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你真的要這麽做嗎?”


    “嗯。”


    深夜,喬遇獨自坐在桌前,屋內隻有鍵盤聲在回響著。


    “不、不然還是再等等,反正現在也還沒到那麽著急的時候——”


    “不行。”


    對於係統憂慮重重的關心,喬遇的回答言簡意賅,但還是停下了打字的動作,略帶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我已經貪心地多等了很久了。”


    “再這麽下去不過是一拖再拖,粉飾太平罷了,你我都知道這事總該有個了斷的。”


    “……”


    係統心中苦澀難言,用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可是可是,前二十章不能改的話……都是我沒用……”


    “說什麽呢,沒有你幫忙的話,我不是連我自己寫的東西都沒法改嗎。”


    竟然被宿主反過來安慰了,它真是好沒用一係統,係統覺得心裏又苦又酸,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關於喬遇現在在做的事其實很簡單,就是改文。


    她想了很多種辦法,總是沒有能瞞天過海到完美的方法,全都是治標不治本。


    喬遇深知她寫出的每一篇文字都是謊言,全部都是用來掩蓋最根本上的那一個謊,而這樣總有一天會瞞不下去,越來越多的漏洞無法遮蓋,大廈將傾,她無能為力。


    不如她搶先把一切推翻,在廢墟裏建起新的樓閣。


    已經發出去的文本來是沒有修改功能的,畢竟對她的評判標準裏有ooc這一條,如果能隨時修改的話這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但係統幫了她很大的忙,它在得知喬遇的意圖後不知去做了什麽,總之在前些日子終於有了結果,吭哧吭哧地向喬遇報備:由她續寫的那些章節都可以修改了。


    但修改的機會隻有一次,且原作者留下的前二十章無法修改。


    說實話,這真是非常讓人頭疼的一件事。


    喬遇做出改文可行這樣的判斷,瞄準的已經不是老讀者們的滿意度,而是可能會來的新讀者。


    連性向和主角都變了的一篇文,想要得到原讀者的諒解幾乎是天方夜譚。喬遇沒寫過百合小說,但她自信能將林傾和她的故事寫得比現在的虛假故事更加動人,至少落筆皆是真實。


    但無法修改的前二十章,和後麵情節的割裂感,這將是喬遇麵臨著的最大困難。


    她的戰略能成立的前提是——如果百合頻的讀者能堅持讀到二十章後的話。


    再怎麽想都沒有更好的解法了,喬遇現在的行為可說是一場豪賭。


    0.5%,她隻要0.5%的滿意度就可以。


    “宿主……真的不和林傾說一下嗎?”


    “……”


    喬遇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閉上眼睛。


    “等這件事結束,要我怎麽為隱瞞而向她道歉都沒關係。”


    “但我很怕,我與她越是親近,就越是心慌。”


    一切的準備早在從夢之城回來的那一周就做好了。


    但就在她打算實施行動的那一天,她得到了林傾的告白。


    於是喬遇的心變得柔軟,得到了夢一樣的時間,她是林傾的女朋友,她們在眾人的祝福下相戀,甚至讓她有種被世界愛著的錯覺。


    她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滿足於現狀,狠不下心去做這件會引起巨大動蕩的事。


    但這是不行的,不過是像個綁著定時炸彈的人自欺欺人地把倒計時的聲音當做是生命延續的心跳聲,那是真實存在的阻礙,喬遇總要麵對它。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自作主張,自以為是。”


    隻是想起林傾的樣子都覺得意誌開始搖搖欲墜,喬遇咬著牙驅動顫抖的手指在鍵盤上動起來。


    “和林傾在一起的話,我會很難去想其他事。”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等到那時候。”


    “……如果不需要你出手幫我的話,就太好了。”


    她對係統說的話漸漸低了下去,含混著語焉不詳,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了對文章的改寫上。


    廢墟裏會開出一朵怎麽樣的花,喬遇不知道。


    但埋下種子,這是隻有喬遇能做的事。


    *


    那是一個陽光很燦爛的午後。


    步入夏日後天氣總是讓人倦怠,就算班級裏開了空調仍嫌不夠,火力旺盛的高中生們還打開了頭頂的風扇,轉動著的扇葉發出嗡嗡的聲響,為午後本就難熬的第一節 課更添了一份困意。


    “喬遇,你是不是要睡著了?”


    班主任歎了口氣,把靠窗位置正發著呆直愣愣盯著書看的女孩點名喊了起來,她應聲看過來,反應有些遲緩地站起身。


    “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真是,你知道我剛才在講哪裏嗎?”


