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心,不,為什麽?如果這天上有明神在監臨著我們這些芸芸百姓,他就應該懲善罰惡,不讓我的兒子白白死去;如果這天上沒有明神,我一定要親手報仇,要讓他知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閻樂成像朗誦詩歌似的大叫了起來。


    丁外人靜靜地看著他咆哮,道,閻君,你清醒一點。出於對你的同情,我已經幫了你這次忙,以後的事你自己看著辦罷。不過,不是我打擊你,你要報這個仇,恐怕沒有任何希望了。他可是高升去了長安,他的嶽父是朝廷炙手可熱的禦史大夫。我現在倒是很為你擔心,如果他現在想對付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你一個小小的百石卒史,能拿人家怎麽樣呢?而禦史大夫要除掉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吏,簡直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麽容易。


    閻樂成一下子泄了氣。他暈頭暈腦地告了辭,連自己駕來的馬車都沒有乘,跌跌撞撞地往家裏走。他的車夫一時疏忽,沒有看見他從丁外人府中出來,還以為他一直在府中閑談。那車夫等到天黑快要宵禁時才知道主人早已經走了,趕忙駕車回家,閻樂成已經吩咐什麽人都不見,說他病了,要好好休息幾天。接著他就有近一個月沒有去太守府坐曹治事。


    等他病好了,再次去府中時。召廣國和丁外人都大吃了一驚,他們不約而同地說,閻君,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


    閻樂成的確麵容清減了一圈,但是他的精神反而看上去更加健旺,好像換了一個人。他回答道,下吏這些天一直在家裏思考,決心苦讀律令,勤於吏職,爭取能升遷到長安任職。


    召廣國和丁外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驚訝道,閻君想去長安任職,為什麽?難道要和嬰齊比試高下?


    閻樂成堅定地說,沒錯。


    沉寂了片刻,召廣國和丁外人同時發出一陣狂笑,你,你,你不是說夢話罷。你活了這麽一把年紀,還不明白?有些事都是天意,我等凡夫俗子,不能和天為敵。你都是快五十的人了,難道還能攀上做大將軍的女婿不成?不如趁著還有幾分氣力,買一座良宅,買幾個美妾,在家鄉快活地過完這一生算了。


    聽到他們的嘲笑,閻樂成火往上撞,見召廣國還有臉勸他買良宅美妾,心頭的怒火更是不可遏製。老子的錢都拿去賄賂了你們,你們卻這麽點小事也沒幫我辦成。現在我哪裏還有多少錢,就算我有,我能咽得下這口氣嗎?他差點要跺腳發作,但腦子究竟還不糊塗,知道自己的不滿如果讓他們看了出來,將會後患無窮。他強自按捺下怒火,拱手道,府君和守丞君說得是,也許犬子的不幸都是命運,下吏也不應該怨天尤人……下吏去辦公事了。


    二人看著他的背影,對視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閻樂成從此果真開始勤於吏事,天天鑽研律令。他的家產在這次和嬰齊的較量中十去了七八,他把一切的仇恨都化為了動力,雖然他也知道,就算他再勤勉,也未必能有多大的升遷機會。畢竟已經將近五十歲了,除非他像嬰齊那麽年輕,否則一切的辛苦都有可能是徒勞。雖然大漢也不是沒有人官職突然騰踴的情況,比如現任丞相田千秋,當他七老八十仍做著高廟寢郎那個二百石小吏的時候,恐怕自己也想不到單憑一封上書就立刻升為禦史大夫,繼而封侯拜相呢。但命運之神同樣光顧閻樂成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這點閻樂成也不是不知道。他能做的就是不去想這些,他怕自己一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就會墮入絕望和憤怒的深淵。而他沒料到,這時幸運之神真的來眷顧他了,冥冥之中他耳中聽到了幸運之神翅膀扇動的呼呼聲。


    這天他被太守府下派到望蔡縣去巡視,順便還要去監督一下釣圻倉的修建情況。自從去年的那場戰事,釣圻倉殘破不堪,豫章郡一直派遣了工匠在此修繕,並讓官吏隨時監督。閻樂成就是新一輪被派遣的官吏。


    忙完白天的公事之後,他正在油燈下苦讀著《蘭台令甲編》,幾隻老鼠囂張地在房屋的頂上出沒,咚咚作響。他在釣圻倉住的客舍遠沒有豫章縣的整潔,他被老鼠的吱吱聲打斷,心裏猛然湧起一陣淒苦,沒想到兩年過去,自己搞得家破人亡,而仇人卻在長安過著幸福的日子。他歎了一口氣,走到院外,月色如霜,鋪滿了院子。院子裏的大槐樹像傘一樣,形成一片黯淡的樹陰。


    他在院子裏來回踱步,悵然久之。正是百感交集的時候,隻聽院門咯吱一聲,他的家仆推門進來,看見閻樂成站在階上仰首望天,趕忙伏地問候道,主君這麽晚還沒安歇嗎?


