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透著楹窗徐徐吹來,孟西洲躺在金玉院的大床上,一夜未眠。


    明明那麽瘦小的人,不占什麽地方。


    當她真不在了。


    身側又覺得太空。


    昨日連夜遣暗衛乘水路回京,另一心腹則去西北邊陲調兵。


    臨行前,陛下擔心周圍提出要捐監的幾州皆是王延勝同盟,故而將西北軍的兵符再次給他,讓孟西洲一切以安全為主。


    他現在倒不擔心自己安危,反倒是一想到如今置身虎狼之穴的沈青青,他便夜不能寐。


    她到底有幾個腦袋,敢一人應下王婉兒的邀約。


    而他呢,不說完全預料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卻也有八分猜中。


    他隻是沒有阻攔罷了。


    為了宜州之案,沈青青這一遭,怎麽都要走的。


    少時,門外傳來輕叩聲。


    是李炎。


    孟西洲趕忙起身,讓他進來。


    “可有消息?”


    “爺,知州府來信了,是沈娘子遞出了話,說王延勝地大夫人閔氏就被關在正宅某處,她尚無法接近。”


    李炎默了默,隻覺得這事太過巧合,“信中還說,那位被關押著的大夫……名叫霍羨,好像就是爺之前派暗衛找的那位。”


    孟西洲接過紙條細細一看,字跡並未有慌張痕跡,依舊娟秀。


    他反複看了半天,信中一句提到她自己的都沒有。


    “爺放心,秦恒在那盯著,不會有事的。”李炎話雖這麽說,但自打沈娘子去了知州府,他便一直惴惴不安。


    “今日萬兩白銀送去王家,三千擔糧食也是,收了字據,再安排人看好。”


    “那知州府呢,咱什麽時候收網。”


    “她信中提到三日,那便三日後收網。”


    三日,足夠西北軍的一支精銳部隊趕來曲林支援。


    “是,屬下明白。”


    “還有,你告訴秦恒,讓他轉告她,如今已知曉製毒那人為誰,不必去尋找閔氏下落,隻要她留在屋裏就好。”


    “是。”


    二日後,一切還在暗中準備。


    蝶園卻突然收到了知州府下的帖子,邀孟西洲當夜入府參宴。


    孟西洲猜測,大抵是王婉兒收到銀子,要他服下那顆藥丸。


    如今時機未到,西北軍的前驅部隊,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趕到曲林,沈青青還在知州府住著,他隻能獨赴這場鴻門宴。


    知州府,內院。


    沈青青臉色不佳,這兩日除了吃了秦恒順進來的東西外,她沒碰過知州府裏任何東西。


    好在王婉兒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怎麽盯著她,每日隻是帶霍羨來檢查她的傷勢罷了。


    臨傍晚前,王婉兒來過一次,她誰也沒帶,隻是同她坐著閑聊了會兒。


    雖是閑談,王婉兒卻問了不少,大抵是她往日在汴京的生活瑣事。


    來之前沈青青就把孟西洲給她準備的身世記得滾瓜爛熟,自是對答如流,談到被父母賣掉時,沈青青還擠了兩顆金豆子。


    待她走後,沈青青細細一想,自覺今日的王婉兒有些奇怪。


    方才她聽自己說會丹青,便讓下人弄來筆墨,非讓她為她畫了一幅小象。


    應付完王婉兒,沈青青正打算找要盆水擦擦身子,突見屋子裏站了個男人。


    沈青青許是吃的太少餓的兩眼昏花,第一眼,她竟以為對方是孟西洲。


    來人是是秦恒。


    “你……怎麽下來了?”


    秦恒這幾日一直在暗處神出鬼沒,這還是第一次,他進了屋。


    “娘子,情況有變,還請隨我速速離去。”


    “你也聽見方才王婉兒問的那些了?我也是覺得有些奇怪。我若突然不見,豈不是打草驚蛇?”


