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一路上倒也無事,很順利地到達了長安。嬰齊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立刻去禦史寺報到。桑弘羊見了他一臉喜色,交談了幾句,讓嬰齊先休息幾天,解除路途勞頓,再坐曹視事。過了幾天是桑弘羊的休沐日,他又特意把嬰齊叫到宅第中,在後堂晤談。嬰齊第一次來到桑府的後堂,心中好生感動,知道桑弘羊已經完全把他當作了自己人。


    桑弘羊到了後堂,也把平日的威嚴都收起,變得宛如慈父,問嬰齊一路上來是否順利。嬰齊想自己既然答應了焦滅胡的囑托,就不能失信,也就不提那些不快的事,隻是說托大夫的洪福,一切都很好。桑弘羊斜靠在榻上,兩個侍女在為他捶肩,另外兩個為他打扇,他對嬰齊道,現在我也不同你客氣,雖然我想招你為婿,也不想避什麽嫌,照樣辟除你為掾屬。身正不怕影子斜,隻是你可一定不要給老夫丟臉。老夫為官五十多年,可一直是不服輸於人的。嬰齊不敢說什麽,隻有唯唯稱是。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有家人來稟報,長安令胡建求見。桑弘羊哦了一聲,揮揮手,道,讓他在前堂等候,老夫待會兒就去。家人答應了一聲,恭謹地出去了。桑弘羊道,沒想到今天是休沐日,也一刻不得閑,竟找到家裏來了。嬰齊討好地說,“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大夫君德高望重,天下人免不了都想拜見,一瞻風采。


    桑弘羊見嬰齊把他比作周代有名的賢相仲山甫,臉上也不由得有些喜色,道,尋常人我也沒什麽興趣,但是這位胡建,卻是個剛直之士,先帝也表彰過的。久聞這個人不修私交,今天來找我必有公事。你先在此等候一陣,我讓犬子遷來陪你。說著他吩咐家人,將桑遷叫來陪嬰君,嗯,還有桑緋,也一並叫來,我們桑氏本也不講那麽多繁文縟節的,既然來了內室,那就更不必


    那麽迂腐了。


    等桑弘羊出去,沒多久,一個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長得麵目俊朗,身材修長,穿著一身飄逸的儒服,見了嬰齊還緊走幾步,低頭拱手施禮道,得見嬰君,有幸有幸。嬰齊趕忙離席還禮,心裏暗讚,這桑遷長得一表人材,還如此謙恭下人,和他父親風格真不一樣。他們坐下攀談了幾句,桑遷談鋒甚健,都是些儒術的內容。嬰齊本來不習儒術,好在當年做沈武的掾屬,沈武常告誡他不要僅僅當一個文法吏為滿足,按朝廷現在的趨勢,單純的文法吏將來一定會漸漸式微,所以他也跟著沈武讀了些儒家經典,主要是《春秋》、《禮記》之類,雖然和專門的博士比起來太駁雜不純,但較之一般的文吏,究竟還是有些儲備。桑遷見嬰齊談起《儒行》一章頗為激昂,不禁拍案喜道,開始家大人對下走說欲招嬰君為婿,下走私下裏有些不以為然,認為不過又是一個文法吏罷了。現在聽嬰君的言辭,下走實在慚愧了。


    嬰齊暗呼僥幸,幸得當年聽從沈武,學了一點東西,否則竟是暗地遭人鄙夷而不自知。他剛才講的這篇《儒行》的確言辭激昂,曾讓自己心潮澎湃,如果說自己為吏也有一點理想的話,那還離不開它的教誨。如果桑遷也喜歡,那自己和他也算是一類人了。那桑緋久和乃兄一起受學,如此看來也在心裏鄙視我也未可知。他這樣想著,侍女進來報告,桑緋也已經到了。接著,一個明媚的女子飄然而進。


