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威利是個孬種,不敢告訴他。這家夥還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實姓會怎麽收拾他。我已經搜集了很多資料,這些信息資料和分析推測我想和你共享。咱們兩個人合計,或許能發現什麽新東西。”


    “這個,我先說說我的想法。郵件人那種奇特的通訊方法,我是說交流時間的滯後,顯然是個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監聽巫師會議事廳裏的談話,而且手下還有一幫可以適時行動的精靈,就是自動化模擬器。”


    滑溜先生想起了郵件人——或者說他的電傳打印機——抵達城堡那天的情景。一個做成美國汽運公司送貨卡車形象的模擬器駛近護城河,差點把阿蘭嚇壞了。司機和卸貨人也是模擬器,做得相當不錯。他們正確回答了阿蘭的盤問,將裝貨的板條箱拖進了議事廳。到了之後還沒走,一定要等到大巫們遷下收貨單,保證為那台機器“在牆上設一個插座”。這個對手顯然知道如何勾起大家的好奇心。無論是誰控製那台打印機,他的行為舉止都十分正常,沒有什麽怪誕之處。(也許就是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好像偵探小說裏的謀殺犯,喬裝打扮混在犧牲者裏。羅賓漢?)


    “這個我也知道。他做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更快,手裏肯定有些功率強大的處理器。不過你說的也不完全對:躲在打印機背後暗中操縱的那個活生生的人,他行動起來至少需要一個小時的周轉時間。他的很多高速反應都是事先編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剛想反對,驀地意識到她可能說得對。“老天,這意味著什麽?他為什麽要自己給自己添那麽多麻煩?”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相信,隻要我們弄清楚這一點,就能盯死這個人。如果單純是個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這一點我也同意。我覺得他最初或許真的有某種時間之後方麵的不利條件,於是——”


    “——於是他有意誇大這個困難?”


    但即使郵件人住在澳大利亞,使用低軌道衛星造成的滯後時間也非常短,跟歐洲人或日本人沒什麽區別。地球上根本沒有什麽地方會……地球之外還有其它地方!大型同步空間站會造成長達120毫秒的時間延遲,那裏有大約兩百個人。更高處的l5還住著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幾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這個想法有點荒誕,但的確有這種可能。


    “我不認為他有意誇大,老滑。我想,這個郵件人居住的地方——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處理器和模擬器——信號傳輸至少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地球。也許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帶。”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來,滑溜先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下巴準已經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聯合火星調查,人類沒有誰去過那麽遠的地方。(人類中沒有誰。)滑溜先生覺得自己平平常常的每日生活仿佛變成了科幻小說。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說服自己。也是他太顯眼,所以不得不加上點時間延遲,讓我們摸不透他的位置。不過我的分析還是一種說得通的可能性。這幾個星期我切進政府有關小行星探測的絕密報告,東聞西嗅。告訴你,裏頭真有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圓其說,但請你放明白點,你說的可是星際入侵!先說咱們這邊:就算太空總署有這筆經費,造出最小號的星際飛船也得花好幾十年時間,還有,飛行時間也得好幾十年。就憑這種後勤設施還想入侵誰?笑話!再說外星人:它們真要有了拿得出的星際推進器,為什麽還要費心思裝神弄鬼藏頭露腳的?幹脆直接入住,把咱們人類一把掃一邊兒去。”


