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平號換新東家的報道在報紙上被大肆報道了好幾天,生怕南舟看不見一樣。


    南舟連看了三天的報紙,天天都要看記者把這事顛來倒去的說一通。平鋪直敘的報道是沒人愛看的,那麽八卦野聞自然是好瞧的多。雖然沒有指名道姓,隻說某名門望族的發家以及消亡史,其中還羼雜著各種香豔的秘聞,寫得跟真的似的。然後又說了裴氏兄弟的發家史,以及對通平商號的展望和歌頌。南舟看完隻覺得要吐血三升,這趨炎附勢的德行真叫人生氣。


    通平號重新開張的這一日,南舟也去湊了熱鬧。先是去商鋪裏看人剪彩,持剪人是市長和裴益。裴益一身白色西裝黑色領結,站在矮胖圓潤的市長旁邊越發人模人樣,不知情的當他是哪個電影明星。南舟心裏罵了他八九上十遍都不解氣。


    兩個壯漢抬著一個鎏金的大盆,裏麵裝滿了大洋。那邊剪刀一剪、炮竹一響,裴益便叫順子抓了錢往人群裏撒。誰喊的吉祥話聲音最大,錢就往哪裏扔。真金白銀的現大洋漫天如雨,場麵一度失控。


    南舟被人擠得東倒西歪,腳也叫人踩腫了,舊仇新恨又添一筆。好容易儀式完成了,南舟又被人潮擁著往碼頭去。今天通平號的新船下水,首發載著一船去滬上的貨。到了碼頭還要再撒一盆大洋,所以大家都趕著過去撿錢。


    南舟忍著腳痛隨人潮到了碼頭,今天東家興致高,開放了船讓眾人參觀。可真心參觀的沒幾個,都是衝錢去的。她隨身有把軟尺,走一路丈量一路。她記性好,數據便都存在腦海裏。到人少的地方拿出來筆紙一通計算。她本來還氣不過,但看到了數據和船體狀況後,心情複又高興起來。待船離港,她興衝衝地往家跑,要把好消息同南漪分享。


    洋車剛把她拉到巷子口,正要拐進去,巷子口旁停著的一輛惹眼的敞篷汽車發出一串震天的喇叭聲。汽車裏的人探出身子衝她招手,“噯,小帆船!”


    南舟聽著聲音耳熟的很,偏過頭一看是江譽白。她叫車夫停了車,江譽白已經從車裏跳下來。她正要打開手包付錢,江譽白搶著把錢付了。“你可算是回來了,我等了你一下午。”


    南舟瞧了瞧日頭,看他額頭有汗,臉頰也曬紅了。忍不住掩唇笑,“這烈日當空的,開敞篷車也不怕曬出油來?”


    江譽白過去把車門打開,做了個“請”的動作,“先別回家了,帶你去個地方。快點上車,真是曬得不行,開起來就涼快了。”


    南舟卻站著不動,“去做什麽,不會又去吃飯吧?”回回吃飯,她最近覺得胸衣又緊了,一天下來簡直喘不過氣。


    他卻笑得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


    沒頂子的汽車實在不適合在熱天開,雖然震州已經入了秋,太陽卻還是烈的很。


    南舟本就在碼頭曬了一下午,這會兒又要曬。雖然太陽斜了,但車是往西開,正對著臉曬。江譽白戴著太陽鏡倒還好,南舟受不住太陽,拿手當著光,抱怨的不行。“哎呀,有多遠?再曬會兒真是要成魚幹了。”


    江譽白看她小臉被曬得白裏透紅,煞是好看,隻是她手太小遮不住太陽。於是單手開車,另一隻手一伸,擋在她額頭前,“這樣就不曬了。”


    可他目光看著路,手在她額前沒個準頭,一不小心就碰到她的臉。南舟非但不涼快,反而更覺得熱得心慌。


    她彎下腰避開他的手,去看自己的腳。剛才還不覺得,這會兒腳疼得厲害。應該是腫起來了,擠在皮鞋裏大約像長歪了的胡蘿卜,她都能想象出那醜模樣。她想脫了鞋看看到底怎樣,但當著他的麵又不好意思,怕臭又怕不雅,糾結的很。


    江譽白餘光瞧見了,“怎麽了?”


    “沒事,剛才去碼頭看人新船下水,被人踩了腳啦。哎,也是我倒黴,有兩塊大洋落在我腳旁邊。有個人看見了,怕錢被人搶去,就猛地跺下來。也不知道他什麽眼神,錢沒踩到,把我的腳踩扁了。你不知道,那個人有我兩個,不、有我三個寬。”


    雖然是在抱怨,可臉上卻一點不高興的影子都沒有。江譽白奇道:“怎麽被人踩了腳還這麽高興?要不要緊,先找個大夫瞧瞧吧?”


    南舟擺擺手,雖然因為疼蹙著眉頭,臉上卻是一直浮著笑意。“沒事沒事,過一會兒就好。”


    車開了一會兒,卻是停在了一家醫院前頭。南舟詫異道:“你來看醫生啊?”


    江譽白笑,“是叫你看醫生,腳都踩扁了還怎麽走路?”說著下了車,轉到她那邊替她拉開車門。


    “不要了,不用看醫生的,還是先去做正經事。”看醫生就要當麵脫鞋子,想到這個她就有點發怵。


    “看醫生就是最正經不過的事情了。”他拉開了車門,南舟還是忸怩著不肯下車。江譽白雙手支在車身上,人彎腰下來,雙目含笑,卻是頂認真的語氣:“再不出來,我抱你下來了啊。”


    南舟嚇壞了,臉漲得通紅,忙說:“我可以自己走!”然後扶著車身下車。腳一觸到地麵就疼得她“絲”地抽了口氣,但又不敢太大聲,怕有人太熱情。剛才也不見這麽疼,果然是有人關心了,就矯情起來。


    南舟翹著腳尖一瘸一拐地往裏走,怨念的很。“我最怕看醫生,本來還不疼的,一看到醫生就疼厲害了。”


    江譽白脾氣相當好,總是一副和煦的笑模樣,似乎沒有生氣的時候。“生病的時候就是身體脆弱的時候,身體一脆弱,心理也堅強不不起來啊。”


    她走路像鴨子,還是瘸腿的,隨時都要倒的那種。江譽白伸了胳膊給她,“扶著點吧,回頭再摔一跤可不得了。”


    南舟勉為其難地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大熱的天,不過一件襯衫,這會兒袖子還卷到小臂上。她手下是結實的肌肉,腦子裏又閃出第一次見麵時他的脫了一半的樣子。臉燙得不行,手軟腳軟——這也太不堅強了。


    南舟垂著頭假裝看地麵,生怕叫他發現自己的異樣。


    到了大廳,江譽白叫她靠在一邊等著,自己去替她掛號,然後又扶著她慢騰騰挪上樓。醫生正在看病人,診室的門關著。走廊裏有長椅,江譽白扶著她在候診的長椅子上坐下。南舟頂怕打針,這會兒緊張的不得了。腳疼得連地都不能碰了,虛虛懸著。


    “不會要打針吧?”


    江譽白歪頭看看她的腳,“沒被割傷應該不會打破傷風針的,主要叫醫生瞧瞧骨頭。”


    南舟算是放下了點心。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是裴仲桁同他的隨從。南舟心道難怪今天剪彩沒見著人,原來是病了,不會是那天淋雨淋病了吧?


    裴仲桁見到南舟盡管意外,神色仍舊波瀾不驚,微微衝她點了點頭。南舟也隻是頷首,算是個招呼。他們之間實在不需要怎樣的寒暄。這人的彬彬有禮是讓人感覺隔著些什麽的,不單是世仇。約莫著同旁人也是這樣不冷不熱的禮貌。


    裴仲桁多看了她身旁的男人一眼,認出來是那天在街上見過的。


    護士出來叫號,“下一位病人請進來吧。”


    長椅離著診室的門還有兩三米遠,南舟站起身來,扶著江譽白單腿一跳一跳地往前行,這會兒成了兔子。每跳一下,胸前也跟著晃一下,微波蕩漾。除了她自己沒覺察,旁人看著無端叫人遐想連篇,心神不寧。


    裴仲桁自以為目光很克製,還是叫江譽白立刻就洞悉出了一點異樣。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男人往往最懂男人的目光。身體比腦子轉的快,他一把摁住南舟,彎腰一抄把她橫抱起來,“別跳啦,等你跳進去醫生都要下班了。”


    裴仲桁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轉瞬又恢複了平靜。


    南舟成了架在蒸鍋上的螃蟹,連耳廓都紅起來。她掙紮也不是,不掙紮也不是。“噯,放我下來!很重的,我還是自己走吧?”


