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掖郡的居延縣。嬰齊將桑緋和扶疏兩個人安置好,扶疏隨即搶著打掃房屋。這是居延縣令特意給他們借住的一棟房子,房子也不小,有一間正屋,還有兩間廂房及一個院子,當然比起長安的住處是簡陋得多了。但以嬰齊現在的身份,還能怎麽樣呢?如果不是邴吉讓他帶著一封給居延縣令的舉薦信,他想住上這樣的房子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長安的那場廷議挽救了嬰齊和他妻子的性命,隻是在閻樂成等人的固爭下,霍光仍下令將嬰齊流放到張掖郡。十年前嬰齊就曾流放過張掖北麵的敦煌,但走到半途就遇赦返回。這次可沒那麽好的事,是實實在在的流放了。還好,沿途押送的官吏沒有難為他們,他帶著桑緋和扶疏,奔波跋涉,終於到了目的地。扶疏的跟從,本來是在意想之外的,她當時堅決自請離開戴牛,一定要重新回到嬰齊身邊。雖然嬰齊苦苦勸她,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也隻好聽之任之了。


    安頓下來之後,嬰齊騎著馬去居延縣邑南邊不遠的甲渠候官所在地,沿途都是黃色的裸露泥土和礫石,稀稀疏疏地散落著一些駱駝刺,滿目一片荒涼。他沿著清波蕩漾的居延水,走了大約三刻的時間,就看見一個築有高大夯土牆的城邑,居延都尉的官署就設置在那裏麵。按照律令,嬰齊需要首先去居延都尉府報到,等待都尉府的掾屬給他分配一個在戍所的崗位。他流放到張掖不是享福來的,而是幹活來的。


    都尉府的功曹孫惠對嬰齊很不客氣,他是張掖郡觻得縣人,出身騎射世家,身體強壯,對內郡來的戍卒一向不放在眼裏,覺得他們體弱多病,打仗時起不了什麽作用。他看看嬰齊上呈的致書,眼皮翻了翻,冷哼道,原來還是一個做過千石長史的人,住在長安城裏養尊處優的,被發到這裏來當戍卒,今後可有的是罪讓你受了。


    嬰齊緘默不言,隻是雞啄米似的點頭。孫惠見他老實,於是緩和了語氣,道,看在居延縣耿縣令的麵上,我也不難為你了。我這就下發文書,安排你到居延縣的遮虜障當戍卒。來人,給他填寫致書,發到遮虜障。


    一會兒,功曹史把致書寫好,嬰齊接過致書,謝別了孫惠,回到居延縣。縣令耿力德聽說孫惠發放嬰齊到遮虜障,大為嗟歎。他告訴嬰齊,遮虜障是居延縣最北的一個邊塞。太初元年,強弩將軍路博德征伐匈奴,大軍駐紮在居延澤邊,修築了這個城障作為據點。城牆倒是比較堅固,但因為位置最北,也就相應的比較危險。


    耿力德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其實在這邊郡做官,都朝不保夕。如果匈奴人真的突破遮虜障,居延縣邑也基本上保不住,那時我也隻能殉國了。前年匈奴黎汙王就率數千騎兵擊破了遮虜障,我的前任朱延壽和前居延都尉王彭祖都是那次被匈奴騎兵斬了首級去的。


    嬰齊見他說得悲哀,但知是事實,和內郡官吏相比,邊郡官吏時常有性命之憂。隻要匈奴兵一來,他們不是力戰而勝,就隻能城破而死。大漢的《賊律》是絕對不允許官吏棄城而逃的,否則會全家處死。更不允許投降,因為邊郡的官吏,隻要是六百石以上,妻子多被扣押在長安為人質,隻要本人投降,妻子旋即會處死。