    “……”


    喬遇沒有說話,稍稍低下頭,重新將視線落在書本上,遲疑地眨了眨眼。


    怎麽看喬遇都是困得神誌不清醒的樣子,林傾悄悄坐直身子,指尖輕點著老師剛才講到的地方,將書本向喬遇那邊稍稍推過去。她這份小動作被講台上的班主任一覽無餘,他挺無奈地推了推眼鏡,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看見。


    但站著的喬遇卻一直沒有動靜。


    林傾開始覺得不對勁起來。


    她心中突然不受控地狂跳,不明白這種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從何而來,猛地抬起頭,慌慌張張地看向喬遇


    喬遇還好端端地站在那裏,隻是眉宇間微微斂著,像是遇到了什麽難題。


    喬遇在有不會寫的題時總是這般表情,先是自己苦思冥想好一陣子,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才會偷偷抬起眼睛看林傾,確認對方沒在忙後才會把題本推到林傾麵前,對林傾赧然地笑笑,全然不知道林傾注視了她多久。


    但現在,她已經皺了好一會兒的眉,卻還沒有向林傾看過來。


    其他同學和老師也漸漸意識到不對,班裏開始竊竊私語,大家都伸長了脖子向喬遇看過來。她身後的從燁早按捺不住,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一遍遍地喊她:“八十七頁!你看看林傾也行!醒醒!喬遇!”


    班主任也猶疑地從講台上走了下來,這片空白持續的時間長到不自然,說是困倦未免太過分,而喬遇不是那種會故意不答引起混亂的學生。


    “喬遇?怎麽了?”


    他試探著又喊了一聲,這次也是石沉大海。喬遇不動如山地站在那裏,目光怔忪,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林傾已經顧不上現在正在上課中了。


    她看到喬遇放在桌上的手漸漸用力握成拳,伸手覆在喬遇的手上站起了身,帶著無法掩飾的心慌探過身去,顫抖著開口。


    “……喬遇……?”


    喬遇現在並不好過。


    從下午上課開始,她的狀況就開始變得奇怪起來。她就像一台壽命將盡的老式電視機,眼前的畫麵逐漸變得粗糙扭曲,偶爾夾雜著黑白噪點,她想揉揉眼睛卻發現隻是徒勞,漸漸連肢體反應都開始遲鈍。


    好在她的腦袋還是清醒的,在破損般的電流聲中,喬遇勉強辨別出係統斷斷續續的話,終於理解了現狀。


    她不能說完全不明白自己身上的異狀是因為什麽。


    整篇文章修改需要的時間不短,她一遍遍地打磨,最終在昨天才敲定了終稿,把修改後的文章交給了係統。


    ‘你就找個適當的時候,都發出去吧。’


    ‘……全部?’


    ‘嗯。’


    喬遇那時很認真地點了頭,笑的很灑脫。


    ‘反正反饋來得很快,如果我明天能平安度過的話當然萬事大吉,如果不能的話——’


    如果不能的話,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喉頭湧上一陣苦澀,心卻不可思議的平靜。


    輸了嗎?


    耳邊的聲聲呼喚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霧蒙蒙地像隔著山海,她艱難地分辨出那是老師的聲音、從燁的聲音,還有彌衣和陸遙,還有——


    “……喬遇!”


    還有林傾,林傾。


    她突然取回了身體的控製權,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已經模糊不清的視野裏,隻有林傾的臉是清晰的。


    喬遇意識到這大概是最後的時間,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的時候,她對著林傾笑了,看到滿臉要哭出來一樣表情的女孩子眸中乍然綻出光彩,卻讓她的心感到清晰的痛意。


    說些什麽,該說些什麽呢。


    告別,愛意,安慰,祝福。


    不是的,這些都不適合。


    喬遇閉了閉眼,胸中有微弱的火苗仍在燃著。


    她還沒有輸的那麽徹底,她隻是暫時退場。


    並不覺得快樂,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悲傷,她隻是覺得很平靜,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唯一被她故意漏過的……是對林傾的交代。


    我將要對你做出非常過分的事。


    將來我會後悔也說不定,但在即將實現的現在,我沒有懷著任何悔意。


    若這個世界中隻有你和我,我也許會自私地抱住你讓你和我一起陷入泥濘。但現實不是這樣。


    自私,自我滿足,自以為是,我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這是我的獨斷,一切後果也都是我咎由自取。


    啊啊,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我親愛的人啊。


    我也並不是無所畏懼。


    整個世界上,我最怕你因我而生的痛苦。


    我想過這件事應該告訴你——本是應該告訴你的,但我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該如何同你說我要做一件把握不到十分之一的事,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我可能會去個很遙遠的地方,我怕你用快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倔強的凝視著我說不要去,那樣的話我的決心我的勇氣通通都會化成齏粉。


