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任千秋絲毫不敢鬆懈,命令士卒加緊巡邏。他現在提拔嬰齊為燧長,主管吞遠燧的事務。因此嬰齊手下就有兩三個下屬可以使喚了,每月還有六百錢的俸祿,比當普通士卒好了一些。這讓嬰齊啼笑皆非,他當年可是手下數百號人的廷尉府左監啊,秩級為千石,每月的俸錢有數千之多呢。當然,嬰齊本不在乎什麽官職,隻是為了生計,為了妻子和扶疏能過得好一點,錢還是重要的。但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是逆來順受了。


    可是幾天過去了,幾十天過去了,一兩個月過去了,仍不見匈奴人的任何蹤跡。城障前的草漸漸萎黃,天氣越來越冷,居延澤也結上了冰,士卒們也就逐漸鬆懈了下來。接著也就到了新年。


    遮虜障要舉行例行的社祭,士卒們都湊份子買來了幾頭豬和一些蔬菜,歡天喜地地殺豬洗菜,給社神上祭,居延城裏也有一些給養運來,隨同詔書一起作為新年的賞賜。士卒們歡天喜地,上祭完畢,然後分肉,大家一起推舉任千秋主刀。


    任千秋笑著推辭道,往年都是我主刀,今年我讓嬰齊君代替我。嬰齊君劍術精奇,刀功想來也不錯。


    嬰齊難以推卻任千秋的好意,他現在和任千秋名義上是上下級,實際上親如兄弟。士卒們也都鼓噪,要嬰齊主刀。嬰齊隻好上台,謹慎細致地將社肉細細分成相當的份額,在肥瘦上盡量搭配合理。眾士卒也都心悅誠服,任千秋道,看來我的眼光沒有錯,嬰君比之當年的陳丞相,也不遑多讓啊。


    士卒們也紛紛賀喜,頌揚嬰齊有宰相之資。他們見自己的長吏對嬰齊如此青眼相看,再加上嬰齊本身的為人和才幹也確實讓人敬服,所以都發自內


    心地為他高興。


    接下來,士卒們圍坐在一起,將分得的熟肉大啖。嬰齊參加完這次狂歡,向任千秋取告回家,說家裏有事要回去照料。任千秋知道他攜帶有妻子住在居延城裏。在嬰齊的邀請下,任千秋也曾去過嬰齊的家。當時對扶疏非常讚歎,驚訝這麽美貌漂亮的一個女子,怎麽肯為嬰齊做仆人。嬰齊把前因後果一一向任千秋描述,任千秋不由得大為嗟歎,勸嬰齊道,你這豎子,有這麽癡心的女子跟著你,你竟不知道珍惜,還把她嫁給別人。要是換了我老任啊,早就左擁右抱,可不知有多快活呢。何況人家為了你,都變成了啞巴。你再不娶了人家,可對人家不住。


    這回任千秋拍了嬰齊的肩膀一下,笑道,你也不用請什麽假了。上次大射比賽,你一個人技冠全場,整個候官數百士卒,都對你佩服得緊。按照規定你可以賜勞三十天呢。你要願意,回家休息一個月就是了。


    嬰齊笑道,多謝候官君關心,不用了,這個賜勞我還留著日後有用。


    任千秋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我知道,你老婆生孩子的時候,隻怕你要天天守在身邊,那時你再用罷。


    嬰齊不置可否,笑著告別了任千秋,回到家裏。家裏也是一片新年氣氛。桑緋第一次主動上來問長問短,看樣子她似乎真的忘卻了那場災難的苦痛。她的肚子隆得更高了,在厚厚的棉袍下,也掩飾不住它該有的輪廓。


    耿明廷今早派人送來了豬肉五斤,還有一條羊腿,二十石米。我們該怎麽感激他呢?桑緋笑著說。


    嬰齊欣喜地抱著妻子,聞著她頭發中的香味,大為感慨。往日長安貴胄的千金,從來都認為享受錦衣玉食是勿庸置疑理所當然的事,至於米肉和錦衣從哪裏來,根本不用去考慮。如今得了縣令的一點饋贈欣喜成這樣,而且擔心沒法去還人家的恩情,這個變化,實在是嬰齊以前難以想像的。


    扶疏也從廚房裏出來,兩手都是麵粉的灰跡。她也是聽到嬰齊的聲音,趕忙過來的。現在看見嬰齊夫婦正在親熱地擁抱,臉頓時紅了一霎。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出穀有十年之久,可還是個處女,未經人事,見了男女親熱的場麵自然免不了害羞。而其中又有一個她心愛的男子,又頗有一些悵惘。


    嬰齊放開了桑緋,笑著招呼扶疏坐下,大家閑聊了一陣,就一起動手收拾打掃房屋,祭祀灶神、中霤神。然後將酒菜擺上,大嚼了起來。小屋雖然簡陋,菜肴雖然不豐,氣候雖然寒涼,但屋裏仍是充滿了快樂溫暖的笑聲。嬰齊發現妻子的食欲很好,想起以前她連丁點肥肉都不沾,有時撒嬌要嬰齊將肥肉撕下,隻給她瘦肉。現在卻一點不挑剔了,肥瘦不拘,全部下肚。嬰齊看見妻子略顯憔悴的麵容,知道她在這裏飲食不習慣,氣候也很難適應,不由得又有些自責。