    “娘子放心,主子已有萬全部署。”


    沈青青聽到萬全部署四個字,頓時安下心,她信孟西洲的能力,在公務上,他做的一直滴水不漏。


    秦恒進來前,早已為這次出逃安排好路線,直到出了知州府,二人都無法相信這一路連個人都沒碰到。


    好像知州府是空的一樣。


    一路上,耳邊隻有鼓鼓的夏風和遠方琴聲悠悠。


    沈青青被一路帶到碼頭,見到焦急等待的嬌雲嬌玉,她上船的一瞬,船家便發船了。


    她回首問岸上的秦恒:“他呢?”


    “娘子的任務已經完成,明日在浦和縣碰頭。”


    他這一句話後,人已在幾十步開外,隻留有個黑影。


    沈青青的心忽而墜下,扭身問嬌雲,“蝶園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下午李哥說讓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他便跟著爺去知州府赴宴了。”


    “知州府?你說他去了知州府……”沈青青驟然想起王婉兒傍晚時問的她那一番話,話裏話外,都有一種試探之意。


    她……怕不是已經知曉了孟西洲和她的身份。


    沈青青心砰砰直跳,身上立刻浸了層冷汗。


    正在此時,頭上還纏著紗布的嬌玉忽然道:“娘子,嬌雲,快看,城裏起火了!”


    暮色之下,一股火勢衝天,卷著陣陣烏雲,沈青青瞧著,腳下踉蹌半步,被嬌雲一把扶穩。


    “娘子小心。”


    沈青青望著那片滾滾黑雲,心揪到一處。


    直到城外,沈青青依舊立在甲板上,遠遠眺望那處已是光點的火海。


    耳邊忽而傳來陣陣緊密的腳步聲,她向岸上睨去,夜色下,一支急速行進的軍隊出現在眼前。


    沈青青即刻喊道:“停下,我們不走了!”


    知州府中。


    火光衝天。


    騰騰熱氣中,孟西洲手持利劍,攔住了王延勝的退路。


    此時院內血流成河,除了王延勝這一群人,早已看不見王婉兒的身影。


    孟西洲沒想到,王延勝私養的護衛身手不錯,竟是糾纏到現在,才堪堪脫身。


    “王延勝,束手就擒吧,我知你並非主謀,若配合說出背後主使,本官必保你一條性命。”


    “性命……哈哈,以那人的權勢,本官怕是還沒到汴京就死在路上了,少卿大人不是體會過半露被截殺的滋味麽,我年紀大了,委實受不住那個刺激。”


    他眉頭緊蹙,沉聲道:“我孟西洲說到做到,必以命相護。”


    話音剛落,王延勝兩眼一翻,囫圇地跌了下去。


    隨即七竅流血,人抽搐了幾下便沒了氣。


    孟西洲高聲下令,“搜找王婉兒!”


    話音剛落,倏地,一陣震天的搖聲呐喊出現在院落周圍。


    *


    沈青青跟著西北軍的步腳折回曲林,待她回到知州府時,火勢未消,除了一片殘桓斷壁,便是餘燼。


    而知州府門前的大街上,橫著一排排白布遮掩的屍身,上麵血色斑駁,看的沈青青心底一沉。


    方才知州府內發生了什麽,可想而知。


    這一夜,格外的長。


    曲林家家戶戶都知道,城內出了大事,聽見軍隊進城後,更是大門緊閉。


    沈青青立在火海外片刻,有暗衛認出她後,告知主子已經回到蝶園。


    沈青青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一路回到金玉院的主屋,隻見那處燭光通明,黑壓壓的一群人守在屋外。


    有不少穿盔甲的,立在外麵。


    隨後,她見到滿目淚痕的李炎,還有在一旁低泣的蓮蕊。


    “他怎麽樣了。”沈青青語氣無比鎮定,就好像,她未從那暗衛口中聽到他受傷一般。


    “沈娘子,您怎麽回來了?!”李炎這才注意到來人,聽她又問:“他怎麽樣了。”


