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清歡院,堂屋內,主子們正在談事,他被攔在外頭進不得,情急之下,隻好扯著嗓子放聲大喊:“殿下、殿下,奴才有急事稟告,大事不好了,世子爺他、世子爺他……”


    長公主聽出那是容二公子貼身小廝的聲音,麵色一變,將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張媽媽,還不趕緊將人帶進來,問清楚世子究竟發生何事。”


    張媽媽這才如釋重負,狼狽的抹臉起身。


    容珺上前,掏出帕子,細心地替長公主擦拭被茶水濺到的手背,微微笑著:“母親莫急,您不是說昨日二弟留宿於太子私宅,既是在太子身邊,想來也嚴重不到哪去。”


    雲嬈想,那可不一定,她還記得這位容二公子闖下的是何等滔天大禍。


    果不其然,小廝被張媽媽帶進屋,剛說完來龍去脈,長公主就氣得抓起一旁的茶杯,猛地朝小廝頭上砸去。


    “一群廢物!這麽多人跟著世子還能讓世子出事!”


    榮國公世子醉酒誤事,玷汙了太子身邊的人,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國公府的名聲就真要一落千丈。


    容珺收起帕子,溫聲說道:“太子既然派你回來,想必是有話要你通傳。”


    小廝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雲嬈卻是心知肚明。


    前世她挨完板子,醒來後,長公主已經允許府裏的兩位公子納通房丫頭。


    一開始她以為是因為她與容珺的關係,後來才知曉,原來是世子犯下滔天大禍。


    “太子說了什麽?還不快說,可是遷怒世子了?”長公主強忍著怒火追問。


    “太子殿下沒有遷怒,隻說、隻說……”


    “隻說世子既然與他的外室如此繾綣難分,兩情相悅,不如就讓世子將人帶回國公府,替他好生照顧,日日相伴。”


    長公主對容子揚期望甚深,對太子這個外甥更是疼愛有加,聽見小廝的話,登時氣急攻心,活活暈死過去。


    堂屋內瞬間亂成一團。


    長公主被一群婆子合力抬回寢間,雲嬈也被容珺一把拽起,趁亂帶離,手牢牢被他握著,攥得很緊。


    雲嬈忍不住回頭看。


    她已經做好挨板子的心理準備,十下、二十下,或是跟前世一樣三十下,就是沒想過自己能全身而退。


    雲嬈還心有餘悸,神思恍惚,就忽地被人一把打橫抱起。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驚呼出聲:“公子這是做什麽?趕緊,趕緊放奴婢下來。”


    容珺垂眼看她,答非所問:“疼嗎?”


    “什麽?”雲嬈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容珺抱著她穿過一道垂花門,才明白他在問什麽。


    男人眸色溫柔,強健的臂彎將她緊緊抱住。


    沐浴過的身上再沒酒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悉且幹淨好聞的味道。


    膝蓋自然是疼的,但好像也沒那麽疼了。


    她沒回答,他也沒再問,就這麽一路抱著她回到飛羽苑。


    容珺這個人,走到哪都是焦點,更別提懷裏還抱著一個丫鬟,再加上容子揚犯的錯並非小事,不是長公主想息事寧人便可,於是乎,這大公子與二公子的事,沒一會兒就都通通傳到了榮國公耳裏。


    榮國公可說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覺醒來,兩個兒子就接連闖禍,一個還比一個大,險些活生生被氣得吐出一口老血。


    天光乍現,國公府已是門庭若市,太醫與大夫在府中各院來來去去,好不熱鬧。


    容子揚闖了大禍,就派了個小廝回來,自己不敢回府,如今人還不知在哪裏躲著。


    長公主醒來,再沒心思管飛羽苑的事,一心忙著準備進宮收拾爛攤子。


    不過她倒是沒忘記命人準備湯藥。


    湯藥送過來時,容珺剛換好朝服。


    容珺身姿頎長,八尺有餘,一身紫袍金帶更襯得他龍章鳳姿,昳麗傾世,就連奉長公主之命,送湯藥過來的明月都不由得看紅了臉。


    大公子幸了身邊的丫鬟,長公主卻沒有責罰這名丫鬟,隻讓人送了湯藥過來,這無疑是在昭告大公子屋裏正式有了通房丫鬟。


    國公府上下許多丫鬟婆子,因而十分好奇能讓長公主與大公子雙雙破例的丫鬟姿容究竟如何,明月便是其中一個。


    來到雲嬈麵前,見了人,終於明白為何府裏這麽多丫鬟,卻唯獨這位雲嬈姑娘能得大公子垂憐。


    美人小臉粉雕玉琢,精致得宛若玉人,膚白如新剝鮮菱,眉眼生得極其明豔,雙眸更似一泓清水,哪怕是不笑,也足夠傳情。


    明月的臉不由得更紅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湯藥來到美人麵前,羅漢床上的美人卻盯著她手中的藥碗出神,遲遲不肯接過。


    “姑娘?”


