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楊宮和五柞宮都位於長安以西的盩厘縣,是劉徹另外喜愛的兩個離宮。前者為秦朝的舊宮,建於秦昭襄王三十七年,入漢以來曾加以修繕。長楊宮的門闕稱為射熊觀,因為宮內的“射熊館”而得名。當年竇太後惱怒儒生轅固出言不遜,下令將轅固下縋到熊圈中,與熊搏鬥。幸好轅固一矛將熊搠翻,長楊宮才免了害死大儒的名聲。至於宮名“長楊”,則是因為宮中有垂楊樹數畝,樹叢中綠葉披離,枝長如線,景致非常。


    離長楊宮南不到十裏的地方,就是五柞宮,乃當今皇帝親自下令建造。一進宮殿兩側巍峨的闕門,迎麵就是五棵巨大的柞樹,每棵都需十人合抱,枝葉相連,遮天蔽日,覆蓋幾十畝,樹底白日成昏。五柞宮存神殿就建在樹後數丈之遠的地方,這五棵柞樹像是宮殿的列屏,在風中浮動不已。


    從後元元年的春天開始,劉徹就身體不適,每日隻能食粟一升,時好時壞。他本是一生病就易怒的人,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大,每次生病,總有一些近侍甚至大臣因此誅死。因為他常疑心身邊的某些人在盼望著他死。而這次有疾,他卻再也沒有遷怒於人的欲望。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私下喟歎,也許這次是不能幸免了。大概人之將死,其心也善罷!


    卜筮內侍占了一卦,得“豫”之“兌”,進奏道:“必得西北多水木處居之,則可以轉吉。”


    劉徹抱著一線僅存的希望,下令車駕幸長楊、五柞兩宮,兩處宮殿相隔不過八裏,他每日在林間遊逛,心情雖然好了一些,但病體卻未大見好轉。隨


    侍的博士、方士和郎中等每日裏屏氣小心,生怕一言不合就被誅殺。然而劉徹已經沒有這樣的心思,他開始實實在在地考慮後事了。而每當這時,他就開始陷入了深深的後悔中,也許他以前是看不慣自己的長子劉據,可是當那個人真正死於非命時,他又無比自責。失去了才知道悔恨,他看著身前年僅八歲的少子劉弗陵,這個兒子雖然聰穎,卻畢竟僅僅八歲。大漢可從來沒有這麽小的皇帝,這不能不讓他憂心。當年呂太後一死,太尉周勃馬上率兵誅殺了少帝,詭言少帝非惠帝子。現在劉徹也開始擔心,自己一朝閉眼之後,少子會不會遭到同樣下場。


    望氣家田無忌似乎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大概也為了轉移目標,他假裝驚惶失措地告訴皇帝,長安獄中的上空有雲連日不散,呈五彩狀,此乃天子之氣,需要緊急想辦法禳除。


    這話正好給劉徹的憂心加了一層負擔。他不假思索地傳召使者,立即持詔書馳奔長安,直接發執金吾車騎,將長安中都官監獄的在押囚徒全部殺個幹淨。


    近侍們領了節信,一句話也不敢問,紛紛連夜出發了。隔天又都紛紛馳還,交上節信複命。此次屠殺共有五千多人喪命,隻有內謁者令郭穰回來時氣急敗壞,請求立刻麵見皇帝,劾奏廷尉監邴吉。當然,這是郭穰的一個姿態,如果他當時真的要強行衝開郡邸獄,雖然會有一番廝殺,但仗著詔書在手,並不可能吃虧。但他被邴吉說動,兩害相權取其輕,隻有回來奏報再說了。況且把責任推到邴吉身上,至少可能僥幸脫罪。