    嬰齊安慰他道,耿公也不必難過,人活在這世上,總是不可能太如意的。


    那倒也是,耿力德道,邴君是我的故長吏,他在信中極力讚揚你的人品和才幹,你放心,今後有什麽我能夠幫你的,我一定盡我所能。


    嬰齊拜別了縣令,回到家裏。桑緋呆呆坐在窗前,不知想什麽,看見嬰齊回來,才懶懶地問候一聲。嬰齊見她這個樣子,心裏苦楚。倒是扶疏挺活潑,跑上來問長問短,可惜她不能說話,一切的詢問都在眼神之中。嬰齊把今天的情況說了一下,扶疏聽到很順利,欣慰地笑了。嬰齊見扶疏心情不錯,心裏的陰霾稍微淡了一些。他現在感到,流放到這裏來也是件好事,畢竟這裏遠離長安的爾虞我詐,對他來說,更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他對桑緋和扶疏道,我明日就要去遮虜障,每十天回來一次。遮虜障離這裏並不遠,也就是二十多裏的路程,來回都很方便,你們不要擔心我。至於生計,耿明廷答應,會專門派個女仆來照顧你們,你們就放心罷。


    扶疏又拿出她隨身不離的木牘,從頭上抽出一根發簪,那發簪的頭上是鉛製的,可以書寫,比毛筆方便多了。她寫道,主,阿兄,我也想跟你去。


    嬰齊看她在木牘上先寫了個“主”字,又馬上塗掉,換成了“阿兄”二字,不由得笑了。自從扶疏回到他身邊以來,又恢複了從前稱他為“主君”的習慣。他告訴扶疏多次,不要這樣叫他,可她總擺脫不了以前的習慣。


    不行的,嬰齊搖搖頭,那裏是個候望城,是朝廷抵抗匈奴的前線,到處都是戍卒,亂得很,你一個年輕姑娘,去那裏怎麽合適?況且軍律也不允許。他看見扶疏一臉失意的樣子,安慰她道,等我去那混熟了,如果方便,再把你們接去,現在要好好聽我的話。


    扶疏盯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在木牘上寫道,好,我聽話。


    桑緋自從遇赦後心情就不好,她得知女兒病死在監獄時,傷心欲絕。她想看看女兒的屍體,可是戴牛告訴她,屍體早就被獄吏們掩埋了,埋在哪裏獄吏們都記不得了,而且早已腐爛,沒什麽可看。她又哭又罵,質問戴牛為什麽不能履行當初的諾言,保護好她的女兒。可是戴牛酸溜溜地說,死生有命,我怎麽敢跟司命抗爭?再說你也不能履行諾言啊。你不能嫁給我,我是白白高興了一場。你那丈夫真是個辯士,到這種地步還能死裏逃生,我真是服他了。桑緋恨不能咬下他一塊肉來,她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感到羞恥,為了女兒,她失身給了這個無恥的男人。可是女兒究竟還是死了,她怎麽有臉去麵對她的丈夫。雖然她也知道,即使不為了女兒,她在監獄裏也決計抵擋不住這個畜生的強暴。


    戴牛臨走時還回過頭來,一臉哀傷地說,緋兒,我是真的愛你,可是我沒有命。


    桑緋聽到他說出那個“愛”字,彎下身子發出一陣陣幹嘔。天下還有這麽無恥的男人,她忘不了他割下自己父親首級的猙獰樣子,即使父親當時傷重生存無望,他也不該那麽做。她嘔完之後,聲嘶力竭地叫他滾,如果她再麵對這個人,她就控製不了有自殘的欲望。還好,後來得知自己要隨同丈夫一起流放張掖,她心裏突然有一陣輕鬆。也許到了一個偏遠而陌生的地方,可以忘卻這長安的一切苦楚罷。


