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郡還是老樣子,離開了三四個月,也沒看出任何變化,景物是死氣沉沉的,有無數的傷心凝固在上麵。召廣國和丁外人特意在鯉魚亭迎接,而且他們突然對嬰齊很客氣,讓他簡直無所適從。可是他能發現,他們身邊的閻樂成麵皮上仍是陰鬱的。


    他們在郡府的承樂樓上擺下筵席,慶祝嬰齊率領郡吏赴長安上計成功。凡是在豫章縣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參加了宴會。其中也包括縣令王廖。


    筵席上飲的是薄醪,因為武皇帝的喪事剛剛辦完,所以樓上到處仍是一片雪白,酒菜也非常清減。召廣國麵有戚容,先舉酒灑地,低沉著聲音道,我曾在元狩六年和太始四年兩次在長安被先帝接見,這次守職遠方,突然接到


    訃告,不勝悲傷。聽說先帝在五柞宮口授皇太子詔書,心情頗為鬱鬱,大概是看今上年少,不忍別離罷。嬰君在長安有幸見先帝最後一麵,不知情況到底如何?


    嬰齊曾在長安讀到那篇詔書,當時主事官吏到處曉告,書寫匾額,掛在長安的各亭、裏以及中都官的門闕上,那是一篇韻文,寫得非常淒惻,但是又不失皇家氣派,足見這位武皇帝實在有難得的才幹。詔書的全文,至今嬰齊猶能背誦。他對著召廣國施禮道,臣當時不在五柞宮,不過說起先帝的那封詔書,臣的確有很深的印象,開頭一句是“製詔皇太子:朕體不安,今將絕矣。與地合同,終不複起”……結尾說“蒼蒼之天不可以久視,茫茫之地不可以久履。道此絕矣”,實在很令我等臣下悲酸填臆啊!


    召廣國點點頭,的確如此,詔書送到之日,豫章郡也一片哀傷。君此去辛苦了,我以前不知道君吏事如此明敏,一直沒有重用君,萬勿為意。昨日聽掾吏講,桑大夫的辟除文書不日就將發到本郡。君將去長安一展鴻鵠之翼,可惜豫章地方褊小,實在不堪供君馳騁啊。他這句話是誠心誠意的,邊說他還邊望了閻樂成一眼,心道,你這老豎子屢次要我殺嬰君,現下他要去長安,而且要成為桑大夫的女婿,看你還惹不惹得起人家。總之我以後是解脫了。他看見閻樂成嗒然若喪的神情,心裏很是暢快。


    嬰齊道,臣到長安,也不過任一百石卒史而已,何談馳騁?


    王廖一直沉默,這時插話道,禦史寺的百石卒史,那畢竟就不一樣了,嬰君何必過謙。我早知道嬰君非池中之物,必將化而為鵬,展翅千裏的。


    丁外人笑道,是啊,嬰君何必過謙。說出這句話,他自己覺得舌尖淡淡的,這是一種什麽心理?也許是嫉妒。嫉妒這個年輕的小吏突然得到桑弘羊的欣賞,特別是聽說桑弘羊還有意納他為婿,他的嫉妒簡直洶湧澎湃。桑老頭子的女兒可是早有聲名啊,多少侯門子弟想去攀親,都折翅而還。桑弘羊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也不是輕易看得上誰的。他轉過臉去,一眼瞥見閻樂成。他看見閻樂成這時正斜眼偷偷望著嬰齊,滿臉都寫滿了仇恨。他心裏歎了一聲,心裏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酒筵一結束,嬰齊就要求去見董扶疏和戴牛。召廣國沒有拂逆他的要求,叫一個小吏領他去。戴牛被關在郡司空獄,這時是勞作的時間,他的頭發被剃得隻剩半寸,頸上和腳上戴著鐵鉗,正在和一群刑徒在場上夯土。嬰齊遙遙看著戴牛,不悅地說,府君答應我,隻要我肯去長安上計,就不將他們髡為刑徒,現在把他關在司空獄,天天和真正的刑徒在一起,這是怎麽回事?


    隨同來的小吏臉色驚惶,不知說什麽好。


    嬰齊不忍對他發火,緩和了語氣,請將戴君叫來,我在這裏等他。


    小吏匆匆出去。一會兒,戴牛進來了,見了嬰齊,又驚又喜。他的頭發淩亂,衣衫襤褸。嬰齊心中一陣難過。還沒等他說話,戴牛已經叫起來了,你可害苦我了,早知道我不出來了。他們天天把我關在這裏,飯都吃不飽。


    嬰齊見他的確瘦了不少,又想起董扶疏,心裏愈發惶急。他對小吏道,立即除下他的腳鉗,給他沐浴更衣,這個官奴我買下了。現在帶我去作室。


    董扶疏比戴牛的處境好一些,天天在室內跟著幾個老年女刑徒一起學習縫製甲胄。豫章是東南數郡的甲胄供應地,有專門的作坊做這些事。當她被幾個女刑徒領到堂上時,頭也不敢抬,身子簌簌發抖。嬰齊見她麵容雖然也清減了一些,但裝束還算幹淨,不禁鬆了口氣,笑道,扶疏,看看我是誰?