    劉徹看罷奏書,心中大動,這也許真是天意罷!我犯了大錯,害死長子和長孫,上天也為之抱不平,也許欲因此以天下留贈曾孫!這麽看來,我的少子弗陵僅僅是代替我的長子守職而已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殺了弗陵的母親,我的愛姬呢。她一生那樣小心翼翼地侍奉我,我於心何忍,於心何忍。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心頭一陣刺痛,隻覺得胸腹間一陣惡心,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郭穰伏在地下,偷看皇帝的臉色,見他陰晴不定,身子簌簌發抖,生怕皇帝一拍案,就將自己拖出去斬了。繼而見皇帝嘔吐,他絕望得好像沉入了水裏。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撞門進去,管他什麽皇曾孫不皇曾孫,就算日後有譴,也總能苟活一些時日,勝於現在被殺。


    劉徹喘息了一下,喝道,來人,趕快製詔禦史。旁邊的郎中趕忙趨進,聽皇帝口授詔書。


    郭穰身子還在發抖,及至聽了兩句,大為驚異,什麽,大赦天下。這算什麽事?剛殺了數千無辜的人,突然又大赦天下。他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


    這時侍禦史已經手執詔書卷起,郎中封緘,符節令蓋上天子信璽。謁者抱著匆匆奔出去,大農廄的車就在殿外等著,不過幾個時辰,這封赦書就將從丞相府發往天下郡國,不知多少人會因此而得救。


    皇帝見郭穰還伏在地下,怒道,起來,趕快持節乘傳車至長安,給我召三都尉和禦史大夫桑弘羊覲見。


    後元二年二月的這幾天,皇帝派遣的使者絡繹奔馳於五柞宮和長安之間,冠蓋相望於道。乙醜,丞相府詔告天下:皇帝立皇少子劉弗陵為皇太子。


    丙寅,禦史大夫寺詔書下丞相、二千石:拜駙馬都尉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駙馬都尉金日為車騎將軍,拜騎都尉上官桀為左將軍。三人和禦史大夫桑弘羊一起共輔少主。


    繼而,長安大農廄的五馬郵傳疾行於天下各郡國馳道,郵人全身雪白,兩眼紅腫地詔告沿路經過的各都、鄉亭:皇帝於丁卯日駕崩於五柞宮,並於第二日,入殯於未央宮前殿。驛馬馳過的鄉亭也迅疾掛上了白色喪旗,同聲哀悼。


    戊辰,劉弗陵謁見高廟,即皇帝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秉政,領尚書事。車騎將軍金日、左將軍上官桀為副。第二年,改元為始元元年。


    由於長安要隆重辦理皇帝的喪事,為了保證安全,函穀關緊閉,非詔書許可,不放任何人出關入關。嬰齊等一幹上計吏自是走不成,何況他們還被傳召參加老皇帝的喪事,以及新皇帝的即位大典。一直拖到三月,皇帝正式下葬於茂陵之後,他們才被準許回去。


    在甘泉宮受到老皇帝的接見,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轉眼間那個叱吒風雲的天子就靜靜躺在幾重棺槨之中了。嬰齊穿著雪白的喪服,行走在官吏們的隊列中,猶自感覺恍如夢裏。在甘泉宮黑沉沉的鉤弋殿裏,那個現在被諡為武帝的人,他對自己的稱讚言猶在耳,“此良吏也”,這是一句多麽讓人感動的言辭!這又是一個多麽複雜的皇帝,每當聽聞到漢兵在西北流沙之中大破匈奴和西域諸國的消息,嬰齊覺得自己也未始不感到自豪,而且不由自主會眼淚凝睫;而一回首,想起本縣被征發的精壯男子十九不歸時,心裏又是一陣刺痛。尤其是當他的鄰裏長老有意無意地回憶起文帝和景帝時期的富庶,和現時的匱乏一對比,他更加覺得,不知道怎麽評價那個坐在長安深宮