    遮虜障城牆都是用碩大的土墼砌成的,每塊土墼有二尺長,一尺五寸寬,八寸厚。每砌三層,就鋪上一層樹枝蘆葦,這樣可以增加城牆的堅固性。遮虜障裏麵囤積了大量的糧草和兵器,是張掖郡防禦匈奴騎兵的最重要最前沿的防線,當然也是進擊匈奴的橋頭堡。當年建章監李陵率領五千步卒,就是從這裏出發進擊匈奴的。但是李陵運氣不好,因為迷失道路,被匈奴十萬大軍圍困,他且戰且退,矢盡道窮,就和士卒相約,先各自為戰,最後到遮虜障會合。而李陵本人卻在離遮虜障幾十裏遠的地方箭矢射盡,無法衝破包圍,隻好向匈奴投降。他的五千士卒全部覆沒,隻有一些零散的士卒逃了回來。


    遮虜障的東北是一片廣闊的湖泊,那就是著名的居延澤,澤中清波蕩漾,從南向北,劃船劃半天也看不到盡頭,整個湖麵像天邊剛生出五天左右的新月,清亮的居延水四時不斷地注入這個湖泊。湖泊邊是一片片像人那麽高的蘆葦,野鴨和各種不知名的野鳥在蘆葦間飛來飛去。夕陽西下的時候,湖泊的半麵都被霞光映得紅彤彤的,人置身此處,仿佛漫遊仙境。士卒們生活清苦,經常劃舟在湖上打魚,在這裏,魚是最好的可以解饞的食物了。有時戍卒們將捕獲到的魚拖到數百裏之外的張掖郡所屬其他縣邑去賣,碰上運氣好的話,每條魚可以賣八十錢,這時他們就有錢湊份子去買一兩頭豬來真正開開葷了。


    遮虜障也是遮虜候官的治所,候官名叫任千秋,隴西成紀人,身材雖然不高,但是胸背非常寬厚,圓圓的像水桶一般。他的性格豪爽,和其他隴西六郡出身的官吏一樣,他也不喜歡內郡籍貫的戍卒,而對西北六郡的騎士十分優寵。他最喜歡嚷的一句話就是:“十個內郡的蠻子,當不得一個隴西的藥壇子。”隴西那些騎士們在任千秋的縱容下,越發對內郡的戍卒們頤指氣使。這也是沒辦法,人家的體力就是好。每年有一段時間,戍卒們都要進行打土墼的勞作。一個土墼重量是十八斤,內郡的戍卒每天隻能打三十個,而尋常一個騎士一天輕輕鬆鬆就能打九十個。這點連嬰齊也不能不服,這時候隻有慨歎,為什麽秦國能擊滅東方六國,為什麽秦兵能夠左挾生虜,右持人頭,他們單個士卒的戰鬥力,的確遠遠超過東方六國的士卒啊。


    遵照命令,嬰齊每天老老實實地勞作,察看天田,在遮虜障的吞遠燧和止奸燧之間來回巡視。每十天休沐,回一次居延,看望妻子和扶疏。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桑緋的情緒漸漸好了起來,有一天早上還起來嘔吐,嬰齊心裏一喜,大概妻子又懷孕了。她以前日日牽念女兒,夜裏常從噩夢中驚醒,如果這次生了個孩子,就可以撫慰她心靈的痛苦了罷。他多麽希望妻子能夠忘卻那些可怕時光。


    桑緋果然也心情好了起來,隨著肚子一天天鼓起,她的臉上逐漸有了喜色,晚上的噩夢也越來越少,最後基本上不會再驚醒了。


    對於扶疏,嬰齊也非常憐愛,他現在終於明白,扶疏對於他已經是一種刻骨的依戀,如果自己再掩耳盜鈴,為她尋找女婿,無論對扶疏還是對自己,都是非常殘忍的。表麵上看去那好像可以表明自己的崇高,其實卻是一種虛偽。他決意日後聘她為小妻,他要對她一輩子好。但是這要等桑緋的精神完全恢複過來之後,現在暫時不能想這些事,以免給桑緋帶來刺激。


    在遮虜障,公務之餘,有時嬰齊也很沉默,他會倚著城牆發呆,細細思考自己這一生,不是他想回溯,而是情不自禁。他慨歎自己才不過三十歲,然而真充滿了傳奇色彩。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如果再活三十年,簡直難以想像會是什麽結果。他心中祈禱,生活千萬不要再跌宕起伏。