    閻樂成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你又賭博去了罷?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賭癮太大,所以老婆拋棄你改嫁了別人,連兒子也不認你,跟你老婆走了。你難道沒有一點悔恨嗎?


    家仆尷尬地賠笑了兩聲,躬身道,主君罵得對,小人太不成器。不過像小人這樣卑賤的人,能幹得了什麽呢。平時也就這點愛好了,老婆不老婆的,既然丟了,小人也無法可想。小人就一輩子陪著主君,也覺得滿不錯的。


    閻樂成搖搖頭,知道他不可救藥,道,今天又輸了多少錢?要不要我給你添加點傭錢。


    主君能給小人添加傭錢,那小人當然感恩不盡。不過小人今天倒還真沒有輸,這幫工匠的賭博本領比小人可差得遠了。家仆竟然麵有得色。


    閻樂成冷笑道,老子才不給你加俸,有錢你不還是一樣賭掉了,寧願我幫你存一點,將來贈給你的兒子。你今天竟贏了,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倒說說看,今天贏了多少。


    家仆道,主君問起來,其實錢倒沒贏多少。對了,有個工匠輸了,拿不出錢,硬要給我個盒子做抵押,說有了錢再還我。我起初不肯,不過看他那個盒子倒真是做得精致,也許值一些錢,也就答應了。


    哦,閻樂成來了興趣,什麽盒子,拿來我看看。


    家仆受寵若驚,趕忙從身邊的口袋裏掏出一隻精致的木盒,雙手奉給閻樂成。閻樂成接過,捧在手裏,感覺沉甸甸的。家仆看了看閻樂成的臉色,補充道,主君,說來奇怪,這盒子雖然沉甸甸的,裏麵卻隻有一張絲帛澡巾,什麽也沒有,那澡巾上還畫得亂七八糟的。


    閻樂成借著月色觀看那盒子的色澤,知道是紫檀木雕刻的,他越發好奇,轉身疾步走近屋裏,在油燈下打開那個盒子,看見裏麵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帛,他展開來一看,隻見帛書的右下角鈐有一枚鮮紅的印章。閻樂成為吏多年,懂得篆書,認出是“長沙郡守”四個字,心裏覺得奇怪,大漢從來沒有設置什麽長沙郡,這幅帛書到底從哪裏來的?


    他再仔細研讀那幅帛書,隻見上麵畫得橫七豎八的,都是一些彎彎曲曲的線條,有的紅色,有的藍色,還有的地方用綠色畫著圓圈、方塊,大概是表示一些特殊符號。閻樂成大奇,抬起頭,看見家仆正垂手恭敬地站在身邊,忙對他道,輸給你盒子的那個人是誰,你快幫我把他叫來。


    家仆見主人臉色突然這麽鄭重,心中歡喜,覺得自己的地位在主人的心中大大提高了,趕忙應了一聲,主君,我這就去。說著撒腿跑了出去。閻樂成複埋頭研究帛書,猜想這是一幅地圖,他在縣廷為吏多年,雖然不直接管理圖籍,但究竟有些見識,也經常看見府中的佐史察看地圖,做記號,下達收賦稅的文書,對地圖的樣子再明白不過。隻是狐疑這幅地圖上沒有一個字,到底是哪裏的地圖呢?而且圖上標注的一些圓圈方塊是什麽意思呢?既然地圖藏在這麽精美的盒子裏,一定大有來頭。他的心情突然有些激動。


    正在凝想當中,院子裏傳來腳步聲,家仆果然帶回來一個中年的工匠。那工匠麵色黧黑,獐頭鼠目,大約是從沒這麽近見過官吏,見了閻樂成趕忙叩頭道,小人張健鬆拜見主君。


    閻樂成抬手道,罷了,這個盒子,你從哪裏偷來的?


    那工匠剛站起來,嚇得又撲通一聲跪下了,主君,小人一向本分,豈敢偷盜,這是小人修整釣圻倉的時候,在第三倉角落裏撿到的。似乎怕閻樂成不信,接著他又惶急地解釋撿到盒子的詳細經過。


    閻樂成靜靜聽他說完,嗯了一聲道,起來罷,我相信你了。這樣罷,這個盒子我很喜歡,你要多少錢?


