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她昏迷的這三年裏,我每天都給她喂了眠幻草汁,這會讓她逐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衛莞兒回望著雪山上狀似歌扇的醉月,幾縷浮雲流動與天齊。


    “你當真想讓連烈錦此生隨處都為南柯?退一萬步說,就算她同意與你在一起了,你得到了也不是真實的她。”


    “南柯?”衛莞兒冷冷一笑,眼裏卻是一片黯然,“可她就連夢中想的念的都是高璟奚......”


    “那是自然,高璟奚是連烈錦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們倆是不期而遇的天生一對,人家想著高璟奚,又哪裏有錯。”


    “叫她觀邪,”衛莞兒揮手打出一片星光,不遠處又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雪崩之聲,“她已經不是連烈錦了。”


    “要我說,用那金色蓮花,將她體內的暗影之力吸幹就好了。你處心積慮地用仙人粉削弱蘭庚的勢力、慫恿衛啟發動戰爭,不就是為了讓星辰之力與暗影之力結合。現在好了,你將連烈錦的力量挪為己用,她打不過你,隻能任你擺布。要我說,你早就該這麽做。”


    “不,不可以,”衛莞兒輕輕地搖頭,“我已經找到了擁有暗影之力的人。就算沒有找到,我也不可能利用觀邪的。”


    “所以我真是不懂你,你就不能壞得徹底一些嗎?現在還妄想用真情感動你的師妹,我們都是傻子,總想靠感動贏得對方的心。”


    “虞蓮,別說了,”衛莞兒逃避著這個被自己送去蘭庚,成為了蓮妃的女人的眼神,她有些慌張地轉身走進雪洞深處。


    “罷了,你也就會欺負我。不過,我喜歡你叫我名字的樣子。”虞蓮嘴角浮起一絲媚笑,看著衛莞兒匆忙地逃開,發現她這次的話把衛莞兒刺激得不輕,真是令人快樂。


    雪洞深處布置得十分華麗,嫋嫋的安神香緩緩從仙鶴的鳥喙中噴出,海青色的錦紗無風飄蕩,花梨大理石的案幾上伏趴著一個黑衣白發的少女。


    僅僅一個側臉,少女輕靈清雅之氣盡顯。即便是熟睡中的她,看上去仍然籠著清貴無比的絕世光華。


    衛莞兒拿起一條花紋繁複華美的錦被輕輕為少女蓋上,彷佛有山色蕩漾於少女身旁,令人目眩不已。似乎是因為有人來了,少女墨黑如鴉羽的眼睫輕輕顫動,終於睜開了眼。


    “師姐,我...又睡著了嗎?”連烈錦聲音清越,她看見自己壓著的白錦紙又被墨水弄花,不由得為之氣結,她將紙張揉碎,又重新拿了一張新紙。


    “觀邪,你該喝藥了,”衛莞兒從一旁的托盤上拿起一個木碗,木碗裏裝著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淡淡的藥草香氣。隨著她手腕的動作,而微微晃蕩起了絲絲波紋。


    “師姐,不用喝了吧。我自己身體我知道,用不著喝什麽補藥。況且,這藥越喝越暈,”連烈錦攏了攏頭發,順手拿起一根紅色發帶,係在腦後。


    “你為什麽要用紅色的發帶?”衛莞兒看著連烈錦十分喜歡這根發帶的樣子,雙手微微顫抖,“你以前不會特意選紅色的。”


    將身上的錦被放回雕花木床上,連烈錦瞟了一眼衛莞兒奇怪的神色,遲疑道:“紅色有什麽特殊意義嗎?我隻是覺得好看而已。”


    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衛莞兒忙垂眸掩飾,借故去翻了翻連烈錦案幾前那一疊宣紙。


    入眼皆是黑色的漆墨與上好的宣紙交織出的端正字跡。然而,最下麵的那一張紙上,卻有著極盡妍麗的景色。


    “觀邪,這是你畫的畫?”衛莞兒素手白如軟玉,她按住畫卷的一角,垂眸看去,卻大驚失色。


    隻見畫上的女人身著大紅宮袍,雲鬢高髻,身姿優雅美豔,獨立在泠泠冰雪中,遺世而獨立。雖然獨獨沒有五官,卻依然能感到那女子傾國傾城的美麗。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問道:


    “你在畫誰?”


