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呦揉碎了眼裏的淚,才看見自家公主毫無形象地跪在地上,手腕拖出長長的血痕。


    她尖叫一聲,衝過去和高飛塵合力將高璟奚扶起來,硬拖回了床上,用被褥將渾身冰冷的高璟奚包裹起來。


    她們能感受到高璟奚瘦弱的身子在劇烈顫抖著,也許是冰冷,也許是因為別的。


    “阿呦,你說什麽?”高璟奚抓著阿呦的衣服,迷惘的眼睛裏像是鋪開了一層大霧,霧裏盡是月下冰霜。


    “公主,奴婢說...他們剛才找到了駙馬的...屍身。”


    聽到屍身這兩個字後,高璟奚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飄到雲天之外,她眼前剩下一片黑暗,身邊寂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


    “帶她去看吧,我們高家的人不可這般軟弱和自欺。”高飛塵看著高璟奚心如死灰的模樣,不忍地說道。


    再次恢複視線的時候,高璟奚發現一身黑衣的人兒雙眼緊閉,黑色的發絲整齊地披散在腦後。


    黑色袍子的衣袖剛好缺了一個口子。


    “公主殿下,還有這把寶刀當時也在駙馬身邊。”阿呦從侍衛手上接過合葬,遞給了高璟奚。


    雙手無法用力的高璟奚,緊緊把合葬抱在懷裏。


    她們以為高璟奚會崩潰大哭,甚至會大吵大鬧,可出乎意料的是,七公主靜靜地看了很久,最後上前碰了碰屍體。


    她眼裏突然滾出了熱淚,嘴裏喃喃笑道:


    “這不是她,這不是連烈錦,她沒有死,我要去找她。”


    “奚兒,這就是連烈錦。你清醒一點啊!”高飛塵理解高璟奚悲傷過度的情緒,但她完全沒想到在說完這話後,高璟奚又發瘋似的要跑出去。


    “攔住七公主!”高飛塵下令道。


    此時體弱無力的高璟奚理所當然地被攔住了,猶如逃不出囚籠的金絲雀。


    “姑姑,這真的不是她。我知道的,求你相信我吧。”高璟奚自知打不過高飛塵,立馬回身抓著高飛塵的衣擺跪下哀求道:


    “姑姑,您就幫幫我吧。”


    眼見著自家侄女給自己下跪,高飛塵既痛心,又生氣,她怒道:


    “奚兒,你是天命之女,上天賜予的福與禍,都要受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若是這不是連烈錦,你有什麽證據?”


    “我的金鵲瓔珞,這具屍體沒有我送給她的金鵲瓔珞。”


    “奚兒,這種佩飾本就容易失落......”高飛塵不忍心對上高璟奚充滿希冀的眼神,“罷了罷了,你先回帳篷裏。姑姑替你去找,我會多派幾個下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多謝姑姑,多謝姑姑。”


    “你給我起來,為了一個女人,你竟然下跪,奚兒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教你用兵打仗、權謀之術,不是為了讓你有朝一日,深陷情愛之中不可自拔。”


    高飛塵胸中氣血翻湧,她不是不允許高璟奚有情,可作為公主,甚至是作為君王,如此耽於情愛,又怎能君臨天下。


    可惜,高飛塵的話沒有引起高璟奚的注意,她愣愣地往外走去,剛才還麻木悲傷的臉上,露出了像是小姑娘得到心愛的禮物一般的天真笑容。


    “阿呦,你替我照顧好奚兒。這幾日,我會派二十人守在你們的帳篷外。”高飛塵望著高璟奚離去的身影,歎了歎氣,終是狠下了心。


    最多三日,若是找不到連烈錦,便是打暈高璟奚,她也要把自家侄女帶回長雍。待在敵國,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威脅出現。


    畢竟他們隻是攻下了羅茲的皇城而已,其他郡縣的雜魚若是聯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再留三日,便是極限了。她在戰場上算無遺策,這一次竟不知找不到連烈錦,高璟奚會是什麽樣。


