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羅茲與蘭庚的那一戰,已經過去了三年有餘。


    金鑾殿上,高飛塵抬頭看向貴為天子的高璟奚,她穿著玄紅色的皇袍,玉製的冕冠上垂下十二旒,衣裳上繡著龍、及十二章紋。


    左肩上繡著冉冉上升的星辰,平巾幘上懸著的軟玉簾擋住了她美麗動人的臉龐,令人覺得女帝喜怒無常、天威難測。


    兩年前,先皇因病駕崩,下詔傳位於高璟奚。說起來,立七公主為帝倒是眾望所歸,隻是七公主自羅茲歸來,遭受人世分離之苦,性情大變。


    往日裏溫和柔潤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手段鐵腕的冷漠君王。


    禮部尚書在高飛塵的示意下,鼓起勇氣走出隊列,跪下,“啟稟陛下,臣與其他十幾位大人思前想後、夜不能寐,還是鬥膽請求陛下選秀,充盈......後宮,誕下子嗣。”


    久久地沒有聲音,禮部尚書隻覺得自己雙膝刺疼,身體也忍不住發起抖來,他記得上一個請求高璟奚納妃的人,好像被高璟奚派到了荒無人煙的郡縣來著。


    最近卻平白青雲,升回了長雍,擔任要職,是皇帝身前的紅人。所以他才想跟著搏一搏,說不定下一個飛黃騰達的就是自己了。


    龍椅上的高璟奚一一掃過大殿裏的大臣,她隻是用那雙無情的眸子看著他們,看得他們心驚膽顫、胡思亂想。


    想當初,她回來之後,迫不得已在蘭庚奄奄一息、百廢待興的時候繼位。為了避免別人提起她的婚事,她主動讓自己器重的心腹提出此事,再刻意將其貶謫,實為外放攢功。


    誰知道,沒過多久又有人舊事重提,高璟奚麵上不顯,心裏卻跟明鏡似的,又是自己姑姑在背後搞的鬼。


    唉,高璟奚鳳眸微斂,她知道姑姑是擔心自己政權不穩,後宮裏放幾個重臣家的子女,抑或是與一些能人異士家裏結親,都有助於自己的帝王之路。


    她記得剛剛回長雍的時候,姑姑常常對她大吼,問她是不是要讓蘭庚的命數被連烈錦左右,是不是要讓連烈錦從英雄變成罪人。


    可她那時還不知道如何撐起自己心裏的滿目瘡痍,隻是淡淡問了句:


    “蘭庚又給了烈錦什麽?”


    但現在高璟奚想明白了,連烈錦不在乎天下給了她什麽,連烈錦隻在乎自己。


    想到這裏,端坐在龍椅上的高璟奚突然柔柔一笑,她紅唇輕啟,勾起絕美的弧度,好似漫天光華都落在她泠泠眼波中。


    就連飛進大殿窗欞上的微光,都朦朦朧朧泛著她心底深藏那人的名姓。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連烈錦是很無情的,給予自己了太多,獨一無二的。在失去的時候,無論怎樣都留戀非常。


    怎麽會出現這樣一個人,與自己賞過三場雪,徒留無數空寂寥。


    “陛下、陛下,大人們還等著您呢。”見高璟奚默默不語,阿呦悄悄靠近龍椅,對高璟奚說道。


    “朕記得禮部尚書你的女兒,今年剛好十八了?”


    “是是是,小女上個月剛過了生辰之日,現在待字閨中,是個能獨當一麵的大人了,而且她對陛下您十分仰慕。”禮部尚書聽見高璟奚問起,頓時想到莫非皇上是看上了自家女兒。


    若真是這樣,自己豈不是快成那皇親國戚了嗎?


    雖然自己女兒已經有了心上人,但皇上國色天香,才情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他那女兒豈有不嫁之理。


    “朕前些日子聽聞令媛在市集上接到了一戶人家所拋的繡球。按理說,應該馬上就要結親了。朕聽愛卿的意思,怎麽是想把朕也拉下水的意思呢?”


    聞言,禮部尚書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高璟奚的耳目竟然連這樣的事都知道,她那女兒喜歡長雍不遠處一個小縣城縣官的女兒。上個月,特地跑去接了繡球......如今正被自己關在家中......