    江譽白卻垂著眼睛笑,“輕的很,你老實一點,不然咱們摔一塊就好看了。萬一摔成腦震蕩,回頭給你敲開腦殼檢查。”


    當她是三歲孩子嗎,這樣嚇唬她。可她還是乖乖不動了,因為覺得萬一兩個人一起摔跤了,腦震蕩倒是不一定,摔在他身上心髒病怕是要摔出來的。


    因為總怕掉下去,所以南舟下意識就掛住了江譽白的脖子。他沒想到南舟瞧著細臂纖腰的,身上卻藏著一圈彈手的香肉。先前也抱過,蜜桃樣的身體,溫軟的很。偏偏還長著付天真無邪的大圓眼,這會兒無措地不知道該往哪裏看。女孩子身上的香撲上來,他都能聽見自己氣血翻湧的聲音。有點要命。


    兩個男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互相客氣地點了點頭。裴仲桁偏了偏身子給他們讓開路,然後目不斜視地離開了。雖然剛才陸尉文給他檢查過身體,最近一切都正常,可這會兒胸口突然悶的很。像吃了一根悶棍,又像是什麽東西哽在胸口,呼吸不暢。直到快走到樓梯口,他才停了下來,轉回頭看了一眼。但長長的走廊裏除了往來的病人、醫護,什麽都沒有。


    南舟沒料到坐診的醫生是陸尉文。陸尉文見到南舟,欣喜之情也溢於言表。問清緣由後,護士正準備脫去她的鞋,南舟突然叫她等一下,然後赧然地對江譽白道:“江先生,你可不可以在外麵等我?”


    江譽白牽唇笑了笑,很紳士地退到外麵。


    護士是個性格活潑的姑娘,見剛才她是被抱進來的,便打趣道:“怎麽叫男朋友到外麵去呀?生病的時候最是撒嬌的好時候。”


    南舟忙看了一眼陸尉文,好在他似乎是沒聽到。南舟窘迫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普通朋友。”


    護士吐了吐舌頭,莞爾一笑,“我看離男朋友也不遠了。”然後麻利地幫她把鞋子脫了,三隻腳指頭已經腫得發亮了。


    陸尉文走過來仔細給她檢查了一下,“骨頭應該沒事,隻是軟組織損傷。不過安全起見,還是拍個片子。要是骨頭沒事就給傷處消消毒,回家後泡泡熱水。我再給你開點止痛藥,要是疼得厲害就吃點藥。”


    片子拍完了,好在骨頭沒事,江譽白又去替她到藥房拿了止痛藥。陸尉文等護士出去換藥的時候方才道:“我學兄說南漪小姐已經被護校錄取了,入學通知已經寄出去了,這幾日便會到。我那裏有一些教材可以借給南漪小姐先看看,這樣以後就不擔心跟不上進度了。如果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來問我。”


    “那我先替南漪謝謝您了,回頭我叫阿勝去府上取。”


    “也不用那麽麻煩,改天我出診的時候順便送給南漪小姐。”


    南舟再遲鈍也瞧出來他是想借機見南漪,心裏既替南漪開心,又隱隱有些擔心。南漪長得美,不難被人吸引。但有多少人能接受她的過去?如果心不夠真,那麽不如開始就不要招惹。但這畢竟是南漪的事情,她不能替她拿主意。於是點點頭向他道了謝。


    江譽白取了藥回來接南舟。鞋子是穿不回去了,但她又不肯叫他再抱,堅持自己單腿跳著出了醫院。


    女孩子身材太好也是揪心,晃得他心猿意馬。恨不得立刻卷進懷裏,拿個金屋藏著掖著,誰都不叫瞧去,隻自己偷偷欣賞才好。


    這念頭叫他一時怔忪——男人未免偶爾見色起意,他並不陌生。要說戀愛,也並非沒談過。異性間曖昧撩撥,於他並不少見。大多時候不過逢場作戲,沒打算當真,也不會給機會叫別人當真。他隻當這回也同往常一樣的,隻是這一刻驚覺自己實在對她用心太過。樁樁件件細數過來,可以說是想幫她,也可以說明明就是放不下她,是在追求人的架勢。


    他喜歡她嗎?應該是喜歡的,他能說出她一大串的優點,她身上有他欣賞的各種品格。他對女孩子向來周到,不過出於所受英式教育培養出的紳士習慣。但於“真情”二字,他是十分吝嗇的。對於不喜歡的或是失了興致的,早就不露痕跡地疏遠了。反正男人總有一點算不清的風流賬,稱不上什麽十惡不赦的大事。但要說多喜歡,似乎也說不上來。


    可今天在旁人麵前幾乎幼稚的宣誓主權,一閃念的占有欲,似乎就有點過了,叫他不得不冷靜下來。感情不是兒戲,尤其是她這樣的女孩子,家道中落,幾乎算得上無父無母無所傍依。萬一感情上再有什麽閃失,那應該無異於滅頂之災了。他受過情傷,知道是怎樣的傷人。所以至今沒再動過真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更是不知自己這裏還有幾分真。他算不上君子,倒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更沒打算害她。


    他這樣一踟躕,反而不敢去抱她了,規規矩矩地叫她扶住。好不容易上了車,他倒比她還累,氣都有點喘不勻。


    在車上坐定,也耽誤了這許久了,南舟問:“對了,你剛才要帶我去什麽地方?”


    江譽白遲疑了一下,看著她望過來的水汪汪的大眼,剛才那點打定了要疏遠一些的念頭又被暫時撂開了——畢竟他隻是在還她的人情而已。於是發動了汽車,“不遠,一會兒就到。”


    正要出發,他想起了什麽,“你等我下。”然後下了車跑到對麵商店裏。不一會兒他提著袋子出來了,原來是給南舟買了雙軟底的拖鞋。


    “先湊合穿著,跳來跳去的我看著都累。”


    實際上路程並不近,南舟瞧著一路房屋變得稀疏了,應該是開到城郊去了。江譽白慢慢把車停了下來,南舟看看外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片田園,疑惑地問:“這裏?”


    他卻笑著說:“為了保持驚喜,你先把眼睛閉起來。”


    南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做什麽,不過年輕女孩子總是活潑的性子,“你不會要嚇唬我吧?”


    江譽白笑,“怎麽會?保準隻有驚喜沒有驚嚇。”


    南舟有點吃不準,半信半疑地閉上了眼,片刻又睜了一條線,“你保證不嚇我?我最怕人嚇我了。”


    他舉手再三保證,然後湊近了確認她雙眼是閉緊的,“沒有睜著?”


    “沒有。”說著“沒有”還是好奇地掀開一點眼皮,正叫他抓了個正著。


    他笑,“這樣可不成。”


    南舟隻好拿手蒙住臉,“這樣行了吧?我保證不偷看。”


    他又細看了看,女孩子的聲音在手掌下悶悶地傳出來,又軟又嬌。“真的不偷看。可是你要是嚇唬我,我一輩子都不理你了啊。”


    一輩子,這樣長的懲罰,他怎麽敢?他輕笑起來,“我怎麽敢叫你一輩子不理?”


    南舟好奇地很,隻是強忍著偷看的衝動,時不時問一句:“到了沒有?還有多久?”


    他不停地哄著,“快了快了。”


    終於南舟感到車子停下來了,她正要鬆手,雙手卻又被人按回去。他的聲音就在耳畔,帶著溫熱的氣息,“再等下。”然後他的手蓋在她的手上,領著她下了車。


    南舟已經不知道步子要怎樣邁出去了。她走不快,慢慢挪。他也不著急,替她把著方向。隻是他的手太大,若有若無地觸到了她的唇,觸得她心如鹿撞。手心裏都是汗,差點想要推開他跑開。可那樣是不是顯得太刻意?人家好像也沒怎樣。


    她幾乎是被他推著往前走的,腦子裏一團漿糊,不知道走了多遠,走到了哪裏。終於他站住了,笑著道:“到了。”然後鬆開了手。


    陽光一下湧了進來,南舟眼睛眯了好一會兒去適應光線。等睜開了眼睛,發現目光所及之處是一串串的龍眼。再定睛一看,麵前是棵掛滿了果的龍眼樹。四下一打量,兩個人竟然身在果樹園裏。


    她猛然回頭,眼睛裏全是驚喜,忍不住掩住唇,怕自己沒出息地叫出聲。那雙眼睛因為激動蒙了一層水汽,光落進去,瑩亮亮的波光閃閃。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開心,心中歡喜起來的樣子是這樣叫人心動。忽然明白了那些無論是烽火戲諸侯,還是把江山拱手送到美人麵前為博一笑的,為的不過就是兩個字,“值得”。


    “上回吃了你的東西,這回還給你。本來叫人從建州送了幾次,到震州都不大新鮮了。找了半天,終於找到這處果園。雖然味道不及建州龍眼,也稍微過了季,勝在新鮮。”


    南舟抿唇一笑,抬手就要摘。手剛碰到果子,還是不大確定,猶疑地轉過頭問他:“可以摘的吧?咱們偷偷溜進果園來,不會被人瞧見了打出去吧?”


    江譽白輕笑出聲,走過去抬手把高處一串龍眼摘下來塞到她手裏,“放一百二十個心。隨便摘隨便吃,整個果園都是小帆船的。人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就是用果園相報嘛!”


    南舟被他逗的直笑,有好吃的東西在眼前,也不計較他又叫她小帆船。不過也起了孩子興致,指揮著他摘果子。


    “桅杆,那串那串,往左邊一點……再往上一點……右邊那串……”


    江譽白好脾氣地任她差遣,南舟抱了滿滿一懷,滿足地笑得合不攏嘴。覺得很夠吃了,便要找個地方坐下來。江譽白卻去了車邊,從車裏提了兩個大提籃出來。提籃裏麵放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拿了塊野餐布,撐開一抖鋪在地上。又拿了保溫瓶看了看,有點遺憾道:“可惜了,冰都化了。”


    南舟不以為意,江譽白扶著她坐下,拿了濕毛巾給她擦手。南舟也不同他客氣了,一邊剝一邊吃,自己樂出了聲。


    “這麽開心?”


