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踉踉蹌蹌地從房裏跑出來,庭院裏玉蘭花開得正豔,碩大的花瓣在夜色中也掩飾不住它的潔白,頭頂上一輪殘月淡淡地掛在空中,漫不經心地照臨著這個世界。庭除下也可見茂密的綠草,平時扶疏根本不敢下腳,怕有


    蛇從中出沒。今天她卻毫不在意,跑過草地,來到了後院的池邊。環繞著清池的土坡上種著幾株桑樹,她抱住一棵桑樹,忍不住發出啜泣。她回想起了剛才嬰齊和桑緋找她談話的場景,心裏一陣陣揪心的疼痛。她的肩頭聳動,哭泣聲伴隨著一連串喑啞的悲聲。不,姐姐,不,阿齊,不,我為什麽要嫁給戴牛?不,我不要嫁給他,阿齊,嬰齊君,你太絕情了罷。你難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的心嗎?不……


    風吹動了牆上的斑駁樹影,微弱的月光輕輕籠在了她帶淚的麵頰上,使得她的臉龐也愈加皎潔。她仿佛已經回到了龍泉洞,仿佛自己正坐在言跳潭邊。她想起當日,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坐在言跳潭邊的。那個她所愛的人嬰齊就在潭的另一側舞劍,伴著他的嗬斥聲和劍舞動時的風聲,潭水搖曳起舞,發出噝噝的聲響。那是多麽美好的日子啊!她多麽希望她當時能勸住他,沒有出來,沒有來到這個廣闊而凜冽的人間,這個存在著如此嚴格的貴賤尊卑和爾虞我詐的人間。她的思緒在一點點侵入龍泉洞的世界,然而又很快驚醒了。她知道她不在那裏,而是遠在數千裏外的長安。這一點尤其使她感到心痛。為什麽男人都不喜歡平靜安穩的生活,而對這個貌似美麗廣闊的人間喜愛有加。她從來就不喜歡的戴牛是這樣,她所深愛的嬰齊君也是這樣。自從戴牛在三輔當小吏,偶爾來桑家看望嬰齊的時候,她每次都發現他好像變了,一次比一次變得厲害。她雖然不能說話,但聽到他和嬰齊的聊天,就知道他日漸增長的樂趣是什麽。他對人世間最可鄙的地位權力有著熱切的渴望,對能頤指氣使地指使別人有種掩飾不住的酷愛。“我命令他”、“我嗬斥他”甚至“我驅趕他們”,這樣話竟然是他的唇吻常語。也許男人都有役使別人的愛好罷,然而嬰齊又不像是這樣喜愛役使奴仆的人,為什麽他也不願和自己一起留在龍泉洞?


    漸漸地從啜泣轉為無聲地落淚,扶疏開始清醒地思考自己和嬰齊,和桑家人,和那個一起長大,一起走出來的戴牛的關係。是的,她本該退讓,她本該屬於她的桃花潭,那裏的一花一草都讓她留戀,讓她神往。就是這個人,這個叫做嬰齊的男人,帶她走進了這個充滿是非和善惡的地方,她對這個男人懷著感激,懷著崇敬,懷著新奇,更重要的是,她現在對他有一種更強烈的離鄉背井之後的依戀和愛戴,她懷著希望跟著他走出了那個她至今還魂牽夢繞的地方,可是這希望永無實現之日,自始至終她都是在一廂情願。我算是什麽呢,在桑緋的麵前,在嬰齊的麵前。而且,我已經是不能說一句話的人了。想到這裏她的喉嚨一陣劇痛,仿佛是剛剛意識到她的不美的地方。我從


    何處來,當歸何處去,也許隻有從戴牛,這個一起在桃花潭鬥草玩花的夥伴身上,她才能找到一份安適和快樂。嫁給別人,更是無法想像。她內心裏知道,她對戴牛沒有那種感覺。


    這時,遠遠的立在院子的玉蘭花下撫著自己日漸鼓起的肚子的桑緋,傾耳聽著院子外麵的這個女子的動靜,靜靜地思考著她作為女人,作為妻子的所作所為的適度與否,這個將要做母親的女人的眼睛裏,不免露出一個孕婦獨有的愛憐的光。


    扶疏最後得出的想法就是,算了,隻能聽從他們夫婦的安排了。


    長安的官吏聽說了桑弘羊嫁女的消息,都有點詫異,他們都知道桑弘羊隻有一個女兒,哪裏又冒出一個。等他們接到參加婚宴的邀請,才知道這個女兒是桑弘羊新收的義女,而且還風傳這個義女是個啞巴,原先竟還是桑家的女仆。


