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喬遇還是會夢見。


    夢裏的林傾穿著熟悉的校服,抬起手摟住她的脖頸,她於是會意地低下頭,被林傾笑著躲開了。


    然後林傾親密無間地貼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你怎麽還不回來?


    再然後她就從夢中驚醒,回到了這個荒蕪的世界,恍然間分辨不出夢中和這裏哪邊更糟糕些。


    沒有變化的世界多少會讓喬遇的精神受到一些影響,盡管她已經盡力去維持心境的平穩,在時間的推移下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她在這個世界已經呆了很久很久。


    至少她的體感是這樣的。也可能隻是太過難熬而顯得時間無比漫長,就像在做平板支撐的十秒鍾總比躺在床上的十秒鍾要長的多,喬遇這麽想著。


    她想起方才夢裏的情形,輕輕呼出一口氣。


    有這麽一個說法,當你夢到許久不見的人的時候,說明她正在遺忘你。


    喬遇不知道自己和林傾算不算得上許久不見,但她知道林傾此時應該已經把她忘記了,所以不存在等待,不存在期盼。


    她會夢到林傾,隻是因為她想林傾了而已。


    一旦陷入這種心情就會變得軟弱,喬遇對這件事心知肚明。好在頭頂上適時地響起了新一輪的讀者評價聲,讓她得以從情思裏脫離出來,讓心重新變得冷硬。


    喬遇很快就對那個不切實際的夢釋懷了。


    這些評論發生的時間沒有什麽規律,自顧自地響起又沉寂。但近些日子似乎有聲音越來越響亮的趨勢,不知道是不是喬遇前進的方向對了。


    【還能有換主角這種騷操作?】


    【這作者是來報複社會的吧!】


    聽得多了喬遇也覺得挺抱歉的,這對讀者來說大概算是個很惡劣的欺詐事件,但從評論裏聽起來這些讀者素質好像還不錯,至少她沒聽到什麽不堪入耳的破口大罵——


    【笑死,隻有我一個人覺得喬遇和林傾也挺配的嗎?】


    ——誒?


    喬遇猛地瞪大了雙眼,慌忙抬起了頭。


    但那句話很快被後續的批評聲蓋過,再也沒聽到類似的聲音響起。


    喬遇一方麵疑心是自己的幻聽,另一方麵心髒開始止不住的狂跳起來。


    ……難道說這些評論,不隻是放出來折磨她的嗎?


    *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從昭和林靜把她倆的關係向兒女們公開了。


    “……媽,那你之前不就是在監守自盜嗎?”


    從燁神色呆滯,用懷疑的目光看向從昭,被對方難得沒有底氣的一眼瞪了回去。


    “我沒有。”


    從總惜字如金地辯駁道,然後看向林傾,再次強調了一遍。


    “我真的沒有。”


    “嗯,因為我們在那之前就已經互有意思了嘛。”


    “?!這是可以說的嗎?”


    聽到林媽溫柔的聲音,從總反而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林傾的臉色,確定沒有什麽不虞後才鬆了口氣。


    這本該是個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但出乎兩位媽媽的意料,孩子們都表現的格外平靜。


    “祝福你們,我覺得挺好的。”


    林傾笑的很真誠,她的確是真心為媽媽開心,並且很意外的,對林媽找了一位女性伴侶這件事幾乎沒有任何抵觸心理,反而隱隱覺得欣喜。


    她正為心中異樣的反應感到疑惑,就聽到從燁用力一拍手,興奮地說道。


    “那以後林傾就是我妹妹了!她得喊我哥哥對不對!”


    “……”


    林傾可不想喊,挺無奈地看向從燁,對方卻不依不饒,眼睛都像是在發光,得意洋洋地脫口而出。


    “然後喬遇以後也得喊我一聲哥哥才行!”


    “……!”


    空氣驟然靜默了一瞬。


    “……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媽媽們,二人麵帶疑惑地對視了一眼,轉向從燁詢問道。


    而說出這個名字的從燁臉上比她們兩個還要更茫然,正迷茫地眨著眼睛,嘶地吸了口氣犯起了嘀咕:“……啊嘞?我說了什麽?有這麽個人嗎?”


    於是三人都無奈地笑了,紛紛打趣從燁的記性,從燁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表情似乎還有些不能釋懷。


    林傾心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夢中那個無貌的身影突然有了名字,那麽合襯,那麽確切——但是,但是。


    就像在夜裏燃起的線香花火,僅僅亮了一瞬就很快熄滅了,林傾根本來不及捉住,那塊區域就重新被黑暗覆蓋。


    明明是剛剛才聽到的話語,卻以驚人的速度在記憶中模糊了,林傾已經想不起來聽到的那兩個音節是什麽,隻留下隱約的印象,如同寫在沙灘上的秘密,被海浪衝刷過後隻留下些許痕跡。


    她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副場景。


    ‘你來了。’


    ‘我是【——】,請多指教。’