    吃完了,他們又坐著閑聊了一陣,回房休息。


    關上房門,嬰齊攬住妻子的腰道,又過了一年,你們兩個跟著我,也辛苦了。新年過後,候長君準備提拔我當候令史,我的俸祿會增多一些,你們也就可以過得好一些,不用這麽撙節清苦。


    桑緋歎了口氣,又笑了,其實我覺得現在挺好的,過得雖然清苦,卻也有它的快樂。阿齊你就不要老想著怎麽對不起我們了。何況我這條命還是你救的,想起那次廷議我就害怕。我當時很奇怪,你開始好好的說伏罪,突然又改變主意。但我也沒想到你還承認阿翁是你嶽父,那種時候你這樣的承認,簡直是找死呢。


    嬰齊抱緊了她,道,沒有你,我活著也沒意思。所以我那時的想法是,要麽陪著你死,要麽我們一起活。


    桑緋珠淚橫頤,倚在嬰齊懷裏,道,阿齊,我很感激我阿翁,他為我選了你當丈夫。雖然他後來怒氣衝衝將你趕出去,可是他心裏還是惦記你的。他並不想謀反,隻是很恨霍光,他想除掉了霍光,就將你召回。這是阿翁親口對我說的。他還說,你在長安為吏十年,秩級卻總是千石,而楊敞那牧豎因為當了霍光的長史,就一下子騰升到九卿,他怎麽想也不服氣啊。


    我知道,嬰齊也有點難過,我知道阿翁對我很好,他趕我出去,我一點不恨他,你阿兄派人殺我,我也不恨。他不過是怕我去向霍光告密罷了,換了誰都會這麽做的。當然,阿翁更信任我,我一輩子感激他。嬰齊這樣說著,想起了當時看見桑弘羊雪白的頭顱掛在長安西市的慘狀,心裏一陣陣緊縮。這個威震天下的禦史大夫,三朝的老臣,瞬間得到了這樣的下場,漢家法令的殘酷,讓人心灰意冷。不要說桑弘羊這樣為社稷有重大貢獻的能臣,就算是一個尋常的老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啊。


    桑緋低聲道,還有一件事,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了。就是扶疏妹妹,你一定要娶她為妾,不然人家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憑什麽老在咱家侍候我們。


    嬰齊輕笑道,你真的不吃醋嗎?當時你求阿翁將她隆重遣嫁,是不是想讓她避開我?


    黑暗中看不見桑緋的臉,不知道紅了沒有,隻聽她嬌聲叫道,你討厭。哼,我承認也無妨,我當時,我當時的確有點吃醋來著。現在我不了,我對她很內疚,我怎麽能讓她嫁給戴牛那個畜生。幸好她還沒有被那個畜生……她說到這裏,突然止住,聲音似乎有些異樣。嬰齊笑道,怎麽了?


    桑緋輕歎了口氣,沒什麽。她沉默了一下,阿齊,那你趁著新年這幾天有空,就把和扶疏的事辦了罷。這樣我讓扶疏照顧我,也方便一些。現在我總覺得欠她點什麽。


    嬰齊笑道,你倒真是越來越會替人著想了。從小到大侍候過你的人何止上百,你向來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罷。


    桑緋睜大了眼睛,是啊,現在我自己也對自己覺得奇怪,好像換了一個腦袋。


    嗯,嬰齊道,大方到連自己的夫君也可分一半給人,當然是了不起的高風亮節了。古人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種胸懷還遠遠比你不上呢。


    桑緋掐了他胳肢窩一把,笑道,你這小豎子,還有完沒完?


    沒完沒完。嬰齊怕癢,邊躲著她的掐,邊笑著說,還可以用經義說之。


    桑緋來了興趣,什麽經義,說來聽聽。


    嬰齊假裝嚴肅地說,《詩》不雲乎:“山有橋鬆,隰有遊龍。子有衣裳,盍與人同。子有丈夫,盍與人共。宛其死矣,鹹來汝痛。”可見啊,與人共丈夫,是聖人所勉勵讚許的呢。


    桑緋忍不住大笑,她樂不可支地躺在榻上,喘不過氣來,你、你、你,《詩》三百篇,哪有你說的這篇,分明是胡亂湊出來的。我自小跟著後蒼師傅習《詩》,就從來沒聽過。再說了,你以為自己很招人喜歡啊,別人都巴不得和我分享你麽,真是自以為是。


    嬰齊道,自以為是與否暫且不管。至於說到《詩》,我就要笑你見識淺陋了,這是逸《詩》,一般人不知道不要緊,你跟從朝廷的博士習《詩》,竟也不知,未免太無知了罷。


    桑緋驚訝道,你還知道逸《詩》啊,真的假的?那你也可以去朝廷騙個《詩》學博士當當了。


    嬰齊見妻子又恢複了從前的天真,心中欣喜,他將妻子扶起來,在她耳邊輕輕道,傻瓜,騙你的。有逸《詩》還輪得到我這個小吏來發現?好了睡覺囉。明天我還要去縣廷拜見耿縣令呢。


    桑緋捶著他的胸脯,撒嬌道,你這豎子,越發會騙人了。她將他抱得更緊了,把頭緊緊地貼在他胸前,吻著他的身體,心中充滿了幸福。


    第二天,嬰齊拜見耿縣令回來,桑緋又跟他提起了娶扶疏的事。嬰齊想了想,道,也好,既然你同意,這件事辦了也就算了。他把扶疏叫來,把桑緋的意見告訴她。扶疏眼中露出驚喜,她突然轉身跑進她的房間,拿出她的木牘,寫了大大的幾個字:是真的嗎?姊姊!