    雲嬈不是沒聽見明月在喊她,隻是她知道,這碗並不是什麽避子湯,而是絕子湯。


    她的出身實在過於低|賤,長公主生而尊貴,心高氣傲,縱使非容珺生母,也絕對不允許國公府嫡子與一個乞兒有了孩子。


    前世她大病初愈,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喝了絕子湯,身子因而虧損嚴重,就連炎炎夏日手腳都是冰冷的,容珺和鍾鈺為了調養她的身子,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又尋了多少奇珍異草。


    她不想喝。


    不想再過那種日子。


    她想有自己的孩子,想好好活著,想為自己而活,不再是隻能待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每天最期待的事,就隻是等著容珺回來陪自己。


    雲嬈的手似有千斤重,連抬起一根指頭都困難。


    “姑娘,這藥是殿下賞賜給您的。”明月隱晦的暗示著。


    “給我吧,”容珺走了過來,“我來喂。”


    雲嬈猛地抬眸,有些怔然地望著他。


    渾身上下像浸在冰水裏,寒意透骨,手腳發麻。


    明月如蒙大赦,感激的將湯藥遞了過去。


    沒想到容珺剛笑著接過,手裏的湯藥就被一巴掌掀翻在地,灑了他一身。


    明月錯愕的看著被打翻於地的藥碗,瞬間嚇得臉都白了。


    這可是長公主親自吩咐廚房煎熬的湯藥,還將她叫到跟前,親自交待她要親眼看著雲嬈服下。


    容珺微微一怔,似乎也有些訝異,皺著眉拉過雲嬈的手,仔細檢看:“燙著了?”


    雲嬈愣怔幾瞬,一副後知後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闖了什麽大禍的模樣,就連說話也故意裝作語無倫次:“我、我沒事,我隻是想自己喝,你,你,公子有沒有燙著……”


    這還是她頭一次撒謊演戲,口幹舌燥,心如擂鼓。


    容珺溫柔的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道:“不過就是一個小丫鬟碗沒拿穩,打翻了,別怕。”


    確定她安然無恙,才接過雲笙的帕子,垂眸擦拭衣袍。


    “剛好,我也讓鍾大夫親自熬了湯藥,不礙事。”


    明月麵有難色:“可是殿下說──”


    容珺笑著打斷:“說什麽?”


    “你沒端好藥灑了我一身,朝服都被你弄髒,誤了我上朝時間,我沒怪罪於你還為你解了燃眉之急,你非旦不感激,現下居然還拿母親的名義來為難我。”


    他麵無表情,冷淡的聲音裏帶著些許自嘲:“果真一切如昔。”


    “什麽?”明月大驚失色,完全沒料到大公子會這麽說,指著雲嬈,死命地搖頭道:“不是我,這藥明明是姑娘自己掀翻的!”


    容珺嗯了一聲,狹長雙眸眯了眯,困惑的看向雲笙:“你可有看到藥是誰打翻的?”


    “就是她!”雲笙憤憤不平的指著明月,“想來是公子離京太多年,才會連一個小丫鬟都敢不將您放在眼中,在您麵前睜眼說瞎話。”


    容珺微微一笑:“方媽媽呢?”


    站在雲嬈身側的方媽媽也指著明月,正色道:“老奴看到的也是這個丫鬟,大公子,您就是對下人們太過於寬容,這藥要是在二公子或三姑娘屋裏打翻,還灑了主子一身,早就出去自領五大板了。”


    主仆三人麵不改色的指鹿為馬,一搭一唱,登時看傻了雲嬈和明月。


    雲嬈沒想到容珺會毫無道理的護著自己。


    她率先從錯愕中回過神,見明月麵色慘白,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猶豫了下,道:“公子,此事和她無關,都是奴婢──”


    “知道你心善,但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容珺輕歎,打斷她的求情,“有些人,不值得。”


    高門大戶裏的丫鬟,眼色自然都差不到哪去,明月再笨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大公子雖然看起來溫和無害,卻也跟其他主子相去不遠,都不是個好伺候的主,這飛羽苑裏的人,更是個個都不是善茬,怕是與清歡院相去不遠。


    也是,這世道,人善被人欺,大公子以前不就是太過和善,才會被搶了世子之位?