    所以我連告別都省略了。


    我還沒有放棄,但我不想讓你等一個不知何時會歸來的我。


    她心中思緒紛繁,想了很多,很多。


    但在最後的時間裏,喬遇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溫和地輕輕吻了林傾的額頭。


    然後她在教室裏失去意識,視野裏陷入一片黑暗,心中最後的念頭釋然又堅定。


    ——反正沒有你的時間,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


    每個人在夢裏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就是從高處墜落。


    但有時也會在這基礎之上增加一些情節或變化,就像現在的林傾正在經曆的。


    她好像漫無目的地在雲端上行走著,林傾突然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夢境,她透過雲團看到腳下是被黃昏覆蓋的城市,霓虹伴隨著閃爍的喧囂,真實的讓人心驚。


    而她單薄的身影立在雲端,腳下還算堅實,但往前一步的話——如果就這樣往前一步的話。


    林傾突然生出一種衝動,試探性地邁開腳步,卻被一隻手拉住了。


    她下意識地回頭,視線裏影影綽綽,隻能看到個單薄的身影,看不清麵容。


    但莫名讓林傾覺得這個人的氣息很熟悉,隻是手上傳來的溫度格外冰冷。


    見到她停下腳步,對方才放開她,似乎好脾氣地對她笑了笑。


    然後那人腳下的雲團突然散開了。


    林傾用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個人在下落,她幾乎沒有思考就奔跑著追隨那個人一躍而下,驚惶的盡可能伸長了手。


    周圍的景象隨著她們的下落而不斷改變,從溫暖的黃昏很快轉變成無光的暗夜,原本隱約能聽到的煙火喧囂也漸漸遠去,最終化為一片寂靜。像是躍入了光照不到的深海,隻有她們兩個人在永無止境地下沉。


    但她還是追不上那個人,就算再怎麽努力,再怎麽伸手,對方總是和她差著一段若有若無的距離。


    那樣的話,一起墜落也可以——


    就在林傾心亂如麻地生出這個決然念頭的同時,她腰上忽然一緊,身不由己地高高向上彈起。


    她的腰間係著一根繩子。


    林傾無計可施,束手無策,周圍的景象再次倒轉,她重新從黑暗回到光明,現世的溫煦降臨到她身邊,她輕輕巧巧落回雲端,再撲到邊緣時,隻能看到那個身影遠遠地落下去,向黑暗裏,孤獨一人。


    最後離開了她目光可以觸及的地方,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再也看不到了。


    她連對方的麵容都看不清,卻總有種那人在剛才一直看著她的錯覺,那目光溫和又柔軟,輕易地讓她流下了眼淚。


    林傾不知道自己在雲上發了多久的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夕陽已經開始漸漸落回城市的另一端,她發梢上抖落了金色的光,天空的顏色被深紫色渲染成繽紛柔和的水彩,黑夜從身後緩緩卷來,但隻像是淺淡的墨痕,遠沒有剛才那片黑暗那麽可怖。


    那裏看起來很冷的樣子,那【——】會不會覺得難受。


    她突然冒出了這麽個念頭來,一瞬即逝。林傾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麽,卻再也抓不住流雲一樣消散的什麽東西。


    景色逐漸混雜成一團,腳下的城市也一點點失去溫度化成粉末,有冷徹的風從天際吹來,吹散了一天一地的飛灰,整個世界隻剩下林傾一個人。


    林傾終於從夢境中驚醒。


    那些語焉不詳的繁複夢境頃刻間淪為模糊的殘影,夢的碎片來不及紮進記憶裏就已經化為烏有,留下“似乎還有點印象”的感覺,幾個呼吸間就迅速的消散了。


    林傾的太陽穴反複地跳動著帶來刺痛,甚至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她覺得自己失去了睡意,索性起身來到窗前拉開了窗簾,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現在是晚上淩晨三點,萬籟俱寂,隻有樓下的路燈和遠處樓中零星幾點燈光還亮著。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樣,不遠處的一盞路燈在此時毫無征兆地閃了幾下,明明滅滅了好幾次,在一次滅下去之後再也沒有亮起來。


    無人在意,沒有聲響,但世界上的確有一盞燈,在這裏熄滅了。


    林傾突然感到酸楚。


    她並不明白她這份情緒是從何而來,也許是黑夜天然的會讓人傷感,惹人心悸。


    明明今天隻是普通的一天,明天也是。


    她茫然地抬起手,在臉上摸到了一掌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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