    南舟重重點頭,“吃到龍眼了,當然開心了。上回你走了以後,我都沒來得及吃夠就回震州了。”


    想起在建州的事情,兩個人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其實還有別的事情。”南舟同他說起了通平商號的曆史由來,又說起裴家的船下水,然後篤定道:“這一船貨怕是要完。”


    江譽白奇道:“這話怎麽說?”


    南舟來了興致,同他解釋起來。她上了船,裏裏外外看了一個遍。那是條舊船,刷了新漆。當然買舊船也是正常,隻要船體沒有損傷。但她觀察過,那船雖然刷了新漆蓋住了舊船體,但應該因為擱淺被損傷過,她懷疑船體內部骨材很可能變形了。她大致做了計算,那船排水量小,馬達馬力又不夠,連普利姆索爾線都被改過——這船也不知道從誰那裏買的。


    江譽白不懂就問:“普利姆索爾線是什麽?”


    “就是吃水線。以前英國船運大發展的時候,商人總是想著利潤最大化,就把船能裝多滿裝多滿,結果就是失事的船隻越來越多。後來有個叫普利姆索爾的人,你知道海水淡水的浮力是不一樣的嘛,他就根據不同的水域和季節,然後算出一條安全線,用來限定最大載重量。


    通平號今天下水的這條船,不僅船體有問題,我後來看著他們往上搬貨,貨物還超載了。沒風沒浪倒也罷了,萬一遇到點意外,這船必定危險。不過看他船上的救生設備挺齊全的,船員安全肯定有保障的,隻是這船貨怕是保不住。”


    南舟在他麵前也不拘束,抱著龍眼一顆接一顆吃個不停。江譽白隻是意思意思吃了一點便不吃了,在一旁幫她剝。


    “你怎麽不吃了?”南舟問。


    江譽白卻是勾著唇角笑道:“這東西比較適合女孩子吃。”


    言下之意男人吃多了不好?南舟倒沒深思,吃多了東西,腦子都不大轉了。


    江譽白看她小小個頭,飯量可真不小。“不怕吃多了肚子疼啊,要不摘了帶回去明天吃吧?你要愛吃,我天天叫人摘了給你送過去。”


    吃到這會兒南舟也覺得吃的有點多,胸衣也勒地不舒服。她擺了擺手,“不用了,已經過足了癮了,今天真是謝謝你。你還是不要送東西去我家了,我家三姨娘回頭不曉得要怎樣問長問短呢。”


    江譽白拿新的濕毛巾給她擦手,南舟這才發現他竟然是心思這樣細的人。跟他比起來,自己大大咧咧的倒像個男人。不過,他對其他的女孩子都是一樣的體貼吧?南舟趕緊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誤會了人家的周到反而不美了。


    太陽已經快要沉下去了,把兩個人都披了一身的霞色。南舟望著天邊雲霞輕歎:“真美。”然後眯著眼睛盯著最後幾線陽光。晚風吹得她發絲飄蕩,她微微揚著下巴。


    她的身影都落進了他的眸子裏,周遭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深意。


    “嗯,真美。”他附和道。


    她轉頭衝他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其實在桅杆上頭看海上日落更美。”


    江譽白唇邊浮出笑意,忽然扶著膝蓋彎下身,“上來吧。”


    南舟愣了一下,“做什麽?”


    “你不說在桅杆上看日落更美嗎?”


    南舟被他逗樂了,嗔笑著去拉他,“你說什麽呢!趕緊站起來,讓人家看了像什麽話。”


    周圍並沒有什麽人,放往常他也就作勢拉住女孩子的手攬進懷裏了。但此時他反而不願造次,有些事情開了頭,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江譽白垂眸輕笑,從善如流地直起了身。雙手插回口袋裏,同她一起靜靜地看著夕陽西下。


    天黑透了兩個人才回到城裏。到了南家,江譽白先下車去敲門環。不過片刻聽見裏麵有個軟糯的聲音應聲道:“來了。”然後大門一拉開,兩人都愣了一下。


    即便見過百媚千嬌,江譽白還是覺得一眼驚豔,但也隻是驚豔而已。那雙眼同南舟有三分相似,隨即就猜到這個應該就是南舟的妹妹南漪。女孩子看著太嬌柔,忍不住會想這樣家道中落又秉性柔弱的女孩子,長成這樣未必是件好事。


    南漪沒料到是個陌生年輕的男子,一見陌生男人臉便紅透了,聲如蚊蠅地問:“先生您找誰?”


    江譽白正要回答,南舟已經跳著下了車,一瘸一拐地往大門這邊走。南漪瞧見了嚇了一跳,避著他從旁邊溜到了門,外扶住了南舟,焦急地問:“姐姐你的腳怎麽了?”


    “沒事,腳被人踩腫了,不是大事。”然後轉過身同江譽白道謝。


    江譽白又從車上拿下了一提籃的龍眼,遞給了南漪,很客氣地道:“這是南舟剛才摘的,帶給府上人嚐一嚐鮮。”


    南漪垂著頭接了過來,低聲謝過他。直到聽見兩人互相道別和汽車開走的聲音,她這才抬起頭。臉上有了小女孩頑皮的笑意,小聲問:“姐姐,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南舟臉一紅,“別瞎說,隻是普通朋友。”


    “那位先生叫你的名字呢,沒叫你南小姐。”南漪笑,提著籃子扶著她進了屋。


    洗漱完,南漪又燒了熱水幫她敷腳。南舟便把今天在外頭發生的事情都同南漪說了一遍,末了想起來,問她:“為什麽龍眼男人不能多吃?”


    南漪想了想,“醫書上寫龍眼是壯陽益氣的,所以不能多吃吧。”她經了人事,想起男人瘋勁上來是個怎樣可怕的境況,臉倏然紅了,然後就抿住了唇不語。


    南舟也反應過來了,忙打了個岔,說起她護校已經錄取了,等著收錄取信就可以去報道了。三姨太那裏自然難免要聽幾句不中聽的話,南舟先勸解了妹妹幾句,又給了她一些零花錢,叫她喊上阿勝一起去街上買些文具。畢竟年紀小,南漪從沒進過新式學堂,這會兒立刻又憧憬起來,問了她好些上學的事情。


    姐妹倆說了好久的話,南漪才回了房。南舟累慘了,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隻是這覺睡得不踏實,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夢。


    在夢裏,她同人滾在了一起。那人一手墊著她的後腦勺,一手抓著她的腰。她像被人定住了,動彈不得。那人的目光一直鎖著她的眼睛,像要看進她心裏一樣。他身上沒穿衣服,額上的汗落在她唇上,肩上的汗滴在她胸口,濕了一片。她下意識想要抓點什麽,卻是抓住了他的胸。地上是硬的,他身上也是硬的。


    南舟發了急,想避開身上人的目光,一偏頭卻是看見來來往往的人都駐足下來看著他們。而人群的最前麵站著的正是裴仲桁。他負著手冷冷地瞧著,那目光太冷,凍得她挪不開眼。她難堪地想縮起來,下巴卻被人挑起,兩片溫熱的唇覆上來。她的眼睛瞪得老圓,那人的臉卻模糊起來,最後竟然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蝸牛。


    南舟下一刻就被嚇醒了。醒過來心跳得快要炸了,這簡直是可怕的不能再可怕的噩夢了。一看鍾,不過才剛剛睡著而已。她摸著滾燙的臉,好好的怎麽做了這麽古怪的夢?想起南漪的話,她懊惱的想,完了完了,一定是龍眼吃多了,補過了頭。


    江譽白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胡管家聽見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便迎了上去。車子停了下來,胡管家替他拉開了車門,低聲道:“燕小姐來了。”


    江譽白怔了一下,一整天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他點了點頭下了車進了門。


    客廳裏並沒有人。江譽白上了樓進了臥室,正解著襯衫的扣子,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他的血液頓時凍住了,厭惡地把那人的手掰開。“燕姨,請自重。”


    他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不是濃鬱的香水味,但程燕琳一聞就知道是女人的味道。她冷冷打量了他一會兒,抽了一支煙出來,深吸了一口。她不是來吵架的,隻是想他想得發瘋了。她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可還是藏不住的譏誚,“我當你要夜不歸宿呢,沒想到回來的這樣早。”


    江譽白解了一半的襯衫,停了下來,鼻腔裏帶出一點嘲笑聲,“這是我自己的家,我又沒太太,夜不歸宿也不需要同誰交代吧?”


    “小白,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三年了,一點都不肯原諒我嗎?你不是愛我嗎,既然愛我,怎麽不能體諒我的難處呢?”她又把頭靠在他背上,試圖透過那層襯衫吸取他的氣息。


    “是,我像愛我的嫡母一樣敬愛您,我的七姨。”江譽白躲開她,自顧自地脫了衣服,嫌棄地扔在了地上,進了浴室落了鎖。


    程燕琳一根接一根地靠在窗邊抽著煙,直到他從浴室裏走出來。他裹著浴巾,挺拔秀致的身體上還有水珠,她想念那具讓她魂牽夢繞的身體。摁滅了香煙,她走到他麵前。抬手想要撫摸他的身體。江譽白側了側身,躲開了。


    “這是做什麽?做長輩的,難道枉顧人倫勾引外甥不成?”


