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四年的春天,三月甲寅這一日。長安城中披紅掛彩,洋溢著一片喜慶的氣氛。東西兩市人流如織,不管是做生意的小販,還是買東西的百姓,一個個臉上都掛著興高采烈的神情。廚城門內兩側的長安廚官署聲音喧囂,牛車相望於道,絡繹不絕地穿越長安城街道,給未央宮和長樂宮送去牛羊魚等食品。這是往常除了新年祭祀時才有的盛況,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又在春日的長安城出現了。在章台街、夕陰街、槁街的兩側,萬頭攢動,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們,他們個個都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朝著未央宮的方向張望,臉上帶著渴盼的神色。原來今天是皇帝新婚的日子,大將軍博陸侯霍光的外孫女,也就是左將軍安陽侯上官桀的孫女、太仆上官安五歲的女兒要嫁給十二歲的皇帝,皇帝將親自駕車,帶著他的新娘在長安城主要街道繞行一圈。這是多麽難得的盛況啊!除了五十多年前,頭發斑白的老人曾經看過武皇帝新婚的勝景之外,長安人幾曾再次領略過皇家婚禮的氣派呢?


    夕陽給長安城投下了一片金色,已經將近下晡時分,皇帝的車駕還沒有出現,偶爾有十幾個甲士,簇擁著一個內廷官員來回向百姓宣告詔書,內容是因為慶祝皇帝新婚,大赦天下,賜天下百姓長子爵一級,女子五十戶牛酒。這詔書從今天朝暾籠罩著長安城開始,宣讀幾十遍了,已經引不起多少人的興趣,百姓們今天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觀賞一下皇帝和他新娘的容貌。比起天下其他城邑的人,長安人是比較博聞廣見的。他們都聽說過春秋時衛薑夫人初嫁到衛國時的盛彩,還會吟誦兩句那樣的詩。當然,新皇後才五歲的事實到底有點限製了他們的想像力,那個五歲的小孩大概不可能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神采罷?


    夕陰街西邊響起了雜遝的馬蹄聲,一大隊皮甲騎士騎馬稱娖而至,個個手中舉著長戟,戟頭下端的秘上連綴著一排排細密的羽飾,像一叢層疊盛開的鮮花那樣怒放。接著又是一隊玄甲騎士,深目高鼻,看上去不像大漢百姓。長安的百姓對之也司空見慣,知道這是屬國胡人的騎兵,大概因為今天的喜事,朝廷特意征發來炫耀皇家威風的。等到這隊騎兵過後,奔過來一長列的甲士,持戈執盾,分站在人群兩旁,將人群和街道隔開。然後才奔過來一輛六馬駕的安車,一個稚嫩的少年坐在馭手的位置上,兩手象征性地挽著韁繩。他頭上戴著皮弁,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顯得華貴莊重,衣服的肩頭部位繡著鮮紅的雲雷圖案。腰間挎著一柄玉具劍,目不斜視,神情淡然,頗符合帝王“不內顧,不親指”的禮節。他按轡徐行,馬軛上鑾鈴鏘鏘,他的身後坐著一位盛服的小女孩,頭上滿是琳琅的釵飾,身上也珠玉粲然,兩個眼睛卻是忍不住骨碌碌地偷窺街道兩旁,臉上逃脫不了頑童的神色。這馬車每行進十丈,街道邊隔幾丈站立迎候的官員就俯伏在地,高呼,皇帝陛下萬歲!繼而百姓們也一齊俯伏,跟著這位官員喊,皇帝陛下萬歲!


    當皇帝的車馬再次駛入未央宮之後,天色差不多已經黑了,透過未央宮北側的金馬門,可以看見燈籠的紅光像長龍一樣,沿著地勢級級上升,一直爬到未央宮前殿以及椒房殿的屋頂上,就連城外閑置的建章宮也燈火輝煌。這真是個奢靡的日子,光是賞賜就頒發了無數的金銀,長安的百姓都得到了官府頒賜的禮物,小販們被告知可以免去一個月的稅收。可是他們仍然有掩飾不住的失望,那是多麽瘦小的一個皇後啊,全然沒有他們想像中的貴族少女的風采,不要說什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了,她完全是一個孩子,遠遠沒有發育。雖然他們嘴巴上不敢公開說,可是神情都浮現在臉上,並不因為得了皇家頒賜的牛肉和美酒就格外寬貸,好像是自己犯了過錯。雖然,皇後的豐滿美貌與否,本來是和他們毫不相關的。