    “嗚嗚,爺……爺受了很重的傷。”


    蓮蕊泣不成聲,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流那麽多血,那件青白長袍,完全被浸成了血紅。


    “都不許哭,他不會有事。”沈青青語氣淩冽,不似往日那般柔軟,她邁步要進去,眾人自動閃開一條路。


    一旁的蓮蕊見狀,也要跟進去,卻被李炎攔下。


    一進去,刺鼻的藥味夾卷著遮掩不住的血腥撲麵而來,沈青青見那一地的殷紅,心跟著抽了下。


    不同前幾日在玲瓏閣,沈青青知道,地上是真血,孟西洲也是真的受傷了。


    此時霍羨與另一女子正在裏麵忙碌,沈青青進去後,不敢打斷對方,順著兩人的縫隙,瞧見他前襟的那個大血窟窿。


    立在身旁的女子明顯乏累,沈青青走過去悄聲道:“霍大夫,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她見霍羨正小心處理灑滿藥粉的傷口,這樣大的創麵,估計要縫合,她折身出去,要了熱水、白酒、冰塊,隨即又取來兩盞明燈,喚李炎進來舉著。


    她不會縫合,但消毒這些,她盡力做到。


    夏日炎炎,本就不利於人集中注意力,這一桶桶碎冰進來,霍羨與那女子的狀態明顯好了許多。


    待到傷口處理完畢,屋外已是天明。


    “有勞霍大夫和閔夫人了。”沈青青向二位福禮,後道:“偏房已經收拾好了,也備好早膳與溫水,兩位快請歇息吧。”


    閔氏正猶豫要不要解釋一下她同霍羨的關係時,指尖一緊,霍羨已經牽上她的手,溫聲道:“如今隻是處理好大人身上的傷口,但他並未脫險,傷口同心髒離得太近,這一刀,大人已是閻王殿裏走了兩遭,韓娘子還需派人寸步不離的守著才是,我這還有一副藥方,待大人醒後服下,若有發熱,請即刻傳小人過來為大人醫治才好。”


    “是,我都記下了,多謝霍大夫。”


    “韓娘子言重了,若無你與大人相救,我同琳兒這輩子,怕是都要被鎖在那深宅之中,更何況,大人是因為要救琳兒才受的傷。”霍羨紅了眼眶,拉著閔氏對著沈青青拜了又拜才離開。


    二人走後,李炎低聲道:“娘子你也一夜未闔眼,您還是去別的屋子休息一會兒吧,這爺這兒有我。”


    “不必,你去煎藥吧,我守著。”


    照顧他,怕是沒有人比她更熟練了。


    沈青青知道他受傷,心就沒落過地,到現在整個人還是懵的。


    她坐在榻邊兒,拿了桶冰放在身前,緩緩拿扇子扇著。


    夏日炎熱,傷口易感染,不易愈合。


    她時不時地摸一摸他額頭,就怕他發燒。


    傷口感染,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裏,真的會要人命。


    平日那般高高在上,冷漠孤傲的人,如今卻垂死躺在她麵前,連呼吸都是弱的。


    她伸手,為他撫平扭在一起的眉心。


    仿佛他在昏迷時,還在思索案情。


    隨即,聽他氣若遊絲地喚她。


    沈青青。


    那一句,擊潰了沈青青所有的故作堅強,淚毫無預知的落下,聽他啞著聲道:“不是說好,不哭了。”


    沈青青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這一夜的驚嚇、擔憂,一股腦的發泄出來,她伏在他身邊,克製地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她很久都沒有這樣哭過了。


    之前這段時間落淚,無非是為了配合他演戲。


    可今時今日,她是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發間,帶著一絲恐嚇的意思道:“你再哭,我的心口就要疼死了。”


    這樣不明不白的一句話。


    給沈青青聽懵了。


    孟西洲此時,的確是疼的痛不欲生,再加上她在落淚,更是新傷舊疾一起來。


    他揉了揉她發絲,無奈道:“真別哭了。”


