抖抖索索抓了茶幾上的紫砂壺扔了出去。南舟離得近,又沒料到他這樣的反應,躲閃不過。那紫砂壺迎麵正砸在了腦門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後落在了青磚地上,碎了一大片。


    阿勝嚇得去看南舟,“九姑娘你沒事吧?”


    南舟一動不動,眼冒金星,疼得喘不過氣。等額上水流幹了,她抹了抹臉上的茶葉梗,冷冷笑了笑,“瞧著爹這身體強壯著呢,您既然沒事,那我也就不到您麵前礙眼了。”


    南老爺又伸手,三姨太解語花似地遞了手杖給他,扶著他站起來。老頭子顫顫巍巍站起來,揚起手杖就抽往南舟腿上抽,南舟吃疼,便是一躲。沒想到平日裏半癱的人,這會兒如有神鬼上身,一杖接一杖地不斷抽打。南舟左躲右躲,但還是挨了不少打,小腿、屁股火辣辣的疼。


    南老爺邊打邊罵:“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有臉回來!偷了我的錢去外頭揮霍,帶著一群兔崽子學壞,人人都有樣學樣來偷我的錢!你就是個禍害精,一出生就害死你娘,找的奶媽帶了一群惡鬼兒子——禍害精,你還有臉回來,是不是要克死我你才甘心!”


    這些話都是三姨太堅持不懈的枕邊風吹出來的成果,別的姨太太能卷錢走人,她不行。她沒兒沒女沒依靠,就分不了錢。索性在這裏混一個恩深意重的名聲,專等著看南舟遭罪的——她不知道多盼著南舟回來。


    阿勝哭著喊“老爺別打了、老爺別打了。”三姨太隻是裝模作樣的勸了兩句,卻是扶穩了南老爺,簡直沒有比她更好的幫手了。


    南舟又疼又委屈,挨了他幾下便不再肯吃虧。最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杖,“你自己生的一窩畜生,現在怪起我來了?我拿的是你的錢嗎?我拿的是我娘的嫁妝,是姓周的錢,不是姓南的!奶媽是來喂我喝奶的,是你搶人妻女,人家報仇不理虧!有本事你同裴家人鬥去,隻知道打女兒算什麽本事?


    你以為我想回來?要不是聽說你病重,父女一場,我做女兒的必須得回來盡孝,我根本就不會進南家大門!你打吧,盡管打,打夠了就當我全都還給你了,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你但凡打不死我,我出了南家的門就同你再沒瓜葛,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反正你十幾個兒女給你送終,少我一個也不少!”


    南老爺氣得發抖,想把手杖抽回來,力氣卻不如南舟大。他一氣扔了手杖,大口大口喘氣。三姨太假意揉他胸口,“老爺您息怒啊,九姑娘還小,不懂事,等過陣子嫁了人就懂分寸了。南舟啊,你也不小啦,不要惹老爺生氣。老爺不知道多疼你,為了你的親事,簡直操碎了心哪。”


    南舟氣得發瘋,“你這會兒還想在我身上打什麽鬼主意,勸你省省!”她十四歲都能不受他們擺布逃婚,二十歲的她就更有能力了。


    三姨太針鋒相對地同她打著嘴仗,那頭十姨太又癲癲地哭著跑過來,“老爺、三姐,去看看吧,漪兒又拿著刀了啦!”


    三姨太總算是顏色動了動,一指阿勝,“還死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去把刀給奪了。今兒要是那丫頭死了,你們明天喝西北風去啊!”


    阿勝慌慌張張往後院跑。南舟也不知道這個家是怎麽了,看十姨太跑得跌跌撞撞,哭得慘不忍睹。從前她們交集不多,她對自己算不上多好,總沒害過自己、也沒害過人。南舟向來恩怨分明,念著往年的一點情分,丟下南老爺,攙扶住十姨太往後院裏去。


    剛進了園子就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清瘦女孩子,正拿著刀亂揮著。旁邊一個臉生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勸著,“姑娘快放下刀,仔細傷著人哪!”


    南舟走的時候南漪才十來歲,如今是大姑娘,她已經不大認得了。南漪從小就生得好,南家人都有一雙大圓眼。可都是大眼,也得配上五官。配得好就是明眸善睞,配不好就是牛眼如鈴。南漪生得比南舟還好,南舟的好看是洋娃娃般的嬌麗。眉毛濃,睫毛長且黑,五官又比較深刻,憑空添了一絲凜然的英氣。南漪的好是美玉般的好,又潤又柔。加上十姨娘是蘇州人,南漪天生的軟潤裏就帶著絲憐人的荏弱。


    此時南漪的大眼睛空洞無神,神情卻決絕。如花似玉的一張臉上全是淚,卷著袖子露著一截手臂,“你們都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去陪那個姓裴的!”說著就往手臂上一劃,血立刻咕咕得往外流。“告訴三姨娘,有本事就這樣抬我出門。我反正是沒臉了,你們南家就有臉!”


    淒厲的哭喊聲、勸解聲,人擠倒廊子下花盆的破裂聲,一浪一浪得衝著南舟的腦殼。費了老大工夫,幾個人終於是把南漪手裏的刀給奪了下去,婆子又找了紗布給她裹上傷口。怕她又發狂,索性把人綁在大床上。南舟叫阿勝去叫大夫,阿勝囁嚅著不去。南舟火了,“都傷成這樣了,怎麽還不叫醫生!”


    阿勝這才哭著說:“家裏連請大夫的錢都拿不出來了。先前欠過幾回大夫的診金,後來大家都知道南家沒錢付診金,便誰都不肯出診了。”


    南舟眼底發熱,忍住了眼淚,叫阿勝先去請大夫,中醫請不來就去洋人的醫院請。她把身上的錢拿了一些塞給阿勝,阿勝這才跑出去。


    過了半晌,來了位姓陸的年輕醫生,溫文爾雅的。阿勝偷偷同南舟說,其他的大夫都不肯來,這位是洋人醫院新來的西醫。大概還不知道南家的事情,所以才請得來。南舟腦子亂哄哄的,隻點點頭。


    醫生給南漪打了鎮定劑,又重新處理了傷口,南漪總算睡了過去。


    十姨太求那醫生開點安神的湯藥,陸醫生很抱歉的笑了笑,他是西醫,真是不會開安神藥。隻是說多注意病人的心理健康,要是有問題可以再找他。


    但找他有什麽用?總不能動不動就用鎮定劑放倒,一輩子昏睡在床上吧?十姨太悲從中來,想想自己的一生,先是做歌女,後來做小老婆,還被其他的小老婆欺負了一輩子。又想想南漪的一生,雖然是庶出的女兒,好歹是大戶人家的,可誰想過得連個小老婆都不如?好好的一個沒出閣的小姐,就白白叫人毀了清白,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越想越悲,趴在床邊嚎啕大哭起來。


    阿勝送了大夫出去,回來的時候見南舟頹喪地在石階上坐著。她實在受不了十姨太的哭聲,到了外頭圖一刻清淨,但那慘唧唧的哭聲還是往耳朵裏鑽。她雙手合拳,一下又一下地磕著自己的額頭,“怎麽弄成這樣了,怎麽弄成這樣了?”