    此刻,在尚冠裏的禦史大夫府邸,桑弘羊和他的一雙兒女以及女婿嬰齊正在宴飲。桑弘羊也很疲累了,他今天也隨著皇帝的車駕巡行了一番,他的車排在霍光、上官桀、田千秋之後。在他心目中,這場婚姻簡直是個鬧劇,不是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和一個五歲的孩子結婚,這算個什麽事?他也知道,這不過是上官桀父子想取寵後宮的想法。如果有機會,誰又會不想呢?成為皇帝的嶽父,按照《春秋》的經義和漢家的規矩,就一定會封侯,皇帝是不能娶出身地位低的妻子的,那麽上官家就一門兩侯了。桑弘羊看著他們咧開大嘴笑得那麽燦爛,真是感到無比嫉妒。自己勞累了一輩子,可是連一絲封侯的希望也沒有呢,除非在有生之年能當上丞相。可是,有那個陰沉沉的小矮子霍光在上麵擋著,當上丞相似乎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呢。


    阿齊,你覺得今天皇帝新婚,百姓會有什麽看法?桑弘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


    嬰齊將酒爵放在幾案上,道,大人,我想天下的百姓今天一定很高興。這種不是節日的節日,不是經常能有幸碰上的。臣當年在豫章縣時,碰上皇帝大赦或者有什麽喜慶,縣廷會提前十天接到長安的文書。等到喜慶那天,縣廷的官吏到各個裏巡行,發放牛肉和美酒,鄉裏的百姓也不用幹活,兒童們到處喧鬧,鑼鼓喧闐,真是和新年一樣熱鬧呢。臣現在想起來,真是恍惚又回到了故鄉。


    桑遷笑道,嬰君,我自出生就一直在長安,真是難以想像下麵郡縣的場景,一定比長安好玩罷?


    桑緋在一旁笑道,哥哥你長這麽大了,還隻想著玩。須不知儒家最忌玩物喪誌麽?


    誰說儒家一切摒絕玩了?書上不是說:“不有博弈者乎?”可見下棋賭博之類儒家並不是禁止的。禮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也,真正的聖人,才不會像你這樣不近人情呢。桑遷不服氣道。


    桑弘羊道,你們這對傻瓜,在一起就知道鬥嘴皮子。他指著桑緋,特別是你,該向你丈夫學學什麽叫穩重。若說經術,阿齊也不比你遜色;而文法律令,尤其是你不具備的,所以阿齊才能夠不兩年就升任廷尉左監。這可不是我幫忙的。


    嬰齊謙虛道,大人這樣獎勉臣,臣真是慚愧無地。臣為人一向刻板,沒有什麽情趣,其實太委屈緋兒了。他這樣說著,眼睛朝桑緋望去。桑緋臉色緋紅,也回望著他,眼波流蕩,不盡旖旎之情。


    桑弘羊捋須笑道,你們小夫妻恩愛,老夫就放心了。緋兒已經懷了孩子,等孩子生下來,老夫也該告老致仕,那時正可以含飴弄孫,安享晚年。隻是希望在致仕之前,能為你們打好基礎,將來封侯有望,也可以傳給兒孫。為人父母者,樂豈不在此乎?


    嬰齊伏地,舉爵道,父母總是念念不忘兒孫,真是“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臣敢以此爵祝大人萬壽無疆。他將酒一飲而盡,繼續道,其實臣有一言敢告大人,傳給兒孫爵位,不如傳給兒孫才智。大人何必天天把封侯賜爵的事放在心上,說到底隻要能盡職王事,平安度日是最重要的。


    桑弘羊嗯了一聲,阿齊,你哪點都好,就是有一點我不大讚同。你性格中缺乏一點果敢。這點當年你的上司沈武就不錯,我是很欣賞他的。大丈夫活在世上,就應當拖青紆紫,青簡留名。否則豈不是酒囊飯袋,除了吃好喝好,和一般愚昧百姓沒有什麽區別了麽?


    嬰齊有點惶恐,道,大人所說甚是,以大人的才幹,為漢家奉公守職勤勞了一輩子,日後當然可以名登青史。隻是臣才能甚卑,就算努力,也絕不能達到那樣的高位。況且,臣曾為沈武的掾屬,深深敬服他的才能,可是為什麽他的才能最後反而促成了他的死亡。臣每當想起此事來,就不由得椎胸泣血。由此可見,勤勞進取,也未必是什麽有益的事罷。他說到這裏,又想起了當年抱著劉麗都四處找水井的場景。那才真是刻骨銘心,椎胸泣血。他耳邊似乎響起了一片莫名其妙的噪聲,四圍和天空都在眼前打旋。那是多麽無助的一種感覺啊,他多麽希望那場景不是真實的。然而它就是真實的。因了這個,這世界實在是一個沒有多大樂趣的世界。不要說不一定能名登青史,就算能又怎麽樣?人死了,難道真有靈魂能看到自己在人世間所努力的一切嗎?