    “嗯。”沈青青自覺有些不像話,她擦幹淚,低聲道:“我去看看藥煎好了麽。”


    她起身欲走,被孟西洲一把拉住,“別走,陪我坐會兒。”


    他姿態放的極低,話語卻不容拒絕。


    沈青青很清醒他現在是孟西洲,依舊乖順的坐下。


    他牽著她柔若無骨的手,一下下的摩挲。


    像是生病時想要吃糖的孩子,唯有這樣的肢體接觸,才能讓身上的痛沒那麽難熬。


    沈青青沒說什麽,由著他。


    假扮身份的這段時間,拉手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方才又夢到他們之前的事了。


    是兩人“成親”後的第一夜。


    她像個生澀的桃兒,羞的似要滴血,剝落掉那層皮,哪兒都是紅嫩嫩的,掰開後,是多汁的甜。


    快要讓他溺死在裏麵。


    沈青青陪他坐了一會兒,見他開始有些神誌不清,喃喃著什麽,抬手一摸,原是燒了起來,她便趕緊去找來霍羨。


    一連三日,沈青青寸步不離的守在一旁。


    到最後李炎和嬌雲實在看不下去了,強行給她勸去偏房休息。


    沈青青這才睡了個踏實覺。


    她這一睡,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日兩夜,醒來時,腦袋都有些懵了。


    她起身梳洗了一番,又換了身幹淨衣裳,去了主屋,卻被門口的李炎攔下。


    “沈娘子,爺正在裏麵見人,您還是先用些吃的再來吧。”


    李炎說著,遮掩不住屋內嚶嚶低泣。


    孟西洲在見蓮蕊。


    聽他說孟西洲還有力氣見人,那邊是沒什麽大事了,沈青青捏了捏細白的指尖,折身走了。


    蓮蕊哭過一場,推門出去時,正好同進門的秦恒擦肩而過。


    她淡淡的看了眼那人。


    秦恒眼中直視前方,不曾有她一抹身影。


    她斂回眸光,邁步走出。


    秦恒見孟西洲正坐在榻上活動肩膀,小聲問:“您的傷勢如何了?”


    “霍羨妙手回春,他調製的外傷藥比皇宮禦賜的隻好不差,如今氣力也恢複了六七分。”


    “爺福大命大,也多虧了神醫霍羨。”


    “嗯,王婉兒可是招了?”


    “並未,王婉兒嘴很緊,還是不肯交代背後主使,不過幾次用刑後,卻交待了一件別的事。”


    “什麽?”


    秦恒麵帶猶豫,還是把王婉兒的話一五一十的說了。


    “王婉兒說,幕後指使為誰,讓您問……沈青青。”


    “沈青青?”


    “是,這是王婉兒的原話,她似乎知道了您和沈娘子的身份。其實那夜帶沈娘子走時,屬下也覺得一切太過順利,就像是有人故意撤掉路上的侍衛似的。”


    孟西洲眉頭緊蹙,沉聲道:“去查下這幾日由外州入曲林城的記錄,再把知州府、王家餘下的家丁通通用刑,既是有人從外遞了話,那便是有跡可循。”


    “是,屬下知曉。”


    秦恒走後,孟西洲的臉色徹底沉下。


    方才秦恒匯報王婉兒所言時,他的腦海便自顧自的將其同一個人牽了起來。


    沈青青離京的頭一日,見過東宮那位。


    可為了保密,直到出發,他才將此行目的與沈青青即將扮演的身份講出,這一路,兩人同食同寢。


    沈青青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給東宮報信。


    那王婉兒收到的信息,為何讓他去問沈青青幕後主使呢?


    正想著,門口傳來李炎的聲音,“爺,該用膳了。”


    “進。”


    沈青青著一襲素色襦裙短衫,端著膳食小步走進,見他正光著膀子活動筋骨,蹙著眉頭嗔道:“霍大夫不是說了不讓下床麽?”