    程燕琳覺得自己怕是要發瘋了,“小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有自己的苦衷。你在江家有多難,就該知道在我在程家有多難,我也不能不管晏陽……”


    他再轉過來卻是一副笑模樣,隻是那笑不過浮在麵上。“瞧燕姨說的這叫什麽話,叫夫人聽去了還當我在你麵前抱怨江家對我不公,那就解釋不清楚了。江家對我不知道多好,要什麽有什麽,瞧見外頭的車了嗎,夫人送給我的,我還有什麽不滿意?”


    她瘋了一樣抱住他想要吻他,江譽白嫌棄地一把推開她。她偏執地扯開自己的衣服又貼上來。江譽白煩透她了,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人一把壓在牆上,叫她動彈不得。


    “燕姨,也別太過了啊。你知道我不打女人,可我不保證不打不要臉的女人。”說完丟開手,如同丟棄一件舊衣服。


    她手腕被弄疼了,又從那疼裏尋了一絲快感。“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是那個姓南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錢替她還債,今天還帶她去東郊果園。”


    江譽白點了一支煙,這回臉上的笑意都不見了,“我不愛別人難道去愛你嗎,我的燕姨?我的行蹤你們不是一直找人跟著嗎,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既然你這麽愛我,好啊,去跟你姐姐說要嫁給我啊!”


    程燕琳頓時啞口無言,胸口上下起伏著,他們的死結就在這裏。她俯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緩緩穿好。“小白,不結婚就不能在一起嗎。婚姻算什麽,兩個人相愛不就夠了?”


    江譽白懶得再同她費口舌,這個女人偏執的可怕。他拉開了門,一副好走不送的神情。


    她不甘心,但又不能耽擱太久。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忽然換上一副輕浮的語氣,“天下女人多了去了,愛誰不行?我可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早點絕了你那點見不得人的念頭吧。”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門卻在眼前重重合上了,還有冰冷的上鎖聲。


    人人稱他一聲四少,但他並非江夫人程蘊慈所出。江老爺子得罪不起程氏娘家,不敢納妾。他連庶出都算不上,是個名副其實的私生子。要不是有年江家大少江啟雲受了重傷,眼見不治,二少江啟峰又早不知所蹤,他也不會被人從孤兒院接進江家,喊程氏一句“母親”。


    程氏才知被枕邊人欺騙了這麽久,她含著一口怨氣隱忍不發。畢竟她的兩個兒子都沒了,再沒了這個野種傍身,難免丈夫要娶小妖精進門。也是江啟雲命大,硬是熬過來了。大少康複了,他自然也不能被程氏所容,所以早早就被送到滬上上寄宿學校,後來又被送到英國。總之眼不見心不煩,不管不顧。


    程氏管家,那時候給他的生活費也不過剛剛夠用。雖說配了一個照顧他的看護,說白了就是盯著他的人。那人有了程氏的授意,對他也從無尊重,盡可能的克扣。說他吃盡苦頭也不為過,說出去沒人相信,他是權傾一方的江帥的小兒子。


    繼母的苛待他能理解,但生父對他也是不聞不問。他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才入不了父親的眼,所以拚命地學,門門功課都要考第一。但成績單寄回家裏也是石沉大海,從未有回音。難得回家過一次年,父親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會同他多說。


    他常年獨自在外,性格也乖僻,同誰都親近不起來。直到有一年遇上程燕琳。明豔嫵媚的女孩子,借著問路同他邂逅。後來才知道她的弟弟也在英國求學。就這樣她幾次三番主動相約,極盡溫柔關懷。冷的久了,碰上一點熱,很快就交付了真心。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為了什麽目的接近自己,隻當是愛情。他被愛情衝昏了頭,很快就向她求了婚。誰知道第二日她就人間蒸發了。他不顧一切跑回國,瘋狂地打探她的下落,竟然發現她是程氏的妹妹!


    這一發現叫他頓時如墜深淵。再留心江家,原來先前二少江啟峰忽然回了江家。二少同江啟雲爭搶軍權,二少兵敗自盡。程氏膽戰心驚,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尚為了利益你死我活,更何況是個野種?她日日坐立不寧,生怕這個野種生了異心。


    程家是西北望族,也是七八房姨太太,十幾二十個孩子。程蘊慈是嫡長女,年紀又長弟妹許多,是做了一輩子主的人。長女如母,庶出的弟妹想要出頭的,隻能巴結著這個大姐,討她歡心。程燕琳心眼多,窺出長姐的心思,便自作主張借著送程晏陽出國留學的機會,去試探江譽白,好叫程氏心裏有個譜。所以程燕琳出現在他周圍的時候,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是程氏的妹妹。


    他這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自以為處處優秀就能換得家人的一點青睞與溫情,殊不知他越能幹,程氏就越難容他。難怪不得程燕琳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問他未來的打算,旁敲側擊看他是不是有奪權的抱負。


    他想明白後便立刻回了英國。功課不敢太用功,即便是全懂,也要拿捏著不敢考的太好,偶爾還要適當掛科。混個畢業回了江家,江啟雲已經占了東南。程氏不動他,不過是忌諱當初算命的說過他的八字極旺江啟雲,從他一到江家江啟雲便起死回生就是兆頭。


    程氏總擔心他是“會咬人的狗不叫”,處處提防著他。不怕他學壞,巴不得他做個不成器紈絝子弟。歸國後,程氏人前對他各種縱容,從不限製他花銷。他要苟活,也隻能順了她的意。他時不時總要“叫”上幾聲:逛逛妓院,揮霍揮霍,做做不正經事情。他不能太成器,也不能不一點都不成器。他交往的女人不需要太正經,也不能太不正經;家世也不能太顯赫,太顯赫顯得他居心不良——拿捏這分寸如履薄冰。


    他遊戲人間,程燕琳卻後悔了。她以為他就該是她一人的,生生世世,生生死死,至死不渝。他的風流倜儻,不過就是報複她。


    他對她沒了愛,也談不上恨。他們其實就是一種人,所以他理解她曾經的所作所為。隻是她毀掉的真心,還想尋回來嗎?簡直是個笑話。他再也不信什麽人,說話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什麽都是假的,反而在南舟那裏能尋一點真的快樂。她對他的知無不言,她對他的信賴,叫他生出一點難得的溫情。心硬得狠了,便是貪戀那不多的溫情。他羨慕南舟可以快意恩仇,她的恩怨在明麵上,可以磨刀霍霍。他不能。


    他同父親情薄,生母更是沒有印象。人生中最初一段真情卻是假意的,隻叫他心涼得不能再涼。骨子裏涼薄的秉性隻有他自己曉得,或者程氏也曉得,不過在等他露出馬腳。


    他從離開孤兒院起,身後就有無數的眼睛窺著他。所以即便是長大成人,無論做什麽都萬分小心。他不能認真做什麽,但也不能不為自己打算。自己的一些生意,也隻能暗地裏接洽,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宜。更何況一旦生意做大,動靜就大了,程氏難免會覺察。那回在建州不過同兩個心腹偷偷私下見麵,便被盯上了。正好在附近住著其中一個人相好的交際花,可以先過去避一避,他匆忙間走錯了門,這才認得了南舟。


    過了幾日,江譽白早餐時翻報紙,果然看到通平號的商船半途沉船的報道,好在人員沒有傷亡。他的目光在報紙上停滯良久,忽然心頭一動。


    南舟決定豁出去賭一局。先是領著阿勝,將她手裏的現金拿去收購了震州市麵上的生絲,然後連著跑了幾家船行。按理應該去建州的船塢裏買船。隻是新船造價不菲,她如今沒這個實力。看了十多條船,反複合算成本,無論怎樣都差不少。她的錢還要預留夠家人的生活費,不能一把投進去。


    她看著演算紙發呆,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動母親留下的那些東西。忽然有人在她對麵坐下,“抱歉抱歉,有事情被拖住了。”


    南舟聽到這個聲音心就有點慌,又想起那天的夢,簡直沒辦法直視眼前的人。


    江譽白在她對麵坐下,南舟都沒有注意到他已經遲到了半個多小時了。他昨日叫人帶信約她今天在咖啡館裏碰麵,她猶豫了好久才決定來赴約。


    南舟佯做喝咖啡,頭也沒抬起來。


    江譽白當她在生氣,男士遲到叫女士枯等確實不夠紳士。他偏著頭尋她的目光,笑問道:“生氣了?”


    語氣太親昵,南舟被咖啡嗆了一下咳嗽起來,還不忘擺手解釋:“沒有的事,我也是才到。”


    江譽白伸手叫了侍應生,拿了菜牌子叫她點餐。她隻道隨便,於是他便做了主點了菜。遞走了菜牌子,江譽白才問:“事情還順利嗎?”


    說起這個南舟來了精神,雙眼也亮了起來。前幾日他來尋她,告訴她通平號那條貨船上的貨是滬上紡織廠的生絲。隻這樣提點了一下,南舟立刻就明白了,這才去大肆收購生絲。


    “很順利。因為我現金有限,隻把市麵上上等的生絲都收了,次等的就沒要。”


    江譽白有點驚訝於她的生意頭腦。那一船貨都是上等生絲,這船一沉,就得再回來尋貨源。上等生絲現在在她手裏,進可以囤積居奇。萬一裴仲桁不肯出高價,就得買次等生絲補貨,那麽就搭上自己的信譽。她回頭仍舊可以直接將生絲賣到滬上。確實是錢花在了刀刃上。


    他微微一笑,“小帆船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先前還覺得他叫他“小帆船”,就像班上頑皮男學生的惡作劇,但現在怎麽都覺得這三個字變了味。南舟有點吃不消他這種親昵的稱呼。所以那天夢到這個人變成了大蝸牛,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啟示?