    中的兆民之上的一人。


    邴吉屢次來郡邸找他,一起飲酒消遣。當碰上宮中休沐時,還為他引薦掖庭令張賀以及宦者丞許廣漢。張賀這個人嬰齊見過,他曾是衛太子的家令,衛太子兵敗,他也隨即被擒,因為官職為六百石,不屬於赦免之列,按律當斬。他弟弟張安世早年因為過目不忘的才能,被武帝擢拔為尚書令,這時冒死上書闕下,為他哥哥乞命。皇帝寵幸張安世,下詔將張賀下蠶室,施行宮刑,傷愈後擢拔為掖庭令,秩級八百石,除了身體少了一點東西,官職卻更高了。許廣漢則是昌邑王國的人,本來為昌邑王劉髆的郎中,武帝駕幸泰山時,因為喜歡他辦事幹練,劉髆讓他隨侍皇帝。他雖然能幹,卻性格疏闊,不夠謹慎,這性格幹別的行當本來沒什麽,用來侍候皇帝,卻是個致命的缺點。果然還沒到長安,他就因為誤取其他郎官的馬鞍放在自己馬上,被主事官吏劾奏為隨從皇帝出行卻幹盜竊的勾當,下廷尉獄。他因為是王國的人,按照《左官律》,罪行判得更重,法當棄市。他為了保命,也隻好上書願遭受閹割,有詔許可,後來升為宦者丞。


    張賀再次見到嬰齊很高興,細聲細氣地說,嬰君,不想今天還有見麵的機會。嬰齊看著他粗大的身軀,想起當年他在太子軍中粗聲大嗓的模樣,心裏覺得有些滑稽,卻笑不出來。


    張賀卻不以為意,道,當年先君從獄吏升至三公,不知道飲了多少人的鮮血。賀今為閹宦,也算是稍稍替先君償還罪責罷。


    邴吉忙安慰道,掖庭令君的父親乃是前禦史大夫張湯君。張大夫當年雖然用法峭刻,但為國家舉薦了不少人才,也算是功大於過,張君就不要如此自責了。


    許廣漢道,邴君說得是,當今禦史大夫桑弘羊也曾得到過令尊舉薦呢。


    邴吉轉頭對嬰齊道,對了,嬰君,既然桑大夫對你如此看重,你離開長安時,應當去禦史大夫寺向桑大夫辭行罷?


    慚愧,嬰齊道,桑大夫的掾吏昨天給齊送來一封書信,約齊去他宅中晤談,就算是辭行罷。


    張賀嘖嘖歎道,嬰君果然年少有為。久聞桑大夫自恃才學,對天下儒生看得如糞土一般,多年來,精進的文法吏也沒幾個在他眼中的。可是聽桑大夫身邊的掾吏講,隻有豫章小吏沈武當年在建章宮麵對皇上侃侃陳詞,讓桑大夫另眼相看。而這次上計,嬰君又讓桑大夫折服。唉!豫章郡真是人傑地靈啊。


    邴吉道,是啊,據說當年桑大夫在未央宮前殿為了辜榷天下鹽鐵事,舌戰公孫弘、卜式等一幹精通儒術的大吏,大行皇帝為之移席,日旰忘倦,真是盛況空前。最後公孫君侯等一幹人隻好免冠向大行皇帝請罪,承認自己不如桑大夫博聞強誌。


    嬰齊正要開口,許廣漢插嘴道,可惜桑大夫自恃才高,終於不免遭人妒忌。所以國家雖然多賴其利,而官職卻總是逡巡不前,倒是公孫弘那樣的巧辯小儒,眨眼間就封侯拜相。要不然桑大夫何至於現在才升任禦史大夫。這次大行皇帝的遺詔中,也未給他封侯,反而幾個連九卿都不是的人,卻受封數千戶。


    他話一出口,邴吉等一陣默然。嬰齊愣了一下,也明白了,趕忙勸酒道,許君醉了,言辭都不清楚,我都聽不明白說了什麽。


    許廣漢臉一紅,知道自己失言。他本來就是因為自恃有才,言辭輕薄,遭到其他郎官的嫉妒,否則拿錯了一個馬鞍,哪至於就處死罪。還不是其他郎官一齊聯合起來整他。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嘴巴,就是這張嘴害得自己掉了下來,如果再這樣怙舌不悛,改天被割的就該輪到吃飯的家夥了。


