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湧上來的感覺是掌心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讓人感到不適。


    然後知覺漸漸複蘇,從手指到全身一點點恢複對身體的控製力,像是溺水後剛剛被救上來的人一樣,胸腔忽然想起了這具身體需要呼吸而開始強烈地起伏,為身體送去生命的燃料。


    但還是能感到某些東西確實的失去了,是存在於世界上所必要的某些東西,像是天際漂浮不定的流雲一般,一點點消失了蹤跡。


    喬遇終於睜開了眼。


    四周都是一片混沌的灰黑色,像是霧氣在緩緩流動著,不管往哪個方向去看都望不到盡頭。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渾濁的黑霧和喬遇而已,再沒有其他的東西。


    五感該是清明的,但就算不提眼前的異狀,氣味也好,聲音也好,喬遇什麽都沒有感覺到,隻有一陣陣劇烈的頭痛向她襲來。


    雖然很老套,喬遇還是嚐試著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在感受到真實的疼痛的同時理解了現狀。


    啊啊,她被流放了。


    *


    過程很模糊,喬遇隻記得她在教室暈倒,在黑暗中似乎有一段漫長的旅程和不太愉快的夢,最終恢複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裏了。


    “真是奇怪的地方。”


    她自言自語著,漫無目的地在這片空間走著,無人回應的聲音落在地麵上,很快失去了溫度。


    看來係統沒能和她一起過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作為工作人員的它還要幫它不爭氣的宿主收拾原世界的那堆爛攤子,搞不好還要被上級罰,但怎麽樣也比來到這種沒有前途的地方要好得多。


    大概很多人都想象過整個世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情形,但真正身處其中的喬遇知道,這會讓人漸漸陷入無法擺脫的慌張。她為摒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寂靜不得已地自言自語,聲音在霧裏孤單地回蕩著。


    “這就是流放啊,長見識了。”


    “能回去的話就和係統好好描述一下吧,讓它去給它同事們吹吹牛。”


    能回去的話。


    喬遇心頭一緊,稍抿緊了唇。


    她之前拜托係統打聽了兩件事,都是對她最終選擇實施計劃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件是如果她被流放了的話,滿意度的數值是會繼續變化還是會就此停下。


    這件事並不好打聽,畢竟不是每個係統都是找宿主來寫書的。但她的係統還是勤勤懇懇地打聽來了結果:會繼續變化。


    這給喬遇帶來了一份希冀——就算是她一時被流放了,也仍然存在翻盤的可能性。


    雖然目前還沒有能從流放歸來的先例,但也從來沒有人把書的性向都改了不是?


    最大的問題還是原作者所寫的東西不能更改,包括標題、頻道和前二十章。喬遇也能夠理解,不經原作者同意就把人家的書原本的內容都改的麵目全非,這的確是件很過分的事。


    她後麵修改的幾十章幾乎就約等於是寫了本新書,現在的喬遇隻能祈禱,有那麽0.5%喜歡百合的讀者會看到後麵。


    “不知道這裏的時間流速是按讀者那邊來還是按我那邊來的……”


    對這個神秘的空間一無所知,喬遇無奈地嘟囔著。如果是按照讀者世界那邊來的話,她在這裏等待滿意度變化所需的時間會變得更長,但也並不是全沒有好處,至少她能回去的時候,林傾那裏可能並沒有過去多久。


    已經朝著一個方向走了很久,喬遇看看周圍的景色,依然一成不變,讓她有種她從剛才開始一直在原地踏步的錯覺。


    心中難免生出些焦躁,隨後被她自我安慰著撫平。


    “算了算了也隻能等著。就算回不去的話——”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搖搖頭揮去心中的不安,半強迫地讓自己勾起唇角。


    “……也沒什麽。”