    桑緋身著淡紅色的衫子,上繡稀稀落落的青色的信期繡,顯得雅致潔淨,腰間係著幾塊半圓形的玉佩,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清脆悅耳。嬰齊上次見她時,因為桑弘羊在座,根本沒敢抬頭,也不知她長什麽樣,當時的心中喜歡,不過是因為她宛如鶯囀的聲音和雍容的舉止,以及她舉著漆盤露在袖外的一雙皓腕。這次他大著膽子抬頭迎著她望去,正好和她打了個照麵,心裏既不感到特別的欣喜,也沒有什麽失望。還算是他喜歡的女子類型罷,他喜歡這樣的臉形,橢圓豐頰的;他喜歡這樣的膚色,雪白光潤的;他喜歡這樣的頭發,漆黑曼長的。她雖然不像當年的劉麗都那樣姣麗,但飽滿紅潤的唇,和白色的臉蛋相映,也讓他登時就有親近的衝動。他這時心下暗歎,我這時還會記起自己所受妸君的傷害嗎?原來人都是這樣寡情的,所謂的失戀,不過是因為沒有相仿或者更好的替代品罷了。這情況,無論男女都是一樣的罷。


    桑緋被他迎著目光直視,有點羞澀,立刻轉過了臉去,在她哥哥旁邊坐下,低頭道,敢問嬰君一路無恙?


    嬰齊受寵若驚,道,多謝掛懷,有桑大夫的文書,一路都可在官府廩食,


    順利得很。他也不想說出路上的坎坷來。


    桑緋哦了一聲,沒說什麽。嬰齊乍見美人,有點局促,不知道說什麽好,但這樣沉默著,似乎又別扭,於是沒話找話道,久聞桑大夫之女為國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這句話剛出口,又有點後悔,這算什麽?誇獎?是不是顯得太不莊重了!他自幼在豫章裏巷長大,目睹許多遊俠少年和裏舍女子搭訕,往往是不吝誇獎,極盡肉麻之能事,他起初認為這些浪蕩子的伎倆未必能夠奏效。而過不多久,往往就有他們歡好的傳聞,於是漸漸相信這是世上男子討好女人的上佳手段。雖然自己一向不曾用過,但剛才在這場合猝然脫口而出,連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畢竟這是在公卿的府第啊!


    桑緋果然眉目越發疏朗了起來,但嘴上卻說,嬰君過獎了。不過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嬰君何不慎之?想是刀筆吏做久了的緣故罷。


    嬰齊一聽,臉紅過耳,心裏想,她竟是這麽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的。不禁暗歎了一聲,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桑遷聽妹妹這樣說,打圓場道,妹妹說得過了,嬰君剛才不過是句客氣的話,何必當真?我剛才和嬰君聊了一陣,嬰君飽讀詩書,可不是單純的刀筆吏可比啊!


    嗯,桑緋道,既然如此,那我剛才言語得罪了。不過嬰君既要客氣,何必隻說容貌,以貌取人,殊不知德行更加重要呀!


    桑遷道,妹妹說的哪裏話。人家嬰君並未和你有過接觸,能看見的暫時也隻有你的容貌,自然也隻有在容貌上客氣一番了。


    嬰齊起始有些羞愧,而見他們兄妹這樣齗齗辯論,又不覺有點好笑。這兄妹倆讀儒術真是讀得有點迂腐了,難以想像桑弘羊自身文法精悍,一雙兒女竟如此天真,不諳世事,看來他日門庭注定會衰弱,這是毫無疑問的。在朝廷做官,畢竟不是談論詩書啊。


    他插嘴道,桑遷君不必為下走辯解了,下走不過是一介小吏,見識本來就淺陋,不敢煩勞君為下走文飾。但下走從小也側聞儒書有雲:“王如好色,與眾好之。則無過矣。”難道好德好色不能兩樣兼之嗎?又況且《詩》的第一篇“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不也是談好色而不過的嗎?當年孔子南遊,到了楚國的阿穀之溪,有一個少女在溪畔浣紗,身上卻佩著玉佩,孔子說:“這個女子是適合和她談談的。”於是真的跑了去,對那女子沒話找話地說:“觀子之行,穆如清風。不悖我素,和暢我心。”聖人見了美女猶且如此,何況我輩凡俗。剛才下走見君玉佩叮當,所以敢大膽讚揚,雖說是誇讚容貌,但也未


    嚐不是因為玉佩的“德音”,君責人何其太苛!


