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承明殿,丞相富民侯田千秋坐在正對著南麵大門的堂上,他的身後有一圈弧形的木架支撐著他臃腫的身軀。右側則坐著清臒而精神抖擻的禦史大夫桑弘羊。大殿的右邊坐滿了丞相、禦史兩府的掾吏,大概有五六十人,在他們對麵,也就是大殿的左側,則全是三輔和天下各郡國舉薦來的賢良文學之士。他們都是飽讀經書的儒士,在鄉裏也都是德高望重的表率式的人物,經過各自郡國的守相舉薦,今天來到了未央宮。現在他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望著堂上聞名天下的田千秋,尤其是桑弘羊。他們知道,這是自己在這次廷議中將要麵對的最大對手。


    桑弘羊四顧環視了一下儒生們攢動的人頭,那些個或烏黑或花白的腦袋,他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蓬勃的激情,但是他打心眼裏看不起他們。這些個儒生,他太了解了,都是些嘴巴上厲害無比,而真要他們幹實事的時候,卻一無所能的人。他們給皇帝上書總是那幾句荒誕不稽的套話:什麽親賢才遠佞人啊,什麽興禮義棄刑罰啊。但要問他們誰是賢才誰是佞人,如何才能分辨賢才佞人,怎樣才能讓百姓不犯法,卻都支支吾吾,什麽也說不出來。即便勉強說,不過又是一些相同的廢話,什麽察言觀行,則可以知賢佞矣;百姓富足則可以知禮義矣。誰不知道察言觀行,問題是人都有自己的好惡。在不同的人眼裏,賢人和佞人各有各的標準;執政者也都想百姓富足,問題是怎麽樣才能富足。而這些顯然都不是這群搖唇鼓舌的儒生們所考慮的。他們的言辭倒是華美富贍,可不是浮在天上就是沉在深淵,沒有一句是腳踏實地。他能信任他們嗎?他深信自己搞了幾十年的鹽鐵榷沽,對付這幫鄙儒那是輕而易舉的。但是他知道,這不是由他自己的意誌決定的,他知道他們後麵有著強大的後台,那就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昨天,他正在家裏為此煩惱,嬰齊也這樣勸他道,大人何必為這些事焦慮,臣大膽地說一句罷。這並不是什麽政見的問題,大人自己恐怕也清楚。


    桑弘羊的臉微微發紅,他感覺心事被看穿了。是啊,難道從本質上,霍光和自己有什麽不同嗎?那個不學無術的人,不知道儒術和法家有什麽區別,但是權力的重要他是知道的,對權力的熱愛可以說是一個人的本能。霍光之所以堅持要召開這次有關鹽鐵榷沽的會議,不過是對自己的一次試探性進攻罷了。如果說自己是法家,還有必要對付的話,那麽蓋長公主和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呢?他們不也是一向喜好儒術的嗎,可是霍光又對他們怎麽樣?況且什麽是儒家,什麽是法家,本來就是一些荒誕的分類,自己向來就很鄙視這套分類辦法,在幾十年的為政生涯中,自己總是信奉一條原則,誰能使得國家富足,誰就算能幹,而無須什麽分類。富足才是硬道理。


    嬰齊見嶽父臉上陰晴不定,心裏有些不安,補充道,阿翁雖然堅執鹽鐵榷沽之議,但臣也知道阿翁對儒術的精通,是尋常儒生們所難望其項背的。不過,臣仍想勸告阿翁,不要為鹽鐵再做努力了,這不是阿翁所能左右的事情。


