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齊竟然得到太守丞的賞識,被重新辟除為百石卒史,對王廖來說,無疑是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他滿麵春風地跑進內室告訴妹妹,妸君自然也是喜出望外。那我現在可以嫁給他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快樂地說,雖然他仍不過是個百石的小吏,但總有希望能升上去,我想,我們江陵王氏是不會丟麵子的。


    王廖哭笑不得,對這個妹妹他真是毫無辦法。你怎麽成天就想著嫁人?


    他說,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子,也不嫌害羞。上次宴會過後,我就一直在為你臉紅呢。


    妸君跳起來,張臂抱住她哥哥,吊在哥哥的脖子上,撒嬌道,阿兄,你怎麽這樣說我。她搖頭晃腦起來,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這可是經書上說的,既然聖人都首肯,我便是想嫁人,又有什麽不對了?


    王廖看著妹妹嬌俏可愛的樣子,也不由得心裏慨歎,這個小女孩的確是越來越漂亮了。她比自己小十多歲,以前在江陵鄉裏的時候,就經常跟在自己屁股後麵撒嬌。這次他派人把她接到豫章,沒想到已經出落得如此婀娜多姿。他的脖子被妸君的頭發拂得癢癢的,就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笑道,下來下來,這麽大了,也沒個規矩。怎麽不引“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呢?盡挑對自己有利的說。


    妸君吐了一下舌頭,眼睛裏像汪了一泓清水,眉目間都是笑意,你是在說我嗎,妹妹撒嬌,吊著哥哥的脖子,權也。再說了,這都是你們做官吏的最擅長的,你們斷獄時引用律令不也是常常挑對自己有利的說嗎。我都是跟你們學的。


    王廖假裝正經地說,哼,就會狡辯。好吧,我大漢以律令治天下,你就引一條律令,為自己的急切想嫁人做依據罷。行的話,我就派人去暗示嬰齊那豎子;不行的話,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你總不能自己跑去拍人家的門毛遂自薦。


    妸君道,哥哥說話算話啊,讓我想想。她的手鬆開王廖,搬過一個幾案,坐下來,兩肘撐在幾案上,兩個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好一會兒,她將手從腮上放下,笑道,有了。她身體坐直,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孝惠皇帝五年詔書上說:“製詔禦史: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我今年都十六歲了,再不嫁人,阿兄你就得為我交五倍的算賦了,那可是太得不償失了呀。


    王廖正捧著漆耳杯喝水,聽到這裏,一口水從嘴裏噴出來,大笑道,真服了你,虧你想得出來。都是什麽時代的詔書啊,孝惠皇帝那時候,天下人口少,才要女子早早嫁人,現在這個詔令早就是一紙空文了。


    阿兄你別耍賴,妸君道,我在江陵的時候,鄉學都教這些詔書的。凡是以往的詔書,隻要朝廷沒有明令廢除,就還有效的。阿兄你敢“廢格明詔”嗎?她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廢格明詔”本是律令用語,一般隻在嚴肅場合使用,現在被妸君這樣一本正經地引述,實在有說不出來的滑稽。好吧好吧,王廖將漆耳杯放下,無


    可奈何地說,不答應你,每天也要被你聒噪死。我明天就召見嬰齊,那牧豎真是豔福不淺。


    對嬰齊的變化,閭裏的人們都好一陣迷惑,這豎子不但莫名其妙又發跡了,還進了太守府,變成了百石的官吏,可以嗬斥治理他們了。有些人也想,大概是他叔叔的魂魄在護佑著他,這豎子惹不起。於是,他們開始又爭相巴結他,主動請纓,要幫他建築新宅第。當縣廷的胥吏喜氣洋洋地來到青雲裏,說縣令要接見他,並且有好事相告時,閭裏的人更是羨慕得眼睛發紅。嬰齊終於又一次親眼見到了世態是何等的炎涼,他開始懷疑,一個有著溫和性格的人能否在這世上生存。當然他天生不具備那種咄咄逼人的性格,即便想變得咄咄逼人,也沒有那麽容易。但是他決定,下次再碰到什麽機會,就絕不再懵懵懂懂地放過。他不想害人,但也絕不讓別人那麽輕易地害到自己。他再次想起了沈武,他覺得在必要的時候,就得像沈武那樣毫不掩飾地去攫奪應該屬於自己的一切。與其這世上的財富和榮耀讓一幫畜生享用,還不如自己去享用。雖然,他並不讚同沈武一怒之下的報複過當的行為。


    他走進南浦裏王廖的院庭,步過熟悉的院子,來到祚階下。現在寒風淩厲,已經是冬天了。院庭裏的樹都是光禿禿的,聞不到一絲桂花的香味。他吸了吸氣,似乎想找回那個有著桂花濃鬱清香的秋日,這讓他不盡感慨。那不過是去年的事,卻變得像逝去了幾十年那樣遙遠,因此十分溫馨。這種溫馨是記憶的錯覺帶來的。