    桑緋愣了一下,吟道,“愔愔良人,秩秩德音”。君曾讀過《韓詩》嗎?妾身敢問師承?


    嬰齊知她念的是《秦風?小戎》裏的句子,而且是韓詩一派,因為其他三家的本子這句都是“厭厭良人”,他笑了笑,答道,不敢,臣自幼生長於江南鄙巷,何嚐有什麽師承。隻是當年在豫章縣,跟著豫章太守沈武府君讀了一點儒書。後來跟隨沈府君在長安為吏,又結交了博士韓商,時時聽他談說,頗為喜歡。可惜當時吏事繁冗,沒有太多時間從韓君受教。剛才這段故事,的確是聽他說的。當然,對於像君這樣儒術精湛的人來說,自然不值得一哂了。


    桑緋輕歎了一聲,道,嬰君年紀輕輕,所結交的多是長者,也還不錯了。剛才妾身多有冒犯,歉甚。不過《韓詩》究竟駁雜不純,不如我們《齊詩》精嚴豐豔,辭義皆達。君春秋正富,何不正經從學,妾身可以為嬰君找個老師。


    嬰齊暗笑,這孩子真是一本正經,而且好勝。人大概莫不喜歡拔高自己的所學,而視別人所學為淺薄,而殊不知在大多數時候是偏見,這種偏見再博學的人都不免,又何況這個小孩子呢。不過又何必逆她的意誌。於是笑道,桑君想為我找什麽老師啊?


    就是當今在朝廷德高望重的後少府,桑緋一臉鄭重地道。


    哦,原來尊師是後蒼君,失敬失敬。嬰齊道。他知道後蒼是傳授《齊詩》的大師,一直在朝廷為博士,近期才官至少府。不過據說這個人很嚴肅,德高望重,難以親近。原來桑氏兄妹都是從他受學,怪不得這麽自信。隻是自己原來和韓商是舊交,雖然不曾拜韓商為師,卻畢竟從他那裏學了不少東西。博士們說經最重家法,如果這樣貿然投奔後蒼,將來見了韓商,麵子上須不好看。而且以前不乏有因為改事師父而師徒絕交的例子,自己又何必不鑒前轍。但是如果推拒,讓這個嬌憨的美人不高興,將來日子也不會好過。他腦子裏拚命想著應對的辦法,嘴上卻客氣地說,那當然是太好了。隻是下走學無根基,後少府絕不會收我這樣差勁的弟子。


    桑緋不假思索地說,這個不妨,雖然後師父不輕易收徒,但有家大人出麵,後師父不會過於推辭的。


    嬰齊張口結舌,不知怎麽應對,好在堂外傳來一個聲音,緋兒,又在鼓動別人讀你的書啊。嬰齊心中暗喜,幸得桑弘羊及時回來,否則還真不好辦。但他心中立刻又轉了個念頭,如果桑大夫也叫我從後蒼學《詩》,那我也隻好答應了。至於韓商那邊,再慢慢解釋罷。


    桑弘羊滿麵是笑,不知道心中為什麽喜悅,也許是見到這雙璧玉一般的兒女罷。桑緋道,阿翁,嬰君的學問還算有點基礎,可惜駁雜不純,如果能跟後師父學習,將來也一定會不錯的。阿翁你去跟後師父說說罷,讓他再收一個弟子,阿翁對後師父有恩,他老人家一定不會拒絕的。