    遮虜候官任千秋得了居延縣令的招呼,對嬰齊也逐漸關注起來,他想知道自己手下這個內郡的蠻子,這個當過朝廷廷尉監長史的蠻子,到底有什麽本事。據說如果不是很多朝廷官吏保他,他早就隨他的嶽父桑弘羊一起殉葬了。任千秋和他手下的戍卒對桑弘羊倒是頗有好感,畢竟沒有桑弘羊製定的鹽鐵、均輸之策,他們這些邊郡的士卒得不到這麽豐厚的給養。但是桑弘羊既然是反賊,因為危害社稷已經伏誅,那任千秋也不敢對他的家人表現太多的好感。


    這一天日失中的時刻,天上陰沉沉的,西風颯颯,吹得城堞上的旗幟獵獵作響。任千秋按照慣例乘城巡視,看見嬰齊坐在東北麵的城垛前,遙望著居延澤若有所思。他停住了腳步,突然來了性情,問道,這位是嬰齊君嗎,這麽專注在想些什麽,何不說來聽聽?


    嬰齊回頭見是自己的長吏,六百石的候官任千秋,趕忙拜伏施禮。他說,勞候官君下問,臣也沒有想什麽,不過在欣賞這樓前美景而已。


    任千秋拍拍嬰齊的肩道,嬰君免禮。我從耿明廷那裏聽到過不少嬰君的故事,心中好生敬佩。嬰君真的覺得這裏美嗎?


    嬰齊點點頭,淡淡一笑,豈敢。這裏的確是太美了,沒想到我來張掖的時候,一路沙灘戈壁,到了這裏卻有如此大的一個湖泊,真是塞上的江南啊。


    嗯,聽說嬰君是江南豫章人,豫章那個地方我從沒有去過,不過聽去過的同僚說,那裏到處是湖光山色,美景如畫,是不是啊?任千秋臉上也露出陶醉的神色。


    的確如此,嬰齊道,不過那裏的天經常是陰鬱而低的,不像這裏高曠而清遠,所以比起江南來,這裏又別是一番滋味了。


    任千秋歎了一聲,唉,遮虜障美固然美,可惜總不太平,倘若匈奴人一來,也許就要屍橫遍地呢。


    真希望這世間永遠沒有殺戮,不管是我大漢還是匈奴,大家都能互不侵犯,永保太平。嬰齊也歎了一口氣。


    任千秋道,嬰君心地仁厚,隻是那幫匈奴鬼可不會像君這麽想,他們不事耕作,覬覦我大漢的財物,免不了年年要來騷擾搶掠的。


    嬰齊點點頭,其實這又何苦,匈奴和我大漢交戰幾十年來,人口銳減,丁壯少年也是十損七八,盡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在先帝的打擊下,連芳草豐美的祁連山地域也丟了。本來像他們那樣塞外草肥,依靠天公就盡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何必到處搶掠呢?我大漢戍卒們背井離鄉,迢迢千裏來到這裏守邊,又不知平增了多少痛苦。


    圍在他們身邊的戍卒們一陣默然。嬰齊的這番話勾起了他們濃重的思鄉之情,他們大部分是山東、江南諸郡征發而來的青年男子,來到這邊遠之地,不要說碰上打仗會十死七八,就是這條件的艱苦和水土不服,也讓他們經常抱病而亡。可憐他們在家鄉的妻子,還天天做著和他們同床共枕一起歡愛的好夢呢。


    任千秋歎道,其實這幾十年來,我們西北六郡的良家子也不知道陣亡多少呢。他眼眶中沁出眼淚,極目湖麵,沉默半晌,突然展喉歌道:


    四裔既護,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無央兮。


    歌聲蒼涼,嬰齊知道他唱的是驃騎將軍霍去病作的歌詞,當年在軍中風靡一時。每當漢軍出發征戰,皇帝在長安西門渭水邊祖道送別,大鴻臚的樂工們都會金石交鳴,高歌此曲以壯行色。嬰齊此刻也不由得大受感染,跟著任千秋唱了起來。