    這是桑緋勸說她父親而達成的安排,她知道扶疏不情願嫁給戴牛,如果讓父親收她為義女,以盛大的禮節遣嫁,扶疏可能會心有所安。嬰齊也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這樣同時還能安撫戴牛,他潛意識已經發覺到戴牛有一種攀附豪門的願望,如果讓扶疏以桑弘羊女兒身份嫁給戴牛,戴牛就不會那麽遲疑,一定會對自己安排的這段婚姻千願萬願。而且他以後一定會對扶疏好。


    你操的這是什麽心,他們又不是你的兒女。桑緋打趣他。


    嬰齊笑道,畢竟是我帶出來的,我當然要對他們負責。


    我聽你們說過以前的事,你當初為什麽不留在龍泉洞呢?


    為什麽不留在龍泉洞?嬰齊本能地重複了一句,心想,還不是為了她,妸君。如果我早知道她愛上了旁人,我還會不會那麽死活要尋找出洞的辦法呢?唉,誰又知道,也許就不出來了罷。這外麵的世界有什麽好。他想起妸君,心裏又是一動,到底是誰殺了她?自己一直沒想出來,不知道在自己死去之前能否查出來。當然,查出來又能怎麽樣?她這樣默默地死在了長安,這長安城中除了自己會想起她,還有丁外人可能也會思念她,誰又會將她掛懷。而且當自己和丁外人都死了之後,這世上更是再也沒人會知道不久之前的這世上還存在過那樣一個美人了,一個在桂花樹下鼓瑟清歌的女子,她的圓潤的胳膊、纖巧的腰身、翠綠的衫子以及珠圓玉潤的歌聲仿佛還在眼前,然而就這樣無影無息地消失了。大自然能造出這麽美麗的人,又將她輕輕抹去,毫不吝惜。就算她是一幅畫中的人物,也應該舍不得擦去呢。上天獨何忍如


    此?他這時心中不得不承認,他真正愛的人還是那位死去的妸君,而不是懷中抱著的妻子。他對這個妻子,更多的隻是親情,而不是愛情。


    說話啊,傻了?桑緋看見丈夫發呆,嗔道,是不是真在心裏後悔得不行?要不我央告阿翁毀掉婚約,仍把扶疏給你做妾罷。


    嬰齊笑了笑,沒有,我又不能預知以後的事,又怎麽可能後悔。


    桑緋也吃吃地笑,聽不懂你說什麽,難道你就一點不愛扶疏嗎?她可真是個美人。你沒見過她脫掉衣服時的體態罷,比我好看多了。當然,說實話,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毀掉婚約是很難的。


    看你得意的樣子,這是你一直期待的結局,是吧。


    桑緋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為什麽愛我?嬰齊不想讓她難堪。


    誰愛你了,想得美。我不過是聽從父親之命罷了。婚姻的事,女人家哪能自己作主呢?桑緋重重地歎了一聲。


    嬰齊道,那你才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肚子裏都有我的兒子了。


    桑緋抱緊了他,低聲道,有時真的想不到,兩個人在一起,能生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和這兩個人都有緊密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


    嬰齊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道,你早點睡。明天好熱鬧呢,隻怕你想睡懶覺都不成。


    桑家嫁女的排場是闊大的,整條夕陰街上都張燈結彩。桑弘羊為官五十幾年,一向也以奢侈聞名。朝堂上下都知道他的見解,那就是節儉並不意味著財富增加,有時適當的奢侈會激勵人更勤奮地勞作,從而累積更大的財富。他做了大半輩子和工商儲積有關的官,大概這的確是他的心得罷。


    桑家的庭院裏裝扮得花團錦簇,賓客喧闐,酒筵從早晨一直排到下午,直到外麵仆隸喊道,戴縣尉的車馬到了。


    眾人齊齊注目往蕭牆處望,隻見一個戴著皮弁的身材粗大的青年,從蕭牆後忽然出現,他們知道,這個人是現在的霸陵縣尉,三百石的長吏戴牛。他身前有兩個衣著整潔的少年雙手舉著蠟燭為前導,身後跟著兩個戴著黑色帽子的從人,一個手中捧著一隻鵝,另一個手中捧著一束綢緞。這時讚禮官拖長了聲音叫道,奏樂。堂上隨即響起了鼓瑟的聲音,一共有兩架瑟,瑟聲婉轉相和,有著說不盡的纏綿旖旎之意。另外兩個歌者隨著瑟聲低聲吟唱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隻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人群中的角落處有位老者微微點頭,好一曲《樛木》,婉曲而悠長,又蘊涵著無上的喜慶氣息。瑟聲清長,歌聲沉鬱,樂工和歌者都是高手啊。