    桑緋搶過她的鉛筆,在下麵寫道:千真萬確。


    於是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嬰齊把這事又向耿縣令報告了一遍,同時請求把扶疏的名籍改成“偏妻”,而不是以前登記的“婢女”。耿縣令也很高興,又送來了十斤肉和半隻羊,帶了自己的小妻和幾個家仆來為嬰齊祝賀。大家飲酒吃肉,喝得醉醺醺的,盡歡而罷。


    這天夜裏,縣令的小妻在桑緋的房間陪著桑緋。嬰齊在桑緋的勸告下,第一次在扶疏的房間裏過夜。他攬過扶疏的身軀,親吻她的臉頰。她的臉頰不再有當年在龍泉洞裏那樣嫩滑,張掖郡的風沙磨礪了她細嫩的肌膚,但是嬰齊仍能感覺到她的年輕。當他剝去她的衣服,和她在被窩裏裸體相對時,他驚歎她軀體的完美,就如以前桑緋告訴他的一樣。扶疏不會說話,張掖郡居延縣淒涼的月光斜射進房間,略略映出了她晶瑩閃亮的眸子。她一動不動讓嬰齊將她剝得精光,她有點羞澀,也有點不安,為了這種羞澀和不安,她總共期待了十年。這個男子究竟有什麽魅力值得這美女為他等待?


    嬰齊被她的身體刺激得渾身發熱,他感覺下麵一陣無可捉摸的渴望。他現在急需要什麽來填充這種渴望。他瘋狂地一邊吻著扶疏,一邊翻滾到她身上。扶疏木然地感覺到這個男人在將她的雙腿分開,她又羞澀又緊張,這個男人屈起身來,將她的雙腿抬起來,跪在她的麵前,又趴下身來繼續對她親吻。接著,扶疏忍不住發出一陣輕微的呻吟,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侵入了一件異物,她抱緊了她身上的男人,兩腿緊緊夾住他的腰,一陣幸福的顫栗將她緊緊裹住了。


    在家裏沒待幾天,嬰齊又回到了遮虜障。任千秋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說前幾天已經寫下文書請示居延都尉,讚揚了嬰齊上次射殺匈奴探卒,避免了遮虜障失陷的功績;文書中還同時誇讚他文武雙全,非但精通律令,而且嫻熟弓馬,要求都尉以“無害”的榮譽給予特殊擢拔。嬰齊很慚愧,連連說自己不足以讓任千秋這麽看重。可是沒想到過了半個月,居延都尉府報文,居然真的大力提拔了嬰齊,任命他為遮虜塞尉,那就相當於一般縣廷的二百石的長吏了,月俸有二千之多。嬰齊得到消息,心裏也很欣喜,當不當這個塞尉倒沒什麽,隻是這筆月俸,倒可以頗解燃眉之急。孩子過不了多久就要出生了,而且要讓桑緋和扶疏過得好一點,都需要錢。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不為此考慮。


    塞尉是個武職,需要掌管一個候官的防禦情況。他管轄著三十個烽隧,大約一百裏長的城障。當嬰齊穿上塞尉的二百石公服,腰間掛著黃燦燦的印綬時,那些原先和他一樣的戍卒都對他非常羨慕,有的甚至對他有些嫉妒。任千秋曉諭他們說,你們不要想不開,以為嬰齊君剛來的時候,和你們一樣,隻是個普通的戍卒,現在地位一下子騰躍了,你們接受不了了。但你們要知道,嬰齊君以前是什麽級別的官吏,你們知道嗎,都搖頭,不知道是不是?我告訴你們,嬰君可是長安廷尉府的左監啊,千石的官,比我現在的秩級還大得多,我不過是六百石。如果嬰齊君不是被長吏詿誤牽連,被暫時流放到我們這個地方,我們這輩子都未必有資格見到他。按照漢家的規矩,這種以前當過大官的人,即使被免職為庶民,重新授官時起點都是很高的。嬰君現在才二百石,對你們來說是非常了不起了,但就他的經曆來說,其實是非常一般的。我相信以嬰君的才幹,日後還會升遷到你們難以想像的位置,你們可以相信我的話。


    戍卒們聽了,才個個平息了嫉妒的心。任千秋說得不錯,曾經當過大官的人雖然免職,但重新起用的時候,是不會按照一般剛入仕途的人那樣緩慢升遷的。再加上戍卒們對嬰齊的為人都很有好感,很快,各候長、士吏、燧長都欣然接受了這個忠厚有才幹的長吏。


    日子又這樣一天天過去,冬去春來,居延澤旁的青草也漸漸發了芽,澤邊柳樹的柳條相繼抽出了新枝,冰凍的湖麵也春水新漲,野鴨又開始在湖裏遊泳了。嬰齊尤為勤於吏職,經常巡行他轄下的各個烽隧,每個烽隧都有三到五個人防守,他轄下共有一百三十多人。他跟各個燧的士卒都非常熟悉,士卒們也都很喜歡他。除此之外,他跟附近駐紮的義渠族胡騎也關係親密。像匈奴人一樣,義渠人也天生的善射,漢朝廷因此對他們非常優待,除了戰事來臨時他們必須聽從朝廷的征發之外,其他時候朝廷也不去管他們,他們甚至不需要交納任何賦稅。有些義渠出身的騎士還因戰功被擢拔到朝廷當了大官。前丞相公孫賀的父親公孫昆邪就是一例,他不但曉於騎射,甚至精通中原文化,著書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廣為傳誦。後來因為擊破七國之亂的戰功,被朝廷拜為隴西太守。公孫賀本人更是因戰功封侯拜相,享盡尊榮。現在的義渠騎士首領名叫公孫昆戎,是公孫昆邪的遠房族弟,而年齡比公孫昆邪小得多了。嬰齊和他們在一起,不敢說以前和公孫賀有過恩怨。他隻是以自己高超的射術再一次得到了義渠騎士的認可。他出場的時候,射場總是響起持續不斷的“萬歲”聲。