    一整天下來筋疲力盡,也讓她堅定了主意,她一定得走!這個家沒有一點值得留戀的地方,那一點骨肉親情早就熬幹淨了。


    十姨太終於緩上來一口氣,抽泣尚未停,從屋子裏跑出來,撲通在南舟麵前跪下來,“九姑娘,求求你,想辦法救救漪兒。再不救她,早晚讓裴益那個畜生禍害死啊!”


    周氏在世的日子,十姨太很受了她照拂,因此周氏是她心裏的神。當過去的神不在了,神的女兒就成了下一個神——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敢偷錢逃婚,這份膽量,她敬佩的五體投地望塵莫及。南老爺不主事了,也失了那一點兒女心。三姨太更是往死裏作踐南漪,她總得想辦法救女兒。


    這時候三姨太顛著小碎步過來,“十一可不能死,別忘了裴老四放下的話。十一要是不聽話,咱們一大家子明天就沒處住了,難道去大街上喝西北風哪!”


    十姨太是個軟性子,一直被人拿捏,隻是嗚嗚咽咽地哭。南舟氣狠了,對著三姨太怒道:“合著不是你生的女兒不心疼。就是東郊的破落戶,也沒見過叫女兒賣身子換錢賺安穩的!”


    三姨太不聽這個還好,一聽這個簡直眼珠子要瞪出來。“九姑娘還好意思說這個?要不是給你找奶娘,怎麽會招惹上花春秀那個女人來,怎麽會引狼入室!”


    南舟啐了她一口,“你自己管不住男人,叫男人沾花惹草。一個養了幾個孩子的奶娘都比不過,你們這些屋裏的女人多長臉似地。”


    三姨太氣得發抖,說著要上前去撕南舟的嘴。南舟比她靈活,躲遠了,“三姨娘有能耐留著點氣力去撕姓裴的,窩裏橫算什麽?”


    這邊正鬧得雞飛狗跳,那邊門房老劉跑過來,“三太太,九姑娘,裴四爺來了,正拍門呢叫十一姑娘出去看電影呢!”


    三姨太這會兒也顧不得南舟了,衝進屋裏去拉南漪,“死丫頭別裝睡了,給我起來好生打扮,趕緊把那瘟神送出去!夜裏男人拍門好聽是不是!”


    十姨太哭著求她放過女兒,三姨太力氣大,懶得理會,叫那婆子拿衣服給南漪換上。南漪胳膊上的傷口被她一拽滲出了血。


    南舟腦子疼得受不住,餘光撇見了桌子上奪下來的刀,血氣直往上衝,“我就不信天下沒王法了,還有這樣欺男霸女的!”說著抓了刀一路小跑到大門。


    拉開了門,裴益一身白色西裝,生發油把頭發攏得整整齊齊,見門一開,正道“小一十一”,誰料竟看到南舟的臉。


    他臉上笑頓時冷了下去,上下打量南舟一眼,“怎麽,今兒是打算讓九姑娘伺候爺?”他撇了撇嘴,極不樂意的樣子。最後勉為其難地張開雙臂,準備搭上她的肩膀,“算了,姐姐就姐姐吧,反正一家人都算數兒,換個口味兒也行。”


    南舟側身避開了他的胳膊,手裏的刀揚手一抬,一轉身猛地往大門上一插。裴益身後的隨從們見狀立刻圍了上來,亮槍的亮槍、拔刀的拔刀。


    裴益眯著眼睛看了看深插在門上的尖刀,邪笑著道:“怎麽著,今兒九姑娘要跟爺拚命?”


    “南家到底欠你們多少錢?欠債還錢而已,沒這樣糟踐人的。”南舟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


    裴益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末了搖搖頭,“你問欠多少,多得我都記不清數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南家拿不出銀子還,可不就錢債肉償?你當我愛睡那個木頭人啊,還不是因為念在往日的一點情分上。你說爺去哪兒睡姑娘能一晚上三百大洋,你當南家的姑娘是金屁股啊?”


    南舟聽他越說越不堪,羞憤難當。“欠多少錢,您給個數。有我南舟在南家一日,我妹妹就不能做賣肉的買賣。就是賣宅子賣地,一定把欠的錢奉還!”


    裴益像聽了什麽笑話一樣,笑得前仰後合,拿手一指,“這宅子你當還姓南?你回去問問,這宅子現在是姓裴的,你南家除了女兒可賣,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不過現在也好,兩個姑娘可賣。”


    南舟並不知道南家現在到底是怎樣的情況,隻是能替南漪擋一日是一日。“有什麽話,明天我親自上府上去說,欠的錢,您有賬就給賬,有條就給條,我帶著算盤親自去算。隻要真的,南家絕不賴賬!但南家是要臉麵的正經人家,沒有拿女兒還債的道理。你若再欺負我妹妹,拚著這條命,我也要告上法院,我不信這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裴益倒不是非得找南漪,不過就是發泄發泄仇恨。但他自小刀尖上討生活,對有膽色的狠人總會高看一眼。南舟這幅狠樣,倒叫他生了一點欽佩。反正去找其他的窯姐也沒什麽不可以。


    “好,既然九姑娘開口了,看在喝同一口奶的份子上,給你個麵子。咱們就明天見了。”說完果然是帶著人走了。


    阿勝見人走了,才上去拔刀,拔了半天才把刀從門上拔下來。南舟不過一時之勇,這時候腿早就軟得站不住了。她心裏不知道多怕裴益,那可是砍人腦袋能當玩兒的惡徒。


    阿勝趕緊關上門,上了門栓。南舟倚著牆弓著身子喘氣。阿勝也等著膽子落回肚子裏才怯怯地問:“九姑娘,你沒事吧?”