    邴吉轉換話題道,我準備上書新皇帝,要求將皇曾孫在掖庭撫養,到時還得張賀君多加照顧。


    張賀喜形於色道,能為故主盡力,死亦無所恨。故主能存下這點血脈,實在是天降之福。我一定會好好撫養的。


    許廣漢也笑道,你我雖然現在不是男子,上天也待我們不薄。哈哈,我們也各自有個女兒呢。


    邴吉忍俊不禁,對許廣漢道,你要是不改這個脾氣,下次真會把腦袋丟了。


    嬰齊也笑了。邴吉對著他道,嬰君也還沒有婚配罷。久聞桑大夫的小女兒貌美如花,還未婚配。嗬嗬,桑大夫既然破例約你去他宅中晤談,說不定有招你為婿的意思呢。


    聽了這話,嬰齊心裏一陣難過。


    他難過的是,感情是如此的不可信。以前常以為女子才會擔心男子的移情別戀,所以女子之間常偷偷流傳一些稀奇古怪的秘方,說是照那樣做,就可以讓心上人永不變心,這在官方文書中叫做“媚道”。那時妸君是堂而皇之地對他行使這樣的媚道,他非但不像別的男子那樣發怒,反而很歡喜。須知這樣的媚道如果在皇宮中對皇帝施行,是很重的罪名,足以處死。可是對


    嬰齊來講,他感到很滿足。然而這世上可有什麽好的媚道、藥方可以讓男子施之於女人身上嗎?這雖然對男子本身來說是個重重的羞辱,但有時候卻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他為了那女子,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桑弘羊的女兒桑緋的確是個美貌的女子,她是桑弘羊在五十一歲那年生的。此前桑弘羊曾有過數個兒子,卻總是未到成年便即夭亡。公卿們都私下議論,這桑弘羊仗著皇帝的信任,剝奪天下人的財產,離散人間骨肉,損耗陰德,所以不應當有子嗣。元狩四年的夏天,長安大旱,太子太傅卜式甚至對武帝進諫說,桑弘羊讓官吏天天在市場擺攤賣貨,與百姓爭利,惱怒了上天。隻有烹了桑弘羊,天才會下雨。那時他真是悲痛莫名,他沒想到自己一心為了國家的利用,竟遭到了儒生們和士大夫如此深的誤解。那年他三十六歲,總以為自己這輩子真的不可能有後代了,沒想到再過十年,新娶的妾就為他生了兒子桑遷,兩年後又舉一女,取名桑緋。現在兒子、女兒都已經長得這麽大了,他早已把那些謠言視為迂腐可笑,覺得無論對天意人事,自己都是無愧於心的。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怎麽樣能在有生之年拜相封侯,從而讓自己的兒子有個可靠的世襲爵位。至於女兒,則要為她挑個好女婿。而這次他真的把嬰齊視為最可靠的人選。


    在桑弘羊眼中,嬰齊不但有著文法吏的才能,這是可以步步升遷的保證,連皇帝都稱他為“良吏”,還有什麽好懷疑的。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為人謙和自守,和自己的風格迥異。雖然桑弘羊知道自己的自負得罪了不少大臣,隻是他改不了,他天性就是個喜歡直來直去的人,誰叫他有著旁人無法企及的才能呢?一把錐子脫出了囊橐是不可能不發出光芒的,至於這種光芒灼傷了誰的眼睛,那實在是他無法把握的事,但顯然要因此付出代價,所以當了近六十年的官,他幾次升上又突然降了下去,要是換了別人,當幾次丞相都綽綽有餘了。他知道自己已無可救藥,而嬰齊的性格卻是自己的補充。他深信這個沉穩謙和的少年能讓自己的家族得到很好的庇護。