    明月趕忙跪地,恭敬道:“請公子饒恕,全是奴婢的錯,隻是奴婢若沒有親眼看著雲嬈姑娘服藥,日後要是出了什麽事,奴婢亦難辭其咎。”


    明月剛說完,外間就響起一道輕脆的嗓音。


    “來了來了,藥好啦!”


    來人一襲淡綠色衣裙,皮膚白皙,生了一張小圓臉,容顏靈秀清麗,滿臉笑容的端著藥走了進來。


    雲嬈剛才就聽容珺提起鍾大夫,但她回來後就一直未曾見到,卻沒想到他是真將人給叫來了,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底湧起一股熱意。


    好半晌,她才笑喚:“阿鈺。”


    方媽媽上前接過藥,遞給容珺。


    眨眼間,容珺已舀起一勺湯藥,喂到她嘴邊。


    “喝。”


    許是前世的記憶太糟,服下之後那似被利刃反複切割,撕心裂肺一般的絞痛,已經深刻在骨血裏,雲嬈雙唇緊抿,下意識地捂住小腹,打從心底害怕這些藥。


    鍾鈺看出她的猶豫,來到她身旁。


    “放心喝吧,這避子湯的藥是我親自抓的,火是我顧的,從頭到尾,一眼也沒有離開過,尋常人可是沒有這個待遇呢。”


    鍾鈺大雲嬈一歲,出生醫學世家,為太醫院院判鍾太醫的獨生女。


    前世,鍾鈺這個局外人,看得比她清楚得多,再三勸她離開容珺,還說願意陪她一塊下蘇州,幫她尋找家人,隻是她當時鬼迷心竅如何也不肯。


    雲嬈看著她的笑臉,緊張與恐懼終於淡了些。


    一口一口將湯藥服下。


    鍾鈺改看向明月,抬了抬眉:“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將熬剩的湯藥及藥渣讓你帶走,讓其他大夫查看。”


    鍾容兩家曆來交好,鍾鈺幼時常隨著鍾太醫拜訪國公府,明月自然是認得她的,也知道她在西城開了醫館,是個醫術不亞於鍾太醫的女大夫。


    她不止平時專為京城中大勳貴世家的夫人們看病,還曾被皇上召進宮為溫貴妃診脈醫病,身份之特殊,完全不是明月所能質疑的人。


    長公主準備的雖是絕子湯,但送過來時,卻告訴大公子那是避子湯,明月不敢多說,她已經見識過大公子的厲害,這個鍾大夫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確定雲嬈服下避子湯,就飛也似的離開飛羽苑。


    容珺上朝就要來不及,還得換衣裳,匆匆交待雲嬈幾句話,就帶著雲笙與方媽媽一同離開。


    屋內很快就隻剩她和鍾鈺,此時,鍾鈺臉上的笑容才終於慢慢淡了下來。


    “你啊。”


    鍾鈺略帶責備的看了她一眼。


    “我聽雲笙說你被長公主叫過去時,我都做好你被抬回來的心理準備,恨不得將醫館裏的藥全搬過來。”


    前世她的確是被抬著回來的。


    當時她傷得太重,差點就沒了,後來聽雲笙說,是鍾鈺苦苦哀求鍾太醫出手,她才勉強從鬼門關前被拉回來。


    “你怎麽就是不聽我的勸,”鍾鈺看著她,像還想再說什麽,最後卻隻搖了搖頭,“算了,你便是一條道走到黑的性子。”


    “隻是容珺如今立了大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他的義弟又是皇上剛認回身邊的七皇子,正是風光無限,京城不少勳貴人家都在打聽容珺的婚事,就我知道的,便有好幾個。”


    鍾鈺突然歎氣,語重心長的說:“比如榮平郡主,又比如太子太傅家的岑大姑娘,就連刑部尚書的小女兒也在其中,這些個都不是好對付的主,要是被她們知道,容珺一回京就納了你當通房,你日後怕不被整死。”


    雲嬈聽見岑大姑娘這四個字時,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緊。


    鍾鈺口中這些貴女,個個都是皇親國戚,千嬌百寵長大的,自是心高氣傲,又豈容自己看中的心上人,被一個身份低微的賤婢給勾引。


    何止想整死她,弄死她還差不多。


    偏生她前世癡心妄想,不顧這其中的危險,仗著容珺對她的不同與縱容,硬要留在他身邊。


    怨不得旁人,隻能怪她自己。


    雲嬈起身,將門窗完全關嚴實,確定沒人守在外邊之後,才又回到鍾鈺麵前。


    “阿鈺,我後悔了。”她輕聲說道。


    鍾鈺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我不想當大公子的通房,我想離開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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