    “哈,關鍵就在這兒,老滑。我想象的星際入侵不需要什麽‘星際推進器’,隻要有個跟咱們技術水平相當的種族,這條策略就行得通。你聽我說:通常一提起星際大戰,馬上聯想起眼花繚亂的技術裝備、巨額資金,還得有幾十年的先期準備時間。但對一個技術發達的帝國主義種族來說,還有一種更好的辦法:靜悄悄一聲不吭,潛伏起來,偵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稍差的文明體係。一旦發現,它們隻需派出單獨一艘飛船,計算耗飛船的抵達時間,讓它進入獵物所處的星係時正趕上對方的電腦時代高度繁榮。我們巫師會的人知道現在這個電腦網絡體係有多麽脆弱,要不是擔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權接過來了。你想想,如果有個種族比人類的經驗更加豐富,已經有了數千年的數據處理曆史,咱們現在這種不堪一擊的現狀對它們來說是多大的誘惑。它們那一小批飛船船員接近到不被人類軍事偵察設施發現的距離,逐漸滲透進獵物的係統,消滅該係統中較為突出的個體——也就是咱們這類人,接下來再對付政府機構和軍隊。十到二十年內,咱們地球可就變成了一塊采邑,恭候主宰種族大駕光臨。”


    她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這種荒誕推論的確符合邏輯。“那,我們該怎麽辦?”


    “可不就是這個問題嗎?”她意氣消沉的搖搖頭,走過房間,坐到他身旁。心中積鬱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隨之而去。自從他認識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頭喪氣。“我們可以放棄這個層麵,老老實實待在現實世界。郵件人還是有辦法追蹤到我們,但到那個時候,對他來說我們已經沒多大價值,跟其他人一樣了。走運的話,他接管一切之前我們還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要被一挺,“我跟你說:如果咱倆還想繼續當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遲不超過幾天。等他弄倒威利,說不定會拋掉偽裝,來點更直接的手段。要是我對他的分析沒錯,咱們就應該把賭注押在揭穿他的通訊手段上,這是他最薄弱的致命要害,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從那麽老遠的地方發信號,他不可能躲在人堆裏不暴露。咱們肯定得冒些風險,以前從沒冒過的大風險。我覺得如果咱們倆聯手,各自被識別出來的危險都會大為降低。”


    他點點頭。一般情況下,謹慎的大巫隻使用有限帶寬,隻夠應付線性處理,提供個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數千g的通訊空間,在出租的處理器上占據更大份額,一方麵,處理、搜索文件的能力當然會大幅度飆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亞這號人嚇得一愣一愣的。當然另一方麵也會使自己更容易被識別出來。但如果兩個人聯手,能玩出的花樣更多,政府與郵件人短時間內肯定摸不著頭腦,兩人可以安安全全放手大幹。“坦白說吧,你的話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買帳,但其它的說得有理,我被說服了。就是你那句話,咱們肯定得冒些大風險。”


    “太好了!”她攬著他的後頸,把他的臉摟近自己。她很會接吻。(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在網絡空間,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這種互動性極強的行為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須精於發出大量感官暗示,還要對另一方的暗示、提詞作出適當反應。)


    雙方都是互動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擻精神,準備向對方顯顯自己的本領時,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斷了這個過程。


    “最好現在就開始。其他人一位我們留在下麵,幾個小時之內如果出什麽事,郵件人不大可能懷疑到咱們。”


    她伸臂將那個光球擎在手裏,刺眼的白熾光驟然從指縫間泄出,緊接著便是一片漆黑。


    他覺得周遭微有氣息流動,這是她的兩隻手,啟動了另一個魔法,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來了,再次化為一支火炬。還有一扇門——另一扇門,在另一堵牆上徐徐敞開。


    他跟在她身後走進巷道。從火炬照亮的地方看,這條巷道筆直向前,緩緩上升。


    巫師會的成員們絕不會相信還存在這樣一條通道。


    這座城堡基本上隻存在於思維之中,大巫們接受了程序作出的感官提示,城堡於是外化“成形”,大巫們也可以在裏麵四處遊蕩,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沒有兩樣。護城河與石牆也是這座存在於意識中的城堡的一部分,運行程序的各種處理器提供線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築根本沒有物理意義上的存在。有了建築、擺設等等東西,這一層麵的居民便不至於產生背離現實世界的“非真實感”。


    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離那個地穴,隻需回到現實世界就行。但如果這樣做,他們便會留下一係列殘餘鏈接,圈子裏每個成員都能一眼發現兩人離開了,甚至阿蘭和精靈們都有這個本事。有了這條巷道,兩人就是正常離開。