    義渠人對嬰齊這樣的漢家官吏一向是盼望的,他們最怕遇上一個口含天憲而顢頇無能的朝廷長吏,平時倒也沒什麽,一旦遇上戰事發生,這樣的長吏往往不知道怎麽調兵防禦,怎麽組織力量進攻,在這種人的指揮下,義渠騎士雖然驍勇善戰,也免不了最後遭到潰敗的命運。你知道嗎?征和元年的秋天,李廣利征發我們義渠騎士攻擊匈奴,他的指揮完全是莫名其妙,讓我們一下損失了大批兄弟。我們義渠人家家都想生啖他的血肉,但知道他那時還被皇帝寵幸,炙手可熱,我們隻能敢怒不敢言啊!他最後終於遭到了報應,被皇帝族滅了。那時我們聽到這個消息,真像新年一樣熱鬧,殺了十多頭豬慶賀呢。公孫昆戎說。


    轉眼就是三月了,遮虜障前的青草又騰長起來,像一塊青綠厚實的地毯,一直鋪展到天邊。青碧叢中,點綴著無數紅色、黃色、白色、藍色的野花,像繡在那青色地毯上的圖飾。這天日西中時分,嬰齊正在遮虜障的倉庫裏檢查庫藏的武器設備以及醫藥儲備,忽聽得城頭上有人大喊,快來人啊,前麵有烽隧燃起狼煙了,快來人啊,去報告候官和塞尉。


    嬰齊一驚,叮囑守衛倉庫的戍卒,你好生看管,我出去看看發生什麽事情。


    他奔到外麵,爬上城樓,一個戍卒看見他,扯著嗓子大叫,報告塞尉君,殄北燧發現烽火,可能有匈奴人入侵。


    嬰齊道,先別慌,春天一般匈奴人來得多嗎?


    沒有秋天多,但也時常發生,匈奴人在塞外熬了一個冬天,春天入塞搶掠我們的糧食也是常事。


    好,你快去報告候官君。他拔出劍,命令其他士卒道,快點燃烽火,招集救兵,我們現在去城門集合,立即趕赴殄北燧營救。他舉目東方,看見天空已經燃起了數十道濃煙,直直地指向天空。每隔三四裏的地方,就有一束狼煙。大約是鄰近烽隧看見殄北燧的烽煙,也趕忙燃起,以向遮虜障示警。遮虜障屯戍的士卒較多,但如果碰到大批匈奴人入侵,恐怕還得請求居延都尉甚至張掖太守發全郡的士卒營救。嬰齊來不及多想,噔噔噔跑下城樓,下令招集所有士卒。城樓上隨即響起了鼓聲,士卒紛紛奔赴城樓前集合。


    嬰齊對任千秋道,候官君,你留在這裏守衛城障,我率領一部分弟兄們去擊賊。


    任千秋點點頭道,嬰君千萬小心,期盼你得勝回來。


    嬰齊答應了一聲,背上箭壺和弓弩,又拾起一枝長戟,跨上馬吼道,跟我走。


    士卒們都騎上馬,背上弓箭和其他格鬥武器,隨著嬰齊狂奔。太陽通紅通紅的懸掛在西邊天際之間,餘暉苟延殘喘地照在他們的背上。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奔到殄北燧前,隻見燧堡大開,鮮紅的血跡像地毯一樣從烽隧裏一直鋪到了台階前,隻是形狀不那麽規則,欠缺了些莊重。燧前的旗杆上看不見獵獵的軍旗,而是依次掛著三個首級,那是燧長和他的兩個部下的首級。匈奴人早就不知去向,隻留下一些雜亂的馬蹄痕跡。


    嬰齊心中大慟,對所有燧的士卒,他都很有感情,現在突然看見他們的首級懸掛在他們自己日夜守衛的地方,心裏一下子實在難以接受。這是他第一次活生生地領略到戍卒們守衛邊郡的艱險,他們為內郡百姓的安寧獻出了多少生命。嬰齊勒住馬,用袖子擦擦眼睛,嘶啞著嗓子大吼道,匈奴人殺了我們的兄弟,並沒有撤走,他們一定深入到塞內村落搶掠去了。我們沿著蹄跡追。


    這時兩個剛才跑進燧堡搜索的戍卒噙著眼淚出來報告,塞尉君,糧食和藥材並沒有搶走,隻有武器不見了。


    嬰齊知道匈奴人對漢朝的武器非常熱愛,尤其是強弩,他們沒法製作。因為那精巧的弩機和懸刀他們沒有冶煉器具可以仿製,隻能在侵入內郡時,搶到一張是一張。以前他們也會跑到漢朝市場上購買,但自從元封年間朝廷下詔,嚴禁郡國百姓將武器賣給匈奴,違者棄市以來,匈奴人要得到漢朝的弩機就隻有靠搶掠一途了。