    桑弘羊道,阿齊,你老實地說一句,你對我的為政方法怎麽看待?不要擔心阿翁我不高興,你盡管想到什麽說什麽。


    嬰齊遲疑了一下,道,既然阿翁這麽說,臣鬥膽進言,臣一向認為鹽鐵榷沽弊大於利。


    桑弘羊沉默了,嬰齊知道嶽父心裏肯定不高興,但是話已出口,他也不想顧及那麽多了,他想把自己十幾年來的看法全盤托出。雖然本質上講,他是一個文法吏,也向來不關心什麽儒家法家的問題,但從這些年的見聞來看,對鹽鐵榷沽他卻沒法抱有好感。他甚至佩服那些儒生們的鯁直,他們的確是有著理想的一幫人。雖然有時顯得迂腐,可是比起自己這樣胸無大誌的文法吏來說,未始不值得崇敬。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愈發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他不喜歡鹽鐵榷沽的政策,卻成了桑弘羊的女婿。他一直想歸隱田園,卻身不由己做了大漢的官吏。他真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


    總歸是一家人,不至於為了這點原因而反目罷。這時,他偷偷看著嶽父的臉色,心頭仍有些惴惴。


    嗯。桑弘羊總算開口了,阿齊,你和你當年的上司沈武不一樣,他過於相信法律,最後因此喪生,他是因為絕望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和沈武有著同樣的理想,後來目睹了朝廷幾十年的爭鬥是非,現在也看開了。如果你在我年輕的時候跟我說這句話,我一定會憤怒,一定和你誓不兩立。阿齊,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才幹的人,可惜過於仁厚,這是我不喜歡的。但是我又選中你為女婿,這其實是我性格中矛盾的地方。從為政上,我可能更欣賞沈武;但是從心裏,你卻莫名其妙地更讓我喜歡。


    嬰齊稽首道,大人,臣的看法也不是完全和你相左,至少大人所做的,對保家衛國很有益。大人的貢獻將會名垂青史。臣不會因為大人是臣的嶽父就一味地諂諛大人。客觀地說,如果沒有大人通過鹽鐵專賣所籌集的軍費,匈奴人一定會侵入我們的家園,那時我們都會成為異族的奴仆。


    桑弘羊臉上微微露出喜色,然而轉瞬即逝,他淡淡地說,難得你還能看出這個問題。匈奴貪婪無恥,而武力頗雄,他們的騎兵風飆雲卷,來去如電。而我大漢多為步卒,實處於劣勢。這不是幾個郡的士卒可以抵擋得住的,必須傾全國之力,主動進攻,才能將他們擊滅,永保我大漢的安寧。可惜俗儒不知大體,真是對牛彈琴。


    大人說的是。嬰齊道,但是臣從小在下郡為小吏,前此幾十年,的確也目睹了下郡百姓的生活慘狀。為了軍費,朝廷再三發布詔令,增加賦稅;為了轉輸軍糧,時常征用百姓耕牛,導致農作俱廢。小吏仗著有詔令撐腰,總是挨家挨戶搜刮,頤指氣使,凶焰熏天。豪富大族可納粟納錢拜官除罪,所以富人輕易敢於犯法;窮人因無錢贖罪,一犯小罪,終身皆廢。豫章郡在以往十年中人口不但沒有增長,甚至有所減少。大人實行的轉輸政策,有時使得百姓不得不賤賣粟米換成錢財納稅,而鐵器由於官賣無所競爭,質量低劣,百姓怨聲載道,卻因勞作必需,又不得不買。這些都不能說不是鹽鐵均輸和榷沽帶來的弊病啊。


    桑弘羊搖搖頭,這不是我當初的意思。我隻盼望通過鹽鐵轉輸和榷沽積累軍費,同時也可以打擊富商大賈,不使貧富懸殊。我記得豫章縣的豪強大族因為違反詔令被籍沒家產的也很不少,朝廷收入增加,就無須提高普通百姓的納稅,難道這沒有好處嗎?