    這條秘密巷道的存在,隻能說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無需他插手相助;要不然,他就必定是這座城堡的原創者之一,那已經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國佬的話來說,早已迷失在時間的迷霧之中。


    他們現在是兩隻野狗。說小不小,不會被人隨便欺負;說大也不大,很容易被當成業餘用戶——腦關價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漸提高,於是另一層麵上的業餘用戶現在越來越多。


    滑溜先生尾隨著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條條狹窄的小徑上,在代表商業和政府數據空間的沼地深處越走越遠。他不時發現路旁潛伏著精靈和模擬器,朝他們射來不懷好意的目光。這些東西很多沒什麽意思,不過是編程小組設計出來捉弄來到這個層麵的訪客,或是為他們逗樂開心的小玩意兒。不過也有許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儲藏的信息、窺探他人隱秘,或是保衛其他小圈子的地盤。巫師會成員也許是這個層麵裏技巧最高明的,但層麵中遠不止他們,來往人群數不勝數。


    灌木叢變得高起來,枝條垂在小徑上方,把水滴灑在兩人脊背上。這裏的水很清澈,小道兩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發光,光線來自水本身,像珍珠發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樹幹。林間青苔與枝葉上不時墜下水珠,滴進水窪,水麵的光便忽閃一下。這種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業掌握的巨型數據庫。它們並不專指設在某一特定的地理位置的數據庫——從火奴魯魯到牛津的大批數據庫都將它們的鏈接指向橫跨大洋東西岸主幹網上的集中點。這樣一來便可分散不同時區用戶的使用時間,減輕網絡負擔。


    “往前再走一點。”埃莉斯琳娜扭頭道。她發出的是與外形相符的狗吠。


    網上人們所用的語言往往經過加密,發出的聲音也與用戶選擇的動物形式相吻合。


    幾分鍾後,他們鑽進樹叢,避開道上兩個頂盔貫甲呼嘯而來的黑客。這兩位一前一後,駕著兩輛大得無以複加的八缸大馬力摩托,噴火冒煙轟隆隆駛來。後麵那位扛著一把老式無後坐力□□,槍身鍍鉻,飾著萬字徽記。兩個騎士黑色麵甲下暗紅色的火光閃爍。兩隻狗一副與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樣,膽怯的望著摩托衝過。


    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這兩位純屬業餘分子,貼了個威猛形象,遠遠高於自己現實世界裏的地位。


    內行一望便知,摩托車輪時時浮了起來,沒有緊貼地麵,留下的車轍印也和輪胎上的花紋不大一致。在這個層麵裏,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樣,或者打扮成嚇死人的怪獸。遇上行家多半會被打回原形,說不定連上網的路子都被人家斷了。沒本事的話,最好還是本分一點,不起眼一點,別在人前橫衝直撞。


    (現代社會的數據空間之所以發展成現在這個“魔法世界”,僅僅是因為有高清晰度腦電圖掃描儀用作輸入/輸出設備?就這麽簡單?滑溜先生常常覺得這種發展方向有些離奇。英國佬和埃莉斯琳娜則反駁說,精靈、輪回、法術和城堡等觀念存在於這個空間,再正常不過了。要說不正常,原子時代的二十世紀那些老觀念,像數據結構呀、程序呀、文檔呀、通訊協議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們認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這個嶄新環境中的諸般事物,這種語言體係更符合人類思維習慣,便於人類使用這個網絡空間。他們說的也有道理。還有,各國政府的網上技術之所以趕不上大多數大巫,其實原因很簡單:政府放不下架子,不願意瘋瘋傻傻的玩網上那套玄幻把戲。滑溜先生低頭看看身旁水窪裏的倒影:一張狗臉,耷拉著舌頭。他朝倒影擠了擠眼,心裏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們把這個問題抬升到多麽高的理論高度,其實還有一個更為簡單的解釋,與“電腦紀元的破曉時分”人們之所以玩“登月者”和其它冒險遊戲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個可以隨著想象無限延伸的世界裏生活,實在太好玩了。)