    “是啊,”連烈錦趕忙從衛莞兒手中拿過畫卷,她眼裏閃過一絲癡迷與朦朧,“我也不知道是誰,每次一入睡便會夢見她。醒來後卻記不起來。夢裏...我和她好像一起度過了長長的時光,那麽真實,一點不像個夢。”


    “不,那就是個夢!”衛莞兒眼裏泛淚,轉過身去,努力維持著嗓音的平穩,“那隻是你修煉後產生的幻覺罷了。”


    “幻覺?”連烈錦低頭輕輕摩挲畫卷上的女人,忽然伸手摸到了懷裏的金鵲瓔珞,她突然問道:


    “師姐,我曾經穿過紅色衣服嗎?”


    “紅色衣服?”衛莞兒一開始還未反應過來連烈錦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可是當她看見連烈錦有些迷茫的眼眸裏,映照著出懷念的神色時,她忽然懂了。


    觀邪這一生隻穿過一次紅衣,為了那一個人。


    “對,就類似婚服那種。”連烈錦盯著自己的衣袖輕輕說道,她夢到過自己穿著大紅的婚服,站在坐滿賓客的華麗宮殿裏,與身邊的女人衣袖相挽。


    再一起用亮銀的短刀切開葫蘆,各自用一半的葫蘆瓢舀酒品嚐。她記得那個葫蘆從中間斷開,漂亮地裂成了對稱的兩半。


    她們倆並肩走過長長的步道,腳下踩著昂貴的紅色絲綿,走進那紅燭高燃的房間,像是走進了她們兩人共同的生命裏。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呢?


    “不,你隻穿過黑色。”衛莞兒將藥碗遞給連烈錦,有些強硬地說:“快點喝藥吧,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是嗎?”連烈錦輕輕拍拍腦袋,想著過幾天自己出去走走,一切疑惑便會盡解。冥冥之中,她就是這般肯定。


    於是,她從善如流地轉移了話題,“師姐,你說我是為了修煉暗影之力才來的這裏,後來差點走火入魔。那我出來這麽久,小蘿卜應該著急死了,她人在哪裏啊?”


    “她會來的,你安心在這養傷吧,我先出去了。”衛莞兒心中酸澀不已,她不斷問著自己為什麽。


    為什麽用藥讓觀邪忘記了高璟奚,她依然不愛自己。不僅不愛自己,還幾乎突破藥力,想起高璟奚。


    她心中隱隱不想承認的一點是,無論重來多少次,無論有沒有高璟奚,觀邪都不會愛上自己。


    見衛莞兒有些失態地關上木門離開,連烈錦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碗補藥,抬手將藥碗打翻在了自己的黑色衣袍上。


    極好的料子很快便吸收了藥水,不留一絲痕跡。唯一的藥味也與這房間裏的藥香融合到了一起。


    “嗬嗬,你把藥倒掉,你師姐知道嗎?”虞蓮倚靠在門框上——衛莞兒走得太匆忙,忘了將門鎖好,才給了她可趁之機。


    “你是誰?”連烈錦望向這個妖嬈嫵媚的女人,隻覺得有些眼熟,但記不起來,“我自己就是大夫,走火入魔給我造成的後遺症早就好了。犯不著喝那麽多藥。”


    “你還真相信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將濕衣用暗影之力烤幹,連烈錦瀟灑起身來到銅鏡前,看著自己銀白色的長發,自言自語說道:


    “就這發色,別人看了,誰不說一句走火入魔呢。不過,”她勾唇一笑,微眯的雙眼在燭光中閃著妖豔魅惑的光彩,“真正的好處隻有自己知道。”


    聽到連烈錦這麽一說,虞蓮頓時來了興趣,連烈錦可是擊敗了已經幾乎踏星成神的天啟老人,指不定領悟了什麽至高的終極力量。


    雖然她是自己的情敵,但總的來說還算是個稱職的情敵——從沒給過衛莞兒任何機會和念想。


    “什麽好處?你不妨和我說說,興許我能給你,你想要的。”


    “哦,此話怎講?”連烈錦撩開長發,清冷如月的臉上浮現了好奇的神色。


    感覺連烈錦似乎上鉤了,虞蓮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能讓你離開這。”


    “聽起來很不錯,”連烈錦朝虞蓮勾勾手,“你過來我告訴你好處是什麽。”


    沒過一會兒,虞蓮氣得漲紅了臉,“滾,連烈錦,你活該困在這裏。竟敢耍我,我詛咒你一輩子找不到高......”