    董扶疏的身子顫了一下,迅疾抬起頭來,大喜過望,是嬰君嗎?她站起來,伸手想要擁抱嬰齊的樣子。但瞬間意識到了什麽,趕忙又複跪下道,嬰君,扶疏現在是刑徒,請恕扶疏剛才的無禮。


    嬰齊歎了一聲,沒想到你在外麵這幾個月,也跟我拘禮了。都是我的錯,我說過的,你該待在穀裏,外麵真的不好。


    董扶疏道,嬰君也後悔了麽?我知道,你的那位妸君真的很漂亮。我也知道,她……她另有了心上人了。


    嬰齊詫異道,你見過她麽?


    是的,我見過。董扶疏道,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就已經活不到見你了。


    嬰齊大為驚訝。董扶疏道,當時我被輸送到暴室,每天有數不清的衣服要洗。這倒還罷了,有些獄卒還老來調戲我,我痛苦不堪,每天想著一死了之,隻是盼見君一麵。幸虧後來妸君和她的心上人來看我,把我轉輸到作室,讓幾個老年女徒天天陪伴我,這才好多了。董扶疏說著,眼睫上掛著淚珠。


    嬰齊趨前幾步,抓著她的袖子,道,扶疏,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絕不再讓你受苦。


    董扶疏破涕為笑,她抬袖擦了擦眼淚,謝謝嬰君。其實的確,你雖然沒有她的心上人那麽美,可是我看你比任何人都順眼。


    嬰齊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不說這些了,現在我去見府君,今天你就可以搬到我家去。你和戴牛兩個都跟我回去。


    召廣國很爽快地答應了嬰齊的請求,以十萬錢的價格將董扶疏和戴牛賣給了嬰齊。這筆錢實際上是邴吉和桑弘羊的饋贈,大部分是送給他當路費


    的。如果不去這場長安,要一下子籌出十萬錢,完全不可能。好在他再次去長安,可以變賣部分家產,想來也足夠沿途的路費了。


    不幾日,禦史寺的辟除文書果然送達了,要求嬰齊辦完事立即出發,並下令郡守派出掾吏催促嬰齊上道。嬰齊每天收拾東西,還有些鄰裏長老來請去喝酒,以為餞行。嬰齊心情很複雜,當時他倒黴的時候,這些鄰裏大都幸災樂禍,現在見他發跡,嘴臉又不同了。嬰齊對這些鄰裏隻是虛與委蛇,但家鄉畢竟是家鄉,住了許多年,真要離開,免不了有一些傷感,他的父母和叔嬸等家族的人都葬在這個城邑,老宅中也留下了親人們一生的歡聲笑語。他行走在裏巷的道上,仰首一排排屋簷,想到這一次也許要徹底離開家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也許終身不再回來,眼睛又濕潤了。他又想起上次離開家鄉,那時是和沈武一起,一大堆人熱鬧非凡,心情是燦爛愉悅的。可是這次自己成了主角,孤零零的前途未卜,心中怎麽能不覺得淒涼。


    他不準備帶多少行李,隻有戴牛和董扶疏二人。他藏好券契,對他們說,到了長安,我就把這券契燒掉,你們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重新到縣廷登記為平民。現在我暫時還不能燒掉,否則你們一路上不方便。


    這兩個人一致說,不想當平民,寧願一輩子跟著嬰齊。嬰齊看他們的表情,想他們也許仍然不適應外麵的生活,甘願為奴仆,反而有個依靠。他想想自己本也不是個堅毅的人,當初和沈武一塊去長安心情愉悅,大概就是因為有個依靠吧。但是,以後再也不能這樣了,自己反而要照顧他們,而且要成為桑弘羊的女婿,那是絕對不能表現得有一絲畏懦的。


    臨走前,嬰齊接到了王廖的邀請,他不想去王廖住的南浦裏。那曾是他日日去的地方,而現在卻感到刺痛。雖然他偶爾會驕傲地想,我還有更好的去處,桑弘羊大夫也對我青睞有加。可是真正讓他再去南浦裏,他仍舊有些尷尬。他畢竟是個百石小吏,對縣令的麵子不好回駁。何況他當初在獄中的時候,王廖曾經來看他。他的勾踐劍也需要還給王廖,以前一直沒有機會理會這些瑣事,現在必須全部做個了結了。


    王廖的大堂景況如舊,那柄百煉鋼劍仍然懸在屋角的蘭錡上。當年他和妸君就在這裏賞劍,情境曆曆在目。王廖對他表示了恭賀之後,堅決不肯將勾踐劍收回。他懇切地說,嬰君,寶劍贈烈士,君才兼文武,此去長安,或者用得上它。放在我這裏,真是糟蹋了。


    這柄劍起碼價值千金,嬰齊怎麽肯要,兩人一直互相推托,直到妸君突然從堂後出現,才結束了他們這個局麵。


    嬰齊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心裏一震,隻聽她說,嬰君,家兄當初將此劍給你,君也接受得比較爽快,怎麽今天如此做婦人狀。


    嬰齊垂目道,當初和現在情況不同。


    妸君道,一直以為嬰君心胸寬廣,原來不過如此。


    嬰齊微微不悅,道,齊也算是一大丈夫,卻被婦人拋棄,本就不足以自存,心胸寬廣與否,又何必計慮。


    妸君默然,臉色比帷帳還白,原本豐滿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在強忍住什麽,眼眶裏波光粼粼,像要溢出堤岸。嬰齊看了看她,又有些過意不去,道,我說話不慎,得罪了,過去的事本不足提,萬請見諒。也謝謝你對董君的照顧。