    原來後蒼在武帝時為博士,有一次征收賦稅的廷議中有違上意,差點被下吏處死。幸得桑弘羊在旁邊為他求情,說俗儒無知,不足繩以以法。那時武帝對桑弘羊甚為倚重,就赦免了後蒼。桑弘羊倒也不是喜歡後蒼,隻是發覺武帝這人比較矛盾,不但喜歡斂財,以法令約束臣下,又愛好儒家的那套氣勢恢宏的排場,不管是禮儀上的排場,還是言辭中的排場,他都會被打動。桑弘羊深知自己的鹽鐵政策在當時遭到了博士們的反對,而皇帝的主意不定,覺得還是應該為自己想條後路,不如順便向後蒼這位儒學大師賣個好,憑著後蒼在那班儒生中的威望,對自己隻有益無害。後蒼撿回了條命,果然對桑弘羊很感激,後來桑弘羊幹脆讓自己的兒女跟隨後蒼學習儒術。他怕自己將來死後,兒子會遭到報複,如果有一幫儒生幫忙庇護,結果就好得多了。


    桑弘羊淡淡地說,緋兒,後師父年紀大了,最近就要告老還鄉,哪裏還有精力收徒。況且嬰君做我的掾屬,公事繁忙,暫時也沒工夫受學。不如給嬰君兩年時間,讓他專於公事,稍有升遷,再學不遲。那時我幫他找個更好的師父。況且你也學《詩》,他也學《詩》,也未免單調,不如讓他學《論語》,當今皇帝頗好《論語》,恐怕以後更有出息。


    其實桑弘羊一直有個心病,雖說從朝廷將來的情況看,學儒術並沒什麽不好。但自己一雙兒女學得過於天真爛漫,也讓他憂在心中,思忖該想個什麽法子彌補才好。及至見到嬰齊,見他行止謹慎,文法無害,覺得大有培養前途。如果招他為婿,也許是家中的一線希望。雖然他出身稍稍低微,但自己當年出身商販,又有什麽高貴了。何況他曾任職長安,在三輔士大夫間頗有聲名,於是再不猶豫,把這事決定了下來。現在桑緋竟然又想拉這個女婿下水,他桑大夫怎麽會樂意呢!


    桑緋撅著嘴說,阿翁不是說嬰君已經是文法“無害”嗎,還需要在公府曆練培養資曆啊?當年禦史大夫周亞夫說酷吏趙禹文法太深,不可以居大府。阿翁不會不知道罷?依女兒看,要培養嬰君,應該主要濟之以儒術呢!


    儒術當然是需要。桑弘羊搖頭道,但三公府不同於郡守府,文法頗有不同,曆練這一關是免不了的。他嘴上這樣說,心裏暗暗搖頭,你這孩子,哪裏知道稼穡的艱難,以為朝廷尊崇什麽就是什麽,殊不知儒書讀得多了,就變