    嬰齊道,大人隻看到其一,沒有看到其二。有些富人雖然因此困窮衰敗,富人的總數目也的確減少了,但少數人卻比以前富裕了十倍。這說明財富本身並沒有增加,隻是轉移了而已,從一些沒有權勢的富人轉移到了一些有權勢的公侯守令等官吏手中。所以阿翁自己認為的善良意願,在很多時候,卻變成了一場赤裸裸的掠奪。臣在年幼時,親眼見到一些循規蹈矩的商人變得赤貧,而一些官吏仗著權勢壟斷商業,成為巨富。大人,臣認為你雖然不重視農耕,也不真正重視商業。如果您真正重視商業,就不會歧視商人,雖然有些商人的確奸詐,但一些有信義的商人也因此飽受牽連。小時候,臣家裏的鐵犁、銚一百枚錢就能買到,而且製作精良;過了十年,卻隻能買到窳劣的犁和銚,而且價格上漲了數倍。阿翁,這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一項善舉。臣是大人的女婿,和大人並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我想大人當會相信臣的陳述。


    桑弘羊默然,接著歎了口氣,既然你對我的為政不滿,為什麽不早說呢?


    嬰齊道,以大人的驕傲,又怎麽聽得進臣的意見呢?


    那你今天為什麽敢於告訴我?桑弘羊追問。


    一則是因為大人一定要臣回答。二則,臣實在為大人擔心,臣擔心大人的驕傲將會因此導致無可挽回的後果。雖然明天在朝堂上和大人辯論的儒生本身隻是一腔熱血為國,但事實並不那麽簡單,既然霍光一意要召開這次廷議,臣想就是來試探大人的反擊能力的。如果大人要和他硬碰,那可能得不償失。


    那你的意思是?桑弘羊有點咄咄逼人了。


    虛與委蛇,勿與認真。嬰齊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道。


    虛與委蛇,勿與認真。桑弘羊站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難道我幾十年的政績和理想,就換得你這八個字。也許我真的是看錯人了,我沒想到你是這麽怯懦。我本指望你能幫助我,讓桑家有個很好的幫手,現在看來,我當初還不如選擇侯史吳當我的女婿。


    嬰齊沒想到剛才還平靜的嶽父驟然顯出雷霆之怒,趕忙伏地請罪。他倒不是害怕,而是為自己使得一個老人如此憤怒而感到難過。也許他該一輩子隱瞞自己的看法,就像自己初次見到桑弘羊那樣。那時他也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可自己卻對之虛與委蛇地進行了一番恭維。也許那時很想盡快找一個靠山罷。雖然自己對他的女兒並沒有多少愛慕,仍然很喜悅地接受了。那可能是因為虛榮,想著自己能娶上桑弘羊的女兒,可以誇耀鄉裏,可以讓自己得到更多的安全。這真是可恥。


    臣雖冒昧,但一片赤誠,望大人明鑒。臣敢說,明日廷論,雖然開始會針鋒相對,辯論頗精。到後來必定會自說自話。因為碰到這樣重大的政治問題,那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的。大人和儒生們的立場都是幾十年來逐漸形成的,各自的看法都深深地在腦中刻下了印記,怎麽可能一場辯論就從此消弭。更何況大人和儒生們的見解都不是各自沒有一點道理,隻是世事紛繁,決難有一個普遍標準,最終決定結果的絕非廷議啊。


    桑弘羊卻再也無心聽他說完,噔噔噔離開了。


    但是桑弘羊如今坐在承明殿的堂上,看著那些儒生的人頭,又想起了女婿說的那“虛與委蛇,勿與認真”八個字。也許女婿是對的,這不是一場什麽見解的鬥爭,而是權力的鬥爭。他突然感到非常傷心失望,自己一輩子心高氣傲,可終究仍然是失敗了。他想起自己十三歲進入未央宮,戴上郎官的冠冕,隨從皇帝左右的時光。當時還是景皇帝在位,景皇帝初次見到他這個稚嫩的小孩,非常好奇,問他道,你這麽幼小為什麽還離家當郎官啊?他當時聲音脆亮地回答,臣年雖小,而才不小。景帝轉過臉去,好奇地問左右,這位小郎官什麽來曆,他的才能我還沒看出來,口氣倒真是不小。隨侍的其他郎官忙稟告道,陛下,這位小郎官是洛陽大商賈桑千秋的兒子,因為家資豐厚得以選拔為吏的。景帝道,原來出身商賈之家。既然為商賈可坐得巨資,何必入宮仕宦,白白耗費錢財?他馬上回答,臣對享樂沒有興趣,隻日日想著怎麽樣才能為公家分憂呢。景帝不由得莞爾,君申申言自己有才,到底有什麽才,可否說說?他挺了挺胸道,臣擅長心算,如果陛下拜臣為大司農,讓臣得以為國家總領財政,天下郡國百姓都將倉廩足實,陛下江山也可保萬年。景帝拊掌大笑,好一個口氣大的孩子,不過聖人雲,必也狂狷乎,今天朕就考你一考,拿算術書來。