    他們倆在堂上對話的時候,桑緋正從堂後的簾子縫隙間向堂上看。當她看見父親對麵坐著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時,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下來。前此她倒是頗為擔心父親所欣賞的那個男子的樣貌不能讓自己滿意。雖然對一個從小見多識廣的長安少女來說,樣貌不是非常重要的,但想到將來終日要麵對一個自己討厭的人,那也不能不讓人戰栗。如果這樣,她還不如接受侯史吳。


    侯史吳也是桑弘羊一個比較欣賞的掾吏,當年桑弘羊為搜粟都尉的時


    候,就任命他為都尉卒史,經常讓他出入自己的宅第,一起商量公事,天色晚了就一起進食,不避內室。侯史吳也因此有幸得窺見桑緋的芳容,他一見之下,幾驚桑緋為天人,從此在桑弘羊麾下辦事尤其盡力,這自然是有非常之望。怎奈桑弘羊雖然欣賞他的才幹,但對他的性格卻始終不大滿意。在外人看來,侯史吳精於理財,行事執著,敢於堅持己見,頗有桑弘羊的風格。可是桑弘羊正好心裏有這樣的疑慮,最後幹脆找個借口,以升遷為表麵恩惠,將侯史吳保舉為安邑令,讓他到河東郡去做官。侯史吳雖然以不得常見桑緋為遺憾,而終究以為這是暫時的,既然升為六百石,那就證明桑弘羊更加賞識他,哪裏知道桑弘羊的這番委曲心思呢?他心中戀慕的桑緋永遠不可能是他的啦!


    此刻桑弘羊正麵對嬰齊,笑道,君回到豫章,盡快將事情辦妥,再來京城。老夫的辟除文書隨後送到。


    嬰齊隻有唯唯表示感激。這時按照桑弘羊的安排,桑緋出來了。她手執漆盤,盤上放著扁形酒壺和圓形酒尊,冉冉步出堂來。


    桑弘羊笑道,這是小女桑緋,今天聽說老夫要宴請重要客人,所以堅決要出來瞻望。老夫年過天命,才得此一女,自小寵愛異常,什麽都依她,也真是把她慣壞了。直到現在,也絲毫不知禮節。


    嬰齊不敢抬頭深看這女子,隻是迅疾地瞥了一眼,又趕忙垂目幾案。但見這女子跪在幾案的一側,放下漆盤。從她的衣袖看來,她穿著白色絲衣,上麵繡著紅色的花紋。嬰齊隻看見一雙纖纖玉手幫他斟滿酒杯,且低聲道,請嬰君飲此薄醪,不成敬意。


    嬰齊趕忙膝行離席,長跪還禮道,不敢,有勞桑君了。他心裏一陣激動,長安公卿世家女子的彬彬有禮讓他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雖然他也曾經在京兆為官,但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三公家的宅眷,還是第一次。這和妸君帶給他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桑緋敬酒完畢,又冉冉步入後堂。桑弘羊目送她,捋須笑道,老夫查過大司農府的戶籍冊,見戶人隻是嬰君,未見宅眷奴仆,想來嬰君還未婚配罷。


    嬰齊心裏微微一動,道,多謝大夫君的關心,大夫君如此體貼掾屬,無怪乎天下人都傳稱,寧為司農掾,不為一邑宰。


    桑弘羊搖頭道,老夫知道這句話的前麵還有幾句是:悒然不樂,鹹由桑氏。向時富家,今為貧室。告緡榷沽,令我無地。


    嬰齊有些臉紅,安慰道,大夫君終生所為,皆不為自身圖利,乃是為了國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總有一日,他們會理解大夫君的。


    哈哈,知我者嬰君也。想我桑弘羊世為洛陽富室,家財巨萬,倘若僅僅是為了榮華富貴,又何至於落到今天這樣毀謗不一。他舉起酒杯。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天是休沐日,所以召君來,是為了一飲為樂。


    兩人一飲而盡,桑弘羊複笑道,我們接著剛才說的話,老夫敢有一言,既然嬰君未曾婚配,那麽老夫的小女,就給君侍奉箕帚如何?