    孟西洲見到沈青青的那一瞬間,腔子裏三分怒意,三分冷漠,還有一些他解釋不清的情緒,都被衝淡了些。


    想著這幾日她無時不刻的在身邊照顧,還有睡夢中,如夢旖旎的記憶。


    男人再硬的心腸,也軟下來了。


    孟西洲轉念一想。


    殺人誅心,是東宮那人慣會的伎倆。


    沈青青這步棋到底是誰布下的,他摸不透,猜不著。


    反倒有種快要淪陷的感覺。


    “霍大夫說可以下床稍活動些。”


    “方才我同霍大夫和閔夫人一同用的早膳。”


    孟西洲聽出言外之意,這是指責他信口雌黃呢。


    雖然他的確是。


    “不是來送膳的麽。”孟西洲招招手,讓她過去。


    沈青青“嗯”了聲,看他此時身姿消瘦不少,比起責怪,還是投喂來的更實在一些。


    孟西洲粗略一掃,沈青青端來的早膳太過素了。


    紅棗枸杞紫米粥,一小碗黃澄澄的東西,還有幾個形狀奇怪的饅頭,幾碟小菜。


    他指著那一碗詭異的汁液,問:“這什麽。”


    “橙汁。”沈青青見廚房買的異域番水果裏有一兜子橙子,想著能提高免疫力,便給他拿來榨汁。


    “這個呢?”他指著那一坨坨豬頭一樣的饅頭問。


    “我捏的狗頭饅頭,不過蒸熟了就胖了,是不是看不出來是狗頭了?”


    孟西洲腦瓜子一緊,高聲道:“你搞這些奇怪的東西作甚?”


    “離開汴京這麽久,我想鹹菜了。”


    “鹹菜?”


    “我那隻大黃狗呀。”


    孟西洲:“……”


    沈青青瞧他吃癟的模樣,自是清楚鹹菜的含義,不由得偷偷笑了下。


    孟西洲心口有傷,胳膊動起來不太方便,待喂他用過早膳,孟西洲麵露疲憊,守著他睡下才出了屋。


    幾日宅在屋裏,渾身懶洋洋的,沈青青聽李炎要去滌春閣盤點,便同他去了一趟。


    往日門庭若市的滌春閣此時冷冷清清,周圍的鋪麵也都是一副鬼樣子。


    李炎解釋,此時的曲林已經暫由州判與西北軍的左指揮狄青接管,每夜宵禁,自上而下排查此次捐監之事的漏網之魚。百姓為了避免無妄之災,自是鮮少出門。


    除此之外,沈青青還知道了那日孟西洲去知州府赴宴的實情。


    那日的確有人將孟西洲的真實身份告知了王延勝與王婉兒。


    即是如此,知曉一切的王婉兒卻獨獨放過了她。


    更讓沈青青想不到的是,王婉兒才是捐監貪汙之事的主謀,她依靠兩位王氏兄弟及王延勝的官職,在宜州支起這麽大的一個攤子,欺上瞞下,每年數百萬兩的捐監款,一分都沒進到老百姓的手中,那些糧食如今也是不知去向。


    正因這麽大的一筆糧食不知去向,孟西洲才讓軍隊參與接管,謹防有人暗自屯兵造反。


    待宜州之事處理的差不多時,已經進了酷暑七月。


    而遠在汴京的皇宮終是收到千裏之外,從曲林發來的信報。


    南璃乾元二十二年夏。


    皇帝暗中派出一支暗衛,親自乘水路去接受傷在外的孟西洲。


    同一時刻,東宮中。


    張內官捧著一封信函遞到太子手中。


    太子粗略看過,麵色如常,仿佛天崩地陷也同這位年輕有為的太子無關。


    “看來這次,劉宰執是保不住了。”


    張內官神色一驚,要知道,這位在朝堂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劉宰執是殿下一黨中最位高權重的一位。