    兩邊的侍從忙奉上《算術書》,景帝隨便翻了翻,道,嗯,你聽著,有甲乙兩人,各趕著一群羊,人問他們各有多少隻羊。甲說,如果我得到乙的一頭羊,就和乙的羊相等了。乙說,如果我得到甲的一頭羊,那麽我所擁有的羊數,就比甲多我的總羊數的一半。你說說看,甲乙兩人各有幾隻羊?


    景帝的話音一落,他就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陛下,甲有九隻羊,乙有十一隻。


    景帝臉上神色都僵住了,不禁撫膝讚歎道,好快捷的心算。等你長大了,或許真能成為我漢家的大司農呢。


    景帝的這些話言猶在耳,時間已經倏忽過去了六十二個春秋,當年躊躇滿誌的少年如今已經頭發花白,年齡比他大兩歲的武帝也魂歸天壤,他的官職也如願從大司農升到了禦史大夫。可是他並不滿足,如果現在在朝的丞相是蕭何,大司馬是曹參,他的心裏不會有什麽不平,可是就憑田千秋和霍光兩個,呸,他們的位置怎麽能高踞自己之上,他們怎麽配?女婿說得對,他是個驕傲的人,他有一種無可藥救的智力崇拜症,對比自己高明的人心服口服,而對愚蠢的人有一種無法妥協的蔑視。他這時心裏已經下了決心,就算是最後妥協了,自己鹽鐵榷沽的政策被霍光給廢除了,但至少在廷議上,他要給這些卑瑣的儒生一點好看。更何況霍光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他要讓禦史寺的掾吏詳詳細細地記載下這場廷議,就算現在他失敗了,後人會從青簡中發現他的博學和偉大。他不再抱期望自己能有什麽世俗的聲名了,他在宇宙間的聲名將遠比他的軀體不朽。


    田千秋沙啞地咳嗽了一聲,緩緩道,讀詔書!


    一個禦史站了起來,展開一卷竹簡,大聲道:製詔丞相禦史:乃者朕令有司舉三輔賢良、郡國文學卓異者,鹹聚長安,舒六藝之風,祛貪鄙之化。賢良文學時有上書,申申言鹽、鐵、酒榷、均輸之事,以為不便於民。朕惟先帝討伐凶逆,膺懲不廷,故委二三大夫議定鹽、鐵、酒榷、均輸之法,頗見實用。即一朝蠲除,恐亦未為得也。《詩》不雲乎:“袞職有闕,維仲山甫補之。”“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其使丞相、禦史率兩府之士與賢良、文學廷議,庶得便利。


    詔書讀完,田千秋咳嗽了一聲,道,皇帝陛下過聽,委任老臣主持這次廷議,老臣倍感榮幸。現在老臣宣布廷議開始,賢良文學諸君,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了。


    廷中一片默然,似乎大家還很拘謹,沒有人領頭。桑弘羊哼了一聲,道,諸君不是一向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嗎,現在皇帝陛下特意征召諸君,可以說說你們所知道的民間疾苦了。