    雖然剛才已有預感,但這句話仍讓嬰齊吃驚,他急忙稽首道,大夫君——臣豈敢高攀。


    桑弘羊笑道,嬰君請起,何必客氣,如果沒有問題,以後就是一家人了。老夫就等君再次回長安時來敝宅下聘罷。


    嬰齊呆坐在那裏,不知道怎麽回答,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他想起自己這一年多來的辛苦和坎坷,幾次差點身亡,今天好運終於來了。也許上次和妸君的事,本身就是個錯誤。我是個木訥的人,不解風情,也沒有多大的進取心態,原本就不適合她,她是那麽的活潑。也許剛才的這個女子,才真正適合自己。她的婉嫕謙恭,出身高門而如此卑以自牧,無一不顯示了良好的教養,真難相信她就是讓天下視為鐵腕公卿的桑弘羊的女兒。這是多麽的不可思議啊,卻又合乎情理之中。因為桑弘羊本就是個矛盾的人,他讓自己的愛子桑遷和愛女桑緋從小跟隨長安大儒學習儒術,《孝經》、《論語》、《春秋》無一不精。而他自己在朝堂中卻從來不假儒生以辭色。甚至連孔子,他也經常在言辭中給予輕慢。最後,桑緋和她哥哥桑遷一樣,成了和他們的父親迥然不同性格的人。嬰齊心裏暗歎,這真是天意,也許當時失去妸君,反而是因禍得福,否則,今天哪有這樣的好事呢?他這時心裏頗為歡喜,但一刹那間又生出些許愧怍,我為什麽這麽歡喜,那說明我自己也是個善變的人。可是不會,當時我抵死要從龍泉穀中逃出,冒著多少風險,都是為了妸君。我對她的感情絕對不是虛假的,但為什麽我現在反而如釋重負呢?


    春天已經到了盡頭,嬰齊終於要離開長安,回豫章郡複命了。長安的霸城門外,楊柳早就變成了深綠,低垂著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幾十輛車沿著霸水一字排開,那是邴吉等人的車,他約了一夥人來給嬰齊送別,此外還有桑弘羊派來的府吏。這裏是出長安的第一個鄉亭,叫做肥豬亭。他們在亭中對飲告別。這時候的邴吉等人也約略聽到傳聞,說桑弘羊有意召嬰齊為自己的女婿,他們紛紛向他道賀。嬰齊心裏雖然喜滋滋的,表麵上卻裝得毫不在乎。


    不過他現在的確是歸心似箭了。


    乘坐郵車,他在路上又顛簸了大半個月,跟隨他來的豫章太守府的上計掾吏對他比來時巴結多了。先前他們絲毫沒將他放在眼裏,但親眼目睹了他在桑弘羊麵前對答如流的場景後,他們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又何況還聽聞皇帝也曾在鉤弋殿對這個人讚賞有加。


    路途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進入河東安邑縣境內的時候,嬰齊碰到了侯史吳。侯史吳似乎知道了他到達的時間,早早就在安邑境內的第一個鄉亭等候,置酒為他接風。這個人大概已經知曉嬰齊如何得到了桑弘羊的器重。雖然他刻意用狂飲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但酒酣的時候,終於也忍不住飲泣起來,最後幹脆睡倒在榻中。第二天的清晨,嬰齊要出發了,他又匆匆找到嬰齊敬謝不恭之罪。這是個可憐的人,可是桑大夫看不上你,不怪我。雖然嬰齊這樣想,心裏也便釋然。但路途中一想起侯史吳那陰鬱的眼神,仍舊免不了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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