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嬰齊的休沐日,他約了幾個人到郊外茂陵去玩一種“戲車”的遊戲。董扶疏也要求跟著去。她隨從嬰齊在長安,日子倏忽過去了三年,已經十八歲多了,長得更是美貌,如粉妝玉琢的一般。許多王孫公子見了她,都想買她為偏妻、下妻或者妾。但是嬰齊一概拒絕了,他要求除非這些人娶她為嫡妻,否則不能答應。而那些人自然都嫌董扶疏身份低,不肯應允。何況她還是一個啞巴。


    至於戴牛,他在長安這兩三年,則學得精明多了。開始嬰齊請了一個老獄吏來教他識字,沒想到戴牛腦子很管用,很快學會了數千字,達到了大漢為吏所要求的標準。這連扶疏也覺得驚異,她在手掌上比畫道,你以前不是很討厭認字的嗎?記得當初在穀中,大父教我們這些孩子念書識字,你是最遲鈍的一個。


    戴牛抓了抓頭皮,憨憨地一笑,過去是過去,那時候認字有什麽用?認得再多也免不了耕田養馬。現在來到大漢,認多了字可以當官,威風著呢。


    好你個死阿牛,扶疏比畫道,原來你認字這麽勤奮就是為了當官威風啊。


    誰不想讓人看得起,戴牛道,而讓人看得起的惟一辦法是當官啊。你忘了咱們當初一出穀就被官吏們關起來大罵了?要是咱們自己當了官,誰敢這樣對待咱們。他嘿嘿笑了兩聲:還可以打別人撒氣呢。


    嬰齊訝道,阿牛,你這樣想實在奇怪。皇帝任命我們當官,是為了百姓好,不是讓我們打百姓的。你有當官的想法本沒什麽不好,但如果認為當官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對別人使威風,那就萬萬不可。


    戴牛忙伏地謝道,主君我錯了,其實我也是隨便說說而已。希望主君不棄,日後多教導教導阿牛才是。


    嬰齊點頭道,嗯,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日後你學了《為吏之道》,就知道做官也大不容易,你好自為之罷。


    戴牛唯唯稱是。


    接下來又過了兩年,獄吏一直教戴牛背誦律令。戴牛的進步照舊神速,讓嬰齊簡直有點吃驚。不到兩年的工夫,那個獄吏告訴嬰齊,以戴牛的律令水平,完全可以試補小吏了。嬰齊於是向桑弘羊請求,給戴牛安排一個小官職。桑弘羊讓戴牛試守茂陵郎官亭為亭長,戴牛做亭長非常盡職,茂陵令經常在嬰齊麵前誇他,昨天他托人送消息來,說第二天也是他休沐的日子,到時他也會去旁觀。


    一大早,一行車騎向茂陵方向進發,遠遠望見茂陵高大的墳塚,以及塚前巍峨的享殿和祠堂,亭台樓閣,蜿蜒曲折。離墓塚很遠的地方就有一條修整得非常平坦的道路,夾道楊樹挺立,枝頭上都是新鮮碧綠的葉片,也不怎麽濃密,顯出一派早春的氣息。長安初春的天空非常蔚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香,大概是周圍莽密的林叢中各種不知名的花散發出來的。董扶疏和嬰齊同坐一輛車,她不敢和嬰齊貼得很緊,隻是時時側視著嬰齊,目光中掩藏不住她的愛慕。嬰齊知道她的心意,不敢和她目光相接,隻能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時不時和她說笑。然而心裏卻時時感慨,我這是幹的什麽。他暗自歎息,這麽一個活潑的孩子,就被自己害了。她本來嗓音妙如鶯囀,如果不帶她出來,她定會比現在過得好。可是現在……於是眼前的風物也不再那麽悅目了。


    沒過多久,到了目的地。大家一起下了馬車,紛紛將腰間的劍解下,茂陵入口處有茂陵寢園令的丞屬將他們的劍暫時保存,以免凜冽的劍氣驚了陵園主人的魂魄,這是有悖於大漢風俗的,何況這高大的墳塚中埋藏的是那位武功蓋世的皇帝。