    妸君背過臉去,好一會兒,轉過身來,輕歎了一聲,低聲道,嬰君,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此劍無論如何要請君收下,以備不時之需。最後求君一次,萬勿怨恨。


    嬰齊聽她語調懇切,若有隱憂,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他望望門外,天色不早,臣先請告退,明日臣一早出發,冀盼他年有幸再見。說著直腰站起身來。


    王廖也站起來,道,嬰君一路保重,明早我到鯉魚亭為君祖道送別。


    妸君道,嬰君且慢。明日告別,妾不能去長亭相送,今日妾為君琴歌一曲,聊代餞別。君請勿辭。


    說著她從侍女手上接過瑤琴,輕攏慢撚,琴聲琤琮,如咽似訴。嬰齊感覺心弦已被樂聲跳動,心中感歎,生於世間,如不得不死,惟一遺憾的恐怕就是再也不能聽到如此動人心魄的樂聲,如此樂聲,真是足以使人遺老忘死。


    隻聽得妸君歌道:


    皓皓上天,照八紘兮。


    知我悅君,因來即兮。


    抑既晤君,中心迷兮。


    天長地久,永弗頹兮。


    時乖命蹇,忽相失兮。


    徙倚不樂,安絕悲兮。


    邊唱邊彈,眼淚簌簌下落。


    嬰齊最後不知道怎麽回到家的。整夜,他都沉浸在那琴聲裏。他手裏一刻不離地捏著一個竹筒,那是妸君最後塞給他的。你到了路上再拆開。這是她最後叮囑她的一句話。


    鯉魚亭邊,召廣國等一幹人都來送別,那個討厭的閻樂成倒是沒有再出現。這讓嬰齊感到愉悅,他特別不喜歡閻樂成那雙仇恨的眼睛。


    王廖很動感情,拉住嬰齊的衣袖,涕淚數行下,道,初以為君在釣圻倉一役就魂靈飄散,上次見君突然回歸,不勝歡喜。可惜君今日又遠赴長安,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望君到了長安好自珍重,這是第二次長亭送君了。


    嬰齊心中也是難過,前幾個月上計去長安自是沒有什麽,因為畢竟不久就回來。但這次真的是無法預料歸期了。


    丁外人也趨前,舉酒道,王公此言差矣,《傳》不雲乎:“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嬰君此去長安,正是為了大展鴻圖。至如戀土保鄉,老死丘壟,亦複何益?冀盼他日和嬰君在長安相見。


    嬰齊一飲而盡,謝道,丁君所言甚是,希望長安相見,能再次得到丁君的教誨。


    這樣耽擱了好一會兒,終於車輪徐動,沿著驛道北行而去。戴牛很是興奮,感到重獲自由,又找回了在龍泉穀的輕鬆感覺。天氣非常燠熱,但一路上綠竹芊綿,山花爛漫,風景也讓他看之不盡。他當初在龍泉穀中,來來去去不過是十多裏的範圍,哪裏知道大漢天下的廣闊。董扶疏更是欣喜非常,一臉的笑意未歇,坐在嬰齊的身邊,不停地問這問那。到了沿途鄉亭歇宿,又趨前跑後,對嬰齊照顧備至。她在郡司空獄為刑徒數月,顯然比以前更懂得侍候人了,是現實教會了她這些,還是她內心的愛慕讓她樂此不疲?沿途經過一個個亭舍歇息,亭舍的小吏們看見嬰齊去長安赴任,還帶著個美貌奴仆,也都極為豔羨。


    嬰齊吃罷飯,找了個安靜的所在,剖開竹筒。妸君告訴他上了路再看,但董扶疏一直在身邊,他不方便。這樣的書信,也許隻適合一個人偷偷品味的。即便已經物是人非,但她畢竟是自己深愛過的人,他拆開書信時仍有一些激動。


    那是一張帛書,上麵寫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好像被水浸漬過,從內容推測,大概是邊寫邊落淚,滴在墨跡上所致。在書信中,妸君說當初聽到嬰齊的死訊,宛如夢寐,日日悲啼。後來兩個月,她偶然碰到丁外人,逐漸被丁外人成熟的風姿和殷勤所吸引。丁外人在長安酒筵上習熟的禮節在豫章郡的


    人看來是那麽的與眾不同,他迷惑了豫章郡的大部分女子,她們都私下為他傾倒。她得承認,她跟他在一起也有過快樂。但是她逐漸知道,他永不可能娶她。雖然他現在仍不曾承認這一點。他聽到鄂邑蓋公主剛剛得到長公主的尊號,而且增加了湯沐邑的戶數,欣喜若狂,數日不能安寢。長公主的地位越高,他就越不可能離開長公主。他永不是一個能自立的男人。


    嬰齊不知道妸君為什麽給他寫這些,她昨日在彈琴中所唱的歌中,好像展示了她的悔恨,原來到底是自己猜錯了。他氣咻咻地將信摔在地上,忽又想,自己既然早已接受了這事實,而且即將有公侯的嬌女相伴,又何必生氣,於是忍不住撿起來。帛書的背麵幾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上麵寫的是:


    出郡境,勿經白沙亭。前日閻樂成來,與外人密語,其中頗言及君名,又屢屢雲白沙亭外樹林,疑有奸,然卒莫能定。行他驛道可也,千萬珍重。切切!