    找係統打聽的第二件事,是她被流放之後,這個世界會怎麽處理她。


    這件事更好打聽些,無論宿主最後結局怎樣都不能隨宿主而去的係統們像是功成身退的老前輩,在每個閑暇的機會向年輕的係統們長籲短歎,回憶當年的宿主多麽意氣風發,它們的組合多麽所向披靡,最後分別時又是怎樣的依依不舍。


    而在這些係統裏,宿主沒能完成任務而導致最終被流放的那些則格外寡言少語,像是失去了最佳伴侶而受到創傷的人。隻有最真誠的態度才能聽到它們對那並不壯烈的終末講述一言半句。


    ‘說是基本上會像宿主正常脫離時那樣抹掉宿主的痕跡,但會更幹脆——大概就是沒有循序漸進的過程了。’


    係統說話時情緒很低落,似乎對這個話題有所抵觸,但還是忠誠地為宿主提供新的信息。


    ‘但是但是,我聽有個前輩說,我們係統如果努努力的話,能讓一個人保留下對宿主的記憶!’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幫宿主把林傾——’


    ‘不用了。’


    喬遇回絕的很快,眼裏沒有半分猶豫,聲音平靜。


    ‘那樣就很好。’


    她在擅自為林傾做決定,她心裏很清楚。


    但麵對這個選擇,選擇哪邊都很難稱得上是正確選擇,都可說是出於她的自私。


    那樣的話。


    “……要她孤零零地記著一個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人,也太殘忍了。”


    喬遇閉了閉眼,重新向著無邊無際的黑霧邁開腳步,被她的走動衝散的霧氣很快像有生命一樣席卷過來,蜿蜒粘稠地纏繞著她。


    現在這裏隻有它,能和喬遇作伴。


    *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冰淇淋再回去?”


    “嗯……不了,今天作業有點多。”


    “林傾最近總是這麽說,陸遙這種一道題寫半天的選手都沒提作業的事呢!”


    “就是因為他太多題不會寫,所以才不覺得作業多吧。”


    “……彌衣你好過分哦。”


    三人彼此笑嘻嘻地打趣著,林傾露出個有些抱歉的笑容,將書本放進書包。


    “對不起啦。你們去玩吧。”


    “好吧好吧。”


    從燁扁扁嘴,揮了揮手作罷,收拾東西的時候又想起件事來,忙喊住正準備離開的林傾。


    “誒,我媽說讓你們周末來我家吃飯,估計已經和林阿姨說了吧。”


    “嗯,我知道了。”


    林傾點點頭,背上書包向教室外走去,出門前聽到身後有同學笑嘻嘻地向從燁打趣。


    “你和林傾關係還是那麽好啊~”


    她心中突然感到煩躁,頭都不回地加快腳步走出了教室。


    而從燁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在調侃那人的小腿上,在對方的嚎聲中氣哼哼地環起雙臂。


    “我說了一萬次了吧!我和林傾不是那種關係!不——要——再——說了!”


    “錯了錯了我錯了……”


    男生可憐兮兮地揉揉腿,還有點不死心地打聽道。


    “那、那如果你沒有想法的話,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可以去試一試……”


    他看著麵色越來越不善的從燁,說話聲音漸漸小下去,戰戰兢兢往靠窗的座位一指。


    “……你看,林傾隔壁的位置也一直是空的,隻要找老師說一句的話……”


    “不可以。別想了。死心吧。”


    從燁凶巴巴地走到了他和座位之間擋住了他的視線,三兩下就把人趕走了。


    “……感覺明天又會有你們新的傳聞。”


    “煩死了。”


    聽到彌衣的感歎,從燁暴躁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回到座位上把東西囫圇塞進書包裏,動作很是粗暴。


    “空著就讓它空著,有什麽不好的。”


    “那些人又不是沒有地方坐,倒要來惦記別人的——”他突然愣了愣,似乎對自己的發言感到疑惑,話語生硬地拐了個彎,“……別人旁邊的位置。”


    “……”


    彌衣沒有說話,將視線投向空著的座位,眼中有疑惑一閃而過。


    林傾隔壁的位置是什麽時候開始空的,是最初她轉來時就這樣嗎?