    蘭庚風雨飄搖,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更無能擔大任的皇子皇女。


    若是再失了高璟奚,豈不是天要亡蘭庚。


    溫暖的大帳裏,高璟奚繼續蜷縮在床榻間,視進進出出的人為無物。


    阿呦拿著膏藥想給高璟奚塗在手上,卻怎麽也不敢開口。等實在無法了,才小心翼翼地低聲說:


    “公主殿下,您別亂動,奴婢給您上藥,會有些疼。”


    見高璟奚依舊目光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方向,阿呦也不敢貿然觸碰高璟奚的手指,隻好用幹淨的帕子沾著油狀的膏藥,淺淺抹在高璟奚露出的手指上。


    “公主殿下,您要不要用些熱湯,您已經很久沒有用膳了。”


    阿呦給高璟奚上完藥後,剛想端起一旁的湯碗,就看見七公主搖了搖頭,淡到發白的嘴唇輕啟:


    “不要,吃不下。我要...我要睡覺了,等睡醒了,烈錦就會回來了。”


    阿呦搖搖頭,隻好將湯碗端了出去。帳篷外,高飛塵一身戎裝,正準備上馬出發。


    “阿呦,三日後,我們便啟程回蘭庚。你幫著七公主收拾收拾,照顧好她。”


    “長公主殿下,望您能平安找到駙馬......”


    “此事的前因後果我都知曉了,連烈錦不愧是那老頭子的種,孤勇有謀。若是這麽沒了,太可惜。”高飛塵眺望遠方,揚起馬鞭,帶著下屬絕塵而去。


    半夢半醒之間,高璟奚似乎看見連烈錦朝她走來,伸出手來拉住了自己。這一次她們沒有再隔水相望,


    她們牽著手一起往前走了很久,青青山色、綠水悠悠,慢慢變成了銀銀月色、風雪寂寂。


    她眼中的連烈錦依舊神姿清雅,將她的手握得很緊。她看見連烈錦衝自己微微一笑,頓時春暖花開、陰鬱盡散。


    她剛想問問連烈錦去了哪裏,就聽見有人在唱:人世無常,乃是人世之常......


    這三日裏,阿呦一直在床邊守著高璟奚,直到高飛塵回來。


    “公主殿下,您必須喝藥啊。”


    聽見碗筷摔碎的聲音,高飛塵掀開簾帳,發現高璟奚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她揮開桌上的杯盞,滾燙的湯水灑在身上,也毫無知覺。


    “怎麽回事?”這已經是第三天了,高飛塵剛從盡北城那回來,“奚兒,你發燒了?”


    “長公主殿下,您終於回來了。這三天,公主殿下她水米未進,從昨天夜裏便高燒不退,卻仍不願意喝藥用膳。”


    “讓我來,”高飛塵接過沒被摔碎的藥碗,舀了一勺藥汁,就要喂給高璟奚,“奚兒,張嘴。”


    “姑姑,你找到烈錦了嗎?我夢見她了,她......”


    “奚兒,你乖乖把藥喝了,我們準備啟程回蘭庚。”高飛塵的聲音在高璟奚聽來,仿佛帶著十足的冷酷。


    “回蘭庚?”悲傷與高燒似乎耗盡了高璟奚最後的精力,她有些遲鈍地搖頭,“烈錦說她很冷,我如果走了,她會找不到我的。”


    感覺到高璟奚因為發燒而有些語無倫次,高飛塵扶住高璟奚搖搖欲墜的身子,認真而專注地說道:


    “奚兒,姑姑帶著神威軍的精銳幾乎將那座雪山翻遍了,也沒有找到連烈錦。若她還活著,定然也不在那了。若她死了,此刻營地裏的那具屍體就是她的。”


    頓了頓,高飛塵語帶懇求,嗓音沙啞地再次道:


    “奚兒,不管她身在何處,是死是生,我們都必須離開這裏,回到蘭庚。你...接受現實好嗎?長雍那還有很多人都需要你。”


    “可是我不需要他們啊,他們於我如沙礫而已。”高璟奚輕輕地回答,眼睛裏閃著前所未有的悲惘和冷酷。


    “聖人哀而不傷,你......”