    他一看之下,心中大驚。妸君雖對我始亂終棄,卻關懷不減,就為了這個,我又何必對她怨恨。隻是那該死的閻樂成,還敢再算計我。是了,他知道在豫章境內殺我,會累及召廣國,一旦禦史寺的文書下傳郡府,要求窮治,那都脫不了幹係。隻好出境了再來對付。但是他為什麽會跟丁外人商量呢?難道丁外人也想要我死?在他麵前,我已經是這樣一個失敗的人了,他為什麽還要對付我?嬰齊這樣想著,一怒之下,拔劍斫地。不過眼前卻似乎沒有別的辦法,隻有避開他們,他日尋得機會再來報複。


    他當即下令,沿著南郡馳道走。禦者為難道,如果走南郡官道,起碼要多走三天,禦史寺文書催促緊迫,嬰君又何故改道?


    嬰齊不悅道,聽我的命令,休得囉嗦。


    禦者此前幾乎未曾見嬰齊發過脾氣,現在瞧他臉色這麽難看,也不敢多嘴。當下轉過馬頭,沿著南郡馳道駛去。


    這樣走了二三日,前麵遙遙可望見一片綿延的山口。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兩旁的樹林和草地都鍍上了一層金光。馬車正是微微上坡的樣子,等禦者的視角剛看到地平線,就發現迎麵有五騎馬,緩緩迎了上來。他們背上都背著一個包裹,衣服也穿得非常整齊,看上去頗為精幹。


    是豫章郡的嬰齊君嗎?其中一個人止住了馬,在馬上躬身施禮。


    禦者看他麵相和善,舉止恭敬有禮,早就回答了一聲,正是,嬰君現正在


    車中,諸位可是嬰君的故人?


    那個人和周圍幾個騎者相望了一下,笑道,正是故人,特意遠道相迎。說著反手一抓,從背後包裹中抽出一柄環首長刀,寒光閃閃。其他幾個人也紛紛反手,轉眼之間,這五個人每人手中都捏著一柄長刀。中間那人微微示意了一下,最左邊的一個漢子催動坐騎,揚起刀就向馬車衝來。


    禦者臉色大變,一時間呆了。眨眼之間,那漢子奔到眼前,長刀一閃,禦者人頭已經飛了出去,熱熱的血濺了馬一身。兩匹馬似乎也察覺到沒有人駕駛,嘶鳴了一聲,發蹄狂奔。


    嬰齊聽得禦者慘呼,知道不妙。車廂繼而劇烈顛簸,他趕忙坐到禦者的位置,勒住韁繩。馬車慢慢停止,他回首一望,那五騎已經追上。


    嬰齊腦中再不思慮,拔劍一劍斬去,將馬車車轅斬斷,飛身一跳,上了一匹馬。吩咐戴牛道,保護扶疏。說著,他兩腿一夾,馬呼嘯奔出。他當年在京兆任職,新豐縣有專門的馬官,他經常在休沐日去和北軍騎士學習騎射,對於騎術和射術,比一般內郡的人可精通得多了。


    他的馬和剛才殺人的漢子所騎的馬像風一樣相擦掠過。嬰齊圈馬回頭,隻見剛才那人軟軟地從馬上栽了下來,在地上淒厲地嚎叫兩聲就死去了。他的一條臂膀連帶半邊胸脯都已被卸下,血淋淋地掉在幾百步遠,也就是剛剛兩馬相交的地方。原來剛才嬰齊一劍斬去,那人舉刀來格,他的刀哪裏擋得住勾踐劍的鋒利,嬰齊隻覺得如切瓜一般,一劈到底,接著一陣血霧隨風飄散,罩住了他的臉。


    另外四人見狀,大為驚恐,齊聲低吼了起來。嬰齊抬袖擦了擦臉上的血,大聲道,我乃長安禦史寺辟除的官吏,正要上京赴職。諸位敢截殺漢朝官吏,不怕滅族嗎?


    那四人麵麵相覷,其中一個道,我隻管收錢,替人辦事,管你什麽漢朝官吏不漢朝官吏。今天這事辦不成,我們兄弟幾個以後就接不到活了,隻有張口接西北風吃。


    嬰齊道,也罷,敢問是誰讓諸位來刺殺我,也好讓我死個瞑目。


    那人道,你身為小吏,豈能不懂點我們的規矩。盜亦有道,我雖然幹這個行當,卻也不是毫無準則的人。


    嬰齊仰天長笑,喝道,也好,要取嬰齊的人頭,諸位就請上來罷。


    那領頭的漢子望著嬰齊手上的劍,道,其實我們也無意取嬰君的人頭,嬰君如果肯用劍在自己臉上劃幾道傷痕,我們幾個也就自行告退。


    他身旁的一個漢子急了,阿兄,這豎子殺了我們的老五,豈能饒他性命!


    領頭的漢子一抬手,冷然道,那是以後的事。這次是人家雇我們辦事,自然一定要首先達到雇主要求,難道讓同儕笑我們不懂規矩嗎?他眼中充滿憤怒,當然,下次再見到這豎子,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嬰齊怒極,仰天長笑,道,閻樂成這老豎子好不陰險,竟然使出了這樣的壞心。


    原來律令規定,如果官吏被人割毀麵容,隻能終身禁錮,不能做官。這就像以前凡是處以黥刑或者刖刑的人,隻能輸送在“隱官”當刑徒一樣。因為一個傷殘者,是不合適讓別人見到的,否則勢必嚇到別人。好在文皇帝時,逐漸廢除了刖足黥麵等肉刑,輸送“隱官”的罪犯就少得多了,官府再也不用有專門的地方來安置這些受了肉刑的囚犯。平民毀容猶且不讓出來見人,毀容者想當官,那更是癡心妄想了。


    那領頭的漢子咦了一聲,顯得很驚訝,道,你知道閻——別囉嗦了,決定了沒有?是你自己動手,還是讓我們幫忙?