    一個儒生果然站起身來,大聲道,既然丞相和大夫君傳達詔書,讓臣等極言肆論,臣也就昧死陳言,不敢退避了。


    桑弘羊望著這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幾歲年紀,一張黃黑而尖削的臉龐,頜下稀稀疏疏有幾縷焦枯的胡須,兩片薄薄的嘴唇顯出不健康的紫色,吻部向前突出著,顯得非常勇猛精進。身體則罩在一件皺巴巴的袍子裏,由於身體瘦弱單薄,袍子晃晃蕩蕩,顯得空落落的,像掛在衣架上。桑弘羊心裏油然萌出不屑,冷漠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報上產地姓名。


    這儒生不亢不卑地說,大夫君,臣乃九江郡橐皋縣人,姓祝名由。


    哦,原來是祝生。請問先生有何高見?桑弘羊的聲音仍是那麽陰冷。


    祝生扯著嗓子道,臣以為治國之道,在於禁絕奢侈,崇尚節儉,必須以農耕為本,遏製工商末業。這樣我大漢才能教化興盛,風俗淳樸。現在天下郡國都實行鹽鐵、酒榷、均輸,強製收購百姓所生產的作物,價格極低,有時和強搶無異。而縣官將所收的百姓貨物,運送到他郡以高價出售,這如同和百姓爭利。百姓懾於權勢,有苦難言,因此無心向農,天下衰敝。所以如果想讓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就必須立刻廢除鹽鐵、均輸等一係列不便於民的法令。


    桑弘羊早想到他會說這套,冷笑道,匈奴背叛,不臣服我大漢,這些先生都應該知道罷?如果廢除鹽鐵榷沽,國家將無錢以佐軍費,將怎麽對付匈奴呢?


    祝生額頭上青筋暴露,扯著嗓子激動地說,古代的時候,貴道德而賤刀兵。孔子說,遠人如果不來臣服,則我們要修自己的道德,直到他們追慕我們的德義,自動來臣服我們。現在匈奴背叛不臣,是因為我們的道德修煉還遠遠不足。豈不知仁者無敵於天下,那時還要什麽軍費呢。


    桑弘羊氣得差點吐血,這算什麽辯論。這就好像說,當你碰到了一個強盜,你被他搶掠了活該。因為那是你道德不夠。如果你道德修養足夠高,那麽強盜非但不會搶掠你,而且還會跟著你一起修煉道德。這是什麽屁話?這些儒生難道都是吃屎長大的,阿齊還說他們有道理。他仰頭長歎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知道,如果自己有權力,一定會下令將這儒生立刻拖下去處死,他要親眼看見這個人愚昧的頭顱和他腐敗的身子分離,才會覺得有一絲快意。但是他不能。


    旁邊的禦史寺掾吏見自己的長官不說話,知道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一個掾吏道,這位祝先生,難道不知匈奴乃是虎狼之族,他們每年在秋天草長馬肥的時候南下越過長城,搶掠我大漢邊民,殺死我邊郡都尉官吏百姓,這是一種天生的貪婪和凶殘,和這樣的人你能談什麽仁義嗎?這就好比和一頭凶殘的野獸去談仁義,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祝生道,既然他們是虎狼野獸,先帝為何又多次采取和親政策?我想先帝不會暗昧到把高貴的宗室女子許配給一頭野獸罷。


    另外一個小吏大聲嗬斥道,大膽,竟敢攻擊先帝。他麵向桑弘羊道,下吏請劾奏這個狂生大不敬之罪。


    桑弘羊剛要答話,田千秋趕忙道,詔書上要諸生不避忌諱,肆言極論,如果剛開始就因為言辭將諸生下獄,恐怕天下將鉗口不言。況且鄙儒不知朝堂禮儀,我煌煌大漢朝廷,何必跟他們計較。他又嗬斥祝生道,還不趕快伏罪。


    祝生伏地道,臣不知忌諱,罪該萬死。不過臣剛才所說的道理沒有錯,臣就是身伏斧質,也絕不屈服。


    桑弘羊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冷笑道,儒生都是這樣鴨子死了嘴還硬的嗎?明明自己理屈詞窮,卻偏假裝要在氣勢上爭上風,擺出一副介然直而不橈的樣子。須知骨氣代替不了道理,治國不是說兩句大話就可以的,強詞奪理更沒什麽意義,隻增其醜耳。如果在座的都是這樣,我看今天的廷辯也不必進行下去了。