    南舟緩緩搖搖頭,“阿勝,你跟我說說,咱們家是怎麽弄到這份田地的?”


    兩個雙腿打顫的人相攜著去了前廳,門房老劉這會兒當丫頭使喚,給他們弄了一壺茶。茶是陳年舊茶,還是茶葉碎。混混沌沌的飄著,一口喝下去,嘴裏七零八落的碎茶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南舟放下杯子,換成了白水,沒滋沒味的幹喝。


    原來南舟走後的第二天南老爺就發現,不但姑娘不見了,連同周氏給南舟預備的嫁妝一齊消失了。找了幾日找不到人,南老爺氣得昏頭。先把家裏派出去找人的幾個少爺各揍了一頓。兒子們早就心有怨言——打不著偷錢的,淨拿老實的撒氣。


    南舟卷錢跑路給了少爺們啟示,他們便開始動了小心思,除了三姨太家的五少爺。就這樣,幾個少爺開始暗搓搓地偷偷古董、蹭公中,把個家蛀得半空。


    南老爺是個享福的人,家裏沒有嫡長子,他庶出的長子也是長子。生意早就交給大少爺和鋪子裏的老人們打理。大少爺開始還算勤勉,後來交壞的伴兒,帶著他可勁兒糟蹋錢。開始還有忠心的夥計規勸,可老大中了邪一樣信那個狐朋狗友,就這樣氣走了不少老人,幾個股東也相繼撤了股。那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虧了幾個大生意,然後卷錢跑了。這事兒讓南老爺知道了,對著老大又是一頓狠揍。


    南老爺有個怪癖,教訓兒子,不論誰犯了錯,其他的兒子都要跟著挨罰,人人都不服氣,早就心生怨恨。大少爺老實了一陣,誰知道又和一個窯姐兒白珍珠好上了。白珍珠帶著大少爺抽大煙、狂嫖爛賭,沒幾年竟然弄了十幾萬的虧空,最後隻好把南家的船運公司賤賣了,還一直瞞著南老爺。後來裴家人故意放了風聲出去叫南老爺知道,南老爺聽完就氣暈過去,就這樣中了風。


    老頭子不管事了,少爺們沒了忌憚,怕老大把家業全敗光了還背上債,索性分了家。老頭子也管不住了,隻好同意。到分家的時候,才發現家裏沒什麽值錢玩意兒了。債台高築,房子、地都沒有了。老大怕人討債,帶著老娘老婆想逃跑,結果沒出城就被抓了。其他房裏人早走光了,除了三姨太和十姨太。還不起債,老大就使壞把妹妹南漪給騙了,送給裴益抵債。


    南漪要死要活的,裴益就拿著大少爺的欠條給她看。說是陪他一回,抵幾百大洋,還能讓南家人繼續在大宅子裏住著。否則別說南漪,就是十姨太也要被拉去妓院裏陪客賺錢還債。體弱多病的五少爺實在看不下去,找裴益理論被打傷,不久就一命嗚呼了。更氣人的是,老大趁著南老爺病中,弄了個契書,拿了南老爺的手指打了手印,上頭寫著所有的債都子債父償和他無關了。


    南舟氣得胸悶,咕嘟咕嘟又灌了幾口白水。她強穩了心神,心裏還有些僥幸。等明天先看裴家的字據,再回來對一對南家的賬本,也許情況沒有那麽壞。


    南家早沒了賬房先生,阿勝也是個糊裏塗糊塗的,生意的事情一問三不知,好在還能找到舊賬。南舟算了一夜,越算越心涼。真的不剩了,一點都不剩了。這南家爛透了,她為什麽要往自己身上攬這個爛攤子?


    天快亮的時候,南舟倒在床上睡了個囫圇覺,醒來的時候快到中午了。人餓得不行,這才想起來昨天到現在都沒正經吃過東西。她洗漱好推開門叫阿勝,阿勝說給她留了飯。飯端上來不過白粥鹹菜,同往日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簡直天上地下。阿勝眼睛裏又是一包水,“九姑娘委屈你啦。”


    南舟無力地搖搖頭,也沒什麽胃口。但今天怕是有場惡戰,總得吃飽了才有力氣。她勉強喝完了一碗粥,進了裏屋換衣服。


    好半天阿勝才看到她出了房間,手裏拿了算盤和演算紙,問阿勝:“銅鑼找到了嗎?”


    阿勝忙把鑼拿給她看,南舟點點頭,兩人便出了門。


    走到街口,一家食鋪還在賣上午沒賣完的粢飯糕。阿勝人走過去了,眼睛落在了粢飯糕上。南舟瞧著心酸,雖然阿勝是家生的下人,也跟半個少爺似的,沒受過什麽苦。看他人瘦瘦條條的,南舟買了四個,都塞給了阿勝。阿勝推脫,南舟隻好拿了一個吃,剩下三個給他。阿勝這才歡天喜地地接過去。


    阿勝很會給她省錢,隻叫了一輛洋車。南舟坐著,他在旁邊一路小跑著跟著到了裴家。


    南舟叫阿勝拿著銅鑼在外頭等著,同他約好,日落之前若是她不出來,就讓他敲鑼大喊,就說裴家殺人了。阿勝眼眶紅紅,又恨自己沒出息,讓她一個姑娘家深入龍潭虎穴。南舟安慰了他幾句。她是南家人,把能做的做了,對得起自己這份心就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環。門房開了門,南舟自報了家門,門又合上。不一會兒來了個瘸腿的中年男人將她讓了進去,南舟瞧他樣子還算和善,便隨著他進了宅子。


    坐北朝南的宅子,高牆黛瓦,影壁質樸,連大門都不起眼。但繞過了影壁才知裏頭別有洞天,宅院宏大又不失精致。不知道這幾個惡徒從誰家手裏搶來的好宅子,白白浪費了。


    她為了在袖子裏藏刀,特意穿了襖裙,裏頭裏三層外三層地裹得嚴實。稍稍一動就是一身汗。但先前是熱汗,現在成了冷汗——進到正廳一看到裴益的那張臉,她就冷汗直流。


    裴益愜意地腳搭著茶幾喝著茶聽著小曲兒。白綢子暗花衫褲,鬆散了幾粒扣子。因為臉生的漂亮,隨便穿什麽衣服,看著都是個齊全人兒。他麵前立著個俏生生的姑娘在唱大鼓書,唱詞淫穢不堪入耳,兩人眉來眼去的,南舟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裴益聽到動靜一抬手叫停了小曲兒,“喲,九姑娘真來啦!”然後叫順子把唱歌的女孩子帶下去。