    “是不是有此等事?”高璟奚不疾不徐地開口,黑色的眼眸凝結起如霧似煙的霜雪,仿佛能凍結到人的肺腑裏,冷得徹骨。


    “是...是,但那隻是小女年少不懂事,都是小打小鬧而已,當不得真。”


    “愛卿剛才說的可是令媛已經是獨當一麵的大人。現在又說她還是個孩子,莫不是想欺君?”


    “陛下,臣不敢!”禮部尚書跪伏於地,將頭磕得嘣嘣作響。


    “罷了,你自帶著女兒上門去提親,若是讓朕發現你陽奉陰違,你知道後果。”高璟奚輕描淡寫地略過了此事,轉而詢問起了入冬的糧食儲備問題。


    有了這次的插曲,別的大臣也隻好將蠢蠢欲動的心收了起來,專心辦差。


    臨近午時,終於散了朝,高璟奚草草用了午膳,便坐在殿裏批改奏折。沒一會兒,阿呦便通報說高飛塵和高嵐因求見。


    “讓她們進來吧。”高璟奚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經過這兩年的磨練,高嵐因脫去了一身的稚氣,變得成熟起來。尤其是在高璟奚登基並且冊封她為秦王之後,她行事風範越發有了一個親王該有的麵貌。


    “參見陛下。”


    “好了,你們兩個還跟朕來這套,沒人的時候,就還跟以前一樣。”高璟奚十分頭疼於此,現在所有人見了她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多了恭敬,卻少了一絲人情味。她無奈地笑笑,自己又在強求了。當了皇帝,還奢求親情、友情。


    “陛下,再過幾月便是新年了。明年的年禮還有一應儀仗都與前兩年不同,”高飛塵沉聲道:


    “臣認為這宮裏不可再像往年一般寂寥,也該熱鬧熱鬧,有些新氣象了。”


    “姑姑說的是,也該讓百姓和大臣們過個熱鬧開心的新年。這事就交給你們二位去辦吧,和禮部商量著來。”高璟奚說完話,又重新拿起了筆,準備繼續批改奏折。


    “陛下...姐姐,嵐兒想出去走走。”


    “那便去吧,洛千兒應該快從盡北城回來了吧。洛千兒在那兒替朕尋她,朕還未好好感謝。”


    “不是的,姐姐,嵐兒想和你一同出宮轉轉,我們姑侄三個人,好久都沒一起逛過街了。”


    瞧著高嵐因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拒絕的話,高璟奚怎麽也說不出口,“走吧,宮門下鑰前,必須回來。”


    換上一身白色的錦緞常服,高璟奚習慣性將墨玉攏在袖間,方便她時刻能觸到這玉潤膩的溫度。


    高飛塵走在最前麵,帶著她們穿過大大小小的街道,終於停在了一家看上去十分雅致的玉石店前。


    “奚兒,我看你一直帶著那塊墨玉。這是你姑姑我的朋友開的店,今日你不如挑一塊新玉換換。”


    “換玉?為什麽要換玉?”高嵐因有些疑惑,她知道自己姐姐一直帶著一塊墨玉,那是屬於她姐夫的,所以怎麽可能會換嘛。


    高飛塵笑而不語,先行進了小店。店鋪裏早有一個人在那等候多時了。


    看見花蘇夷恰好出現在店鋪裏,高嵐因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姑姑打的竟然是這個主意。換玉是假,換人才是真吧。


    怪不得姑姑昨夜專門拜托自己,勸高璟奚出宮遊玩。她本以為是為了讓姐姐疏散心情,原來是想撮合花蘇夷和姐姐!