    嬰齊認定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匈奴人看不上燧堡裏所存的那點可憐的糧食,一定是到塞內百姓家大肆搶掠去了。估計他們最大的可能是去了居延縣。居延縣是離這裏最近的一個縣邑,匈奴騎兵肯定是繞過遮虜障,迂回包抄居延縣的。雖然居延都尉的駐紮地小居延城近在咫尺,但是都尉府現有的兵也不會太多,等調齊大兵再來營救,隻怕匈奴人早就搶夠財物返回了。匈奴人都善於騎術,來去如風。而漢朝邊郡因為多年征戰,馬匹奇缺,並不是每個士卒都能分配到一匹馬的,要憑一雙肉腳板追趕風馳電掣的匈奴騎兵,無異於癡人說夢。


    一想到匈奴騎兵可能在居延縣搶掠,嬰齊心中更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難受得不行。他擔心居延令耿力德的安危,更擔心桑緋和董扶疏的安危,如果被匈奴人擊破縣邑,闖進自己的家,那自己兩個妻子的性命極有可能不保,至少會被奸汙,或者被匈奴人擄回大漠,那樣的話,自己和她們也就無異於陰陽相隔,要再見到她們的機會實在太渺茫了。


    愈是這樣想,他愈是感到心中被無邊的恐懼所纏繞,它像毒蛇一樣,在他的腸內來回盤旋,讓他感到絞痛。他發瘋般打著馬,朝著居延縣邑方向狂奔,他身後跟著一百多個士卒,每個人都同仇敵愾,意欲向敵人討回他們兄弟的血債。


    這夥人風馳電掣般趕到居延縣邑前,發現果然城門洞開,道上橫七豎八地臥著幾具屍體,有百姓裝束的,也有穿著緋色公服,手上拿著武器的縣吏,齊齊躺在血泊中,頭顱卻都不翼而飛。嬰齊麵色更像雪一樣白,他打馬衝進城門,看見往日還算熱鬧的居延城大街現在空無一個活人,屍體倒不時碰到幾具。街道旁邊家家都閉上了門戶。夜幕基本上降臨了這個縣邑,在一片陰沉沉的夜色中,越發顯得這個城邑非常荒涼詭異。


    隨同他的下屬塞尉令史蔡毋畏打馬趕上來道,塞尉君,匈奴人可能去搶掠縣廷去了,往常他們擊破縣邑,目標都是首先瞄準縣廷,再就是縣廷旁邊的富戶大族居住的裏舍。


    嬰齊隨口答道,蔡令史,你的眼光不錯,我們這就去攻擊他們。他的眼光一直望著前方,邊說邊揚鞭,馬跑得飛快。


    蔡毋畏道,塞尉君,我們人數不多,隻怕中了匈奴人的埋伏,導致全軍覆沒。不如守在城門口一邊等候,見機攔截,一邊派人到都尉府求救,這樣比較穩妥。


    嬰齊大怒道,千鈞一發之際,你這豎子還這樣婆婆媽媽的。趕快跟我進擊,就算戰死,朝廷也會給予嘉獎。延誤戰機,我將你們一個個都斬了。


    蔡毋畏臉色發白,他從來沒見嬰齊這樣發過脾氣,在他印象中,這位長吏一向是善解人意,愛護下屬的。他不敢再辯,連聲道,臣不敢。說著回頭大喊,緊跟著塞尉君,進擊!


    馬蹄聲雜遝,行進在居延縣邑空蕩蕩的街道上,街道兩邊揚起了漫天灰塵,有的士卒已經點起了火把,灰塵和火光交雜在一起,像一陣陣紅霧。


    很快,他們就馳近了縣邑,這時已經能聽見馬嘶聲和人的吼叫聲此起彼伏,而且看見了衝天火光,大概是匈奴兵不但搶掠,而且放火燒屋。從氣勢來看,人數不少。嬰齊心中焦躁,也顧不得細思,一直打馬往前衝。突然聽見耳邊有人大聲用匈奴語叫道,漢朝蠻子來了。在戍所這麽久,嬰齊跟著士卒學了不少匈奴話,這也是戍卒們普遍需要學習的東西,以免臨到打仗,不知道匈奴人說什麽,吃了大虧。


    嬰齊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聽得弓弦聲嗡嗡不絕,他胯下的坐騎突然嘶鳴一聲,顫抖起來,緊接著前腿猛地一跪,將嬰齊拋到了前方。


    嬰齊感覺自己像個沙袋一樣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他知道是自己的坐騎被匈奴人射中了。他腦中還很清醒,剛一落地,顧不得身體疼痛,急忙往旁邊一滾,幾枝羽箭準確地插在他剛才撲倒的地方,箭矢尾部的羽翎猶自顫動不絕。


    嬰齊滾到街道左側一棵大樹後麵,從背上摘下弓弩,裝上羽箭,連連擊發。他的弓矢製作精良,平時又多訓練,幾乎每發必中,幾個匈奴人猝不及防,個個咽喉麵部中箭,連抽搐的機會都沒有就一命嗚呼了。其他漢軍士卒也各自找到隱蔽物,躲在後麵紛紛發箭反擊。一霎時間,街道上弓弦聲不絕,夾雜著羽箭破空的聲音。匈奴人喜歡用鏤空的箭頭,箭飛在空中,發出嗚嗚的聲響,有一種先聲奪人的威懾,幸好戍卒們早都習慣了,毫不驚慌。就這樣激烈互射了一會兒,雙方各有傷亡,鮮血流了一地,慘叫聲也不絕於耳。