    成呆子,隻是那張嘴巴厲害,真正的實事一樣幹不來。他經常想起博士狄山的遭遇,當時匈奴求和親,孝武皇帝招群臣廷議。狄山喜氣洋洋地說:“和親很好啊。對待夷狄更應該以德懷之啊!”當時張湯在旁,不屑地說:“此乃愚蠢的儒生之見。當年文皇帝、景皇帝皆采取和親之策,宗室女子和財物金帛饋送匈奴不知凡幾,而匈奴照樣屢屢犯邊,邊民甚苦,耕地時無不攜帶兵器。臣以為對付匈奴這樣毫無信義的禽獸之族,隻有興兵反擊,不然我大漢永無安寧之日。”狄山麵紅耳赤地反駁道:“臣固然愚蠢,但是不像張大夫這樣奸詐麵欺。《禮》書曰:尊尊親親。可是你治理淮南王、江都王大獄,無事生非,舞文弄法,弄得諸侯王無不痛恨,這樣離間宗室的行為才是奸臣所為哪。”當時自己也在殿上,一聽狄山這樣說,就知道這老豎子完蛋了。天下哪有這樣不知變通的傻瓜,竟連皇上不喜歡諸侯王勢力強大這點都看不出來。果然,皇帝斜眼看著狄山,道:“先生既然號稱要以德懷遠,那麽我讓先生為一郡太守,先生可以保證匈奴不侵犯邊塞嗎?”狄山傻眼了,老實地答道:“不能。”皇帝追問道:“那麽當一縣縣令呢?能保證一縣的安全嗎?”狄山不敢看皇帝的臉色,他知道皇帝已經很不悅,囁嚅地說:“不……不能。”皇帝哼了一聲,道:“那麽當一塞的塞長呢?總該能保證一塞的安全罷?如果先生的德行連一個塞都不能沾洽,那麽還談什麽以德懷遠?”狄山汗如雨下,知道這回再說不能的話,皇帝很可能將自己下獄,因為按照慣例,廷辯時啞口無言就說明不稱職,屍位素餐。他隻好硬著頭皮說:“能。”皇帝道:“很好,我命你為五原千秋塞塞長,立即到大農廄領車馬出發。如果能保證千秋塞三個月的平安,朕將賜璽書嘉獎。”狄山隻好灰溜溜去上任。不到一個月,五原塞傳來郵書,說狄山已經被匈奴騎兵斬首而去。


    那時起,桑弘羊就根深蒂固地認為儒生不能辦實事,雖然在廟堂匡正廷議還是有點用處,但也僅止於此。最近幾年有不少郡國的儒生來拜見,都是勸他改正鹽鐵之策,這很讓他頭疼。這些腐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隻知道危言高論,全不務實。你要真打起精神跟他們講理,那是萬萬不成的。因為他們隻顧自己說自己的,根本不回答你任何問題。當然有些方麵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隻是那些方麵限於條件,暫時無法解決,任誰來當家也辦不到。


    桑弘羊這樣想著,也不欲和女兒辯了。他岔開話題道,嗯,你們猜猜看,剛才長安令胡建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三人相對看了一下,搖搖頭。桑弘羊道,好好猜猜看,要當好官,就是要


    會猜測別人的想法呢。


    桑緋笑道,阿翁賣什麽關子,快說罷。說著她站起來,跑到桑弘羊身後,兩手環住桑弘羊的脖子往後仰,阿翁快說。她嘻嘻笑道。桑弘羊被她這麽一用力,端坐不住,往後仰麵朝天躺倒在榻上。


    嬰齊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要不是親眼所見,他萬萬想不到眼前的桑大夫在女兒麵前竟這麽沒辦法。他完全無法把眼前的老者,和當時在丞相府東庭詰問上計吏的那個威嚴冷漠的老頭子聯係到一塊去。


    桑弘羊自己也哈哈笑了,桑緋這時已經主動把她父親扶正坐好。桑弘羊道,唉,我真拿你這個小腐儒沒有辦法,你自己學儒術,不知道儒家最講究尊卑長幼之禮麽?哪個像你這麽頑皮的。


    桑緋笑靨如花,道,阿翁此言差矣。儒家可不像你們文法吏那麽刻板。嫂溺授之以手,權也;父莊逗之以喜,孝也……阿翁快說,那個胡建找你幹什麽嘛?


    桑弘羊笑罵道,小孩子家,問這些大人的事幹什麽?玩你的去罷。我現在要和嬰君談點事情。說著,他揮了揮手,你們兩個都自己玩去。


    桑緋看見父親的臉色雖然和悅,但是手勢堅定,顯然不希望她在身邊。她知道父親雖然對兒女慈愛,可從沒有一味縱容過,該嚴厲的時候毫不姑息。於是對著嬰齊吐了吐舌頭,笑道,那嬰君,改天再會。桑遷也對嬰齊施了施禮,道聲告辭。