    南舟也不同他廢話,叫他拿字據欠條出來,她要親自算賬。裴益拍拍手,賬房先生抱著一個大木頭匣子過來,放到了茶幾上。打開一看,全是欠條,都是南家大少爺的手印。南舟看了看,二話不說,一張一張算起來。


    裴益看著無趣,笑嗬嗬的,“九姑娘,你慢慢算,爺先去睡一覺。等算清楚了,再叫人來叫我。不過甭想著偷偷毀個三五張的,我可都有底單的。”


    南舟不理他,埋頭苦算。此刻院子裏蟬鳴陣陣,驕陽烘得外頭熱浪滾滾,她卻是比昨夜裏還心涼。將近四十萬元的欠款,倘若宅子田產還在,勉強賣了還能抵債,可現在南家可謂分文不剩,怎麽可能還上?她隻覺得從腳涼到了心。


    咬著筆頭呆愣了半晌,接著奮筆疾書起來。


    裴益睡了一覺起了床,順子捧了碗冰鎮酸梅湯給他,他斜著眼睛瞧了瞧外頭,日頭低了。他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正廳裏的人來。


    “那個南家的丫頭走了?”


    “沒走,還在正廳呢!”


    裴益放了碗,精神頭足了,“走,瞧瞧凶婆子去。”


    裴益到了廳裏,果然見南舟端坐著。


    “九姑娘,算明白了嗎?沒騙你吧?”


    “紙麵上的數字是對的,不過紙麵下的事情,就要同裴四爺說道說道了。”說著,南舟推了幾張紙到他麵前。


    裴益倒是沒料到她沒罵沒鬧,這樣一幅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瞥了一眼那張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方塊字,看得頭疼。他不耐煩地手指敲了敲,“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裴四爺,咱們倆家的那點恩怨我也是鬧明白了。這紙麵上的數字不假,但怎麽會欠下這樣的巨款,裴四爺你自己心裏也有數。”


    裴益聽到這個,臉上的笑意斂了,錯了錯牙,“哼”了一聲。


    “倘若恩怨要用錢來償還,那也該還夠了……”


    “夠個屁!”裴益一拍桌子。“我爹被老畜生打死,我娘被老畜生霸占了那麽多年,生不如死。我們兄妹四個,沒爹沒娘,你知道我們怎麽活下來的?大哥為了照顧我們瞎了眼斷了腿,我姐得了病沒錢治,病死了。我從能走路就在外頭賣苦力討生活——你說還夠了,告訴你,你南家人死絕了也不夠還!”裴益說到激動處,眼睛發紅。


    南舟緊緊抿住唇,“既然是不夠,多少才是夠?我爹也被你們氣中風了,不死不活。我五哥被你打死,我妹妹的清白也被你毀了。好好的一個女孩子,一輩子就毀在了你手裏!南家幾代積累下的家業如今丁點不剩,說家破人亡也不為過——裴四爺認為要怎樣才算夠?”


    裴益冷笑著不說話。


    “既然最後就隻剩這些債下來,是不是把錢還上了,咱們兩家的恩怨就算兩清了?”


    “你先還了錢再說,現在說那些都是屁話。”


    “不要先說後說,既然錢能解決的事情,咱們就用錢解決。但是有條件,一,你不能再禍害我妹妹;二,你不能再騷擾南家人。這麽大筆款子,給我些時日,我定會還上。你心裏也清楚,我不可能一日還給你,若逼得狠了,不過魚死網破,人財兩空。”


    裴益垂目想了想。南舟把字據又往他麵前推了推,“口說無憑,裴四爺不妨看看。”


    裴益撇了撇嘴,“爺大字不識幾個,想誑我呢?”


    “那就叫您家認得字的、拿得了主意的人來看。”


    裴益哼笑,“成,那回頭我二哥回來了,我叫他瞧?”


    “咱們也別回頭了,今日事今日畢,我就在這裏等著裴二爺。”


    裴益起了身,“那九姑娘就等著吧!”


    正廳裏人走光了,隻剩南舟一個。雖然精神緊張腦仁發疼,但好在目前為止倒也沒太壞。隻是日頭眼見著就快落下去了,她估摸著裴益大約會故意把自己晾在這裏。於是寫了個條,叫了個聽差的,偷偷塞了兩塊錢給他,請他拿給阿勝。


    阿勝看了條子,南舟叫他先在外頭等著,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了她還沒出來,再按照前頭商量的來。阿勝心裏著急,她一個沒出閣的小姐,在外頭呆上一夜,傳出去名聲不知道要毀成什麽樣。但現在也沒有辦法,他隻好抱著鑼找了個角落蹲著,時不時盯著大門看。


    他靠著沒多久,天黑了下來,困意也上來了,便打了個盹兒。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勝被汽車的喇叭聲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到裴家大門前停下了一輛汽車。門房跑出來開門,有個中年瘸腿男人也從裏頭迎了出來,拉開車門,將車裏的人讓了出來。


    裴仲桁一下車就注意到牆角縮著的人了。那人懷中一麵銅鑼,在路燈下閃閃發光。他蹙了蹙眉頭,瘸腿男人是裴家的管家泉叔。泉叔一邊張羅人拿行李,一邊道:“二爺怎麽這個點才到?”


    “船路上出了點問題,耽擱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裴家,裴仲桁問:“我這一年不在家,家裏可好?”


    泉叔躬身點頭,“都好,四爺照看著,出不了什麽差池。”


    “外頭那個是誰?”


    泉叔道:“是南家人。”


    裴仲桁沒說什麽,順著抄手遊廊往自己院子裏走。泉叔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南家的九姑娘來了,這會兒在正廳裏……”


    裴仲桁腳下的步子隻是滯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步伐,也沒問什麽。


    泉叔隨著他走了一陣,有點心焦,“二爺,九姑娘已經來了四五個小時了,四爺也不許咱們過去……”


    裴仲桁突然涼聲打斷他,“泉叔,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泉叔頓時起了冷汗,“回二爺,承蒙二爺收留,已經十二年了。”


    “十二年……也該是裴家的老人了。不會忘了您這條腿是怎麽瘸的了吧?”