    摩托車手駛出視線,埃莉斯琳娜穿過小道,來到水塘邊,透過塘邊的百合花叢仔細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測的碧水。


    “好了,咱們做點交叉查詢。你查噴氣推進實驗室的數據庫,我查哈佛廣譜巡航項目。從十個天文距離以外的探測器開始,查它們發回的資料。我有個感覺,郵件人要偽裝他的信號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在航天總署哪艘飛船資料裏設下特洛伊木馬。”


    滑溜先生點點頭。不管從哪裏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論。


    “我需要半小時才能進去,之後咱們就開始查詢相關數據。嗯……出什麽事的話,我們在三號大眾傳輸衛星碰頭。”


    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說的是緊急情況處置手段,如果他們三四個小時還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還存在一條不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繃緊身體,一個箭步躍進水中。水中濺起一個小水花,水波蕩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個不住。


    滑溜先生望望水中,心裏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見她的蹤影。他在水邊吧噠吧噠四處亂走,想找出哪一條亮光代表噴氣推進實驗室的數據庫。


    高大的百合花叢中嘩啦一響,他認出那個地方代表國安局與東西岸主幹網的鏈接點。


    好大一隻牛蛙從水裏蹦了出來,轉了個身衝著他,“哈,逮住你了。你這個混蛋!”


    是弗吉尼亞。身體變了,聲音還是一樣。


    滑溜先生急急“噓”了一聲,慌忙四下張望,看有沒有別人偷聽。什麽都沒發現,但這並不等於他們可以高枕無憂。他將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圍,匍匐爬近百合花。


    狗與牛蛙蹲坐著,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的狗與青蛙的寓言。他真想一躍而起,一口咬掉對方那顆小肥腦袋。可惜那種勝利隻能逞一時之快。


    “你怎麽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


    連聯邦特工這種蹩腳貨都能識破他的偽裝,郵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一股自鳴得意的勁頭,“我們知道你的真名實姓。監控你家裏的處理器易如反掌,你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我們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嚨裏一聲哀鳴。(攥在一隻牛蛙的手掌心!連威利都沒低級到這個地步。)


    “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幹什麽?”


    “想讓你明白我們要結果,還要你的進展報告。”


    他低下狗頭,眼睛平視弗吉尼亞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給你份進展報告,可惜你是不會喜歡的。”


    他一五一十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訴她,即,郵件人是個外星入侵分子。


    “屁話。”牛蛙聽完後道,“純粹幻想。你得拿出點比這個強的東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個寒噤,她險些說出他的真名實姓!這是威脅嗎?或許她就有這麽蠢頭蠢腦,跟她那副蠢模樣相配?


    他又問道:“那,還有委內瑞拉的事,又怎麽說?”


    埃莉斯琳娜說委內瑞拉政變是郵件人的傑作,他把她提供的證據告訴弗吉尼亞。


    這回牛蛙沒吭聲。眼睛變得呆滯無神,好像大受震動。他知道弗吉尼亞準是正在那頭跟什麽人商量呢。


    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鍾,牛蛙眼睛才又活了過來,態度也和氣多了。


    “這件事我們會著手調查。你說的情況有可能,隻是有這種可能。如果真是這樣……唔,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麵對的就是本世紀最大的威脅。”


    (而且你也明白過來了,說不定我是惟一能救你們逃過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鬆了口氣。隻要他們認識到這一點,至少短時間內,他們就算攥在他的手掌心裏了,跟他被他們攥在手掌心裏一樣。跟著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計劃:短時間內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毀掉郵件人。現在聯邦特工跟他們成了一夥,能做的事情遠遠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弗吉尼亞。


    牛蛙呱呱呱叫起來:“你……你想……要我們,給你調度聯邦數據係統的全權?給你一張空白授權書,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要不幹脆這樣,起步階段,先隨便弄個總統兼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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