    他身旁一個賓客讚道,這位老先生看來頗通音律,而且極有耳福啊。


    老者微微揚首,不敢,仆當年有幸,在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的府中聽到過類似的婚曲,當時莊君侯也是嫁女呢。他又慨歎了一聲,那是元鼎元年的事,距今天已經三十六年了。而且沒想到第二年,莊丞相就因罪下獄自殺。


    那賓客臉色尷尬地笑了一下,把頭扭過去,不再說話了。


    老者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旁邊一個少年低聲道,大父,這個《樛木》是講什麽的?


    老者摸摸他的頭,道,是講婦人出嫁之後,將會像葛藤一樣纏著她的夫君生長,同時蘊育著為新郎祈福之意。這個新郎真好命,能當上桑大夫的女婿。


    一歌唱畢,客人拊掌讚歎,這兩個唱歌的樂工是大鴻臚府中的有名樂師,都年過花甲,尋常隻在宗廟典禮或者有歡慶的時候在禁中給皇帝演唱。不是桑弘羊的麵子,輕易也請不到他們出來助興,何況還需要皇帝的恩準呢。眾人都在心裏慨歎此行不虛,畢竟不是誰都有耳福享受到如此的美樂歌聲的。


    這時,桑弘羊出現在堂上東階之上,他頭戴黑色冠冕,頭發和胡須都潔白耀眼,顯得威儀棣棣。他的身側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穿著紅色衣裙,頭上釵環燦爛,一派盛裝。戴牛從身後那個從者手中接過鵝,緊走幾步,來到西階之下。桑弘羊依照禮節對他揖了一揖,戴牛撲通一聲跪下,將鵝舉在頭頂,嘴裏道,戴牛參見大夫君。


    眾人一陣喧嘩錯愕。桑弘羊也愕然了,按照禮節,戴牛隻需要揖手答謝就是了,根本不須下跪。他笑了一笑,道,阿牛,起來罷。新婚跪謝嶽家翁,見何種典冊?


    戴牛腦筋也轉過彎來了,趕忙道,本不至此,隻是突然見到阿翁威嚴,不覺有點忘情,不由自主就跪倒了。


    旁觀的賓客不由得笑了起來,覺得翁婿兩個都頗能應對,這桑弘羊的女婿雖然身份低微,官秩不高,卻都精幹不凡。


    這時讚禮官又大叫道,奏樂。堂下的樂工都鼓腮吹笙,其中夾雜著樂工敲擊石磬的清越之聲。笙磬交雜,比起剛才瑟歌相和,別是一般滋味。待到笙磬逐漸消歇,堂上瑟聲又起,樂工也引喉歌起了《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筆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關雎》是婚禮的主樂,典雅宏大,金聲玉振,襯托得婚禮的隆重不凡。戴牛站在階下和桑弘羊按照禮儀酬酢,臉上都顯出樂不可支的神情。而董扶疏的臉上卻見不到一絲歡悅。


    酬酢的禮儀一項項都接近尾聲,這時堂上堂下的樂師們又都端正嚴肅地調整身體,隨著鼓聲響起,笙、磬、瑟和歌聲也同時響起,開始進入婚禮的最後一曲,他們合奏起《鵲巢》來了: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禦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於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鴆盈之。之子於歸,百兩成之。


    眾人霎時都呆若木雞,齊齊沉浸在宏大的樂聲之中。嬰齊想起了當時自己和桑緋新婚的時候,似乎還沒有這樣的排場,不覺感慨不能自已。他望著堂上的扶疏,心中微微有一絲失落。從今天開始,他很少再能看到她了,他希望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他盼望著她跟著戴牛能得到她真正的幸福。這真是一種宿命,當年他們兩個一同居住在龍泉洞,沒有親近的可能,卻在跑到大漢的地界來之後,又鬼使神差地終於結合在一起。


    嬰齊正思緒連綿的時候,樂工對讚禮官道:正歌備,臣等請退。一行樂工齊齊站起來,踽踽地魚貫退入後堂。


    桑弘羊拉過扶疏,道,扶疏,今天開始你就要離開桑家,成為別人的妻子了。阿翁我送你兩句話以為贈言: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夫命。


    扶疏點點頭,兩行眼淚從眼眶中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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