    嬰齊冷笑,舉劍道,大漢的官吏豈能受賊人挾製,放馬過來罷。


    領頭的漢子對身側的漢子點頭示意,你上。他說。


    那漢子本能地縮了縮脖子,望了望不遠處地下血肉模糊的屍體,有些遲疑,但對老大的話又顯然不敢違抗,隻好虛張聲勢,大喝了一聲,那就讓阿翁我親自動手了。說著,左手攬轡,右手揚刀,縱馬向嬰齊衝來。


    嬰齊待他將到,勒馬斜斜地竄出數步,身子一矮,伏在馬背上,躲過他的刀刃橫劈,反手一劍,正劃在那漢子的腰間。那漢子本來身披皮甲,圍在腰間的背腹甲還頗為厚實,不過沒有擋住勾踐劍的鋒刃,當即皮甲綻開,連帶脊椎也被劍鋒劃斷,他的上半個身子失去了支撐,僵直地向前撲在馬背上,在蹄聲中猶能清楚聽到他脊椎骨骼折斷的哢嚓聲,繼而腸子和內髒沿著馬奔跑的軌跡,一路灑了過去,與此相伴的還有他那一路揮灑過去的哀嚎,聽得人毛骨悚然。


    他剩下的三個同夥臉色大變,撥轉馬頭,往後方瘋狂馳逐。嬰齊鬆了一口氣,不敢也無意追趕,對方畢竟還是三個彪形大漢,而剛才自己隻是僥幸靠著寶劍的威力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這時暗歎,若不是帶上此劍,恐怕剛才真的我命休矣了。他現在相信不是妸君欺騙了他,而是妸君自己也被丁外人一夥騙了。他圈馬回頭,向自己的車馳去。隻見戴牛已經握著一張弩弓,大踏步地跑來,大聲道,主君,有賊人嗎?啊,跑哪去了,你臉上好多血。


    嬰齊道,是閻樂成那老豎子派來刺殺我的。唉,真是陰魂不散,我幾次三番險些被他害死。說著跳下馬,一屁股坐在地下斷成兩截的車轅上。


    董扶疏忙上去,蹲在他麵前,幫他細細擦臉上的血跡,一邊擦,一邊道,主君,聽說你當年為了爭你心愛的那個她,殺了閻樂成的獨生兒子,所以閻樂成死活要找你報仇,是嗎?


    嬰齊有點不好意思,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是一場意外。其實他是自殺的,我隻是射穿了他的發髻,使得他頭發散亂。他一氣之下就自刎了。


    董扶疏道,射穿發髻就自殺,他的火氣這麽大?


    嬰齊搖搖頭道,你在穀中長大,自然不知道。我們漢人最講究尊嚴,被人剪掉頭發或者發髻散亂都是奇恥大辱。所以戴牛當時被輸入郡司空獄做刑徒時,也是被髡短了頭發。閻樂成當時官為豫章縣西鄉嗇夫,他兒子一向也被人尊敬,那次在眾人廣座之中被我射亂發髻,自己一時想不開就自殺了。那的確是我的錯,我不想否認。雖然我並不想那樣做,生命真是太脆弱了,刹那間便將永埋幽冥,過那杳杳長暮的日子。


    是啊,董扶疏也歎道,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待在穀中的好。她顯得有些出神,低聲道,主君,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能不能回到龍泉穀,把我葬到言跳潭邊,也就是你當年日日舞劍的地方。那樣我會很歡喜,比現在還歡喜。


    嬰齊見她臉色緋紅,眉目優美,望著自己呆呆出神,心底不由得浮起一陣波瀾。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道,扶疏,別這麽悲觀—不說這些了。現在很慘,車轅被我斬斷,這車沒法用了,我們怎麽出發?


    戴牛插嘴道,也好辦,我們有兩匹駕車的馬,我和扶疏騎一匹,你一人騎一匹,也可以走。


    董扶疏回過神來,急道,戴牛你看看你自己,有多麽胖,就算一個人騎一匹馬,馬也被你壓死了。


    戴牛笑道,我有那麽胖嗎。好罷,那你和主君一塊騎一匹,這下總滿意了罷。


    董扶疏臉色又紅了,我沒這麽說……


    好了,嬰齊打斷道,不要吵。你們一人騎一匹,我暫且步行。到了前麵的亭部,看看能不能買到一輛軺車。我們省點吃喝的費用也足夠了。


    戴牛道,那怎麽行,當然是主君你騎馬,我步行。


    嬰齊張嘴正要說話,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大變:是不是他們又回來了,別說話。


    兩人見他神情嚴肅,趕忙閉了嘴,傾耳細聽,感覺不遠處的前方隱隱傳來馬蹄的聲音,越來越近,而且立刻就要到眼前。嬰齊站起身,回首一瞥,大叫不好,隻聽得弓弦錚錚作響,幾枝羽箭疾飛而至,嬰齊還不及撲倒,腿上已經中了一箭。董扶疏也立刻發出一聲哀鳴,往後栽倒,她脖子上中了一箭,箭羽猶自在她嘴唇上方不停地顫動。隻有戴牛側身躲過,他趕忙縱身跳進了車廂,隨即幾枝羽箭也射入了車廂,車廂裏發出幾聲慘呼,想是戴牛也已中箭。