    泉叔的背彎了彎,腳步虛浮,“不敢忘。”


    是南老爺打斷的。他早年在南家做管家,很受過周氏的照拂。心中感念周氏,不忍看南舟被禍害。但他剛才差點忘了,裴家同南家的深仇大恨,誰的臉麵也大不過去。


    裴仲桁點點頭,不再多言。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裴仲桁站住,叫長隨萬林去正廳裏看看。


    萬林回來回稟道:“九姑娘一個人在正廳裏,一直幹坐著。丫頭端的茶和點心是一點兒沒碰。說是在等二爺回來,談一談南家的債務。”


    “行了,知道了。”


    “二爺要換衣裳過去嗎?”


    “不用。你也一路辛苦了,回去歇歇吧。”


    萬林道了“是”,退出了房。


    裴仲桁也沒喊人伺候,自己洗漱。慣常先去洗手,反複洗,直到手洗得發疼,才會覺得手上是幹淨了。洗澡時也是每一處都仔細反複清洗。


    每次在外頭做了事回來,他都疑心旁人也能嗅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看過西人醫生,告訴他這是心理疾病,是幻覺。他後來也說服自己不過就是幻覺,但是還是無法克服。回想起來,大約是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就落下了這個毛病。


    換了衣服出來,抬眼看到書架上的書,都是從前上大學時的教科書和小說。恍然人生如夢,不知今夕何夕。仿佛還記得自己抱著書本在京州大學裏上課的樣子,也記得小時候在外頭讀書,大哥冒雪給他送學費。大哥話少,反複都是那幾句,“好好讀書,給咱裴家爭口氣,不要擔心學費。”後來大哥殘廢了,就是裴益來給他送學費。他還記得讀大學時,每學期裴益把八十多塊現大洋的學費和幾十塊生活費送到他手上的樣子。盡管不叫他知道,他還是知道的,那是弟弟的賣命錢——一家人賣命,獨叫他做白蓮花。


    他的手在書脊上輕輕摸了摸,做個君子,始終隻是一個未完的夢。他從一條路墮落到另一條路上去。命運之手在南舟出生的那一刻,就轉動了所有人的命運。或者說,本來窮人的命運就是如此,他以為靠著讀書能為家人搏出一個新生來。然而不能。方知這亂世蠅營狗苟,不過就是“活著”二字。其他的都是奢望。


    肺中隱約又癢熱起來,他拿了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陣才止住。


    他慢慢踱到了前廳,但人沒進去。燈火闌珊處,一個女子端然而坐,脊背挺直,一動不動。他遙遙地看了一眼,轉回了院子。


    車馬勞頓,人很疲憊,但裴仲桁卻一點睡意皆無。鋪開紙照常要默一遍《普賢菩薩行願品》。經文很長,不長不足以平息心中淘浪。


    待到最後一字寫完,等著墨跡幹透。他拿了火盆,又將這紙一張一張焚燒。“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那些俊秀的字一點一點消失在火光裏。身上染了煙火味兒和墨香,他終於有一點活過來的意思。


    天蒙蒙亮了。南舟坐得渾身酸疼,因為缺水,嘴皮幹得翹了起來。她想不管結果怎樣,她對南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錢慢慢籌,想辦法總是能籌得到的。倘若父親還念骨肉親情,她便去想辦法;倘若父親還聽三姨太挑撥,她絕不坐以待斃。


    心中愁苦煩躁,一會兒又想起了母親。她從手包裏摸出母親的小相,這是她唯一的一點念想。看著母親的相片,就好像母親此時就陪在她身旁一樣。相片上的女人正是二十幾歲最好的年紀,苦守著空房,姣好的麵容上一絲淡淡的憂傷。不知道她當年一個人是如何十幾年如一日撐起了整個南家的。南舟又替她不值,短短一年恩愛,還要分成許多份,她有什麽?昌叔說母親人聰慧,慈善又威嚴,人人都敬愛她。這樣的女人,在哪裏不能活出一片天地?為什麽要為婚姻所困,白白在一個男人身上丟了青春和性命?


    “媽……”她低低叫出聲。她們母女兩個人連一張合影都沒有,南舟眼睛裏落下淚來。別怪女兒不孝,能做的就這些了。她委屈,連撒嬌都不曾。


    裴仲桁走到門前又退了一步回去,因為正好看到她眼中盈滿了將落未落的眼淚。等了一小會兒,裴仲桁方才弄出了點動靜走進去。南舟果然已經收了眼淚,隻是眼睛紅紅的。一夜未眠,黑白分明的眼睛這會變成了粉色,像隻小白兔,但應該是隨時要咬人的樣子。


    看到裴仲桁,南舟站起了身。盡管這個人隻見過一次,南舟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似乎沒什麽變化,隻是清減了些。麻灰色西褲,白色襯衫。袖子卷著,拘謹清雋的書卷氣裏難得透了一絲慵懶。神情有些懨懨的,像是一晚上沒睡覺。臉上沒笑,似乎是個從來不會笑的。人往那裏一站,斯文有禮裏全是內斂疏離。他頭發上有些潮氣,不知道是剛洗過澡還是在晨霧中站得太久。


    瞧著仍舊像個好人。但南舟暗暗提醒自己,那個弟弟無法無天的做惡,做兄長的即便沒有推波助瀾,怕也是放任自流了。總歸不是什麽好人。小的是笑麵虎,大的是冷麵羅刹。這樣一想,“陰戾”兩個字再適合他們兄弟不過,大的陰,小的戾。不曉得最大的那個如何,聽說也是狠辣的。是啊,不狠辣,裴家走不到今天這步。那些軍閥們來來去去,多少人家興亡不定的,裴家卻越發有勢力有錢起來。可不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