    今年殿下連折羽翼,再連宰執都要不保的話……


    太子將那份同皇帝手上一模一樣的信函點燃,淡淡道:“之前就同劉恩說過捐監之事風險太大,想他手腕過人,竟讓自己那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女去控製王延勝做成此事,還暗中控製了一位醫術超凡的江湖郎中,一做便是數年。”


    “跟他們說清楚,把那幾個支持捐監的知州都摘幹淨些,莫要再將此事引火上身。”


    “是,小人明白。”


    “不過那位的命可真硬,看來是刀槍不進,百毒不侵呐,也不知孤為他準備的這一步棋,他能不能破的開。”


    “趙家遣人知會了,若這次殿下有意出手,趙家派人支援,以為趙亭煜報仇。”


    “不動,要動舅舅自己去。這次父皇是鐵了心趁著春闈一案,徹底拔出科舉之中不平之事,孤可沒那麽多腦袋參與。”


    張內官了然,默默點頭。


    “咱們啊,最多報報信支持一下就夠了。旁人孤不管,孤隻等著知意先生平安歸京,來指點孤的畫技了。”


    說著,太子隨手拿起手邊的幾副丹青兀自端詳。


    張內官斜眼一瞧,畫麵上全是那位戴著帷帽的小娘子身影。


    七月底,孟西洲的傷勢終於能允許他踏上返程的路。


    因他招災體質,特地租了一艘船舫,安排了隨行的府兵及貨物糧食,乘水路回京,而他則先乘馬車,不定路線的行進。


    臨行前,沈青青在車隊裏見到了蓮蕊,她一身素衣銀釵,恢複了這個年齡該有的少女模樣。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瞧著眾人忙前忙後,沒人正眼看她半分。


    沈青青想了想,招呼她進了自己的馬車。


    嬌雲嬌玉自是一萬個不樂意,這種事隨便換誰坐在沈青青這個位置上的都會想辦法將蓮蕊趕走,哪有像她這般,把狐媚子往自己身邊招的道理。


    蓮蕊怯生生的應了,待上了馬車,她將包袱裏的木匣還給了沈青青。


    “這是沈娘子之前賜的首飾,蓮蕊不配這些名貴的東西,今日歸還給沈娘子。”


    自知曉了來龍去脈後,蓮蕊深知自己是個什麽位置。


    她在那位大人那,什麽都不是,在那位同自己耳鬢廝磨的男人那,更是連空氣都不如。


    雖是被人當成棋子一般耍弄,她卻得到了往日姐妹最想得到的東西。


    那位大人給她立了一份女戶。


    她是陰溝裏爬出來的女子,要讓人作踐,自是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能有這樣的出路,她知足。


    她這次跟著上了馬車,隻是因要回瀛洲老家,蹭一段路罷了。


    沈青青把東西推了回去,溫聲道:“既是給了蓮姑娘,你收好便是,女子一人生活不易,總要有需要銀子的地方,這些首飾名貴,蓮姑娘最好找個當鋪換成銀子,置辦些田產,如此一來,也不必為日後生計發愁。”


    “沈姐姐……你怎麽這麽好。”蓮蕊到底是個十六年紀的姑娘,往日被人那般輕賤,哪遇到過像沈青青這樣好的人。


    “之前……是我錯了,那日在玲瓏閣……我亦是在同大人演戲。”


    若說她真不知道夜夜同她一處的男人不是那位大人麽?