    好在這次阻擋他們的匈奴人不多,不過二十來個,在大部分被漢兵箭矢射殺後,剩下的見勢不妙,回馬就跑。嬰齊一看自己的部下也傷亡了十多人,心中又添了一份難受,但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救人要緊。他搶過一位陣亡士卒的戰馬,跨上去,大叫道,給我繼續前進。


    士卒們都殺紅了眼,跟著嬰齊的馬狂衝。


    這時候,居延縣廷前大火熊熊,幾十騎匈奴兵耀武揚威地騎在戰馬上,每個人馬前的革帶上都掛著幾顆人頭,馬背上負著包裹,那裏麵自然是搶掠而來的金銀器皿了。還有幾個匈奴人馬背上綁著漢人婦女,馬跑的時候產生的顛簸,使那些婦女不時地發出驚恐的尖叫聲。匈奴士卒似乎很喜歡她們的尖叫,每當她們一叫,那些士卒便一起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同時互相大聲嘰裏咕嚕地交換著意見,有一個匈奴人道,看這小娘們叫得多歡,幹起來一定很痛快,很有味道。他們邊嘻嘻哈哈地說話,邊騎馬來回兜圈,顯然是無聊取樂。


    這邊嬰齊率領的一幹人馬正風馳般衝入,再轉過一條街就要和那幫匈奴騎兵相遇了。嬰齊在馬背上轉身吩咐道,我們拐過去,殺他們一個猝不及防。不到必須的時候不要射箭,節省箭矢。他說著將弓弩背好,雙手橫戟,大叫道,給我殺,敢逗橈不進者腰斬。


    他一馬當先衝出街道,幾個匈奴兵猝不及防,還沒來得及張弓,其中一個被嬰齊長戟一挑,咽喉被鋒刃劃破,鮮血從他的喉部和嘴巴比賽著往外噴射。另外一個胸前護衛的皮甲被戟的援部啄穿,也長呼一聲,栽下馬來。


    漢軍士卒見狀,心情大振,連呼萬歲,他們看見這個平時溫文爾雅的長吏打起仗來如此神勇,都受了激勵,相繼衝上。有一個躲在後邊的匈奴士卒剛挽開弓要向嬰齊射箭,塞尉令史蔡毋畏擅長使短戟,見狀來不及多想,手中短戟飛出,呼的一聲插入那匈奴士卒的胸口。那士卒仰天慘呼了一聲,手上一鬆,箭矢向空中射去,好像他在練習仰射空中的大雕。其他幾個匈奴兵見狀大駭,打馬想要後退,幾個漢兵飛馳趕上,幾聲長呼,將他們絡繹斬落馬下。


    這時候,由於傷亡的匈奴人增多,一些沒有人控製的馬匹四散奔逃,上麵綁著的婦女尤為驚駭。這些馬匹看來訓練有素,皆朝著相反的方向蜂擁而去。嬰齊大吼道,給我追。他心中憂慮桑緋和扶疏,恨不能插翅飛到她們身邊,他心裏隻是祈禱,希望上天開恩,她們不會有什麽事。但是麵對當前這種混亂狀態,他自己也知道,這希望完全近乎幻想。


    一行人追到縣廷後麵,縣廷後麵的一條街名叫萬歲裏,乃是城中富戶居住的地方,嬰齊的家也正在這個裏中。此刻萬歲裏前人喊馬嘶,大群匈奴士卒往嬰齊等人的方向放箭。漢兵和他們乘坐的戰馬隨著弓弦聲,墜馬的撲通聲不絕。嬰齊大聲下令道,分散跑,不要集中在一起。他打馬衝到旁邊一堵斷牆前,頭一低,幾枝弩箭從他的頭頂掠過。


    他勒住馬,跳下來伏在牆下,心中如湯水翻滾一般,這是他非常熟悉的一段牆,往常他從遮虜障回家,都要經過這裏,現在卻變成了戰場。他左右一望,發現自己的士卒倒斃者不少,不由得仰天長歎了一聲,心中一橫,從馬上摘下盾,吩咐躲在對麵樹下的蔡毋畏,你帶著幾個兄弟射箭掩護我,我帶其他的兄弟衝過去。


    蔡毋畏道,塞尉君,還是我衝,你掩護我。


    嬰齊怒道,再給老子討價還價,老子斬了你。他從身旁倒斃的士卒身上撿起弓,連發數箭,射中一個匈奴兵的額頭,另一個手臂中箭,回馬便跑,但是其他匈奴兵仍是蜂擁而上。


    嬰齊再次上馬,左手舉起盾,右手舞動長戟,衝了過去,幾十個漢軍士卒也都從隱蔽處衝出。蔡毋畏大叫道,嬰君小心。他一邊說,一邊從背上的箭壺裏拔出短戟,奮力甩出,一個匈奴人咽喉被短戟貫穿。蔡毋畏也持盾上前一步,又一枝短戟飛出,接二連三,每枝必射中一人。匈奴人大驚,紛紛退卻。