    及時刹住了車,虞蓮狠狠瞪了眼連烈錦,氣鼓鼓地離開了。


    “詛咒我一輩子找不到?”連烈錦淡淡一笑,曲線優美的唇角,恰如春草上的晨露,流轉著粼粼光影秋波。


    二月初六,這是蘭庚近幾年來過得最熱鬧的一個新年。不但宮裏張燈結彩,布置得華麗非凡,就連長雍暗處的小巷裏也燃著幾盞大紅色的燈籠,平添了幾分喜慶的氣氛。


    宮裏的人都忙著準備大宴上的菜品,前前後後十幾個宮婢忙著為高璟奚沐浴更衣,換上正統年節所穿的玄色袞冕。再到承乾宮接受萬臣的朝賀,共度新年。


    正所謂大宴無味,高璟奚端坐在高台之上,維持著一國之君應有的威嚴與親和,看著大殿內的宗親大臣們在喝了酒之後,終於拋開了一些對她的畏懼。有了點君臣同樂的味道,隻是無論他們說再多的吉祥賀詞,也賀不到她的心上去。


    於她來說,君臨天下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她不知道如此和樂美好的景象,是不是對自己的懲罰呢?高璟奚按照蘭庚的規矩,飲下三杯椒柏酒後,便從這一片熱鬧喧囂中退場了。


    豈料,她剛剛帶著阿呦在禦花園的沽酒亭站定時,便有宮人通報說花蘇夷求見。


    遠遠地,花蘇夷穿著利於騎馬的便服走來,第一句話便是,“陛下,草民要回去了,回蘇家去。”


    洛千兒恰好是在這一天回來。她與高嵐因一齊進宮,穿著白色窄袖的她還抱著自家三歲多的小郡主,小名叫做鬧鬧,隻因這孩子遺傳了洛千兒皮實的筋骨和高嵐因的鬧騰。


    整個秦王府上上下下都被她捉弄個遍,偏偏她人小鬼大,挨罵了也不生氣,每次都眨著大眼睛笑嘻嘻的。認錯認得很快,但是屢教不改。好在,她平日裏也隻是小打小鬧,高嵐因也懶得束縛了她。


    “幸虧姐姐允了我不出席宴會的請求,不然又要被這些大人堵著聊東聊西。”行走在寬闊的宮道上,高嵐因望著冬夜天空裏僅剩的幾顆星子,笑容燦爛明媚,“隻是可惜了姐姐,被這些繁文縟節所累。”


    “娘君,我今天可以去找一刀妹妹玩嗎?我們好久沒見麵了,一刀妹妹前兩天差人說她想我了,”鬧鬧拍拍洛千兒的肩,撫著自己的下巴說道:


    “我是不是不可以問一刀的娘君在哪裏?”


    “嗯,鬧鬧乖,不可以直接問一刀這樣的問題。不過,你可以把你做的小兔子送給一刀做新年禮物。”洛千兒好久沒見到女兒,看上去盡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惹得一旁的高嵐因忍俊不禁。


    “你少在這裏教唆我們鬧鬧假充大方,也不知道是誰,吏部侍郎來家裏吃個飯,都不讓人家吃飽。”高嵐因故意睨了洛千兒一眼,夜色下映著萬般風情。


    “那...那還不是因為她總找機會跟你說話,”洛千兒的臉頰悄然鼓了起來,她語帶不滿地嘟嘟囔囔,“而且自從有了鬧鬧,我和你一個月都睡不上一次。”


    聞言,高嵐因臉上飛起兩道紅霞,她低聲羞道:“你胡嚼什麽,我好歹是秦王,你給我注意點。”


    “不會啊,娘親,鬧鬧很大方的,小兔子就是準備要送給一刀的。”鬧鬧笑嘻嘻地看著高嵐因,“是娘君小氣,上次娘親跟一個年輕的姐姐出門去,娘君在家發了好大的脾氣呢。”


    見洛千兒被鬧鬧損得講不出話來,高嵐因難得發了慈悲心,決定放過她一次,“好了,明明說不過我和鬧鬧,還硬要狡辯。你不是要去見姐姐嗎?快抓緊時間吧,別讓她等你。”


    “好,我這就去。你跟鬧鬧就在宴會上等我。”談到正事,洛千兒突然神色有異,似乎在做著什麽心理鬥爭。


    這時候,剛好有位藍衣公公朝高嵐因與洛千兒見禮,“陛下這會兒正與蘇家姑娘在禦花園相談,特命老奴過來......”