    整個陵園地域廣大,左側更有一個大院子,一馬平川,是個馳射的好地方。當年武皇帝就喜歡在郊外馳馬射獵,因此為自己預建茂陵的時候,就授意臣下在陵園前留置一個闊大的空曠地,供士大夫們馳射取樂。現在皇帝自己已經躺在黃土之中,他雖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樂遊無倦、日暮忘歸,可他的魂魄仍樂意看著他的臣子士大夫們在他墓前樂遊罷,即便不能參與,當個沉默的觀眾也會聊解黃泉之下杳杳長暮之寂寞的。


    戲車是一種比試馳馬技巧的遊戲,就是比賽誰的駕車的技術高超。真正的高手可以跳上急馳的革車,可以騎馬傍隨革車,用眩人眼目的技巧躲過革車禦者的注視,解掉革車驂馬的靳轡,留下禦者在一片嘲笑的起哄聲中駕著他僅剩三匹馬的革車回到原位。長安城的士大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約好日子,到城外的平原上舉行類似的比試。而城中的男女老少會像過節一樣去觀看。貴族家的少女自然也是常到的觀眾,這是一個選婿的好時機。在賽場上,最擅長騎術和駕車術的貴族青年通常是眾目所歸,成為王侯將相家族女眷們的偶像。她們會在節目結束後,圍坐暢談今天的觀感,選出她們心中動作最為瀟灑的男子。總之,一見鍾情在這種場合絕對不是虛妄的,那個男子一瞬間的瀟灑將會讓她們甘願托付終身。


    和往常一樣,今天也有很多貴族男子和少女到場。清晨的時候,桑緋本來也想跟著來,但是臨出發時她突然改變了主意,這讓董扶疏有點竊喜,她是多麽愛慕她的主君,就算當他的妾侍,她也是欣喜的。隻是主君他絲毫沒有這個意思。這讓她傷心而茫然,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這從那些貴族子弟盯著自己的目光可以察覺。她攬鏡自照的時候,也發現自己比之於在龍泉穀時,更多了一絲成熟少女的風韻。除了脖子右側粉嫩肌膚上的一個傷疤,她幾乎是無瑕的。她會暗暗地抽泣,她有時想,主君之所以不愛她,不僅因為她地位卑下,而且是一個啞巴罷。這時她看著賽場上主君雄姿英發的身姿,心髒怦怦直跳。雖然她說不出話,心底裏卻已為之歡呼了千回。


    駕車的禦者是右扶風王欣的兒子王譚,現為未央宮執戟郎中,和嬰齊一向交好。王譚有一群愛好玩樂的同伴,職務基本上都是長樂、未央兩宮的郎中,出身也都是當今地位高的官僚家族,其中就包括丞相富民侯田千秋的兒子田順、大司農楊敞的兒子楊忠,當塗侯魏聖的兒子魏嘉,還有杜侯屠耆堂的兒子屠昌樂等等,他們一向是五陵有名的遊蕩少年,仗著家裏有錢,幾乎每日在五陵嬉戲,而不去兩宮輪值。因為郎官都需要自己花錢供應宮中用度,隻要他們肯花錢請別人替他們承擔分內工作,他們的長官也就懶得過問。


    嬰齊本來就擅長馳射,這是他在北軍中習練出來的。現在他縱馬趕上一輛飛速行進的軺車,腿勾住馬背,右手一探,意欲抓住軺車的衡梁。王譚馬鞭急揮而出,軺車向左急轉,駟馬蹄聲雜遝,氣勢如風雷一般,想把嬰齊和馬擠出馳道,如果他的意圖得逞,嬰齊就算輸了。圍觀的人群都發出驚呼,以為嬰齊一定會被擠下馳道。事實也似乎是如此,嬰齊身子一歪,從馬上掉了下去,他騎的那匹馬嘶鳴一聲,衝入了左邊的荊棘叢中。