    嬰齊大喜,長戟也舞動如飛,衝入敵陣,登時洞穿二人。其他漢兵也相繼衝上,短兵相接,匈奴人施展不了騎射功夫,一時占不了上風。


    他們擊潰了這幫匈奴人,繼續衝到萬歲裏門前,看見一堆匈奴士卒正在往馬背上捆紮金銀細軟。地下倒斃了不少男子和老年婦女,顯然都是被這幫匈奴人殺害的。嬰齊怒發衝冠,叱兵跟進。突然從裏門裏衝出一個身材粗大的匈奴人,似乎是個軍官模樣,大聲呼道,漢兵蠻子來了嗎,在哪裏?讓他看看老子的厲害。他身後圍著五六十個匈奴兵。有兩個匈奴人懷裏正摟抱著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嬰齊看見,那兩個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桑緋和扶疏。他血往上湧,用匈奴話大叫道,放開他們,老子免你們一死。


    那滿麵虯髯的匈奴軍官聞言哈哈大笑,斜眼望了望嬰齊,不屑地說,就你,隻怕是來送死的罷。旁邊的匈奴兵也都發出狂妄的笑聲。


    桑緋看見嬰齊,大聲哭道,阿齊,你快走,不要管我。扶疏則兩眼望著他,不住地搖頭。


    那匈奴軍官詫異地看著桑緋和扶疏,道,原來這豎子是你們兩個美人的姘頭,氣死我了。那讓老子在你們兩個美人麵前給他開膛破肚。


    嬰齊再不答話,拍馬往前衝。那匈奴軍官也跳上馬,從腰間拔出彎刀,迎著嬰齊而來。兩馬相交,兵器相碰,發出刺耳的聲音。嬰齊圈馬回頭,感覺手臂酸麻,心想,這匈奴人好大的力氣,硬碰下去恐怕不是對手。那匈奴人也詫異道,這漢兵蠻子的手勁倒的確不賴。


    他一邊說,一邊又策馬衝上,嬰齊扔掉左手的盾牌,雙手握戟,迎頭向那匈奴軍官斫去。那匈奴人彎刀向上一揮,隔開長戟,刀刃順這戟秘一滑,向嬰齊的左手斬去。嬰齊趕忙鬆開左手,單手握戟,圈回戰馬。那匈奴軍官馬術比嬰齊有過之而無不及,縱馬跟在嬰齊身後,向他背上斬落。


    嬰齊將手中長戟反手一格,那匈奴軍官的彎刀接著馬奔進的速度,非常沉猛,嬰齊隻覺得手上的戟再也捏不住,長戟呼的一聲脫手飛出。那匈奴軍官哈哈大笑一聲,道,往哪跑。縱馬緊跟著嬰齊,又是一刀往他背心斬落。


    桑緋和扶疏見狀,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嬰齊暗暗叫苦,隻能一翻身從馬背滾落,抓住馬腹帶,貼地奔馳。那匈奴人一刀斫了個空,讚道,這蠻子的馬術真不錯,老子還真小看了他。


    他剛說完這句話,忽見一枝短戟從側麵飛來,他趕忙抽回彎刀,將那短戟斬落。原來是蔡毋畏看見嬰齊連連遭險,從旁擲戟相助。他見這枝短戟被那匈奴軍官斬落,左手又飛出一枝,那匈奴軍官仰身一翻,短戟從他麵上飛過。他大叫道,好豎子,竟然玩起你爺爺的功夫來了。瞧我的。他反手從身後的背囊中也拈出一枝短戟,一甩手,那枝短戟帶著呼嘯聲向蔡毋畏飛去,蔡毋畏沒想到他手法這麽快,剛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短戟從他胸前射入,貫背而出。他仰天吐出一口鮮血,倒斃馬下。


    嬰齊看見這一慘狀,大叫一聲,心中的悲痛難以形容。他畢生的信念就是永不希望任何人為了救他而死,否則他一定要同樣用生命去報答。他兩眼簌簌淚下,從腰間拔出勾踐劍,策馬向那匈奴軍官如飆風般馳至,迎頭就向那匈奴軍官斬下。


    匈奴軍官見嬰齊怒發如狂,也不由得心生怯意,他來不及思索,舉起彎刀,力貫右臂,格向嬰齊的勾踐劍。


    他滿以為這下依舊可以將嬰齊的長劍震飛,卻隻覺得手頭勁力一空,不知道力氣都跑到哪裏去了,接著他感到右臂一陣冰涼,濕漉漉的,有著一種奇怪而前所未有的感覺。他圈回馬,欲再次出擊,突然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他發現自己的右前臂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霎時間鮮血就把前臂漫洇得看不清輪廓。這時,他才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他慘叫一聲,他媽的,好厲害的劍,天殺的劍。這回他說的竟然不是匈奴話,而是中原的漢話。


    嬰齊剛才一擊得手,正想衝過去補上一劍,將他擊斃。突然聽得他說漢話,心中大驚。他知道,人到最關鍵的時候,往往會說回自己的家鄉話。這人說漢話的腔調是如此熟悉,使他難以置信。他在長安見過各個郡國的人,這種話再熟悉不過,應該是河南郡一帶的口音。嬰齊腦中如電光般一閃,大驚道,是你,郭破胡!


    那個匈奴軍官痛得伏在馬背上,大汗淋漓,聽到嬰齊這樣叫,也大驚道,你是誰?——天啊,我知,知道,你是,是嬰齊。留了胡子,老子,老子都認不出你了。他疼得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嬰齊大悔,沒想到在這裏碰見故人,當年他們作為京兆尹沈武的好朋友,是沈武的左膀右臂。那時同心協力,不知道是怎樣難得的患難之交。後來他們分批流放敦煌郡,中途遇赦回家,嬰齊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沒想到他已經變成了匈奴人的軍官,帶著匈奴人來搶掠漢家的百姓。現實生活中,怎麽會有這樣奇怪而可悲的事情。


    嬰齊橫劍在胸,黯然道,破胡,你,你身為漢人,怎麽能幫胡人來殺咱們自己的同胞?