    侍應生恭敬地走過來上菜。她剛才並沒有注意他點了什麽,這會兒餐盤往麵前一擺,南舟簡直要暈過去。


    “上回和朋友來過一回,這家館子的法式焗蝸牛味道很不錯,地道的勃艮第蝸牛。我看你愛吃黃泥螺,應該也愛吃這個,都是軟體動物。”侍者又給兩人倒了黑皮諾紅葡萄酒配菜。


    南舟看著蝸牛啞口無言。


    看她呆呆傻傻的,江譽白微微一笑,“不敢吃?我以為你什麽都敢吃呢。來,這回換我教你。”


    說著他右手拿鉗子夾住蝸牛殼,左手用雙齒叉將蝸牛肉挑出來,然後把蝸牛送進了嘴裏。“就這樣。”


    隻是南舟這會兒腦子裏全是一個問題,蝸牛,為什麽又是蝸牛?


    南舟垂下頭拿起鉗子和叉子,但心慌手亂,就是夾不住。那些大蝸牛像長了腿,在盤子裏跑來跑去去。江譽白瞧見了,輕笑出聲,挑了一隻蝸牛肉送到她唇邊,“嚐一個?”笑得既從容又溫柔。


    南舟實在覺得震驚,他是個溫存有禮的人,隻是這樣是不是殷勤太過?還是說自己是不是平時做了什麽叫他覺得輕浮?


    南舟窘迫地伸手,“我自己來。”他笑了笑,把叉子給了她。


    應該是好吃的,隻是蝸牛肉在她嘴裏變了滋味,像有舌頭在同她的舌頭糾纏。


    “不辣吧?怎麽臉這麽紅?”他探尋的目光掃過來,南舟覺得臉不爭氣地紅得更狠了。


    她放下叉子,本想著還他,想起來自己用過的,便把先前沒用的那個想遞給他,又覺得應該找侍者再要一副比較合理。誰知道他卻伸了手,還是把原先的那隻叉子拿了回去,接著用起來。


    這下南舟覺得渾身更不自在了。雖然被人追求過,但追求者大都開門見山表明一下意圖,當她表示拒絕後也不會再有進一步動作。她更沒什麽普通異性朋友,也隱約覺得普通的異性朋友似乎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一轉念,又覺得會不會是自己少見多怪了?眼前人是個在社交圈裏經驗豐富的公子哥,大約對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樣的體貼周到。她這樣緊張反而顯得有點心懷鬼胎,叫人覺得不夠瀟灑摩登?她往後可是要在男人成堆的商場裏打滾的。一番思緒百轉千回,南舟強迫自己無視他投過來的目光。像同盤子裏的蝸牛較上了勁,有點惡狠狠的味道。盡管吃不出滋味,還是義無反顧掃蕩光了幾隻大蝸牛,豪爽地喝光半杯葡萄酒。然後默默發誓,她不要談戀愛,不要和人接吻,她討厭死蝸牛了。


    江譽白並不知道她的心思這樣轉了一大圈,看她這麽利索的吃完了,隻當她喜歡。


    “還挺對胃口?要不要再點一盤?”


    南舟一驚,嚇得險些要打起嗝來,“不要不要,我吃飽了。”


    等甜點上來的時候,南舟又翻了翻資料。江譽白見上頭密密麻麻的數字還有圖,便問:“看什麽呢?”


    南舟單手托腮,輕輕歎了口氣,“看資料,不過越看越喪氣。”


    “怎麽了?”


    “買得起的瞧不上,瞧得上的買不起,你說喪氣不喪氣?”


    他們的座位是卡座,江譽白一笑,從她對麵起身,坐到她旁邊去。“我瞧瞧什麽東西為難成這樣?”他動作不小,有幾個客人在往他這邊張望,他全做沒看見。


    南舟往裏麵挪了挪,可已經靠上了牆,他人高馬大地擠在旁邊,完全無法忽視。手裏的資料差點抖掉。江譽白一把接住了,笑聲更近了些。


    南舟穩住心神,翻開船的資料和自己的核算給他看。江譽白看完,指著其中一條船道:“我看這個不錯,價格合適,年份也比較新。看你的翻新維修費用也不高,做貨運倒是正合適。”


    南舟的興致還是不高,“哎,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隻是我買不起呀。”光是收購生絲,就幾乎花光了她手裏的現金。她有多少錢都不能叫三姨娘知道,不然又是一場風波。


    江譽白看了看價格,無所謂地笑道:“那我買了送給你好嘍。”


    南舟臉上登時起了一層紅暈,卻不是嬌羞,而是有幾分難堪。把資料從他手裏拿回來,垂著目光整理,“四少不必如此。”她不是秦樓楚館的姑娘,需人為她一擲千金。她真心當他是朋友,不想讓他輕瞧了,當她是在吊小開。


    江譽白怔了一下,隨即明白無意中傷了她的自尊。低聲抱歉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好合夥做生意的嗎,我出錢,你出力,不是正好?”


    甜品上來了,南舟挖了一口焦糖布丁,默默吃了一口,甜到發苦。


    江譽白知道把人得罪很了,聲音更低了些,像在哄生氣的女朋友。“真沒看輕你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自己敏感。”她自己底氣不足的輕聲回答。


    “那這樣,我出一半,你出一半。算我入個股,回頭賺了錢你給我分紅,這樣怎麽樣?”他頂認真地幫她想著辦法。


    這個提議南舟很動心,隻是有點不踏實。“我也是頭回做生意,你這麽信任我,我自己心裏沒底。萬一陪了,你的錢就打水漂了。”她實在不想欠他這樣大的人情。


    “誰也不是天生就什麽都懂的,不試試怎麽知道行不行,是吧?不是我恤貧憐若,也不是要在你前頭充闊氣。說實話,我一晚上同那些狐朋狗友打牌輸的就不止這個數——就當你做好事,帶我也學學好?退一萬步,就算是賠了錢,你又不是欠錢不還的人,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他半個身子側到她麵前,直視著,言語間十分懇切。


    他的話她信,又不全信。她信他一夜輸贏款子數額有多大,因為她哥哥就是這樣敗的家;不信的是他求她帶他學好。盡管他總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但她知道他絕對不是那樣的紈絝子弟。他這樣說,無非是照顧自己的自尊。


    她名字叫“舟”,現在真是一葉孤舟,隨波逐流。一個浪頭過來就是粉身碎骨。他竟然肯為她擋一刻風雨。“……謝謝你。”她是真心謝他這份體貼。然後又沉默了。


    江譽白等了片刻看她還拿不定主意,又笑道:“別光說‘謝’呀,我的提議怎麽樣?”


    南舟想了想,如今也隻有這一條路了。“那行。股份咱們也分一半,頭一年的紅利我不要,全用來還你的款子。但你的股份一直留著,就當我謝你這份雪中送炭。”


    江譽白眨著眼睛笑,“我這個人怎麽都好說,就是不大愛管事。坐在家裏有錢收,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往後要辛苦你了。”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布丁在口腔裏忽然也甜蜜起來。她心裏裝著事便坐不住,趕緊又挖了幾口。江譽白笑她:“慢點吃,我又不趕時間。”


    南舟用餐巾沾了沾唇角,雙眸瑩亮,“我著急啊,等下咱們就去買船!”


    兩人一人紅臉一人白臉,倒是把價格降下來不少。簽了和合同,南舟坐在車上抱著契約書,時不時看一眼,吃吃直笑,簡直像個小傻子。可他看著她這樣開心,自己也不自覺地覺得高興。


    小傻子把合同收好,終於又精明起來。她望了幾回觀後鏡,不確定地問:“後麵那輛車是不是跟了咱們一下午了?”


    江譽白不以為意地笑笑,“別害怕,你就當是保鏢好了。”


    南舟點點頭,雖然覺得他身份神秘,但他不主動說她也不主動問。如果說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值得信賴,她腦子裏頭一個就會蹦出他的名字。


    靜默了好一會兒,南舟忽然聽見他說:“是我嫡母的人。”然後轉過臉同她對視了一眼,衝她笑了笑。


    南舟覺得心好像被人刺了一下。總見他笑的,隻是這個淡然的笑裏有難以言喻的落寞,一句話背後有千言萬語,南舟忽然覺得她什麽都懂了。


    他說完又目視著前方,神色很平淡,但還是有一絲抑製不住的哀傷流露出來。他向來克製力好,隻是在這個姑娘麵前,他似乎不需要克製提防。


    南舟下意識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意外地偏過頭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她什麽都沒說,那雙眼睛會說話的——她在心疼他。這時候他們有一種心意相通。


    他眼眶有點酸漲,心被什麽熱烘烘的東西包裹著。忽然想起有一年英國的冬天,那個看護偷光了他們的生活費去賭錢。離下次錢到賬還有十來天,他不得不去做事情掙點生活費。休工的間隙,那些粗魯的男人們湊在一起喝酒聊天,必然就說起女人。有個人說,這樣的天氣和家裏的女人摟在一起烤火,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不知道怎麽,他想起這些舊事。雖然是夏天,卻真的生出在同她摟在一起烤火的樣子。他們像兩個被人丟在冬日寒夜大雨裏的小可憐。他忽然很想抱她一下。