    同壞人打交道,總要揣著十二分的小心。


    “裴二爺。”她聲音不卑不亢。


    裴仲桁點了點頭,並未同她寒暄,叫了丫頭準備早點。不一會兒昨夜的東西撤下去,熱騰騰的早點端上來。精致的點心和紅豆圓子,散著香氣。


    “九姑娘先吃點東西再慢慢說。”態度是不溫不火的,聲音有些嗯啞,但還是溫潤。讓人覺得他這裏是有道理可說的。


    南舟肚子空空的叫著,但裴家的東西她說什麽是不敢碰的。


    “昨天我同裴四爺達成了協議,這是字據,一式兩份。隻是四爺說要等二爺拍板。”說著,將紙遞給了裴仲桁。


    裴仲桁還不知道南舟過來的意思,也沒人同他細說,原想著不過是求著免除或者消減債務。垂目一看,紙上娟秀的鋼筆字,從裴南兩家恩怨說起,一樁樁一件件,及至所有債權債務、被奪的家產市價、還款計劃,事無巨細,滴水不漏。末尾有她的名字,南舟。


    他麵無表情地看完了,南舟等著他同自己討價還價或者否決。沒料到裴仲桁卻是立刻掏了筆,在紙上簽了名。現在“南舟”的旁邊,並排了他的名字,“裴仲桁”。然後他遞回了一份給南舟。


    南舟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卻沒料他這樣爽快,反而一時語塞。


    “九姑娘,時候不早了,就不耽誤你了。泉叔,送客!”


    南舟從裴家出來的時候還有些雲裏霧裏。直到聽見阿勝的哭聲才晃過神來,自己竟然全首全尾的出來了!


    裴仲桁見她背影消失在遊廊裏,下頜漸漸收緊。剛才簽了字的字據抓成了一團扔到了地上。他邁出了正廳,快步往裴益的院子走去。


    順子在裴益房前等著伺候,遠遠見裴仲桁走過來,麵色陰鷙,心裏就是一驚。雖然裴益喜怒無常,脾氣暴戾,但摸透了脾氣倒是好相處。家中大爺現在修身養性,近年來也不怎麽出來料理,全是二爺掌舵。但二爺看著溫文爾雅,卻是最難揣測。順子的心這會兒高高提起來,強擠了笑臉,笑意還沒到腮幫子上,就見裴仲桁隨手解了自己的皮帶,握在手裏,迎麵抽了過來。


    順子哀嚎道:“二爺、二爺,您息怒……”


    “你們看著老四不知道規勸,整天攛掇著他惹事!”


    順子被打的不敢還嘴,好在不過隻抽了一下。裴仲桁丟下他,轉身踹開了裴益的門。


    床上的兩個光溜溜的人驚醒,女人尖叫著找衣服。裴仲桁隻盯著裴益看,目不斜視,“滾出去。”女人嚇得抱著衣服跑了。


    裴益還沒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一皮帶已經抽在身上了。他下意識握住皮帶,正要發火。但看清了來人,立刻鬆開了手,咧開嘴笑,“二哥你回來啦!”


    話沒說完,皮帶一下接一下抽過來。裴益也不躲,隻是幹嚎,“哎呀二哥,你好好的打我幹什麽啊,快停下來啊。疼那!”


    裴仲桁連抽了十幾下,直到裴益身上紅痕一片,他胸中那口怒氣才消下去。扔了皮帶,人到一旁撐著桌子猛灌了幾口涼水。


    “我這一年不在家,你都幹了什麽好事?跟你說過多少次,你隨便找什麽女人都行,就是不能禍害良家婦女。你快活一晚上,人家要陪上一輩子。”怒其不爭的失望。


    裴益被他打懵了,聽他這樣說,猜到說的是南漪的事情,忙辯解道:“二哥二哥,我錯了,你別生氣。那南家的丫頭,是他哥塞到我床上的。我又從來沒碰過黃花大閨女,不是稀罕嘛!就她一個,真的,沒碰過別的!”


    裴仲桁轉過身走到他麵前,雙手插兜,垂目漠然地看著他。


    裴益突然想明白的事情的來龍去脈,怕是南舟在他麵前說了自己的壞話。“我要是不聽你的話,昨天晚上就把那臭丫頭辦了,怎麽會讓她有力氣在你麵前嚼舌頭?二哥二哥,我是想著南漪反正睡也睡了,陪誰睡不是睡呢?我給錢的,一次從債上劃掉幾百呢,不是白嫖……”


    裴仲桁又是一個巴掌抽過去。


    裴益被打得腦袋差點撞了牆,但還是笑眯眯地,沒皮沒臉的湊過去,拉拉他的手,“哥啊,你別打我了,打狠了你自己又心疼。瞧你這又瘦了,別累壞了身子,不上算。我自己打自己成吧?”說著左右開弓抽起自己來。


    裴仲桁人又冷靜下來,歎了口氣。裴益知道他火氣消了,笑著跳下床撿了皮帶,舔著臉給他係上,“二哥這腰長的好,也不知道以後便宜了哪個女人。”


    裴仲桁冷冷瞪了他一眼,裴益也不害怕,直往他身上湊,“哎呦,哥,我腰疼,屁股疼,你給我揉揉?”


    “你少碰點女人腰就不疼了,年紀輕輕的,整天這上頭用力氣。”


    “誰像二哥你佛爺似的沒情沒欲,整天抄經都快成和尚了。人家力氣多沒處使嘛,現在又不像從前,不快活的時候還能打打殺殺滅滅火。是你叫我管住脾氣的,那我火氣不撒出去脾氣就大嘛……對了,昨兒那大鼓書娘真夠勁兒,要不要叫她來給你泄泄火?”


    裴仲桁不搭理他,心頭卻泛著苦。這個弟弟從小就出去闖生活,受過太多苦。因為長得漂亮,沒少被男人欺負,也被女人欺負。人長大了,便也是在欺負人時尋求一點平衡和痛快。


    裴仲桁叫下人拿了藥酒和紗布。四爺挨打不是頭一遭,這種東西家裏備得向來齊全。一會兒東西就捧過來了。裴益照常脫光了,光著屁股趴在床上。


    床上一股脂粉味兒,裴仲桁嫌不幹淨,三兩下把被子扯了扔到一邊。“別盡往家裏招不三不死的女人,真離不了女人,索性正經娶個太太。”


    裴益扭頭,“二哥都沒娶,輪不到我娶。娶老婆回來管我嗎?這個我可不聽你的。”歎了口氣,他又趴回去,“再說,到哪兒找個像大嫂那麽有情有意的?都是見錢眼開的婊子,要不就圖我好看。你說我的臉要花了,又沒錢,當天晚上就得跟野男人跑嘍。”


    裴仲桁不說話,太心疼他,默默給他處理身上的傷。他心裏也像是被人抽了一頓鞭子,隻是疼,瞧不見傷處。


    “對了,那丫頭寫的什麽東西,密密麻麻好幾張紙。”裴益突然想起這個。


    裴仲桁一條一條說給他聽。裴益聽罷惡狠狠道:“果然是那臭丫頭陰我,告黑狀。看回頭我不收拾她!”