    王譚大喜,大聲呼道,久聞廷尉左監嬰齊君騎術了得,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啊!他仰天長笑,神氣活現地攬著韁轡,想把軺車馳回營地,突然覺得手上一震,控製不住軺車的方向,整輛車突然向右疾馳,衝進了右邊被視為馳道界限的荊棘叢中,軺車的車輪隨著慣性劇烈顛簸,猛地一跳,掛在了灌木上。


    王譚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他坐在懸起的車廂裏發呆,發現自己最左邊的驂馬早就不知去向,怪不得自己控製不了方向,左邊驂馬一丟,右邊的驂馬自然會覺得沒有相互協作的拉力,順勢往右狂奔了。


    這時圍觀的人突然齊齊站起來,發出一陣轟然的歡嚷,萬歲聲不絕於耳。嬰齊此刻正跨在那匹驂馬的背上,趾高氣揚地繞行賽場一圈,向人群招手。原來剛才他在自己的馬被軺車撞擊時順勢下翻,跳到王譚軺車的驂馬腹下,抓住馬的腹帶。在王譚得意忘形之際,他已偷偷解開了左驂的靳轡。


    他看見扶疏在人群中向他招手,他也微笑著向她注目。其實他心裏也是喜歡她的,隻是不願委屈她。他看見她臉上的期待神色,心裏又突然一陣落寞,轉過目光,茫然地往其他方向掃視。人群中晃動著無數張臉,都是華麗的服飾,臉孔也是一例的白皙,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這是不用風吹日曬勞作的貴族青年的標誌,他們或者他們的家族大多是有封邑的人,他們的戶籍簿上“狀貌色”的“色”那一欄無一例外寫著“白色”兩字,和隨便舉一冊百姓名冊上的“黑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嬰齊茫然四顧,突然,他發現人群中似乎有一張熟悉的女子麵孔,不由得仔細看了兩眼。對,是很熟悉,他絕對忘不了:鵝蛋形的臉龐,深邃如秋水般的眼睛,飽滿的紅唇。她穿的淡綠色深衣也是那麽的和他人迥異,這種顏色很少別人會穿,因此他沒法忘卻。嬰齊心裏一陣顫動,內心最隱秘的回憶一下子勾沉了出來,他的腦子漸漸清晰了。是了,這個人在家鄉豫章縣見過。而且豈止是見過,簡直非常熟悉。她曾經日日和自己耳鬢廝磨,相互訴說著綿綿情話,他的生命軌跡都和這個女子有關,想拋擲腦後又怎麽能做到?


    嬰齊心中劇跳,圈回馬,向另一個方向急馳。不管怎麽樣,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盯著二個女子看總是失禮的。所以他心裏盡管詫異,卻又低頭馳回營地。


    扶疏和戴牛都圍上來向他祝賀,他卻站在那裏有些魂不守舍,四麵環顧著熱鬧的人群,時而又隨便望著場上正在進行的其他比賽。戴牛倒比較興奮,問候完畢,開始向嬰齊津津樂道他在郎官亭當亭長時的成就。那的確是成就,雖然看上去很微薄,但絕不應該受到什麽鄙視。因為大漢的公卿有多少就是從這個職位升上來的啊。


    主君,戴牛還是習慣這樣稱呼嬰齊,他戴著一頂鬥笠,遮住了他粗豪的臉龐。我幹幾年才有可能得到升遷的機會?你能不能幫幫我啊。


    嬰齊心不在焉地回答,哦,沒想到你還是這麽熱衷做官,其實官做得越大,責任也就越重啊。


    戴牛道,我知道,責任雖然大,可是快樂也很大的。現在想,如果不是主君帶我出龍泉穀,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大漢的世界是這麽燦爛。在龍泉穀,就隻有天天無聊地看著太陽起落,等死了。


    嬰齊歎道,也未必罷。也許將來你會後悔,這可是說不定的。他轉過臉去看董扶疏,笑道,扶疏,你怎麽看?