    怎麽能這樣呢!她高嵐因永遠隻有一個姐夫,就是連烈錦。


    這幾年,姑姑時不時就給姐姐介紹一些公侯貴女。自從認識了花蘇夷之後,又想將她們撮合在一起。


    這個花蘇夷也不知好歹地想盡辦法接近姐姐,多少次都被自己給破壞了。


    感受到高嵐因對自己的怒目而視,高飛塵也隱隱有些生氣,她一把拉住高嵐因走出了這家玉石鋪子。將高璟奚和花蘇夷留在了一起。


    翡翠色的玉石在初冬的陽光下半是透明,半是顯出一種如鮮奶般的淳厚的白色。


    高璟奚漫步在日光照射到輕塵裏,翡色的玉石折射著層層光影,似乎在高璟奚精致的麵容上,籠罩蕩漾了一絲陸離的流光。


    她的眼睛如同一泓清水,整個人卻透著虛無縹緲的氣質,她狀似無意,卻又極其堅定地說道:


    “再好的玉,我不喜歡,也隻是平凡的石頭。”


    這句話讓花蘇夷心頭大震,她以為自己隻要努力,肯定能比過一個死人。自她知曉梅翡便是蘭庚的七公主時,她更是對高璟奚情根深種。


    本來隻求在高璟奚身邊,做一個朋友。可是眼看著貴為天子的人,日日夜夜都是那般的痛苦,她於心不忍。


    漸漸生出了非分之想,但一年過去了,她與高璟奚說過的話,區區不過二十個字。


    發現花蘇夷掩麵而泣,又匆匆離去,高飛塵連忙衝到店裏,心下長歎,問道:


    “奚兒,你何必要吃這無望之殤。已經兩年了。真是後悔當初沒有為你另尋一門親事......”


    “不,姑姑,開心一刻也是與她的綿綿長長。有時候,靠著回憶,便不那麽苦。”


    可正是因為有回憶,你才會苦。高飛塵欲言又止,還是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她覺得自己累了,“奚兒,你就這麽在意連烈錦嗎?”


    “姑姑,若我不在意她,還有誰在意她呢?世人無名者千千萬萬,無名者為身後那人活著。我說過,我也隻想為她活著。”


    此刻想起了連烈錦的高璟奚,和朝堂上的無情君主判若兩人,她渾身散發出的暖意,比身後的軟玉更甚。


    “姑姑,你別再擔心我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高飛塵長歎一口氣,搖著頭離開了,“姑姑守了你三年,也該回南境去了。往後你若想我了,我再回來。”


    高嵐因望著高飛塵離開的背影,走到了高璟奚身邊,“姐姐,過兩天是姐夫的生日,你還做姐夫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嗎?”


    “做啊,為什麽不做呢?她如果想吃了,就會回來了。”


    “那我也要吃。”高嵐因頓時喜笑顏開地挽著高璟奚往回宮的路上走去,“姐姐,洛千兒新年的時候,肯定能回來。這一次,肯定會有關於姐夫的消息的。”


    信誓旦旦的高嵐因目送高璟奚回宮後,便一路晃悠回到了自己的秦王府。進府之後,剛才還笑得十分燦爛的笑容立馬消失不見。


    她愁眉緊鎖,思考著怎麽能讓高璟奚不那麽難過,最後發現旁人再怎麽做也不過是徒勞。


    每到連烈錦生日這天,高璟奚都會罷朝一日。重新穿上公主常服,帶著高一刀回到公主府裏小住一日,所以高嵐因一入夜便直奔公主府而去。


    見高嵐因來了,阿呦讓廚房做了一桌子好菜,溫了兩壺清酒,讓她們兩姐妹對酌。


    隻是,那盤高璟奚親自做的糖醋排骨始終沒有人動。


    “你前幾天不是說要吃糖醋排骨的嗎?怎麽不動筷子?”


    “姐姐,你看我為你準備了什麽。”


    漫天飛舞的煙花,絢爛奪目,耀眼地讓人不敢直視。


    街道上的路人皆是詫異不已,雖說快要過年了,但放煙花也是破費之舉。不知道又是哪家富庶人家,為搏人一笑,想出來的點子。


    見高璟奚麵色依然透著深深的孤寂,高嵐因忍不住問道:


    “姐姐,姐夫真有那麽好嗎?我不想你一直都這般難過。”


    過了很久,高璟奚也沒有回答,久到高嵐因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才聽見了那猶如朧月深眠的聲音。


    “小時候,支撐本宮的是,爭得母後的喜愛。長大後,是爭權奪利的心。可爭來爭去,為什麽老天要奪走她呢?”高璟奚枯坐著,露出了一個笑容,可心中絕望,眼眶卻幹澀得流不出一滴淚,“我要怎麽爭過天呢?”