    說出這話的人正對著她,刺眼的光從那人背後的窗中披頭灑下,將整個人都籠在裏麵,教林傾看不清麵貌,隻記得那人說話時的聲音清清亮亮,像是夾雜了陽光。


    隻是想起了那個人的聲音,心中突然洶湧的感情就像是潮濕的霧一樣湧上眼簾,讓林傾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有過一個人,有過這麽一個人。


    隻是她好像,把這個人忘了。


    *


    最近,流放的世界似乎在發生一些變化。


    首先就是慣例的差評時間,現在大體變成了每三輪中會有一條是中性甚至偏好的評價——這個對喬遇來說真的很重要,能在這裏聽到正向的評價比什麽都要讓她更高興,感覺漸漸看到了點兒希望之光。


    其次就是,喬遇開始能在這個世界遇到一些人。


    說是人也並不太準確,或者該說是殘像。


    就比如正在喬遇眼前晃悠的這位兄弟,他周身輪廓影影綽綽,動作很遲鈍,有一雙呆滯如無機質的眼睛。完全感受不到半絲生的氣息。


    最初看到這種人影的時候著實讓喬遇嚇了一跳,這看起來實在很像是恐怖片裏會出現的演員,她一開始還以為是“神”又想出了什麽新招數來折騰她,怎麽還往世界裏扔怪物。


    但在實際壯著膽子去接觸了一次後,才發現他們並沒有攻擊性,不去主動搭話的話就會對她視而不見,像是一個個安靜的浮遊靈。而至於他們的身份——


    “你好。”


    喬遇駕輕就熟地走上前去,向對方點頭問好,男人慢慢轉向她,緩緩眨了眨眼算是回應,還很努力地咧開了嘴角,擺出一副友好的樣子。


    “你是我的……攻略對象嗎?”


    “不是哦。”


    喬遇向他擺擺手,男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垂頭喪氣地耷拉下了頭。


    “下一個、下一個在哪裏?隻要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絕對——”


    他陷入了自我的世界中,開始痛苦地自言自語,喬遇再怎麽搭話都沒有了回應。


    知道這種情況大概是沒有辦法再繼續對話了,喬遇姑且向他揮了揮手作別,走出不遠又回頭看了看,那人還站在原地,呆呆地仰著頭,不知道是在注視著什麽。


    那個人之前的任務好像是要攻略什麽人。


    聽起來好像比她的任務要難一點——喬遇又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個難度的高低主要得看係統給出的攻略對象是什麽樣的人。


    是的,她在旅途中遇到的類似這樣的“人”,大概都是曾經被流放的宿主。


    拿不準他們是幻影還是真實存在的,喬遇一想到那些人可能是在被流放了不知道多少年後變成了這副樣子就不寒而栗,心中稍沉。


    她遇到的人裏基本都無法進行有效的交流,極少部分能和她有上幾句對話,但很快也會陷入突如其來的瘋狂裏,囈語著跑掉。


    “你看,我的劍,很帥吧?”


    講這話的人神秘兮兮地向她攤開手,手中空空如也。


    “我不該、我不該吃了他的,但是……不可以嗎?不能嗎?”


    瑟縮成一團顫抖著的人辨不出性別,夢囈般說出的話聽上去讓喬遇本能地感到危險,於是沒有靠近。


    “……土豆燒排骨,餃子,鹵豬蹄。”


    無論和這位聊什麽都隻能得到菜名的回複,雖然生理上不會肚子餓,但在心理上越聽越有負擔的喬遇隻得早早揮別了她,遺憾地揉著肚子重新上路。


    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大概是個被流放的時間不長的新宿主,是唯一一個能和喬遇進行些正常對話的人。即使已經分別了很久,喬遇依然對她印象很深刻。


    “我記得我的係統說我的任務是——改變女配注定悲慘的命運,也就是我穿的這個角色的命運。”


    “然後我就覺得離男女主遠一點不就好了,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


    不會是喜歡上了男主吧?喬遇抱著腿坐在一邊,猜測著她是犯了什麽錯才會淪落至此,卻見美豔的女子狡黠一笑。


    “我喜歡上了女主。”


    “……”


    喬遇目瞪口呆。


    這叫什麽事兒啊,沒想到在這種地方竟然還能遇到個同病相憐的宿主。


    沒等她把自己的事也交代出來,就聽到對方聲音愉悅地說了下一句話。


    “然後我就把男主殺掉了。”


    “……”


    喬遇剛覺得找到同伴而熱起來的心又沉下去了,默默往旁邊挪了挪。


    這位姐姐渾然不覺,還開心地哼起了小曲兒,沒哼幾句就長長地歎了口氣,語氣似有哀怨。


    “我覺得我挺改變女配命運的啊,為什麽就判我任務失敗,把我流放了呢?”