    董扶疏漲紅了臉,右手手指在自己的左手掌上比畫道,我不知道,但我隻喜歡你在的地方,無論在哪裏。


    嬰齊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覺自己的眼角濕潤了。戴牛笑嘻嘻地看著他們,主君真有豔福,什麽時候幫阿牛也討一房媳婦罷。


    嗯,阿牛你可以看看,今天不是有很多女子,你可以看看,喜歡哪家的女子呢?嬰齊鬆開扶疏的手,強笑道。


    戴牛臉也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我看上有什麽用,那些賽場上的公子王孫們哪個不是王侯將相的子弟,我這種身份,連下賽場的資格都沒有,怎麽能博得貴族女子的歡心?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亭長,她們知道了都會嗤之以鼻的。


    嬰齊臉上有些嚴肅道,其實你真要有心,亭長又有什麽?高皇帝就是亭長出身,故京兆尹沈武以及現在的長信少府陳嘉也都是當過亭長的呢。


    戴牛訕訕道,那就要多靠主君提攜了。說著他躬身施了一禮,又四處看了看,對了,今天怎麽主母沒有來?


    她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嬰齊道,大概是懷孕的反應罷。


    恭喜主君,馬上有後嗣了。戴牛嘴巴上祝賀道,臉上卻閃現出一絲複雜的表情。我什麽時候去拜望主母罷,好久沒拜見過呢。


    嬰齊點了點頭,你想去拜見,隨時都可以的,反正我們都像一家人。


    戴牛掩飾不住豔羨的語氣,主君真是太有福了,官職這麽高,娶的主母又高貴又美貌。戴牛真是羨慕死了。


    旁邊的扶疏臉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刮了一下。戴牛訕訕地道,我隨口羨慕一下也不行啊。


    嬰齊笑道,其實這也不難,隻要你自己勤勉職事,不出什麽過錯,就一定會升遷,將來不知多少侯門大族會搶著和你結親呢。他嘴上說著這句話,眼睛突然發直,他看見賽場上一個男子正在縱馬奔馳,雖然隔得較遠,仍舊能看出那人的輪廓。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個輪廓,他的心又怦怦跳動了起來,怪不得,肯定……但他的腦子還沒有回過神來,不遠處的對話卻進入了他的耳朵,一個女子的聲音道,看,那位就是長公主的外夫罷?天啊,果然英俊非凡,名不虛傳。


    另外一人道,是啊,你以前沒見過罷。怪不得了,你來長安也沒多久。他也是剛從下郡調回長安的,據說長公主費了很大勁呢,大將軍以前一直都不許可的。


    哦,那是為什麽啊……不過算了,朝廷的事我們可別多議論,免得惹來麻煩,還是一心一意看他們賽馬罷,對了,今天你看上了哪位公子啊?


    嬰齊回頭望了一眼,見兩位盛裝的女子依偎在一起私語。他腦中這時已經明白了,她一定是丁外人帶她來的。這算怎麽回事?他記得兩年前,他的嶽父桑弘羊曾向他提起,上官桀曾經找過桑弘羊,希望禦史寺和丞相府發文,調豫章太守丞丁外人回長安。桑弘羊雖然鄙視像丁外人這樣的人,但礙於左將軍的麵子,也不好不允。誰知文書奏上皇帝,卻被尚書駁回,原來是霍光否決了這個調任文書。上官桀十分生氣,曾找霍光通融,也碰了一鼻子的灰。霍光還不客氣地數落他說京兆尹樊福被射殺的事情本應當窮治,礙於可能牽扯到長公主,皇帝不願意懲罰姊姊,也就算了。希望長公主慎修房帷,免得惹來群臣的閑話。蓋長公主聽了上官桀回報,雖然不悅,卻也無可奈何。況且她又接到丁外人的書信,說自己還想在豫章郡學習兩年吏治經驗,目前和召廣國關係融洽,如果現在回京,隻恐前功盡棄。蓋長公主一想也就罷了。現在事隔兩年,丁外人終於又調回長安。不過,他怎麽敢把妸君帶來?蓋主能容忍嗎?如果被發覺,妸君的下場會怎麽樣?他想到這裏,真是不寒而栗。


    多少天來,他腦中一直在想著這件事,也許因為他愛妸君刻骨,終究無法忘卻。而是她喚回了他對於家鄉的記憶,不管是慘烈的還是溫馨的。他是一個憶舊的人,有時完全是毫無道理。他還從箱中翻出了那柄勾踐劍,望著上麵灰色的菱形紋,一切都仿佛在夢裏。時間過得真快,霎時就五年過去了。他難道還想回豫章那個傷心的縣邑嗎?