    嬰齊忍住疼痛,定睛一看,三匹馬繞著他不停地飛奔,正是剛才逃走的三個刺客。他們見嬰齊已經沒有反抗能力,慢慢圈馬停住,他們的刀現在掛於腰間,每人手中挽著一張弓,搭箭持滿,瞄準嬰齊等三人。領頭的那個漢子道,用你剛才那劍在自己臉上劃幾道,再扔過來,我們照樣遵守諾言,免你一死。否則我們也不講什麽道義了。


    嬰齊心裏好生悔恨,剛才自己太粗心大意了,自己為吏多年,應該想到,待在和賊盜交手的原地方不動而沒有任何外援是危險的。


    嬰齊轉眼,望著董扶疏躺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心裏一陣巨大的刺痛。她死了,都因為我無可救藥的愚蠢。這麽好的一個女子……我本不該帶她出穀,本來她自己會生活得很快樂。他簡直不敢回溯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想起了她剛才對他說的話,如果她死了,希望他能再回龍泉穀,將她葬到言跳潭邊,那裏寧靜,沒有旁人打擾,甚至千百年來,也隻有她一個人躺在那裏,她可以日日注目他天天舞劍的地方。可這個願望剛剛才說完,她果真就遭了厄運。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真能一語成讖?他淚如泉湧,簡直想嚎哭一場心裏才會痛快。


    那三人見他滿臉是淚,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冷笑道,沒想到這豎子現在軟成這樣,剛才殺了我們兩個兄弟,我還以為他硬得很呢。


    另一個怒道,大丈夫哭管什麽用,有本事再來跟我們打一場,否則就揮劍自殘罷,免得我們兄弟動手。


    嬰齊仍舊自顧飲泣。那第三個刺客,可能是他們的頭領,他不耐煩了,道,我數到十下,你自己再不動手,我就射你的麵目了。說著他高聲叫道,一。


    空氣非常凝重,嬰齊握緊了劍柄,積蓄著力量,準備等那賊數到九,就發言認輸,說願意自殘麵目,誘騙得他們放鬆警惕後,然後出其不意一劍擲去,如果能擲殺一個,就算是賺了。如果擲空,也隻有等著被射殺,無法可想。雖然幾乎隻有被射殺的命運,但他絕對做不到真的自殘毀容。


    他正閉目等著那一刻到來,突然身旁不遠處的那軺車的車廂開了,迅疾


    跳出一個人影。那三個坐在馬上的刺客一驚,幾乎是本能地齊齊張弓射去,卻聽得沉悶的噗噗噗三聲,三枝箭矢全部射在一塊木板上。接著這個人影就叫道,主君,我來救你。原來是戴牛,他剛才躺在車中慘呼,其實是使詐,那開頭的幾箭其實並沒有射中他。他躺在車廂中,暗暗將車廂墊底的木板拆下,舉著它作為盾牌,跳了出來。


    嬰齊來不及多想,手中勾踐劍呼的一聲向中間那賊首擲去,那賊的第二枝箭剛抽出箭壺,還沒來得及搭上弓弦,勾踐劍已經挾著風雷之聲,穿透了他的前胸,他長聲慘呼了一聲,倒撞下馬,立刻斃命。


    其餘兩賊大驚,兩箭齊發,向嬰齊射來。這時戴牛早躍到嬰齊身前,用木板再次擋住這兩箭,然後往後塞給嬰齊弩弓,主君,你也射他們。他說。那就是劉麗都用過的小弩,嬰齊先前放在車廂中。戴牛早在嬰齊殺死前兩個刺客的時候,已經將三枝箭矢裝好在弩槽中,隻要瞄準擊發就行了。他自己雖有膂力,射術卻是一般,所以沒有動手。


    嬰齊大喜,抓過弩弓,食指扣住懸刀,四顧環視。那兩賊見正麵有木板擋住,早策馬分從兩側繞行。嬰齊拉住戴牛,迅疾撲倒在車廂一側。這樣背倚車廂,隻需照看一麵,免得腹背受敵。緊接著,他食指扣動。隨著小矢急速飛出,一個在他們身前的刺客咽喉中矢,撲通一聲栽下馬來。


    剩下最後一個刺客這回嚇破了膽,撥轉馬頭,向相反方向馳去,嬰齊趕忙跳出車廂的遮蔽,向他背影再發一矢。可惜那刺客的乘馬足力甚佳,這片刻的工夫已經遠去,小弩的力量不足,半途落下,沒有射中。嬰齊眼睜睜看著他逃走。


    嬰齊一拳砸在地上,道,跑了一個,隻怕又會叫人來,我們趕快轉移個地方。他咬牙拔下小腿上的箭矢,那箭的箭鏃帶著倒鉤,扯出大片皮肉,疼得他齜牙咧嘴。這時戴牛在那邊嚷道,主君,扶疏她……她死了。他滿是橫肉的臉上,淚水縱橫。董扶疏是他自小一起在穀中的鄰居,又一同出穀,簡直就算是惟一的親人,這時卻一瞑不醒,叫他如何能不傷心?更何況他還一直暗戀著她。