    儒生中立刻又站起一人,道,大夫君剛才說征伐匈奴需要軍費,但是經過前此幾十年的經營,匈奴已經遠遁北漠,國家當是改變政策之時。先帝當年下輪台自悔之詔,已經否決了大夫君屯戍輪台的奏議,希望和天下百姓更始。可惜天不假年,先帝遽爾崩殂,捐棄天下百姓。大夫君既為先帝顧命之臣,當深知先帝心意,改弦易轍,完成先帝心願,為何反而一意堅持錯誤的主張呢?


    桑弘羊望過去,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儒生,頭發卻已見花白,身材短小,麵頰上鼓鼓的兩團肉,像隻養尊處優的鼴鼠。他的肚子也是圓滾滾的,往前鼓凸著,顯得頗為囂張,似乎懷胎數月。儒生自負能安於貧賤,竟也有長得這麽胖的。桑弘羊心裏簡直有點忍俊不禁,但臉還是板著道,這位先生怎麽稱呼?


    旁邊一個隨侍的小吏道,回大夫君,這位先生是茂陵的唐王孫,太常舉薦的賢良,一向深受三輔士大夫們推崇的。


    桑弘羊點了點頭,唐王孫這個人他倒也早有耳聞,沒想到長得這麽一幅模樣。不過他雖然貌不驚人,這番質問倒是叫人不好反駁。他盯著唐王孫的眼睛,徐徐地說,匈奴雖然遠遁漠北,但遊騎時常劫掠河西四郡,騷擾我屬國烏孫。況且雖然先帝不讚同屯田,卻也從未說過要廢除鹽鐵、酒榷和均輸。這是兩件不同的事。況且即便不談軍費,從百姓生活本身、富足本身來講,平準和均輸也不可罷除。因為這幾項政策都是抑製富商大賈盤剝百姓牟利的。


    唐王孫道,大夫君的意圖可能是好的,但是一執行就未免走樣。朝廷設置均輸官,收攏一切天下財物,百姓也飽受其害,不僅僅是富商大賈而已。而官吏勾結商販,以賤價收購,以高價售出,這樣導致無權無勢的忠厚商人破產了,奸商和官吏卻愈來愈富,這又算什麽均輸平準呢?


    這些話就像是嬰齊當初勸諫他時所說的。桑弘羊仍是反駁不得,隻能怒道,這世上沒有一項政策是完美無瑕的。就當前來說,鹽鐵榷沽雖不是最好的政策,卻是最不壞的政策。我身為總管天下財物的長吏,隻能是先徇國家之急,百姓即便受點委屈,那也是無可奈何。況且百姓們食大漢土地之毛,為什麽不想著為君父分憂,而斤斤計較於自己的一些蠅頭小利受到侵害呢?


    唐王孫道,天生烝民而立之君。君上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保護普通百姓之利益的,如果百姓無利益,又要立什麽君上?桑大夫身居廣廈,穿錦衣,食粱肉,哪裏會想到百姓居漏屋,穿粗褐,食糟糠的苦楚。


    桑弘羊冷笑道,我為官幾十年,都是憑借我的才能,一點一滴致富的。我家中奴仆無不耕作織布,積累纖微,才能居廣廈,穿錦衣,食粱肉。我本人自從十三歲進宮侍候皇帝,就日夜思念國家之用,寢而忘寐,饑而忘食。算籌不離於座前,天下萬事都在心中檢查百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像你們這些儒生,隻知道搖唇鼓舌,昧於實事。況且你說百姓食糟糠狗彘之食,你自己卻肥頭大耳,為什麽不先攬鏡自照羞愧一下呢?


    唐王孫滿麵通紅,張口結舌道,桑大夫,你身、身為禦史寺首腦,名列、列三公,威名傳遍天下,沒想到說話卻如此、如此刻薄,難道、難道不覺得大有失自己的身份,虧缺朝廷體麵嗎?