    他沒想到還有更驚訝的事在後麵。這天清晨,他剛剛到廷尉府視事,屁股還沒坐穩。他的上司廷尉李種就笑嘻嘻地帶著一個人進來。嬰齊趕忙站起,不經意掃了一眼,心頭登時大震,比前幾日在茂陵看見丁外人和妸君的時候更甚。李種對他是一向客氣的,這時同樣親切地說,嬰君,我給你介紹一位同僚。這位乃是新任廷尉右監的閻樂成君,新近從下郡調上來的。說起來還是你的同鄉呢。閻君,你也是豫章縣的是吧?說不定你們早就認識呢。


    那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跪坐在榻席上,卑恭地笑道,認識認識,豈止是認識,臣和嬰君還是同裏的人呢,當時我們都住在青雲裏的。他又對著嬰齊稽首道,嬰君,別來無恙!


    嬰齊心中不知是什麽感覺,天,這老豎子真是陰魂不散,竟然尾隨我到長安來了,難道還想施什麽詭計害我不成?他腦中一瞬間想到嶽父,心中又安定了下來,是了,諒你現在也不能對我怎麽樣。難道你還鬥得過禦史寺麽?除非你是大將軍府的人。再說就算你是大將軍府上的,也不敢隨便對禦史大夫的女婿怎麽樣罷。


    李種喜道,你們果然認識,那就最好了。閻君非常能幹,當年在豫章郡的釣圻倉發現了傳說中的“衝靈武庫”,立下大功,被賜爵左庶長,拜為東海郡丞,才當了兩年又升職了,這次是東海郡上奏的“才能尤異”的官員,丞相府奏請皇帝,破例擢拔的。閻君吏事精練,率吏卒及時擊滅了臨淄縣鐵官的一次造反,那幫賊刑徒,竟敢趁著黑夜襲擊武庫,盜取了武庫強弩上千張,革車幾十乘,險些釀成大禍。若不是閻君勤於職事,夜半還在外麵巡邏,後果真不知會怎麽樣呢。


    關於閻樂成發現“衝靈武庫”的事,嬰齊也曾耳聞,當時還大吃了一驚呢。那個武庫本來是他首先發現的,但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麽心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向朝廷報告。天曉得閻樂成這老豎子怎麽也發現了那個隱秘的地方,也許他得到了扶疏當時失落的地圖。自從那次從山腹中出來後,扶疏就發現她從大父那裏偷來的地圖丟了,他們也曾試著尋找過,卻終於毫無所得。如果真是被閻樂成撿拾了去,那不知道能不能視為一種天意的象征。


    這時閻樂成再一次稽首,謙虛道,廷尉君過獎了,臣哪敢居功,不過是仗著皇帝陛下的威靈,翦滅了幾個蟊賊而已,就憑那幾個蟊賊,本來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李種讚道,閻君有功不居,實在難得。嬰君,以後閻君就和你一起坐曹治事,他將代替龔德華的位置。


    龔德華是原來的廷尉右監,前段時間突然暴病而亡,留下了這個空缺。


    嬰齊點頭道,謹遵廷尉君吩咐。


    李種笑著頷首,對閻樂成道,閻君,有關府中的事務,可以向嬰君請教。你們久不相見,估計有不少舊事可以暢談,我就不打擾了。


    他們倆看著李種出去。嬰齊感覺氣氛凝重,不知道說什麽好。倒是閻樂成打破了沉默,他謙恭地說,下走閻樂成問嬰君無恙!