    她以為,以為她能等她,等她能張開羽翼保護她,等她能用鐵腕撐起國家。


    活著是福氣,也是煎熬。


    高嵐因心如刀絞,隻能不斷重複,“不會的,不會的,會好的。”可是不會什麽,她不知道。她隻知道,永不會好。


    永不會好。


    “嵐兒,我一直清楚,人的悲傷終有一日會逐漸淡去,一年兩年、十年八年。”高璟奚哀哀地看向天空,“可是思念不會,隻要想到再也不能與她說上,哪怕一句話,我就會再悲傷起來。”


    想不到輪到自己稱孤道寡的這一天,高璟奚歎息一聲,猶如繁花入夢,春水無痕。


    “嵐兒,我隻是,了無生趣。”


    過了許久,高璟奚起身理了理衣袍,輕輕說道:


    “忘了吧,剛才是朕失態了。快過年了,你們且去歇一歇。”


    說完話,高璟奚便離開了前廳。巧的是,她剛離開,書房裏就來了個裹著好幾層棉衣,跟個白麵團子一樣小人兒。


    小人短腿短手,但很是能跑能跳,她拿著糖人衝了進來,疑惑地說道:


    “娘親呢?我剛才還看見娘親進來的,怎麽買個糖人的功夫,娘親就不見了。”


    還在垂淚的阿呦連忙抹了眼淚,“小殿下,你怎麽還不跟奶娘一起睡覺去?”


    阿呦看著滿三歲的一刀,心中升起了無限的憐愛。她家公主殿下...陛下一直沒給一刀起大名,上上下下都稱呼她一聲小殿下。


    因此,高璟奚也不以皇室規矩拘著一刀,讓這孩子就稱呼她為娘親,叫高嵐因為九姨。有時候,這倒比普通人家還多了些親情的味道。


    偏偏這孩子從小就可愛黏人,多多少少分散了高璟奚的注意力,讓她至少表麵上看來,沒有那麽絕望。


    “九姨,阿呦,你們怎麽都在哭啊?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一刀過來,想娘親了嗎?”高嵐因揉揉高一刀粉嫩嫩的小臉,肉嘟嘟的手感極好,一下拯救了她的壞心情,“去讓娘親也捏捏你的臉,快去。”


    “九姨最壞,每次都捏我,痛痛。娘親最好,我要娘親。”高一刀鼓起小臉,朝高嵐因做了個鬼臉,才邁著短腿慢慢離開。


    高一刀直奔臥房而去,看見窩在門外的小黑貓壞水,她就知道娘親一定就在裏麵。


    幾個仆人將高一刀送進了房裏,就躬身退下守在了小院外。


    “娘親,你怎麽又在看這個蘿卜花燈啊?”在小小的一刀看來,她娘親富有四海,可真正在意的就是這個蘿卜花燈,一把折扇和一塊黑不溜秋的墨玉。


    對了,還有那把她眼饞好久的寶刀。


    高璟奚伸手將一刀抱在懷裏,眼裏的冰霜終於在花燈的照耀和一刀的出現後,融化了些許。


    她太愛這個女兒了,常常從女兒的小臉上尋找著連烈錦的影子,以至於有時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溺愛一刀。


    幸好一刀很懂事,沒有沾染上皇室和宗親子弟的壞習慣。


    “娘親小心手冷,到時候夜裏又疼得鑽心。”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從身後拿出一個小銅爐來,放到了高璟奚的手心裏。


    溫暖的感覺從指尖傳到了心裏,高璟奚將小人又抱得緊了些,“這些日子,娘親都沒時間陪你,你都在做什麽啊?”


    “娘親壞壞,我最近天天都聽老師講故事。上次說好,給娘親講。娘親都沒來。”一刀嘟起了小嘴,肉肉的小手拉住了高璟奚。


    “好好好,那今晚娘親陪你睡,你給娘親講故事。”


    “娘親,我最近總在做夢,夢見一個特別愛穿黑色衣服的人。”


    “做夢嗎?”高璟奚抱起一刀,慢慢往床邊走去。


    大雪彌漫的雪山上,一個妖嬈嫵媚的女子低聲詢問身邊的白衣女子,“她又說她做夢了?我看你還能騙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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