    家仆忙插嘴道,他欠小人二百錢的賭債,諒他也沒錢贖,這個盒子就算是小人送給主君的。


    閻樂成道,這盒子做工精致,起碼值五百錢。這樣罷,明天到賬房給他領一千錢,我閻樂成喜歡什麽東西,是不會巧取豪奪的。


    那工匠喜出望外,千恩萬謝。閻樂成好半天才把他打發走。


    接著又撫慰誇獎了一番家仆,將他打發走,閻樂成才有空閑攤開那幅帛書仔細研究。他越發斷定這不但是一幅地圖,而且圖上繪製的地方就在豫章郡附近,憑著自己的直覺和“長沙郡守”四個字的印章,他意識到這幅地圖或許非同小可。多年的為吏生涯已經使他鍛煉出了敏銳的感覺和驚人的細心,他甚至隱隱覺得這幅地圖或許能給他帶來好運。他的睡意絲毫沒有了,坐在案前,將地圖翻過來覆過去研究了一夜,晨光熹微的時候,他心中豁然開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釣圻倉四周巡視,那幅地圖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中。他越來越明了,地圖上描繪的就是釣圻倉一帶的風貌。但是那地圖有些古怪,有一條很粗的線條好像在山腹中,如果說那線條是表示道路,山腹中為什麽會有道路?而且那線條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形符號,用一個暗綠色的圓圈表示,這種顏色再沒有在別的地方用過。它一定表示有重要的含義。但到底是什麽含義?閻樂成一連幾天就在釣圻倉的第三倉前遊蕩,苦苦思索,這會兒他站在候望台上發呆地張望,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我何不順著線條的指示搜索一番呢?


    想到這裏,他馬上循著小路到地圖上標明的山腹前仔細察看,這個地方長滿了樹和藤葛,他提著劍將那藤葛清除了一部分,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洞口,這是很多山上再平常不過的洞口,但是閻樂成心裏卻怦怦跳了起來。


    洞口不高,他很快攀了上去,裏麵是一條深邃的道路,漆黑漆黑的。閻樂成向來是個膽大的人,他用火石點燃了一根鬆枝,往裏走了幾步,發現深不可測,心裏一陣狂喜,那地圖畫的路線是存在的,山腹裏有一個通道,那個綠色的大圓圈標誌一定有什麽重大秘密。他從洞口爬下來,用茅草將洞口隱蔽好,決定好好準備一下,挑個合適的日子再來探險。


    在準備了幾天之後,他趁著休沐的閑暇,帶著大量蠟油,爬進了洞裏。他沒想到洞竟然那麽深,他感覺走了數裏,仍然沒有到達盡頭。其間他也有些恐懼,但究竟好奇心克服了一切,況且這條路線和圖上所標的線條完全吻合,既然前人已經探知在山腹中有這麽一條通道,而且在地圖上做了那麽清晰的標誌,那就說明沒有什麽難以預知的危險。尤為讓他暗生希冀的是,這條通道的前方也許會藏有什麽難以想像的財寶,那張不知什麽人繪製的地圖就是一張藏寶圖。想到這裏,希望的喜悅壓倒了一切。他想到此前自己為了給兒子報仇已經接近破產,如果能意外發現一筆財寶,不是又有了力量和嬰齊那豎子鬥嗎?他甚至想,看來天上真是有明神在監臨這人間世界的,明神們可憐我兒子的無辜慘死,特意賜一筆財富幫助我完成兒子的未了心願。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閻樂成奇怪地發現,這個通道裏麵竟然遺留有燃燒的鬆脂痕跡,而且這些痕跡看上去並不陳舊,這說明什麽?他的心突然一陣揪緊,這說明不久以前有人來過。天啊,那豈不是說明財寶很可能已經不在了嗎……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也不知多久,終於走到了盡頭。他麵前出現了一副碩大的石棺,那正是嬰齊等三個人不久前看見過的。


    閻樂成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舉起火把,湊近石棺仔細端詳,整個石窟裏死寂無聲,閻樂成一心都在意念中的財寶身上,殊無懼意。他發現石棺雖然是合上的,但有一條細細的裂紋橫貫了整個棺蓋,他不知道那是不久前被嬰齊砍裂的。他將火把找了一個地方插好,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搬開了半邊棺蓋,再接著打開一層木頭棺蓋,發現了已經成為兩具骨架的史祿夫婦。


    棺材裏並沒有多少值錢的陪葬品,閻樂成泄了氣,雖然從隨葬遺策中知道了墓主人的名字,但閻樂成並不是什麽風雅之士,他冒著危險,在山腹的洞庭中走了數裏,為的是財寶,而不是特意在這石棺前發什麽思古之幽情。


    他不甘心自己的失敗,頹喪地坐了一會兒,他又把地圖拿了出來,鋪在棺蓋上端詳,眼光中那些圖上的紅藍線條漸漸模糊了,他的腦子卻一片透亮。不,這副石棺絕對不是圖中用綠色所勾勒的那個重要符號,那個符號非常大,遠超過眼前這個墓室。在這墓室旁邊,一定還有一個有待於發現的奇跡。


    想到這裏,閻樂成跳了起來,循著墓室四處遊走,很快就發現一處有涼氣透出的石壁,他知道這就是通道。沒費多大的力氣,他就推開了堵住洞口的幾塊石頭,順利地爬了進去……天哪!一向耳聞的“衝靈武庫”,竟然在這裏,閻樂成手裏捧著史祿當年留下的兵器簿,腦子裏迷茫一片。就是它,原來它是秦朝的,隻不過一直活在大漢人們的傳說中。他意識到這個發現能給他帶來什麽,巨大的欣喜充盈了他的心胸,這比財寶帶給他的欣喜還要多,還要大,他決定馬上乘傳車趕回豫章縣,去向召廣國報告他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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