    答案是否定的。


    即便身形再像,那人待她的溫柔,是那位大人不曾給旁人展露過的。


    她望著身前姿容脫凡的沈青青,想必那位大人的溫柔,都已給了這位娘子了罷。


    臨行前,西北軍的左指揮狄青也來送行。


    他是孟西洲麾下老將,年歲雖不大,卻也是一起摸爬滾打的兄弟。


    “將軍安好。”狄青黝黑臉上漾著笑意。


    “這次多虧了你小子,不然我這次也凶多吉少。”


    王延勝服毒自殺後,衝進來的都是他的私兵。


    得虧狄青攜援軍趕來,否則他與霍羨幾人都要交代在那。


    “將軍言重,不知將軍已經成親,狄青這次是特地送上賀禮的。”


    他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把製作精美的小彎刀,遞給孟西洲。


    “這是之前從金元小皇子手中奪得的戰利品,想著給嫂嫂做見麵禮。”


    “能耐了。”


    “那夜在曲林城外偶遇嫂嫂,當時我還說呢,是哪家娘子如此霸氣,見到軍隊絲毫不懼,高聲讓船舶返航。原是將軍好福氣,狄青祝將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孟西洲抿唇一笑,接過了彎刀。


    七月的最後一日,沈青青親自送走了蓮蕊。


    回來的林蔭道上,她看到立在暗處的秦恒。


    “既是舍不得,又為何不去送送。”這是沈青青第二次同秦恒講話。


    秦恒也沒想到,沈青青會同他講此事,他怔了一瞬,含糊不清的說了句。


    沈青青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兀自上了馬車。


    馬車裏的兩個丫鬟早就忍不住想打聽秦侍衛的事,嘰嘰喳喳的問:“秦侍衛和那個蓮蕊是怎麽回事呀?難不成宿在玲瓏閣的……”


    兩個丫頭後知後覺,想這一場大戲,她們那個冷若冰霜的爺又怎麽真的會委屈自己跟個勾欄女子發生什麽。


    可這人要換到秦侍衛身上,她們也不信。


    冷酷無情的秦侍衛和妖嬈嫵媚的勾欄女?


    怎麽也不像是一對啊。


    這時,李炎在外低聲道:“沈娘子,爺說……頭疾犯了,讓您去瞧瞧。”


    “頭疾自有霍大夫徐大夫照顧,我又不是大夫,不去。”沈青青搖著蒲扇,唇角含笑。


    “您還是去看看吧,這話我可不敢跟爺說。”


    李炎沒告訴旁人,這爺的頭疾自然是找兩位大夫瞧過了,雖沒挑明說是自己頭疼心口疼,可兩位大夫都說,沒見過這種不見誰還能頭疼的怪病,隻笑著讓爺的那位朋友放寬心,別憋著自己就行。


    嗐,你說說這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跟自己鬧別扭。


    李炎迎著沈青青下了馬車,將人送上爺的馬車後,才繼續行進。


    孟西洲見她終是來了,暗自長舒口氣,沉聲問:“方才你同秦恒說什麽了?”


    “世子頭疼就為的此事麽?”沈青青兀自一笑。


    “瞧見了,問問。”


    此事對秦恒不是第一次,他知道秦恒沾染過紅塵,不然這事也不會交給他辦,隻是他察覺到,秦恒近日,稍稍有些不一樣了。


    “我看他別扭,明明想去送蓮姑娘,卻邁不開步。”


    “這是他的職責。”


    “可秦侍衛也是人啊,畢竟那位蓮姑娘清白的身子,是交給了他,同床共枕多日,多少是不一樣的吧。”


    “那你……”同我不也是一樣?


    孟西洲自覺所言有誤,改口道,“是你想的太過簡單,他最後怎麽答的?”


    沈青青沒察覺出孟西洲話語中的一樣,長歎口氣,把那句話複述給他。


    “注定無果,何必糾纏。”


    孟西洲怔了一瞬,而後淺笑,他知曉,秦恒一直是那種身從花叢過片葉不沾身的人。


    少時從腰間取出那把狄青送的彎刀給她。


    “這次宜州之事,辛苦你了。這東西是從金元國皇室收繳而來,你留著防身吧。”


    沈青青好奇接過,拿著把玩起來。


    她瞧著,這上麵的圖騰,似乎有那麽一點眼熟。


    不過她沒多想,曲林城內金元國的小玩意多,也許哪兒看來的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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