    桑弘羊眼睛也不望他,淡淡地說,說實話,我平生最看不起你們這些輕薄儒生,今天算是客氣的了。


    兩邊的儒生們麵麵相覷,他們大概沒想到桑弘羊會是這樣的一種姿態,竟然當場就給他們臉色看,這些天下郡國舉薦而來的人才,在他們的家鄉,雖然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官吏對他們至少在表麵上是彬彬有禮的,畢竟朝廷屢次下詔,有尊崇儒術的意思。這次詔書征召他們進京,沿途官員也都客氣有加,可是在承明殿上,他們的臉麵丟盡了。


    但桑弘羊的氣焰並沒有壓製他們的意誌,反而激起了他們每個人的憤怒。他們對此也無所畏懼,因為在領他們進未央宮之前,已經有人告訴他們,除了明目張膽地攻擊先帝之外,他們心中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而且應該無所顧慮地全盤托出,無須擔心言辭的尖刻。他們再迂腐也當然知道這些告誡的意圖,所以桑弘羊這句話一落,他們的言辭終於也漸漸尖刻了起來。他們要進行攻擊了。


    真正好的東西不需要裝飾,所以金玉不需要雕琢,西施不需要描畫。如果是糞土之牆,怎麽塗飾都沒有用;如果是嫫母無鹽,怎麽描畫也是白費功夫。你們這些儒生同樣是表麵上華飾,其實肚子裏全是糟糠。平常在家裏,恐怕是連一群雞都管不好罷,更何況是治民。


    儒生們聽了桑弘羊這番毫不掩飾的輕慢話,再也不客氣了。一個中山國來的儒生劉子雍大聲道,再好的金玉也需要雕琢,和氏璧如果不雕琢就不會晶瑩剔透;周公這樣的大聖人,也求賢若渴,需要賢人來教導他。不像某些朝廷官吏,不喜歡讀書,愚蠢而好自用,卑賤而好自專,這就像船沒有了楫槳,一定會漂沒於百仞之淵的。


    這場辯論從早食開始,一直進行到下鋪時分,除了日中時太官破例給他們送來了午餐,辯論一直沒有停止過。儒生們挽起袖子輪番上場,桑弘羊和丞相禦史兩府的掾吏也爭先恐後地反駁。儒生們雖然不時地遭受桑弘羊言辭的屈辱,但是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這個老頭子的博聞強誌和清晰的頭腦,他的自負不是沒有道理的。很顯然,他對天下形勢的了解和各種計數的掌握要遠遠超過他們這些儒生。相反,儒生們惟一的優勢便是對民間疾苦有著親身的了解。但這尚遠遠沒有達到說服對方的地步。互相都說不服,這是各種辯論一向的結果。最後,他們雙方都看清楚了,一個人的理念可以如此的頑固,即使麵對著對方舉出來的一大堆鐵鑄似的反證,也永遠無法認同對方的觀點。因為你自己也掌握著同樣的一堆證據。他們都累了。如果沒有田千秋的一次次打和場,天知道他們還會辯論到什麽時候。但顯然,田千秋也是傾向於桑弘羊的,這雖然不排除田千秋對桑弘羊威勢的潛在畏懼,但也有可能,當他親身經曆過具體政事之後,他們也無法認同儒生們有時充滿理想的偏激。雖然政策也許要改,但隻能漸進,而不能太突兀。


    五個月後,未央宮的詔書傳達,罷除酒榷酤官,天下百姓終於恢複了自己釀造酒的權力,每升酒從以前的十六錢降到了四錢。這就是五個月前那次辯論帶來的惟一好處。而鹽鐵、均輸還一如既往地保留著。隻要大漢王朝的旌旗還在廣漠無邊的瀚海獵獵飄蕩,隻要列嶂列城還在一尺尺沿著流沙向西挺進,隻要滿麵風霜的戍卒還在各個烽燧之間來回巡行,鹽鐵、均輸就必須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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