    ……可能是因為你把命運改變到牢裏去了吧,還不如不改。


    這話喬遇可不敢當著人家麵兒說,尷尬地笑了兩聲,陪著又聽她說了好長時間她多麽多麽愛那個女主,都是係統棒打了她們這對鴛鴦。


    但喬遇越聽越不對,終於還是壯著膽子問道:“那女主也喜歡你嗎?”


    女人的話語戛然而止,半晌後低低地笑了,笑容豔麗如曼珠沙華。


    “她當然喜歡我啦。”


    “我讓全世界隻有她還記得我——她一生也別想忘記我,這樣的話,不就是她愛我嗎?”


    “你看,我們是彼此相愛的。”


    她的笑容溫度不達眼底,讓喬遇不寒而栗,匆匆道別離開了。


    喬遇默默想起係統曾經說過的話:我聽有個前輩說,我們係統如果努努力的話,能讓一個人保留下對宿主的記憶。


    ……那位前輩係統負責的宿主,應該就是這個人吧。


    喬遇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帶著複雜的心情走入霧中。


    她不想去指責些什麽,隻是在想,如果那樣也是愛的一種的話,那她對林傾的感情難道能和它冠上同一個名字嗎。


    對那個人來說,愛的名義像塊布,將一切醃臢和不可告人的灰暗心思嚴實地裹在裏麵,隻要不從縫隙裏滲出惡水,它就是一份完美無瑕、光彩照人的禮物,能送到想送的人手裏,全然不顧對方想不想要。


    而對喬遇來說,愛是什麽呢。


    她不能很好地描述出來,用多少華麗的詞藻都嫌不貼切。


    隻是,看到林傾笑了的話,喬遇就會很開心。


    *


    和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比起來,狀況已經算是好了不少。


    在漫長的旅途裏有了這些殘影的陪伴,總算是沒有淪落到極致的孤獨,讓喬遇得以保持健全的心智。


    也許是她的錯覺,周圍的灰黑色霧氣的顏色似乎也在漸漸變淡,那種濃重的窒息感消去許多,喬遇決定把這些都當做是好的預兆。


    這天她又遇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奇怪,與以往遇到的不同,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影子,平躺在地上。


    喬遇走近了才發現地上有一灘人形,正狐疑時影子動了動,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左右打量了一下周邊,突然驚訝地大喊出聲。


    “呔!這廂是什麽鳥地方!”


    “……”


    就算是在來這個世界之前都很難聽到這麽中氣十足的喝聲,聽聲音好像還是個女孩子,喬遇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


    “咦?那邊莫不是有個黑影?你又是哪個!快快報上名來!”


    “…………”


    這什麽啊,感覺像是個剛從水滸傳劇場下來還沒出戲的演員。


    聽對方話裏的意思像是看她這邊也隻能看到個黑影,喬遇摸不著頭腦,試探性地打了個招呼。


    “……你好?聽得懂我說話嗎?”


    “哇呀呀呀呀呀!”


    聽起來是受到了驚嚇,喬遇站在一旁看著黑影,對方動作看起來倒是比聲音冷靜得多,在原地盤起了腿。


    雖然有些失禮,但喬遇心裏已經自動把黑影的形象替換成了魯智深(女)。


    “你莫要在意,我如此說話皆因中了小人奸計,一日之間隻能以此種方式與人對話——為何到這奇異之地竟仍是如此?那賊廝鳥好毒的手段!”


    “……這樣啊,聽起來你的世界也很不得了呢。”


    沒想到這個怪人竟然是個能順利交談的對象,喬遇心中驚喜交加,也跟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的世界?難不成這位妹妹也是被係統所苦之人?”


    “嗯?這裏是流放的世界,你不知道嗎?”


    “哇呀呀!流放!……是什麽?我不曾聽聞。”


    “……”


    怪人身上的怪處越來越多了,不僅外表奇怪,竟然連流放都不知道,那她是怎麽來的?


    喬遇也很迷茫,想了想隻能先把自己的情況說出來給對方打個版,於是撓撓頭開口道:“我是之前被係統抓過去續寫書——”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存著什麽防人之心,她就幹脆竹筒倒豆子般把經曆都簡要地說了一遍。


    自打來這裏之後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說這麽多話,喬遇說的氣兒都順了,有種把胸中鬱結全部吐出的舒暢感,長長舒了口氣。


    “——怎麽樣?我說的還算清楚嗎?有不明白的可以問我哦。”


    喬遇親切地向黑影詢問著,對方卻久久沒有回話,如果不是黑影的手正在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處,喬遇險些以為她已經斷線了。


    “敢問這位妹妹。”


    在長久的思考後,黑影終於開了口。


    “你續寫的那本書,名字可是《情有獨鍾》?”


    “……誒?”


    喬遇瞪大了眼睛,回想著自己剛才應該是沒有說過書名,迷茫地點了點頭,看到黑影無聲地拍了拍手,挺起了胸膛。


    “實不相瞞。”


    “這本書的原作者——正是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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