    “我本就做不成聖人,如今便是能做,我也不想了。”


    “奚兒,為人臣子的宿命就是被當作棋子,”高飛塵簡直覺得自己拿高璟奚毫無辦法,“隨時可以被拋棄被利用被犧牲。連烈錦她也是你的臣子。你懂嗎?作為皇室中人,如果你不能硬起心腸,最後死的人就是你。”


    “可她說,要我自在地活在這天地之下。”高璟奚想起連烈錦單膝跪在自己身旁,眼睛裏很亮,若是她再也看不見那道光,那該會有多苦。


    “如果這就是你的命呢?你再怎麽抱怨又如何,老天爺不可能聽見的。”


    高璟奚小聲答道:“可她能聽到啊,我要她聽到啊。”


    “所以,你現在不要江山,隻要美人了!”


    “我隻要她。”高璟奚的眼裏閃過堅定的光。


    “高璟奚,你給我清醒一些,這江山不是你一個人的江山。除了別人,還有連烈錦的一份,你不怕她怪你嗎?”


    高璟奚突然愣了一下,垂著頭想了一會才搖搖頭,“不會,她不會。比起山河社稷,她更不希望我嚐到至苦。”


    至苦是沒得選擇,可沒了她,何物不至苦。


    “你告訴我,”高飛塵被高璟奚話裏的堅定所震懾,那是半清醒半瘋狂的燃燒,以心血以心念,支撐她那焦灼的靈魂。“你不想活了嗎?”


    “我隻想和她一起活著。”


    “公主殿下,您萬萬不可有任何尋死的想法啊。您看看,您還有小殿下,她是您和駙馬的孩子啊。”阿呦抱著一刀回到大帳裏來,將一刀抱給了高璟奚。


    懷裏軟軟暖暖的小生命,緊緊依偎著高璟奚。似乎是嗅到了屬於自己娘親的味道,繈褓裏的一刀睜開了黑溜溜的眼睛,與高璟奚對視著。


    “公主殿下,你看啊,小殿下長得多像駙馬。她才剛剛出生五天,她需要您。”


    看著懷裏的孩子,高璟奚眼裏突然盈滿了淚水。冥冥之中,她好似聽見了連烈錦的聲音——


    “殿下,今日我那一柄破竹且作一刀,委實集天下刀魂之精妙。不如,我們孩子的名字就從這取吧?”


    “殿下也這麽覺得的話,咱們的孩子就叫高一刀,如何?”


    她抱著孩子,喃喃叫了聲一刀,眼眶裏的熱淚,終於湧了出來。


    三個月後,長雍城內,人煙阜盛,依舊是冠蓋滿京華的模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深秋的天氣裏,紛紛結伴而行。


    陽光映著滿樹的紅楓,投下斑駁光影,零星的小雨吹起一層白霧。


    馬車上,高璟奚緩緩放下車簾,她懷裏抱著一刀,偶爾會看著孩子出神。然而,更多時候,她都是一副目光空洞,靜靜出神的樣子。


    現在回到長雍,對她來說,不是回到了故國,反而更像是重遊傷心之地。


    無論她看見什麽,都無法停止想到那個人。


    阿呦昨天還對她說:“這是因為駙馬在您心上,所以才無處不在。”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書上寫著,愛不得怨別離是苦。


    可對她來說,與連烈錦終是無緣才是苦。與這世上唯一把她當作完整個體看待的人,唯一讓她活得肆意些的人,唯一能與她言的人。


    與她,至此分別,實苦。


    這人世的繁華美好,落在她眼裏都如朽木枯草。


    從此,她的世界,再無高山流水,再無風花雪月。


    可是,她要找到她,無論是一年、兩年,還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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