    嬰齊也心如刀絞,一瘸一拐地撲過去,跪在董扶疏的身前。她臉色慘白,便是日日鮮潤的紅唇也失了血色。嬰齊這時的悲傷恐怕僅次於當時看著劉麗都自殺前的慘狀了,他喉頭發出謔謔的聲音,不知道痛苦得想說什麽,下意識地握著董扶疏的手,這一摸之下心中一顫,他發現她的手腕還有微弱的脈搏。他立刻湊上前仔細看她脖子上的箭傷。箭似乎沒有正射入喉


    管,因為流血並不多。他腦子裏這時隻有一個念頭,扶疏還有救,扶疏還有救,得趕快找個妥善的地方,幫她清理傷口。他包裹中還藏有劉麗都的一些舊物,那是當年沈武給他的。其中就有一些效果極好的創藥,作為廣陵王的翁主,王宮中所藏的皇帝所賜的良藥,有不少被她帶出了宮外。他想也許這些藥可以救她。


    他們兩個人跌跌撞撞地抬起董扶疏,因為不敢讓她顛簸,他們索性將她放在木板上,想就近抬到一個亭舍去。嬰齊估計了一下,按照大漢十裏設一亭舍的慣例,前麵不到兩裏的地方應該有另一處亭舍,現在關鍵的是要快速轉移。


    他們抬起董扶疏,一隻手還各牽著一匹馬往前走,才走得兩步,聽得不遠處馬蹄聲又急促地響了起來,聽聲音大概有二三十騎。嬰齊大驚,難道他們這麽快就回來了,而且叫了這麽多救兵,簡直是匪夷所思。現在天下馬價極貴,近年來屢屢邊戰,內郡馬匹更是奇缺,每年要上書長安丞相府,要求在關中買馬,都有數額。如果這些盜賊竟結成了這樣一支騎隊,那南郡的治安也未免太亂了。他這樣想著,弩箭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那幾十騎很快就馳到了眼前。嬰齊遠遠望見他們的服飾,心中大喜,趕忙從腰中掏出禦史寺文書,舉起來狂叫道,我是禦史寺新辟除的卒史嬰齊,剛才碰到群盜,請諸君救我。


    今天是南郡太守焦滅胡外出巡視的日子,這個人素來喜歡講排場,一旦出門總是騎士夾道,隨從如雲,根本就不像個巡視的樣子。他們這支隊伍剛走到野驢亭部,迎麵一騎瘋狂奔來,上麵坐著一位中年漢子,手中挾著弓,滿臉驚惶,見了隊伍,拉轉馬頭想要躲避。前驅的佐史早就望見,立即喝令將這人截住。他們這些官吏,往常就是在街巷遇見遊蕩少年拿著兵器也要教訓盤問的,何況是在野外看見人這樣驚惶,難保沒有奸事。


    幾個騎士馳馬衝上,將這人生擒,自然免不了有一陣拳打腳踢。這人開始還死硬,最後還是扛不住了,隻好招供。焦滅胡聽說他們被派去刺殺漢朝官吏,勃然大怒。尋常搶劫殺人的事發生在他的轄區,也是個極大的汙點,何況是朝廷官吏受到刺殺。他立即命令騎士趕快順道去尋找。


    騎士們沒行多遠,就碰到嬰齊三人。聽到嬰齊是禦史大夫寺辟除的官吏,他們都有些尊敬,趕忙叫來車,將董扶疏載到野驢亭舍,並讓隨侍醫師拔出她喉頭的箭。幸好那箭隔著老遠發射,賊人的弓力也不強,射入不深。醫師給她清除了創口,麵有憂色,對嬰齊道,唉,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嬰齊急道,敢問醫師先生,此話怎講?


    醫師道,君的這位侍妾真是天幸,箭矢射入處不在要害,不過半月,傷口應該可以痊愈,但箭傷畢竟入喉,有可能使她從此喑啞,我十年前曾經診過類似的一例。唉,真是可惜了。


    嬰齊歎了口氣,性命無恙,就已經算是天幸了。至於喑啞,唉……


    他心下稍安,匆匆去拜見焦滅胡。焦滅胡慚愧地說,都是我郡治理不善,驚嚇了嬰君,希望嬰君萬勿見怪。


    嬰齊見他客氣,倒不好意思了,區區蟊賊,哪個郡縣都免不了有,府君何必自責?況且托府君威靈,總算沒讓他們得逞,臣應該拜謝府君才是。


    焦滅胡蹙眉道,嬰君這樣說,我更加過意不去了。還望嬰君將來到了長安,在桑大夫麵前為我美言幾句。要是桑大夫知道嬰君在南郡境內險些遇害,那我真是萬死莫贖啊。


    嬰齊恍然,原來他擔心的是這個。他趕忙勸慰道,臣這次不過被禦史寺辟除為百石的小官,何足以動搖桑大夫的意誌。府君再這樣說,臣就慚愧無地了。


    不然,焦滅胡搖搖頭。自從新年上計之後,天下誰人還敢說嬰君僅僅是個百石小吏,我南郡的上計吏回來,都豔稱嬰君在丞相府對狀為第一。桑大夫也有意招納君為婿,君又何必自謙。


    嬰齊臉紅了一霎,道,府君放心,臣得蒙君救助,沒齒不忘。況且這幾個賊是仇家派遣,從豫章郡跟蹤而來,其實完全和南郡治安沒有什麽關係。臣在桑大夫麵前自有分寸。


    焦滅胡臉上露出喜色,道,久聞嬰君忠厚,有才幹而不自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嬰齊心中暗歎,桑弘羊大夫勢力真是不同尋常,竟讓一個二千石的郡守對他如此忌憚。他雖然才能卓異,卻不懂得謙和自守,知足常樂,也難怪孝武皇帝臨死也不給他封侯。自己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勸他,做官一味的讓人畏懼究竟不是久長之策。當年沈武君猝然夭折,焉知不是太得理不饒人的緣故。