    沈武的結局的確很慘,但也不能以此為借口,就不思進取啊。桑弘羊有點不高興了。


    桑緋見父親不悅,趕忙道,阿齊,還不趕快向阿翁賠罪。阿翁教導你,也是為了你好嘛。


    嬰齊趕忙身體前傾,伏席稽首道,臣自知錯了。萬望大人息怒!


    桑弘羊揮手道,罷了。阿齊,其實我當年招你為婿,也是看中你穩重可靠。我這個兒子不諳世事,我真怕他將來吃虧。以你的才幹,再加上謹慎,一定可以得當年沈武之利,而能免其憂。


    嬰齊不敢再發表異議,一直唯唯連聲。一直捱到酒闌宴散,大家皆回房歇息。推上門,桑緋柔聲埋怨嬰齊道,阿齊,你真刻板,我告訴你阿翁性子是一向剛硬的,我們做兒女的從來就不敢拂逆他呢。


    嬰齊環手抱過妻子,笑道,我說話其實也很委婉了,沒想到阿翁就不高興。皇帝也能聽得下勸諫,阿翁難道比皇帝還不容異議麽。好了,不說了行了罷。讓我摸摸你的肚子,看看我兒子會不會跳了。


    桑緋將她的臉貼在丈夫的脖子上,親吻了一下,低聲道,傅母說孩子還不到兩個月大,怎麽可能就會跳。她的頭埋進了嬰齊的胸前,呢喃道,不知道我們的兒子將來是什麽樣子,一定要好好教導,說不定將來位登公卿,封侯拜相,滿足阿翁的願望還要靠他呢。


    嬰齊將桑緋緊緊抱住,心裏有些羞愧,剛才自己還想著誰呢?想著劉麗都。自己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好像自己的靈魂在征和三年的那個秋天已經丟失了,丟在了趙何齊那陰沉沉的院子裏,丟在了血雨腥風的長安城。他有時實在控製不了自己,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去想那個秋天的事。他俯下頭,順著桑緋的脖子吻下去,一股女人的體香令他暈眩。他的身體起了反應,他現在特別需要妻子身體的撫慰。這是他的妻子,雖然他有時還會拿她來和妸君相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更愛的是誰,有時他隻能這樣寬慰自己,就算愛一個人的同時,思念別的女人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桑緋在他懷中掙紮,不行。傅母說了,前三個月我們不能睡在一起,我叫扶疏來侍候你罷。她是個好孩子。


    嬰齊低喘了一下,鬆開了妻子,那怎麽行。我不能這樣委屈她,她漂亮溫順,我們應該為她選一個好夫婿。


    桑緋曾經有一次提過讓丈夫納董扶疏為妾,這讓嬰齊有點啼笑皆非。他從未見過這樣不善妒忌的女子,以前在豫章縣,如果有哪個男子在外麵亂來,他妻子一定是鬧得昏天黑地,整個裏都雞犬不寧,最後隻能是宗族長老勸慰,裏長幹涉,才能平息。就算有錢人花錢買得起妾侍,嫡妻礙於大漢《戶律》,不敢公開表示反對,也一定找機會對買來的妾侍折磨淩辱,不知有多少妾侍就是這樣被她們的主婦折磨死的。而他嬰齊的妻子,竟然是這麽寬宏大度,也許儒術真如滄浪之水,將她的腦子整個清洗了一遍罷。


    阿齊,我知道你心地好,可是她一個啞巴,身份又是奴仆,怎麽可能讓人娶她為嫡妻。桑緋道。


    嗯,我知道。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做別人的妾侍,她是我從龍泉穀中帶出來的。我就不能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何況她現在變成了啞巴,也都是我害的。


    桑緋輕笑了一下,那你把她收為妾侍,她就不算受委屈了……龍泉穀真的很好玩嗎?什麽時候帶我去一下。豫章郡看來有不少好玩的地方,還有你上次說的大王潭,真有那麽美麽?真有仙人會駕鶴飛到那裏沐浴麽?


    大王潭固然美,畢竟還是大漢的屬縣。龍泉穀那——那可當真是人間仙境。嬰齊仰起頭,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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