    裴仲桁手下一用力,裴益“嗷”了一聲,“哥你輕點兒啊!”


    “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你該怎麽要錢就怎麽要錢,冤有頭債有主,以後離南家的女人遠點兒。”


    裴益不耐煩地應承他,“好了好了,我答應你,我發誓還不成嗎?不過,要是他哥再把他妹子剝光了扔老子床上,老子可不管。”


    “整天在誰麵前逞老子呢?”裴仲桁在他屁股上輕拍了一下。“好了,把褲子穿上。”


    裴益笑嘻嘻地翻過身,套上了褲衩。“哎,我說哥,你還真同意那丫頭的提議了?照我說,叫他們今天就滾出宅子,明天就還錢。拿不出錢,男的送去當龜公,女的扔進窯子賣!”


    裴仲桁手上全是藥酒的味道,喊了下人端了水來淨手。他的頭發都亂了,垂到額前。目光垂在水盆裏,一遍一遍地洗手。聲音波瀾不驚的,“老四,報仇不是非要這樣報的。逼急了,狗急跳牆就沒什麽意思了。見過貓怎麽抓老鼠的沒?拍一爪子,鬆開叫它喘口氣,然後再拍。玩夠了再吃——一輩子那麽長,何必急於一時?”


    裴益搔搔頭,好半天終於順著二哥的花花腸子走了一遍,想通了。然後往裴仲桁的腰上一掐,“哎呦,二哥真是的,你可太壞了!”


    那邊南舟腳步虛軟,也走不得路。現在一個銅子兒都要省下來,阿勝半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背,“九姑娘,我背你回去!”


    天快大亮了,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他們從小一處長大,沒什麽男女大防的心思,但南舟瞧著他這一晚上大約也不好過。搖搖頭道:“沒事,咱們慢慢走走。”


    兩人才走到街頭,後邊駛過來一輛車,不偏不倚地在他們旁邊停住了。泉叔從車上下來,畢恭畢敬地拉開車門,“九姑娘,我們二爺派我來送您一程。”


    對於泉叔的印象,南舟腦子裏是很模糊的,阿勝卻是認得的。周泉是從前南家的管家,周氏不在後,南老爺聽信讒言懷疑他手腳不幹淨,打折了腿趕了出去,昌叔這才成了下任管家。沒想到消失了很多年,再回震州,周泉竟然成了裴家的大管家。阿勝覺得他是二姓家奴,是叛徒,對他就沒有好臉色。


    泉叔知道她不會輕易上車,緩聲道:“九姑娘就當我還一點夫人當年的恩情,就是衝著夫人當年的看重,周某也不會害姑娘。”


    南舟確實走不動了,見泉叔彬彬有禮,態度也誠懇,不像個惡徒。裴家人想耍花樣,剛才在宅子就動手了,不需要等到現在,便謝過他上了車。阿勝不敢叫她一個人坐車,雖然板著一張不樂意的臉,還是同南舟坐在了一起。


    南家的門房老劉一直在大門那裏張望,直到看到南舟和阿勝下了車,這才興衝衝地跑去裏頭通傳。阿勝和南舟相扶著進了正廳,南老爺這會兒不在,隻有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的十姨太和一臉幸災樂禍的三姨太。


    見到南舟,十姨太走上前兩步,期期艾艾的又是盈滿一包眼淚水。南舟擺擺手,“十姨娘您先放寬心,那個裴四答應不會再為難漪兒了。”


    十姨太撲通跪下,頭磕得嘣嘣響,“謝謝九姑娘,謝謝九姑娘……”


    南舟心生羨慕,雖然是個軟弱的娘,可為著孩子的心卻是全心全意的。她將十姨太扶起來,自己也沒多少力氣,隨便撿了張椅子坐下喘氣。


    三姨太搖著扇子,打量南舟發亂釵斜,剛才走進來的時候雙腿僵直,便是譏笑道:“哎呦,我說九姑娘也真是舍己。南家陪上一個姑娘的清白還不夠?人家又沒看上你,你巴巴地跑上門叫人去糟蹋。知道的,知道你愛護幼小;不知道的,還不當你是天生下賤胚子?”


    南舟氣得胸悶,站起身抬手抽了她一個耳光,“你算什麽東西?看你年紀大叫一聲姨娘,你算哪門子的娘?別忘了我娘才是南家明媒正娶的當家太太!”


    三姨太吃了虧自然是不肯罷休的,又同她罵起來,越罵越難聽。南舟一怒,解了短襖的大襟,露出裏頭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淩子,“我清清白白的去,也清清白白的回!你再敢亂嚼舌頭壞我名聲,你馬上就走。爹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這個家就我說了算!”


    三姨太這下禁了聲,隻管小聲嘀咕不再大放厥詞。南舟掃了屋子裏的人一圈,“都先去吃午飯吧,回頭我有事同大家說。”


    南舟回了房間,把外衣脫掉。白淩子纏得太緊,尾端還叫她縫上了。這會兒拿了剪刀再剪開。扯掉白淩子,人才緩過一口氣。低頭一看身上勒出的紅印子,不少地方已經起了痱子,又癢又難受。她一肚子委屈無人訴說,隻能把自己浸沒在水裏,邊洗澡邊哭。等到哭夠了,再換上衣服去了前廳。


    一大家子默默吃著飯。這些日子夥食越來越差了,也都沒什麽心思吃飯。


    南老爺一見南舟就發火,三姨太端著的碗也被打碎了。南舟不理他,自顧自吃。粗茶淡飯,難以下咽。但還是強迫著自己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


    等到眾人都放下了碗筷,南舟這才開口。“我已經同裴家人談妥了,過幾日我們就搬家。大哥欠下的錢,可以分期還給他們。他們也答應了不會再找咱們家人的麻煩。”


    三姨太眼睛一瞪,“搬家?搬到哪裏去?我們這麽多人,住哪裏去?放著大宅子不住,住哪裏?”