    本該澄明的思緒像是被倒進了一大杯牛奶,變得渾濁起來,無論怎麽思考都得不出清晰的答案。


    “……算了,去吃冰淇淋吧。”


    彌衣說著放棄了思考,和她的兩個朋友一起向外走去。


    *


    周圍是一成不變的灰黑色霧氣,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總有種眼睛已經壞掉了的錯覺,現在已經可以平靜地接受這番景象,甚至可以從霧氣的扭曲中看出些趣味——


    “不,這還是有點難。”


    喬遇從長久的發呆中晃過神來,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來到這裏已經過了多久,喬遇無法判斷。


    這裏似乎沒有時間的概念,而她的身體也像是超脫了凡人一般,完全沒有饑餓或疲憊之類的感覺,如果她願意的話大概可以一直走下去不需要合眼,但喬遇沒有那麽做,還是勉強保持著走走歇歇的規律作息。


    這段時間裏她漸漸開始覺得這裏是一片沒有邊界的區域,也許前進和停下並沒有什麽區別,但她還是強忍著疲憊前行——這裏主要指的是精神上的疲憊。


    在這段旅程中,唯一值得開心的是,她開始能聽到一些說話聲。


    【好過分的書。】


    啊,來了。


    喬遇停下腳步,安靜地抬起頭,傾聽著從四麵八方漸漸響起的聲音。


    【為什麽要這麽寫?太扯了吧。】


    【作者瘋了嗎?】


    【前麵好好的後麵被改成這個鬼樣子,有毛病。】


    “嗯,嗯。對不起啦。”


    這次的讀者好像措辭都比較溫和的樣子。


    喬遇頻頻點頭,仔細地聽著,雖然對方聽不到也依然一句句做出回應道著歉,直到這波浪潮般的惡語漸漸消失。


    她閉了閉眼,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些話大概出自那本書的讀者。


    最初聽到的時候還很不適應,到現在喬遇已經可以歡迎它那毫無預兆的出現。畢竟這是個時間都不願意光臨的世界,能感受到的一點變化一句話語都是非常珍貴的存在,能證明她在這裏又多呆了一段時間。


    這可能就是為被流放的宿主播放這些話的神的用意吧,為了讓她好好地聽聽她給那些人造成的傷害,把她放置在無處可逃的舞台上,永無止境的直麵她所做的錯事。


    “繼續走吧……”


    喬遇邁開僵直的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總要走下去。無論道路的盡頭存不存在,有沒有人在等她,她總要走下去。


    就像候鳥總要飛向溫暖的南方。


    喬遇也有不顧一切都想要去的地方。


    *


    中午還熱的不可理喻,晚上就下起了雨。


    七月底的蟬鳴聲很熱烈,像是生命末尾的最後呐喊,留給它們的時日不多了,不知道在這場雨之後又有多少蟬死去。


    林傾坐在桌前,為自己突然的傷春悲秋而發笑。


    她覺得自己最近有點奇怪。


    也許是夏季的錯,讓她太過疲乏,林傾開始對周邊的事物提不起興趣,像是身上披了一層薄紗,將周邊的喜怒哀樂全都隔絕在外,傳達不到她的心裏。


    她隻用得體的讓人挑不出錯的笑容去回應所有人。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過來的,不疏離也不會過分親近,保持著相應的距離,在人際交往上這樣便已足夠,畢竟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人與人之間總是各取所需。


    但總有種異樣感如鯁在喉。


    仿佛是她曾把目光投向某個人,然後眼裏再也容不下其他。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玻璃上有種破碎開來的錯覺。


    這場雨下的急,不止是蟬,連花葉也都一並打落,委頓在道路上被泥水衝刷著,不複在枝頭上的光彩。


    而林傾心中無法捉住也無法釋懷的冰冷空洞,是最後的殘餘花香。


    林傾稍打開了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


    好像,好像有誰陪她等過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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