    郭破胡額頭汗下如雨,顯然極為痛苦。他左手撕下一截衣襟,將自己右前臂創口裹上,對那些匈奴人道,不要殺他。他又轉頭對嬰齊道,一言難盡。你帶著你的女人走吧,小心我的部下將你們都殺了。


    嬰齊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帶來的幾十騎幾乎全軍覆沒,旁邊還有幾十個匈奴士卒虎視眈眈地圍著自己,隻等郭破胡一聲令下,就會將自己斬為肉醬。


    我要你說。嬰齊悲憤道,你幫著匈奴人殺了我們這麽多士兵和百姓,搶掠了我們這麽多財物,這可是我們的父母之邦啊,這究竟是為什麽?


    郭破胡突然暴喝了一聲,夠了,別提什麽父母之邦了。你知道我為什麽逃到匈奴,為什麽要入塞來搶掠?隻因為漢人比匈奴人還壞,漢人的官吏比匈奴的名王還要凶殘得多。當年遇赦,我自願留在敦煌郡,也希望能擊殺胡虜,建功立業,報效國家。雖然我知道我們的皇帝是個昏庸的皇帝,他連他那麽仁厚的太子都舍得殺掉,連我們那麽仁厚的官長沈府君都要處死。但我想,我畢竟可以保護我們百姓,不受匈奴人的欺辱。然而我得到的是什麽,皇帝派來的候官強奸了我的妹妹,殺死了我新婚的妻子,她當時還懷著孕。我隻身一人逃到敦煌縣,向敦煌郡宜禾都尉告冤,卻差點連自己的命都丟了。我苦鬥了半天,殺了七八個候官派來想殺我的人,如果不是匈奴的黎汙王正好偷襲宜禾都尉的營寨,我早就含冤死在了塞上。我身為大漢的百姓,我的皇帝,我的所謂的父母官們不幫我伸張冤屈,卻要等到匈奴人來幫我伸張冤屈。你說說看,我能怎麽選擇?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絲毫沒有因為疼痛而造成的話語窒礙,顯然憤激已極。嬰齊聽在耳裏,心裏一陣陣抽搐。他一下子想不清楚那麽多,但心裏明白,他所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如果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妻子和親人被人殺死,那自然是誰能幫自己報仇,就去投奔誰。在眼前這種時候,他尤其能理解。他心愛的兩個妻子如今就在匈奴人手裏,如果不是為了她們,他不會帶著自己的一百來個戍卒這麽不計後果地闖入。現在他犧牲了他們的生命,還即將犧牲自己的生命,可是自己的妻子還是難以挽救。不過他一點不後悔。也許他該內疚罷,為了那些他手下的戍卒,但是這又有什麽用呢。如果這種情況像下棋那樣可以推倒重來,他相信自己還是會按照剛才的走法,一步步走下去,隻怕還會走得更快更猛。


    郭破胡見嬰齊默然,歎道,唉,你砍傷我的手臂,我也不怪你。我看你在漢地過得也不算如意,不如也跟我走罷。


    嬰齊道,這不可能。你不如幹脆殺了我。我剛才傷你,也是無心的,我沒有認出是你。


    郭破胡臉色發白,強笑道,沒有你那柄劍,你也傷不了我。他說著咳嗽了幾聲,激動傷口,血液又淅浙瀝瀝地沿著手臂傷口處滴下。


    嬰齊和他相處數年,知道他性格要強,且對自己的勇力頗為自負。這麽多年來,這脾氣一點也沒改變。他想起往昔,胸中又充滿了內疚之情,眼眶含淚,道,破胡,你如果不解恨,可以斬斷我一隻手臂,我絕不恨你。


    郭破胡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我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他對身邊士卒說,放他走,那兩個女人也給他留下。我們即刻回去。


    他身邊一個匈奴人,看樣子也是軍官打扮,對他說,大人,為什麽要放了他,他殺了我們好些個兄弟,還砍傷了你,我們絕對不能饒了他。


    郭破胡怒道,十多年前,他曾經救過我的命,我現在還給他一條手臂,又算得了什麽?難道我們匈奴人也會做那以怨報德的事嗎?


    嬰齊聽他自稱“我們匈奴人”,不覺黯然。郭破胡策馬前進,走過嬰齊身邊勒住馬,道,仲倩兄,漢家法律殘酷,你丟失士卒多,而又無大功彌補,回去恐怕也會下獄,何不幹脆跟我回匈奴。以兄的文武雙全,一定會被單於封為大將。兄為漢家賣命了這麽久,卻隻是個小小的塞尉,難道不覺得太委屈了嗎?


    嬰齊痛苦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去的。什麽做官不做官的,我本來沒什麽興趣,這個官也是被逼著做的。破胡,我理解你投降胡人的苦衷,你回去罷。我習慣了漢家衣冠,雖然明知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一個人的生活習慣的確沒法改變。


    郭破胡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你。對了,沈府君有個遺腹子,我一直帶在匈奴撫養,現在也十多歲了,我們後會有期罷。他再不回頭,策馬衝出,旁邊的其他匈奴人跟著他紛紛衝出,給嬰齊等人留下一個個跌宕起伏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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