    “這宅子已經叫大哥抵給裴家了,你們不會不知道。既然不是自己家,自然要搬出去。今天我會和阿勝出去找房子。裴家人給了三天時間。不管怎麽樣,三天後我們就搬家。”


    說完她就出去了,絲毫不理會三姨太身後的謾罵。


    南舟先回了房,剛要換衣服,十姨太就扶著南漪過來。南漪人還很虛弱,臉色蒼白,雙唇也沒什麽血色。見到南舟,南漪什麽也沒說,直接向她跪了下去,“九姐姐,大恩不言謝,來世結草銜環報答姐姐。”然後磕了三個頭。


    南舟把她扶起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想太多。你才十六歲,未來的路還長著。”


    南漪雙唇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點點頭。


    十姨太扶著南漪回去。南舟換了衣服出去,又把家裏的下人集在了一處,不過一個門房,一個阿勝,一個粗使婆子,兩個小丫頭。南舟略略一說,門房婆子和丫頭都表示願意回老家去,隻是南家還拖欠了三個月的工錢沒給。南舟準備了四個月工錢給他們,人各自散去,阿勝卻沒拿工錢。


    “阿勝,你還年輕,出去隨便到哪裏找點事情做都能糊口飯吃。隻要有點上進心,總能過得不錯。”


    阿勝抹了抹眼淚,“九姑娘,我不走。我在南家宅子裏生的,生來就是南家人。我跟著老爺和九姑娘!”


    南舟卻是有心事的樣子。她根本不會在這個家呆太久,她早晚要離開的。她的學業未完,畢業後若沒辦法留學,她至少能去政府裏考高等文官考試。她人聰明,考試向來不在話下。雖然公務員薪水不高,總算是個穩當的職業。嫁人的事情,從來沒考慮過。再往後如何,她總可以徐圖緩進。總之,她是沒打算把整個南家的債和人背在身上的。


    南舟見勸解無用,還是叫他把工錢收下。阿勝還要再推辭,南舟直接放進了他口袋裏,“這是我自己的錢,你收下。往後怕是什麽工錢都發不出來了,一大家子可就靠你一個人了。你總得有點錢買點吃的,不然你就是鐵打身體也撐不了兩天。明天白天咱們去找住處,晚上回來整理行李,有的你忙的。”


    阿勝抿了抿唇,覺得她的話有道理,便不再推辭。


    南舟見他走了,長舒一口氣,細細做著盤算。先尋一間住處,然後再找那些分了家的哥哥們。南家不少古玩字畫,隨便拿一個賣了也夠吃個半年。這債是老大欠下的,就該老大還,不該讓老實人跟著受苦。還有那些親戚,南家鼎盛的時候,誰沒受過南家的恩惠,誰沒從南家生意裏撈過油水?這時候不能叫他們站幹岸。


    南舟邊合計邊在園子裏漫無目的地亂走。記憶裏吵吵鬧鬧的大宅子如今一片蕭索。自離母親世後,她的院子一直空著,東西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裏。小時候每次想媽媽了,便要去那院子裏抱著母親的衣服,在她床上睡一覺,就好像是被媽媽抱著一樣,尋一點安慰。這次回來,一路忙得焦頭爛額,還沒去母親的住處看一眼。


    路過一處庭院時,她似乎聽到院子裏有動靜。這院子早就沒人了,哪裏來的動靜?南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抬頭看了看上麵寫著“怡樂園”,想起來是五哥的住處。她慢慢地靠過去,往裏頭探了探頭。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踩著凳子正往樹上扔繩子。


    她先是嚇得心頭驚顫,待細看,認出那纖柔的背影是南漪。這是來尋死來了?也是,五哥就是三姨太的兒子,當時為了護她被裴家人打死的。


    南舟氣不打一處來。她默默走到南漪身後,看她笨拙地終於把繩子掛上了樹枝,然後打了一個結。緩緩把繩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在猶豫什麽,一直沒有踢腳下的凳子。


    南舟聽見她低低的哭泣聲。


    “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南漪不料背後有人,嚇得一哆嗦,人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待看清了是南舟,南漪亂跳的心才落回原處。又羞又難過,抱著膝蓋哭了起來,“九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南舟一肚子想要罵醒她的話,可看她的樣子心裏很是不忍。如果六年前被裴益玷汙的那個是自己,大約也是會想到這一步的吧。


    南舟走到她旁邊,也不管地上不幹淨,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把南漪的頭攬了攬,輕輕撫摸著她的背。清瘦的女孩子,身上根本沒什麽肉,她弓著身體縮成一團。南舟能清晰地摸到她如珍珠的一節一節的脊椎。


    “你還不到十七歲呀……”南舟輕輕地說。如果她自己不想活,就算捆到床上一輩子,總有尋死的法子。


    “九姐姐,我真的沒臉活下去了。現在他不會來找我了,我也沒有活著的理由了。五哥是我害死的,我賠一條命給他。”


    南舟由著她哭,撫著她柔軟的頭發。她同兄弟姐妹親情都薄,可到這種時候,骨肉裏的血緣卻叫她有一種天生的責任感。


    “何止是你賠上命,怕是你今天走了,明天十姨娘也會同你一起的。與其這樣,不如你們約好了一起死算了,黃泉路上好歹也有個伴。”


    南漪的臉從手臂中抬起來,淒惶無措。南舟看得不忍,把頭偏到一邊。看著荒涼的院子,她輕輕道:“我娘死的早,沒娘疼。雖然是嫡出的女兒,好像比你們都風光,其實不知道多羨慕你們親娘都在身邊。苦點累點委屈點,也沒什麽。


    娘死了,昌叔也沒了,五哥那麽溫和的一個人也沒了。現在你也不打算活了,估計十姨娘也要沒命了——十一,你說這世道怎麽會這樣?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可是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不信老天不給好人一條活路。


    你想死我不攔你,你受的苦旁人體會不到,說再多也沒用。隻是你甘心嗎,你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去死的那個是你呢?既然死都不怕了,怎麽就不敢活一活?大不了不就是一個死嗎?”


    南漪聞言似乎心有所動,緊緊盯著南舟。南舟這才把臉轉過來看她,抹掉了她臉上的眼淚,“十一,你要不要信姐姐一回?試一試,看到底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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