    桑弘羊目送著一雙兒女進了內室,將右臂斜倚在身體右側的臥幾上,整個身子舒張了開來,顯得十分疏懶而輕鬆。他深邃的目光望著嬰齊說,阿齊,老夫我為先帝勤勞了四十多年,才到了今天這樣一個位置,表麵看上去很風光。但是,為漢家的大吏,又何其難啊。他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


    嬰齊點了點頭,附和道,大夫君所言極是。不過以大夫君的果敢幹練,殊非那些新進的大吏可比。以先帝治吏之嚴,大夫君也少有過錯,不正說明這一點了嗎。


    桑弘羊搖了搖頭,阿齊,我們都是一家人了,也不需要說什麽客套話。倘若我當真果敢幹練,又怎會在天漢四年由大司農貶為搜粟都尉呢?而且我竟然做了十年的搜粟都尉,沒有升遷。到現在,且不談功勞,就算按照資曆,也該是我當丞相。憑什麽一個高廟寢郎,區區二百石的小官,就一下子爬到我頭上來了。照這樣看,皇家哪裏值得替它賣力。


    嬰齊心裏頗為驚懼,桑弘羊在他麵前說“皇家哪裏值得替它賣力”這樣


    的話,如果傳出去,一定會腰斬,不過這也說明桑弘羊對自己的信任,感動之餘,又為他遺憾,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怎就在這點小事上想不開。官大官小,真有那麽重要嗎?嬰齊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隻是寬慰道,大夫君何必生氣,丞相和禦史大夫,都號稱萬石之官,並沒什麽區別。況且先帝之所以不拜君為丞相,大概是想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悔意罷。大夫君任職這麽多年來,的確為朝廷積聚軍餉,清除外患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愚民是不懂什麽道理的,他們隻關注自己的肚皮,因此免不了有怨憤之心。所謂名滿天下,謗亦滿天下。當今主少國疑,朝廷為了安定,也免不了要迎合愚民之心。至於田千秋本人也自知才能不逮,事事知道退讓,其實真正的丞相還是大夫君,君又何必契契去爭這個名分,跟那田舍翁一般見識呢?


    嗯,桑弘羊微微開顏,你說得有道理,那個田舍翁不過占了個名分而已,我何必跟他計較。對了,剛才那個來見我的胡建,你可認識他麽?


    胡建這個人,嬰齊是聽說過的,曾官拜北軍正丞,他家裏很窮,置辦不起車馬,隻能天天和北軍普通士卒一起步行,反而使北軍士卒對他很親近,覺得他平易近人。他的俸祿也幾乎用來給士卒們施恩惠了。有一次,他看見北軍監軍禦史張利漢將營壘的垣牆打通,開辟為一個小街當作市場做買賣,覺得揚名的時候到了。當晚就寫了一封奏書,劾奏張利漢在軍營立賈市,有違軍法,當處死刑。然後選了一個簡閱軍威的日子,率領一幹平時親近聽話的士卒,衝到台上,二話不說就將張利漢按倒,割下首級。台上的其他將校看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同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變為了一具屍體,腦袋滾得老遠,脖子波浪似的噴血,都嚇得麵色如土,以為胡建煽動士卒嘩變。胡建卻不慌不忙將懷裏的奏書拿出,大聲宣告監軍禦史的罪狀,然後說自己願詣廷尉獄,領專誅天子長吏之罪。武帝看到奏章,竟然下詔褒獎胡建剛直不阿,將他赦出。因此胡建顯名於士大夫之間。當年沈武也曾對嬰齊提起這事,認為胡建足為人臣效忠的榜樣。現在嬰齊想起來,卻覺得這人有點矯情。但也許他本人是真誠的罷?就如沈武,當年在豫章縣將自己弟弟送上刑場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人會覺得他矯情呢?