    那溫煦的笑又浮出來,反而安慰的語氣對她道:“沒關係的。”


    江譽白送完南舟便回了大宅。因為程晏陽回來的原因,他最近總得回來吃晚飯。


    程晏陽那時候也在英國,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一直“譽哥、譽哥”的叫他。後來才知道“譽哥”是程蘊慈的繼子。他也覺得姐姐這樣做不厚道,隻是程燕琳紅著眼睛問他:“我這樣做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姐姐連自己的幸福都不要了,隻為了你能有個好前程。”他們姐弟的生母死的早,是姐姐替他遮風擋雨,他不敢忤逆。


    江老爺子幾乎是半隱居狀態,江啟雲軍務繁忙,臨近中秋才回來探望雙親。大少奶奶梅氏同兩個孫少爺和公婆同住。梅氏是深居簡出的舊式女子,這段婚姻是程蘊慈一手安排的,所以江啟雲娶她不過就是為了叫母親高興。所謂生兒育女,同他沒半點關係。


    江啟雲難得回來,程蘊慈自然叫他多住幾天,同妻子多多溫存,也好繼續開枝散葉。又叫他多留心給程燕琳找個適合的結婚對象,畢竟二十多歲還沒訂婚的小姐也不多了。還有晏陽,大學畢業了,也該找點事情做——自始至終江譽白都像個外人,嘴角噙著笑,或點頭或附和,叫人尋不出錯。


    江啟雲三十來歲,正值壯年。平常就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也同家人不大親近。但母親開口,他還是耐著性子應付著,問晏陽未來有什麽打算。


    程晏陽是學貿易的,說是想先去海關曆練曆練。這事情好安排,江啟雲隨即就叫了副官魏子良記下去。吩咐完後,隨便從腦海裏尋個幾個青年才俊的名字出來,問魏子良哪個還沒訂婚。


    魏子良略想了一下,說了兩三位。程蘊慈便借著機會細問了幾句,覺得還不錯,轉頭問程燕琳的意思。


    程燕琳適時地霞色滿腮,“大姐,我現在還不想結婚,想在大姐身邊多留幾年。有那麽多事情要打理呢。”眼睛卻是蜻蜓點水般地在江譽白麵上掃了一下,可他正垂著頭在同一塊羊排過不去。


    “瞎說,年紀輕輕的小姐自然要去和年輕人多交往,不用整天陪著我這個老太婆。這個你就要多學學小白。”


    江譽白聽到自己的名字,和煦地同程氏笑了一下。


    程燕琳突然道:“好像小白交了新女朋友,什麽時候帶回來叫大姐給你相看相看?”


    程蘊慈現如今一顆心都在兒子身上,看江譽白也無風無浪的,也不大關注他,都是程燕琳一直替她盯著。聽她這樣一提,也便做出慈母的樣子,“哦,是嗎?我就說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到了新地方就要多交些朋友。”


    江譽白放下刀叉,笑著道:“燕姨行行好,不要在母親前頭給我穿小鞋。我可從來也不交什麽女朋友的,哪裏有什麽‘新’‘舊’?”


    程氏這一點也算是清楚,他向來交往的女人多,倒沒什麽長久廝混的,也沒傳過不好聽的話。因為他樣子出挑,倒是不少牌搭子還求著她牽紅線,但她可不會輕易鬆口。外人瞧了,還隻當她愛重小兒子,誰家的姑娘都瞧不上。


    程燕琳依舊不依不饒地笑道:“在長輩麵前就裝乖嗎?我都瞧見好幾回了。上回在碼頭,見了人家小姐就生生把我和晏陽丟開不理了。真真重色輕友。”


    江譽白投降似的笑了,“好好好,是在追求一個女孩子。不過才有點眉頭,哪敢嚇壞人家?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帶給父親和母親瞧。”


    程燕琳不料他真就敢在家人麵前認下了,心中惱怒。她掐著自己的手指叫自己冷靜,麵上卻還隻能端著笑。


    江帥話很少,同這個兒子幾乎沒有交流,更不會單獨相處。這會兒卻難得突然開了口,“下月你母親要替我做壽,把姑娘帶過來讓我們看看。要是還行就定下來,要是不合適也不要耽誤彼此。”


    程氏也意外江帥這番話,但麵子上她做得很周到,微微笑著附和。卻是給了程燕琳使了個眼色。待到飯後,程燕琳去了程氏的房間,程氏事無巨細盤問一番,程燕琳自然是知無不言。


    江啟雲一統了東南,為了穩固地盤,在震州設了行轅。江家新到震州不過半年,本地名門望族也有過接觸。不過南家早就敗了,既沒人提起,程氏自然也是沒聽說過。家道中落的名門嫡女——這個出身程氏倒是滿意的:正經人家出身,配得上江家的門楣;家道中落,未來就沒有倚靠,小夫妻也翻不起什麽風浪。給點錢他們就能安生地過小日子,哪裏有勁頭折騰旁的?


    所以程氏對程燕琳後來所謂的江譽白花了多少錢,她倒不怎麽在乎。江家的少爺風流一點也沒什麽,在外頭哪有不花錢的道理?在女人身上折騰的多了,就沒有精力在旁的事情上折騰。花得越多越好——越是花慣了錢,越知道錢的好處。他自己再沒點本事,以後就更隻能乖乖做孝子賢孫。


    程氏擺了擺手叫她下去。程燕琳以為大姐會反對的,但程氏那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她心中越來越怨恨起來——她同江譽白是沒未來的。她那麽痛苦,他理應陪著她一起痛苦,才對得起她的癡戀。她得不到的,誰都得不到才好。想要進江家門,也要先問問她同不同意!


    裴益從碼頭上接了裴仲桁下船。舟車勞頓,人看著十分疲憊。通平號第一條船下水就損失慘重,船毀了不說,還賠上了一船貨。那貨是要運到滬上的生絲,他剛從滬上處理理賠善後事宜回來,見碼頭上又多了不少生麵孔,便蹙著眉頭問裴益是怎麽回事。


    他如今基本做著正經生意,雖然偶爾也有些不黑不白的買賣,到底不是心甘情願,所以一直也彈壓著裴益,不想再叫他逞凶鬥狠。裴益卻是得意洋洋,“盛老三的人現在可全投到我門下來了,總得給他們一口飯吃。”


    原來上回他們落進了盛老三的地盤,一場惡鬥下來,盛老三重傷不治。他的地盤都被裴益納入了囊中,據為己有。也算是陰差陽錯,一舉除了震州城裏最大的死對頭,裴益自然心花怒放。不服的都料理了,願意跟他的,他不能叫人餓著肚子。


    裴仲桁無奈地勸了他幾句,裴益自然是聽不進去的,隻打了個岔問道:“事情談的怎樣?”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肯定是要把貨補上,趕緊送過去。幾個大紡織廠等著原料,斷工一日,損失難以計算……我叫你去收生絲,結果怎樣?”


    說起這個裴益就生氣。裴仲桁離開前叫他趕緊把市麵上的上等生絲收回來,但跑了一圈發現震州的生絲都叫人給收了。那人名不見經傳,還是找了絲商從中牽線才約到了人。


    “約在了今天下午五點。”裴益道。


    裴仲桁看了看手表,這會兒已經四點了,也來不及回去換洗漱衣服。碰頭的地方不遠,裴仲桁索性先在碼頭附近看看。


    他買賣股票倒是在行,對船運卻是一竅不通,可見隔行如隔山。他自己事務繁忙,分不出精力,隻能尋個能持掌的人。有年資、信得過。隻是這樣的人確實是可遇不可求。


    震州已經有了秋意,裴益陪著他邊走邊看,順便把生意上的事情向他拿主意。走了一陣,裴益停了下來,他指著遠處的一條船神秘兮兮道:“二哥,你猜那是誰的船?”


    裴仲桁看了一眼,沒做回答。裴益自問自答了,“是南家那個臭丫頭的。”


    裴仲桁遙遙看到船身上刷的字,“江南號”。他蹙了蹙眉頭,“南舟?”


    “是啊,買了條船,也要開始跑船運了。前天她帶著人去找大領班挑人,正好叫我撞上了。本來我也想給她點顏色瞧瞧,不讓大領班排人給她。後來想想算了,二哥不是說嘛,反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討生活,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狠,是吧?那丫頭手腳真快,口岸航證也辦下來了。”裴益私下裏的意思,萬一把她逼跑了,她就去了對家的碼頭,那就沒機會找茬了。


    原來這碼頭運作是很有一套規矩的,每個碼頭都有大領班負責,這些日常經營都要得到政府營業執照。這執照一直在裴氏兄弟手裏不曾易手過他人。在碼頭上討生活的腳夫、扛工、雜工、小販,全都要受到大領班的管轄。若有人要謀生,便要去找排頭,排頭負責排工作業。


    裴仲桁遠遠看了一眼,沒說什麽。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便上了車。萬林從後視鏡裏看到他一直閉目養神,但似乎又有些心事的樣子。萬林心疼他這樣奔波勞頓,想叫他多休息一刻,便把車開得越發平穩。


    車子停在了東亞飯店門口,飯店是裴家私底下的產業。裴益選在這裏會麵為了安全,也為了好“辦事”。裴仲桁一看就知道裴益打的什麽主意:如果這個收了生絲的商人肯放貨,什麽都好說;萬一他不肯,那今天就別想走出東亞飯店的大門。


    這樣談生意其實不是他的風格,但因時製宜,他也並不排斥。這世道不過弱肉強食,先禮後兵的手段百試不爽。但他知道裴益下手沒輕重,他這時候麻煩纏身,並不想再鬧出是非,便不許裴益跟過來,在飯店門口就把他趕走了。


    門童見了裴仲桁的車早通知了經理。經理忙從裏迎了出來,“二爺,您來了。”


    “客人到了沒有?”