    嬰齊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他沒想到閻樂成如此客氣,和當年在豫章縣截然兩樣。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他肯降心問候,自己又何必耿耿於懷呢?於是也直腰施禮,道,閻君別來無恙。


    閻樂成抬起頭來。三年不見,也不見他有歲月刻蝕的痕跡,反而顯現越來越健旺的樣子。這哪裏是當年豫章縣那個心廣體胖的富家翁,簡直成了一個標準的大漢文法吏,全身上下都收拾得非常熨帖。臉頰上原先鼓鼓的肉也不見了,線條陡然剛硬了起來,上唇和下巴上的髭須也顯得桀驁不馴,從這個人的外表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精神,好像他重新找到了一種新的生命方式。他正在進行著他人生的第二次選擇。


    嬰齊心裏暗暗驚訝。這時閻樂成又客氣地說,嬰君,下走狂悖,當年在豫章縣多有得罪之處。不敢望嬰君原諒,隻盼嬰君給下走一個機會,下走能夠聽任嬰君驅使,死亦不恨。


    嬰齊霎時心中大熱,言辭的力量是偉大的,就算他不完全相信閻樂成的話,又能怎麽樣呢?他聽到了這樣熱情懺悔的話語,至少它本身已經具備了將一個善良的人打動的能量,它裏麵包裹的是什麽暫時並不重要。嬰齊下意識地拱手,道,閻君能這樣說,齊就放心了。君當年縱使給齊帶來了什麽不便,也都是齊咎由自取。隻盼閻君這次能寬貸齊,不計較齊以前的過失,齊感激不盡。


    接下來他們互相交談著各自的經曆,當然免不了互相的吹捧。嬰齊知道了閻樂成在東海太守丞任上幹了兩年多,很快碰到機會率領吏卒擊破臨淄和山陽兩縣的鐵官刑徒,斬首數百級,以政績“尤異”升任廷尉右監,秩級從六百石升遷到千石。


    嬰齊有一刻很想問他,為什麽這麽大年紀,不好好待在家鄉過富家翁的生活,頤養天年,卻偏偏將家產散盡,到處奔走,來當這個官。當官總有追求罷?凡人最大的追求不過是封妻蔭子,而閻樂成惟一的兒子卻在征和四年自殺身亡。想到這裏,他不但不敢問,甚至有點不寒而栗,這個一臉謙卑的老頭子,不會是真的陰魂不散,來找自己複仇的罷?他剛才的謙卑也許並不是真心,而是一種策略。


    到了晚上,他把這個擔心講給桑緋聽。桑緋嘲笑他道,沒想到我的夫君竟然是如此膽小怕事的人,一個老頭子,都五十歲了,你還怕他幹什麽。他不過是個廷尉右監,秩級跟你相仿。也沒有背景,不過靠著殺了幾個刑徒獲得了一點獎賞。


    嬰齊被妻子說得有點不好意思,這個,也不是罷。對了,你這麽一說,我又想起來,他說話一直很平和,好像真是一位和煦的長者。可是當他說到攻擊臨淄和山陽鐵官斬首數百級的時候,突然話音變得重重的,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牙齒咬碎的聲音。


    桑緋噗哧又笑了一聲,好了,我的膽小的夫君。枉阿翁還屢次說你有才幹,現在這麽一點小事,卻讓你如驚弓之鳥。放心罷,有阿翁撐腰,就算大將軍也不敢隨便找你麻煩,何況一個小小的千石官。對了,收扶疏為妾侍的事你考慮得怎樣?


    你呀,真是皇帝不急宦官急。嬰齊親了親妻子的臉龐,我說過了,要給扶疏找個好的歸宿,絕不能讓她受委屈。


    我倒覺得她跟著我們反而不會受委屈,她已經啞了,哪個富家子弟會娶她?就算娶了,你又怎麽知道會真心待她?就算她受了委屈,連這委屈都說不出來。你別瞪我,我也是為自己考慮呢。她不會說話,就不會甜言蜜語跟我爭寵。我可不是什麽好心人哦。桑緋道。


    嬰齊吻住她的嘴唇,手在她身上摸索,想解她的腰帶。桑緋拉住他的手,低聲道,傅母說了,現在還不能,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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