    嬰齊搖了搖頭,表示不認識。桑弘羊道,說起來這事很讓人氣憤,昨天下哺時分,京兆尹樊福死在渭城萬年驛。當時他行縣視察,天色晚了,在萬年驛歇息,突然一夥賊盜奔進,亂箭齊發,將他射死。驛卒趕忙馳告渭城縣廷,胡建大恐,立即派縣廷吏卒逐捕,一路追下去,看見那夥賊盜竟然遁入渭城樂成苑廬舍。


    嬰齊心中驀地大慟,世事真是循環往複,毫不新鮮。樂成苑是鄂邑蓋長公主的私家園林,沒有詔書,一般官吏哪怕是京兆尹都未必敢進去捕人。這夥賊盜自然是來頭不小。可是這和當年沈武率吏卒闌入上林苑椒唐殿射殺江之推何其相似?想到這裏,他黯然道,嗯,那吏卒自然不敢進去逐捕了。


    桑弘羊道,是啊。但胡建是個不畏豪強的人。他說到這,臉露微笑,大概就像當時的沈武罷。


    嬰齊歎了一聲,沒有接腔。


    桑弘羊繼續道,胡建聽到消息大怒,親自率領吏卒衝入樂成苑。哪知道廬舍的門突然大開,從裏麵奔出了上百個家卒,齊齊張弓向他們發射。胡建的吏卒當場被射倒了幾個,他自己也差點被射中,倉惶逃回渭城縣廷。可是這事並沒有完結,第二天,鄂邑蓋公主竟然派家丞去渭城縣廷宣告,要劾奏胡建無故侵辱長公主廬舍,射中甲第門,大不敬。如果廷尉廉察屬實,胡建必判腰斬。他無可奈何,隻好來向我求援。你看這事該怎麽辦?


    嬰齊道,這恐怕有些麻煩。現在誰敢得罪鄂邑蓋長公主,她是遺詔明令撫育皇帝的人,和上官將軍父子關係都很好,霍將軍也對她忌憚幾分。我們就不要惹這個麻煩罷。


    難道就見死不救嗎?


    嬰齊沉吟了一下,道,不然,臣猜霍將軍會把蓋公主的劾奏留中不發。


    哦。桑弘羊頓時很感興趣,你說說理由看。


    臣觀霍將軍為人,一向沉穩謹厚。嬰齊道。他想起了長安人的傳聞,說霍光侍奉先帝二三十年,竟無一絲過錯,長安章台街的百姓都把霍將軍的行止當成鍾漏,除了休沐的日子,他每天必定是在同一時刻出府,去未央宮輪值。每天走的路線也完全一樣。甚至說未央宮的樹木也是在每天同一時刻見到他,可見他行事的刻板有條理。這樣的人如同一架機器,簡直難以想像,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不這樣,又怎麽能當上大將軍呢。很多士大夫看不起他,說他不學無術,可那又有什麽用。至於麵前這個老頭子,雖然博學多聞,吏事明敏,卻不知掩飾鋒芒。做大漢的官吏,才能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性格沉穩啊。他這樣想著,覺得自己很奇怪,這樣淺顯的道理,難道聰明絕頂的桑弘羊會不知道麽?他是過於好勝,而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罷。


    嬰齊繼續說了下去,先帝讓霍光任大將軍,臣想頗有牽製蓋主,以免權柄外移的因素。如果霍將軍也迎合蓋主,一則有損威勢,二則也有負先帝重托。而霍將軍為人,貌似謙恭,其實內心剛硬,而且頗有城府,雖然不會公然


    和蓋主頂撞,但一定會和她虛與委蛇。


    桑弘羊沉默了一下,悵然道,霍光這人貌似謙恭,而內心多欲。他也不好讀書,內心淺薄,先帝器重他,不過因為他謹慎無過罷了。一個人不學無術,就隻能藏拙,自然也不會有過。所以有時愚夫反而能保尊安榮,天道真是不公啊!桑弘羊感歎了一聲,若有所思,忽然大拍了一下臥幾,不過嬰君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且靜觀其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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