    經理恭敬地答道:“剛到十分鍾,已經上了好茶招待了她。”


    裴仲桁點點頭,隨著他進了飯店。


    經理在前引路,到了二樓餐廳的包間,他提了提聲音:“裴二爺到了。”然後推開門。


    他正要邁步進來,一道窈窕的身影倏爾躍進眼裏。身影的主人本是負著手仰頭在看牆麵上的油畫,聽到動靜,她轉身來。煙粉色改良繡花襖裙的裙擺劃出一道弧線,像早春和風突然吹開的一朵梅花,骨細肌香。她臉上刻意擺出薄薄淡淡的神色,但眼波流轉,隱伏著難以抑製的躍躍欲試,星光熠熠。


    裴仲側過頭看了經理一眼,經理並沒有異樣,可見不是走錯了房間。裴仲桁將心裏那點錯愕掩了,邁步進去。並沒有先同她寒暄,而是偏頭快速地低聲吩咐了經理兩句。經理忙點頭稱是。他又看了萬林一眼,萬林也自覺地退了出去。


    南舟等著他開口相詢,但他卻是雲淡風輕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她準備好的一肚子的話,現在竟然完全用不上了。


    是一張圓桌,南舟撿了麵前的椅子坐下,裴仲桁這才坐下。兩人夾角而坐,不遠不近。桌上已經擺了茶壺茶杯,她並沒有動。有侍者進來重新換了茶水茶具,等人都走光了,裴仲桁替她倒了杯茶,“瑣事纏身,叫九姑娘久等。”


    “二爺不必客氣,我也不過才剛到。”


    南舟是抱著“談生意”的想法來的,但她一個女孩子家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隻是心裏對於那批生絲有個價,他不出到她的價,她是萬萬不會賣給他的。所以此時很有幾分成竹在胸。


    裴仲桁卻一點談生意的樣子都沒有。見她沒喝茶,又抬了抬手。南舟不知道先喝茶是不是生意場上的約定俗成,為了不露怯,還是捧著杯子喝了一口。口感清甜,滋味鮮爽,味道很陌生。南家老爺酷愛鐵觀音,家裏也總是采買這種,所以對於鐵觀音天然馥鬱的蘭花香和醇厚甘鮮的口感更熟悉。


    她又抿了一口,試圖品出是什麽茶來。


    “這茶可還合口?”


    “恕我口拙,沒品出來是什麽茶。”


    “蒙頂甘露。”


    也是貢茶了。南舟雖然沒喝過,總還有些見識,“我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對茶聯,‘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似乎有‘仙茶’之名?”


    裴仲桁點點頭,垂目也給自己斟了杯茶。他向來隻喝這個茶,經理最了解他喜好。


    “九姑娘果然見多識廣。”


    南舟搖搖頭,“二爺謬讚。可惜我喝不出好壞,白白糟蹋了這樣的好茶。”茶具是霽藍釉的金鍾杯,胎體光潔均勻,顏色又漂亮,不是凡品。“二爺是懂茶之人,自然喝的都是上品。連喝茶的杯子也是珍品。”她記得裴家是有座茶園的。


    杯子不大,不過兩三口就見了底。裴仲桁又替她滿了一杯,“茶無上品,適口為珍”。人亦如此。


    “九姑娘喜歡喝什麽茶?還是喜歡喝咖啡?”他神態自若,倒像在拉家常,絲毫也不理會她語氣裏帶出的一點嘲諷。


    “有時候喝咖啡,大都喝紅茶。”


    裴仲桁點點頭,“女孩子喜歡喝紅茶的多。我去年去了趟印度,帶了一些大吉嶺紅茶回來,下回送給九姑娘嚐嚐。”


    “二爺不必客氣。”南舟耐著性子同他寒暄。內心卻是腹誹,明明是仇敵,還非要做出一副故友相交的模樣,不嫌虛偽嗎?她頭回同人這樣飯桌上談判,也不知道男人間如何談。隻是對方沒起頭,那麽她也隻能沉著心思慢慢應對,以不變應萬變。


    見他雙目發紅,顯然是沒休息好。“二爺這是才下了船?”


    裴仲桁抬了眸子,“是,剛從滬上回來。”目光裏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何以知曉。


    隻是南舟垂眸笑了笑,其實是他身上有海腥味。


    明明有些意料之外,又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裴仲桁先前在路上還在一直琢磨怎麽談才能以合適的價格買回生絲。可一見到是她的時候,他反而不著急了。


    她雙肩微微夾著,臉上故作大方的笑容也嫌僵硬,不夠從容。同她上門算賬時不同,那時是豁出去的孤勇。但這回是談判。談判、談判,有談有判。她想怎麽談他都奉陪,但如“判”,是在他這邊的。小姑娘故意裝作從容老練,雙目卻如幼鹿,傻氣天真。對著獵人,尚不知危險已至。他商場縱橫,殺伐決斷,她這點伎倆在他眼裏不過是上不了台麵的幼稚行為,走不了兩個回合。但他又有的是耐心同她玩下去。獵人打獵,也不是非得一上來就手起刀落、身首異處。他舍不得現在就下刀,開場時助興的驅趕逗弄,是更有意思的遊戲。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


    然而,南舟卻一無所知。自以為鎮定,對方探不出自己的深淺和意圖。殊不知她早已經是他掌中之物。


    裴仲桁又給自己滿了一杯,慢慢啜著。


    到底是年紀小,沉不住氣,南舟問:“二爺怎麽一點不意外?”


    “裴某確實意外。”


    隻是瞧不出意外的樣子。南舟心裏沒底,“二爺叫人約我來,不知道要談什麽?”


    裴仲桁不說話,靜靜看了看她,甚至有些審視的意味。南舟被他打量的心虛,卻不肯躲開視線,迎著目光看了回去,等著他的回答。


    他的目光一貫的沉涼,看不出這人的所思所想。對視地久了,似乎生出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突如其來的口幹舌燥,叫他竟是先移開了目光,假意喝茶。那短短十幾幾秒的對視,已經把嗓子熬幹了。不得不借著喝茶來掩飾嗓子裏的幹涸。他連喝了兩口,終於平息了剛才心頭的那一瞬間猝不及防的激蕩。


    他放下杯子緩緩問道:“九姑娘是怎麽知道我的船會沉的?”


    南舟不提防他會問這個,也沒有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現在就是一副“我知道你的船會沉,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的表情。


    裴仲桁唇角勾了一個很輕的弧度,不算是笑。“九姑娘不必多慮,裴某總還不至於傻到認為是你動了手腳弄壞了我的船。”


    言下之意是她沒這個本事?南舟有些慍怒,“雖然我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我也不是宵小之輩,枉顧人命,在背後動手腳!”


    是在拐彎抹角的罵他了。裴仲桁竟然也沒生氣,卻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裴某自然知道九姑娘的為人。”


    這話真把她噎住了。


    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經理問:“二爺,可以上菜嗎?”


    他看了南舟一眼,道:“上吧。”


    她來這裏可不是吃飯來的。南舟張了張口想阻止,門卻已經開了。侍者魚貫而入,不一會兒桌子上擺滿了盤盤碟碟。她一看,竟然全是她愛吃的。南舟疑竇叢生,他怎麽會事先備下這些菜單,他如何知道今天見的人是我?


    “是聽我母親說過九姑娘愛吃這些。”不待她發問,他便閑閑地解釋道。


    裴仲桁這會兒比她心虛。這些菜是她愛吃的不假,是他母親說過的也不假。隻是他每每到這裏,反反複複都點這幾道菜,經理早就記在心裏了。他不過在吃她愛吃的菜,自欺欺人的當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九姑娘還沒相告,如何知道我的船一定會沉的?若不是事先得知,九顧娘也不會立刻掃幹淨了市場上的生絲。”


    南舟壓住心中疑問,故作從容,笑道:“二爺別忘了,我們南家做過多少年船運生意。”


    她還是不肯說,他也不著急。“我倒差點忘了……今天在碼頭瞧見九姑娘的船了。”


    南舟聽出他的威脅的意味,臉色一變,“明人不做暗事,咱們生意歸生意,私仇早就了了。二爺你要是打我的船的注意,在背後動手腳,也太令人不齒了!”


    裴仲桁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卻又很正經地緩緩道:“不過,裴某從來也不是正人君子。”


    南舟沒想到這樣無賴的話,他竟然也能說得這樣藹然溫文,大義凜然。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裴仲桁這才輕啜了口茶,“所以九姑娘手裏的生絲還是不要再囤了。我也不叫九姑娘白白辛苦,市價兩倍,我收你的生絲。”


    南舟很想大大地冷笑一聲,隻是她那張嬌憨的臉,冷也有限,反而有幾分不自量力的可愛。


    “二爺是生意人,自然是曉得什麽叫囤積居奇,什麽是待價而沽。”


    裴仲桁搖搖頭,“震州地麵上十之七八的貨倉都是裴家的,說不定九姑娘的貨已經在我裴家的倉庫裏了。待價而沽?”他又搖了搖頭。


    “二爺也說了,十之七八,可見還不能隻手遮天。”


    他忽然笑了。她倒是頭回見他露了笑容,雖然那笑容稱得上清逸雅韻,但說出的話叫她恨得咬牙切齒。


    “九姑娘,剩下的找找也找得到。你說他們肯不肯為了你一個姑娘家得罪我?或者說,我隨便一把火,就能叫姑娘血本無歸。”


    南舟霍然起身,怒容滿麵,小臉都氣白了。“這還有沒有王法!”她竟然沒想到這一層!