    周圍的士卒們也都感慨萬端,齊齊聚攏過來,大聲高歌以為唱和,遮虜障上響起了悲涼慷慨的歌聲:


    四裔既護,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載戢幹戈,弓矢藏兮。


    麒麟來臻,鳳凰翔兮。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一曲唱完,士卒們又唱起了另外一首歌,嬰齊一聽那熟悉的音調和歌詞,不禁渾身戰栗。那可不就是久違的而在自己心中爛熟的曲子麽: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兩首歌顯然各擅勝場,前者豪邁高亢,後者清越纏綿,但都毫無例外蘊涵著一種莫名的愁苦。這大概是隨時麵臨死亡的軍人,在這寥廓的邊塞中油然而生的普遍情感罷。


    嬰齊熱淚盈眶,不由得站起身來,繞過城樓,沿著城堞巡回,遊目四觀。城堞的正北方向,是大片空曠的野地,草長得有人那麽高,已經是秋末冬初,草呈現枯黃之色,隨著塞上的風,忽高忽低,變幻莫測。嬰齊呆呆地望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眼裏似乎閃過一個馬頭的影子,他定睛一看,卻又什麽也沒看見。他擦擦自己的眼睛,心裏一陣疑慮,不由自主走到城牆角上的一架強弩旁邊,趴在城牆上凝視,突然發現眼中又閃過一個馬頭的影子。這回他心裏咚咚直跳,匈奴人。他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匈奴人,他趕忙扳過強弩,轉動弩臂,對準剛才草叢中閃過馬頭的位置,眼睛一瞬也不敢眨。他知道,如果有匈奴騎兵前來察探,一定是躲在草叢之中,有時某匹馬身材太高,為了隱蔽,匈奴騎兵會讓馬的前腿跪下隱伏,但有時馬跪立的時間太長,會因為疲倦而站直休息。嬰齊瞄準那個方向,過了好一會兒,那馬頭果然又閃現了出來。嬰齊再不遲疑,一扳弓弩的懸刀,弩箭呼嘯著飛了出去。隻聽得草叢中一陣馬的哀鳴,一匹馬像人那樣直立了起來,嬰齊看見馬腹已經被弩箭洞穿,馬背上的匈奴騎兵怪叫一聲,撲通一聲栽了下來。


    嬰齊邊往弩槽裏安裝新的弩箭,邊大聲叫道,快來人,匈奴人來了。匈奴人來了!


    這時城障前麵開闊的草叢中,突然冒出一群匈奴兵,透過起伏的草間可以依稀看見他們身穿皮衣短襟,正往城障方向急馳而來。他們騎在馬上,邊馳奔邊挽開弓,向城上射箭。嬰齊耳邊似乎掠過暴雨一般,啪啪聲不絕。霎時間,身後的城樓板壁上釘滿了羽箭,其中一枝簡直貼著他的臉擦過。他趕忙往前一撲,趴在城垛下麵,心裏咚咚直跳,暗叫好險,差點就回不去居延了。同時心裏又頗為焦躁,如果匈奴人擊破遮虜障,自己也會性命不保。


    任千秋帶著其他戍卒也一陣風似的趕過來,他舉劍下令道,趕快燃起烽火,報告都尉府派人來接應。他自己橫著大盾,倚在城垛邊,往外窺視。


    嬰齊爬了起來,也伏在城堞上,透過強弩的射孔張望。隻見數十個匈奴人在草叢中忽隱忽現,羽箭似乎從草叢中不斷向城樓上飛來,他們的射術果然精良,城上發出幾聲慘叫,大約有兩三個士卒中箭撲倒。任千秋這時也頗焦躁,大聲喝道,看你老子的。他將劍和大盾一扔,跑到嬰齊身前,將他推開,搶過他的位置,扳動安置在城牆上的強弩,透過強弩的深目射孔,邊張望邊吱呀轉動弩臂,瞄準一騎,扳動懸刀,弩箭呼的一聲飛出,一個匈奴人也慘叫一聲,大約是身體被強弩射穿,從馬上飛了起來又重重摔下。