    “公公您是說花蘇夷嗎?”洛千兒一聽到蘇家姑娘,便想起了那個對高璟奚有意的花蘇夷,聽說在高璟奚和連烈錦北上羅茲的時候,還對她們幫助有加。


    “好像是叫這麽個名字。”


    想到這三年來,連烈錦不知是生是死,洛千兒隻覺得自己眼周似乎還殘留著盡北城的冷意,將孩子交給高嵐因帶著後,便隨這位藍衣公公往皇帝所在的禦花園行去。


    前往禦花園的路上,樹木蔥蘢,月色朦朧。洛千兒思前想後,還是忍不住問道:


    “公公,我這一路回來,怎麽聽說咱們皇上有納妃的想法?”


    “前些日子,這事在朝堂上鬧得風風雨雨。皇上畢竟是皇上,老奴以前總聽先皇說情愛都是微不足道的,重要的是身份。”藍衣公公笑得十分祥和,“可具體如何,還是要看咱們皇上的心思。”


    遠處傳來的簫聲如怨如訴,寒霜不知何時也落了滿地,似乎天下間的風月都落在了高璟奚身上,也不知是不是它們替她消瘦替她愁。


    看見高璟奚麵帶溫和的笑容與花蘇夷說話,洛千兒隻覺得氣得心口氣悶,她對高璟奚怒目而視,“她還沒死呢,高璟奚,連烈錦還沒死呢。你在做什麽?你在對別的女人笑,在這慶祝,這裏普天同慶,慶的是她用生命換來的安寧,高璟奚你憑什麽還笑得出來。”


    “大膽,洛千兒,你怎能直呼皇上名諱,”阿呦為高璟奚打著傘,便發現洛千兒跟一隻發怒的獅子一樣朝高璟奚大吼大叫。


    見高璟奚依舊在看雪,洛千兒突然回想起高璟奚剛回來時,整夜整夜的,再也睡不著,常常立在種滿桂花的長亭旁,喃喃自語,“要是我早一些,早一些去青越山,我們相處的時日就能再多一些。如果,必須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而現在,高璟奚卻能夠一如往常地生活,尤其是剛才她還聽見了皇帝可能要納妃的消息,心中的火氣再也忍不下去。


    人世間的情,到底有多薄,她今天倒要問個清楚。


    “她是臣,我是君。朕是皇帝,是新君,按禮,朕不可為她服喪。朕的百姓需要一個君主,不是寡婦。”高璟奚強行壓下自己聽見連烈錦的名字後的激動,淡淡對花蘇夷說道:


    “你先回去吧,朕自然是不會虧待了蘇家的。”


    “嗬嗬,高璟奚,這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等花蘇夷走遠,洛千兒有些抑製不住地問道:


    “我想知道,你真的有為她難過嗎?還是在惺惺作態。”


    “朕笑或者不笑,又能怎樣。我與她的無法相見,在那些人眼裏不過是天地之間的一片塵埃而已。”高璟奚發現自己都不敢詢問洛千兒這次的結果,得到過太多次失望,連失望的勇氣也失去了,“朕不能把個人意氣摻雜進朝政,否則做個皇帝多簡單,甚至都不需要做。朕......本宮隻需要坐在公主府,幻想著這天下風調雨順、國運昌隆、海晏河清。”


    她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在夢裏無數夢見,少女黑衣翩躚,對自己說:“殿下,我要為你打下這江山。”


    所以,她怎麽能糟踐那人要為自己守住的江山呢?


    “行了行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哭了。不就是考驗你一下嘛,犯得著一副想要殉情的樣子嗎?”洛千兒一下破了功,哭笑不得地安慰著高璟奚,“咳咳,我跟你說,你現在出宮,興許會出現奇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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