    焦滅胡見嬰齊沉默,繼續道,君剛才說有仇家跟蹤而至,敢問君的仇家為何人。他不等嬰齊回答,轉頭道,快快將那擒獲的賊人給我押上來,本府要親自審問,看看是什麽人派遣的,敢於刺殺我嬰君。他的話語中對嬰齊顯得好不親熱。


    遵命。一個佐史匆匆跑出去。


    嬰齊道,我在豫章郡得罪過一個人,叫閻樂成。


    哦,那是個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敢派刺客殺君。焦滅胡奇怪地說。


    他原為豫章郡西鄉嗇夫,後升百石卒史,本郡召太守很器重他。於是嬰齊把自己和閻樂成之間的恩怨糾葛簡單述說了一遍。


    焦滅胡歎道,嬰君的叔父也真是太冤了。換到現在,那閻樂成就算想公報私仇,又怎麽可能。嬰齊點頭,知道這話不假。原來新皇帝即位,大將軍霍光已經連下詔書,減輕徭役賦稅,與民休息。當時嬰慶忌抱怨賦役繁重,鬧得全縣雞飛狗跳的話,如果現在告上長安,尚書也不會再受理。焦滅胡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他這次派人刺殺嬰君,卻是犯了大罪,一定要判棄市。那是罪有應得,來人,賊盜怎麽還沒押上來?


    他身邊的那個佐史忙伏地請罪,府君,那賊盜不經打,剛才中了騎士們幾下拳腳,已經斃命了。


    焦滅胡拍案怒道,你們怎麽辦事的,雖然那賊盜是死罪,但不經過鞫問就遽爾打死,卻是違背了律令。你馬上將那幾個肇事者係捕,該當處罰的一定不能手軟。


    嬰齊雖然也頗為失望,但也不想為了這個連累別人,趕忙勸解。好一會兒,焦滅胡才消了怒氣,道,你們現在斷了線索,讓嬰君沒有證據劾奏仇家,真是氣死我也。


    佐史伏地不起,道,據騎士說,這人一口江夏郡口音,不像是豫章來的。


    焦滅胡臉朝著嬰齊,一臉茫然,嘴裏說,可以肯定嗎?


    那佐史道,有個獄史從小生長在江夏郡,他說千真萬確。


    嬰齊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猜錯了。有勞諸君。


    他和戴牛在南郡江陵縣太守府邸住了十多天。董扶疏的頸傷漸漸痊愈,但也的確如那醫師所言,她沒有再說出一句話。她看到嬰齊坐在床邊,總是想要說點什麽,但喉間隻能發出嘶啞的氣流聲,憋得她臉色通紅。最後她哭得昏天黑地,她知道自己成了啞巴。


    嬰齊也隻能拍著她的肩膀歎氣,扶疏,都是我害的你,不知怎麽樣才能彌補。


    董扶疏哭完,擦擦眼淚,讓戴牛拿來筆墨,在木牘上用毛筆寫道,希望主君你不會嫌棄我在你身邊。


    嬰齊抓過她的手,握著毛筆在下麵繼續寫道,永遠不會。


    董扶疏自己握筆繼續寫道,禍兮福之所倚。看來我要感謝那個射傷我的


    人。


    嬰齊莫名其妙,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頗為感動:她被箭傷致啞,一時傷


    心過後,反而歡喜感激,那自然是因為我剛才對她比尋常好的緣故。這女子


    對自己真是一往情深,才會將傷殘看作幸福,全然不想因為傷殘或許想得到


    的會更加得不到,而自己又怎麽對得起她。他不由得感慨不已。


    三個人又在太守府盤桓了幾日,關於那些刺客的線索一點也沒有查出。


    嬰齊知道也無希望,他有時想起扶疏被他們害得喑啞,就憤怒萬分。但心情平靜的時候,又覺得事已至此,殺死閻樂成報仇也未必有多大意思,今後自己遠離家鄉,再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等到他年告老還鄉的時候,未必閻樂成還活著,那個老豎子也不容易,枉有萬貫家財,膝下連個承歡的子嗣都沒有。再加上這事可能還和丁外人有關,如果丁外人僅僅因為擔心妸君還記掛


    我,就一意要讓我消失,那也未免過於小氣。這人雖然長得氣宇軒昂,卻終究


    是個幹不得大事的人。鄂邑蓋長公主想為他謀取封侯,恐怕也難。想到長公


    主,嬰齊腦子裏又轉過一個念頭,鄂邑不就在江夏郡境內嗎?難道這幾個刺客是丁外人從鄂縣調撥的?這不是沒可能的。不過現在長公主權勢熏天,自己即便有證據,也未必能奏倒丁外人,隻有自己加倍小心,到了長安,一切就


    無足計慮,畢竟桑大夫也不是好惹的。


    嬰齊去向焦滅胡辭行。焦滅胡送了他一輛軺車,還有一些糧食,親自到


    城外餞行,並給了嬰齊一份公文,有這份公文,凡經過南郡境內的大小亭驛,


    亭長都須殷勤款待。嬰齊辭謝了焦太守,立即上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嬰齊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史傑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史傑鵬並收藏嬰齊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