    這時城樓上的漢兵也回過神來,開始發弩反擊,草叢茂密,能見性不大好,弩箭雖然大部分射不到匈奴人,但也產生了一定的威懾。隨著箭矢破空的嗖嗖聲,隻聽得草叢中蹄聲噠噠,似乎劃了個弧形,又似乎漸漸減弱,終於遠去了。


    任千秋直起腰來,罵了聲,這幫畜生,終於跑了。他轉身對嬰齊道,多虧了嬰君,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否則被他們偷偷攀上城牆,打開城門就難辦了。一般這些探子一來,均有大隊匈奴騎兵在遠處等候,如果探子得手,他們就都會一擁而至。


    嬰齊也鎮定下來,問道,候官君,如果不是麵前的草遮擋,匈奴人也很難偷偷潛近。為什麽不將那些草早早燒掉?


    任千秋道,嬰君有所不知,這些草雖然礙事一些,但大隊匈奴人來的時候,我們一放火,起碼也得燒死他們不少。什麽東西都是有利有弊啊。


    嬰齊點點頭,看來這些草倒成了雙方都兩難的東西了。匈奴也不想縱火燒它,因為可以供隱蔽之用。


    一個士卒插嘴道,我們不想燒,還因為它茂密好看。如果是光禿禿的一片,雖則安全了一點,卻也嫌太淒清了。


    嬰齊哦了一聲,沒想到士卒們過著這麽艱苦的日子,還這麽有愛美的心情。的確是的,這些寥廓的草地,給人的心情帶來了多少搖曳的遐想。可以想像,當冬日大雪鋪蓋在這片城障之前的時候,這地方該有多麽淒清蕭瑟。


    這時士卒已經下去將幾具匈奴人的屍體抬上來。還有三匹死了的戰馬,士卒們可以將它們剝了皮煮著吃,算是慶祝勝利。任千秋看了看第一具匈奴人的屍體,發現才是一個小孩,不過十多歲,身體還根本沒有怎麽發育,他的臉色慘白,眼睛睜得大大的,喉嚨處被弩箭洞穿,血汙遍頸。


    嬰齊暗暗歎息,這大約就是自己首先射斃的那個匈奴人了。任千秋抬起頭,詫異道,嬰君的箭法很準,可有師承?


    嬰齊點點頭,當年跟故射聲校尉如侯將軍學過一陣,候官君見笑了。


    任千秋驚道,原來嬰君竟然是如將軍的弟子,佩服佩服。說著他躬身施了一禮,如將軍以前是我惟一傾慕的山東人,他的射術可以和李廣將軍媲美。


    嬰齊也知道如侯在隴西一帶的名氣,比李廣有過之而無不及,見任千秋這麽客氣,趕忙躬身回禮道,如將軍誠然厲害,不過臣隻學到了他萬分之一。候官君千萬不要多禮。


    聽說如將軍在征和年間不幸死於反賊莽何羅之手,是不是?任千秋繼續追問。


    嬰齊歎氣,點點頭,是的,當時我親眼見到如將軍的首級。


    任千秋恨恨道,可惜了,那個畜生奸臣殺害了我們的良將,真是罪該萬死。


    嬰齊又歎氣,點點頭,心想,這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一會兒可以正反易位,搞不清是非善惡。當年如將軍跟隨衛太子起兵,可是作為反賊,被莽何羅射殺的。後來莽何羅自己欲謀殺皇帝,又被全家誅滅。他們之中到底誰對誰錯,誰忠誰奸呢?


    你現在是我第二個佩服的山東人了。任千秋豪爽地說,今天我們吃馬肉喝酒,好好聊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嬰齊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史傑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史傑鵬並收藏嬰齊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