    “九姑娘。”他柔聲叫她,“先不要生氣。生意就是這樣慢慢談的,不談怎麽成?”


    “還要怎麽談?裴二爺都要仗勢欺人了。好,你燒。你燒我的貨,我就去登報,我不信青天白日的,沒有人管得了你們了!”她太激動,紅潤潤的唇瓣都在細細顫抖。她拚命咬著唇,不叫眼眶裏的潮氣蔓延下去。就算哭,也不能在這種人麵前哭。


    裴仲桁不像在同她談生意,甚至那態度溫和的不像在欺負她。他聲線本就清潤,這會兒放緩了聲音下來,更顯溫柔。“九姑娘,先坐下來。”


    她也不可能就這樣一走了之,慍容滿麵地坐下了,碰倒了麵前的茶杯。


    裴仲桁把茶杯扶了起來。“裴某不過在同姑娘說說生意經。生意可不是簡單的低買高賣。我一時買不到生絲,不過虧幾個錢。大不了從遠處買,不過耽誤些時日,損失些銀子。可姑娘要生絲做什麽?你自己既沒有廠,又沒有收貨的下家。再耽誤下去,各個紡織廠原料都已經到庫,姑娘的貨就得再壓一年。到了來年梅雨季節,生黴變質是常有的事情。我猜姑娘定是提著現款收貨吧?”


    南舟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姑娘手上沒了流動資金,就無法對抗風險。我們先不說生絲,來說姑娘的船。


    我看那船不算大,載重量就低,跑遠路不合算,姑娘大約要走短途?短路運輸,姑娘可存了銀子打點水上的各個官隘?萬一貨出了問題,姑娘可有錢去善後?”


    南舟聽他這樣說,方知自己想的太簡單,但仍舊不服氣,“我會交保護費。至於貨物,我會投保。”


    裴仲桁讚許地點點頭,“難得姑娘有這份遠見。但保險公司理賠要調查,時間不短。這期間,貨主找上門,姑娘如何應對?”


    南舟被他一串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兒時盛氣高於山,不信壯士有饑寒。”她沒經過風浪的姑娘家,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我們再說回姑娘的生絲。姑娘本地沒有下家,大約就要等英國人來收。你可知道那些英國人何等的會壓價?生絲品級不同,收價就能差上十萬八千裏。但生絲品質沒有絕對的判斷標準,全憑人肉眼評定。當然,滬上有美國人的萬國生絲檢驗所,但英國人可不會等著姑娘拿去送檢,就得叫你拿主意,出、還是不出貨。


    姑娘若不賣,隻能壓貨。可待來年新貨上市,姑娘還是要賠本。”裴仲桁像個諄諄善誘的良師,抽絲剝繭地同她講授。南舟隻是越聽心越涼,一時失了主意。


    “現在,姑娘能同我說說,如何知道我的船要沉了嗎?”


    南舟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怎麽突然又轉到這個問題上。但他同自己說了這許多,再緘默下去也不合適,於是便說了那日自己在船上的觀察和推測。


    裴仲桁默然不語,最後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似乎到這裏就沒什麽好談的了。他既然收不收她的生絲都無所謂,她既然已經等於血本無歸了,那還談什麽?


    “姑娘先喝碗燕窩潤一潤。”裴仲桁客氣地把一盞燕窩送到她麵前。


    南舟這會兒直想哭,哪裏有胃口?她搖搖頭,“我不餓,吃不下。”


    裴仲桁卻是溫聲哄著,“多少吃一點,吃飽了才有力氣談下去。”


    還要怎麽談?反正他說什麽都有道理,反正她才是最傻最天真的一個。果然是老奸巨猾。但南舟是個不服輸的性子,低落了一會兒,又有點回過味來。她又打起了精神,既然已經如此了,確實不如先吃飽。她算是瞧出來了,他說了那麽多,不過就是鋪墊。她倒要瞧瞧,他到底想怎樣。


    於是南舟也不同他客氣,斯斯文文喝完了燕窩,食欲卻也上來了。談判果然是個體力活。反正人已經來了,她不信他還敢下毒。拿起筷子,南舟自顧自吃了起來。


    他人疲憊著,本沒什麽食欲,但見她吃得香,忽然也有了胃口。待到她放下了筷子,他也停了下來,“飯菜可還合胃口?”


    南舟點點頭。都是她愛吃的東西,哪裏有不和胃口的?


    裴仲桁叫人撤了飯菜,提議道:“飯店後頭有個小花園,不如去小花園裏走走,邊走邊談。”


    南舟無所謂地點點頭。同他兩個人同處一室,他身上總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叫她有些呼吸不暢。


    從包廂裏走出來,外頭已經有了暮色。是西式的花園,栽種了滿園的玫瑰,拱門上也爬著深紅色的玫瑰。花園中心有個兩人高的天使石像噴泉,水正咕咕地從小天使抱著的罐子裏流出來。這時候沒有人,萬林隻是在入口處守著。


    裴仲桁卷了袖子,在垂流的水下洗手。南舟瞧見他的手浸了水更顯得白皙,心裏納悶這人怎麽在這裏洗手。


    他卻能洞悉她的心事一樣緩緩道,“那邊有一口泉水,用電泵抽過來做的這個噴泉,這水再幹淨不過的。飯店有一道鮮花釀,就是用的這個泉水。”


    南舟“哦”了一聲。人家釀酒的水他用來洗手,也是夠了。又覺得他的手再洗下去,怕是要洗掉一層皮了。


    裴仲桁半晌才收回手,旁邊的花架子上有幹淨的毛巾,他取了擦手。


    兩人在花叢裏漫步,一陣涼風吹過來,滿麵馨香。果然還是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子,看到鮮花滿園,防備心都放下了。除了玫瑰,園子裏還有各種各樣隱在花草間的歐式小塑像。有希臘神話裏的人物,也有怪模怪樣的動物。南舟看得興起,常常對著研究半天,時不時要問問他是什麽東西。


    裴仲桁從那些馨香裏捕捉到一絲花香以外的香氣。他不想驚動她,蹙著眉頭默然地站在旁邊研究她。想知道為什麽眼睛裏隻瞧得見這麽一個人,是吃了迷魂藥,還是鬼迷了心竅?


    好奇心滿足的差不多了,散了一會兒步,人也舒服了很多。南舟這才轉過身,“二爺,咱們還是繼續談一談生意吧。”


    裴仲桁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人立在一叢白玫瑰前,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精巧的小刀。他折了一枝白玫瑰,然後在慢慢剃掉了花莖上的刺。他沒有抬頭,手被刺紮破了,眉頭也隻是輕輕蹙了一下。


    “還是那句話,我用兩倍的價格收九姑娘的生絲,然後這批貨用你的船運走一部分。滬上那邊我還有一批貨,也用你的船回來。


    開門做生意,頭一位客人是最難、也是最重要的。姑娘新來乍到,沒人引薦,誰敢用你的船?但有裴某做了頭客,就等於幫姑娘開了張,往後姑娘不愁沒生意。


    做生意尤其不能隻看眼前的利益得失,很多時候,利弊的顯現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


    南舟在心裏大致算了算盈利。她本來是沒打算這麽便宜他的,可是今天這場談話下來,她還是動搖了。船工水手都已經雇好了,不開工就要付違約金。她手裏的錢必須盤活才能有進一步的投資。仔細想想,覺得他的話都有道理,也學到了很多。她是在裴家地盤上討生活,既然他有合作的姿態,她也不願再樹強敵。她是對事不對人的人,也是勤學好思的人。


    裴仲桁終於弄幹淨了花莖上的刺,把玫瑰遞到她眼前,“九姑娘收了花,咱們的生意就談成了。”


    南舟美目圓睜,還有這樣的?


    她看了看他遞過來的白玫瑰,不及他手上皮膚勝雪,皮膚下縱橫的血管清晰可見。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從他手裏接過了花,下意識放到鼻端嗅了一下。餘光瞥見他手指上一抹紅,訝然道:“你的手流血了。”


    他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以為意地抹掉了,“摘玫瑰,哪有不被刺紮的?”但抹去的血立刻又滲了出來,這回他沒有再去洗手,而是放到唇裏吮了一下,猩甜的味道在唇腔裏蔓延開來。


    他唇上有了血色,倒有了幾分唇紅齒白的意思,南舟有點看傻了。但長得好看的壞人也是壞人啊,她可沒忘剛才他是怎樣欺負她的。南舟微微偏了偏身子,決定不再看他。但餘光還是在他手上溜了一眼,血又滲出來了一些。她把那個想掏帕子給他的念頭壓了回去,萬一被他嫌棄髒,才真是自討沒趣。


    隻是後來南舟才明白,有人不過是想洗幹淨一雙手,捧一顆她不會嫌棄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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