    王廖聽到仆人通告,一掀簾子,將嬰齊迎了進去。屋子裏溫暖如春,幾個銅爐在嫋嫋地冒著香煙。一個鐵鑄的盤子上堆著通紅的木炭,放在堂屋的中央。


    嬰君,你這幾個月受苦了,王廖給嬰齊讓座,有點慚愧地說,似乎為自己以前不能幫嬰齊擺脫痛苦而自責。我這次請嬰君來,還是為了上次的事。他補充道。


    嬰齊的腦子現在和當初已經判若兩人,幾個月的艱苦磨練了他,他清晰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有酬酢,有血腥,有叫人銷魂斷腸的音樂,還有……那個女子。他想起了那女子淡綠的深衣,白皙的臉龐,油黑的頭發,他想起了她恍忽有的像劉麗都那樣的神態。她那種性格,敢於在眾人之中選婿的性格,和當年伴隨沈武逃亡的劉麗都,是何等的相似。他想到這裏,馬上在席上稽首,恭敬地說,承蒙明廷厚愛,臣回去就請人來致聘禮。


    王廖笑道,舍妹一向心高氣傲,這次卻對君如此下心,足見君乃是個長者。我相信舍妹的眼光。況且,君一向跟著沈府君,沈府君當年對我也有恩德,我們可以說是親上加親。


    嬰齊道,明廷太客氣了。能得到明廷和令妹的厚愛,臣就算粉身碎骨,無以為報。臣如果終能如願娶到令妹為妻,光寵何似?隻是心中慚愧,實在是高攀了。


    王廖道,嬰君不必過謙,我們今天就飲酒為賀罷,來人,吩咐廚房上點酒菜,今天我有客人。


    這時一個家仆進來,垂手道,明廷,太守府派人來,說有軍書要情,必須和明廷商量。


    王廖略微驚訝地哦了一聲,歉意地說,嬰君且稍候,我去去就來。


    嬰齊俯身道,明廷不要客氣,請便。臣在此恭候。


    王廖走到門邊站住,回頭道,也許我沒這麽快回來,嬰君休要急躁,一定等我,共同商量大事。


    他掀開簾子,匆匆出去,剩下嬰齊一個人在屋裏。嬰齊百無聊賴地四顧堂上四周的陳設,看見屋角的坐榻旁立著一個蘭錡,上麵掛著一張弓,一柄劍。當初和閻昌年比射箭的場景曆曆又在目前,心中突然又萌出一陣羞愧。天,我竟敢為了一個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人比試射術。這符合我的性格麽?也許我那時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犯有狂易之症,否則怎麽會那樣大膽,我可一向是個謹順的人啊。而現在呢,雖然我基本如願以償了,而職位照樣低微,又怎能揚眉吐氣。前些天我不是還被強迫去做撿拾屍骨的低賤事嗎,不是稍一懈怠就被奴仆們拳腳相加嗎。我有什麽資格去娶那樣美貌的女子?他耳朵發熱,忽然感到極端地鄙視自己,為了和這種對自己的鄙視搏鬥,他大踏步走到牆角,從架上抽出長劍,揚起來,就想向旁邊坐榻的護欄上斫去。他渾然忘了自己是在哪裏了,隻想要破壞一個什麽東西,才能掩蓋胸中潮漲般的慚羞。


    這時後閣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同時相伴的還有她的聲音。嬰先生!她喚道。


    嬰齊腦子震了一下,手中的劍垂下來,掩飾道,我在看這柄好劍。他假裝凝目注視那亮錚錚的劍脊,劍脊上有一行刻字,他嘴裏念道,十三年五月丙午造百煉劍,吉祥,宜子孫。念完他笑道,真是好劍,現在尋常三十煉的劍,已經是難得的良劍了,像這樣百煉的鋼劍,恐怕要價值千金罷。嬰齊說的倒是實話,那劍的確不凡,他開始還不覺得,現在將它放在麵前,亮可鑒眉。


    那女子抿嘴笑了一下,嬰先生好眼力,那劍是我曾祖傳下來的,當時曾祖官為下邳令,無意中獲得此劍。


    嬰齊道,啊,這就難怪了,下邳素產良鐵,朝廷在那裏設有鐵官,向來有大批的良匠從事鼓鑄,才能造出這樣的好劍。


    那女子笑道,嬰先生如此熟悉天下郡縣圖籍,真是個人材。她臉紅了一下,家兄去哪裏了,他不是說今天和你晤麵麽?


    嬰齊早知道這女子就是妸君,也是自己將要聘娶的人。他雖然有時性格果斷,但天性究竟靦腆,遂訥訥地說,慚愧。王明廷出去辦公事了。據說太守府來了文書,有緊急軍情。


    妸君詫異道,豫章這個冷僻的地方能有什麽軍情?


    嬰齊道,其實這件事我也有耳聞,說是安成侯張普造反,率兵擊破了望蔡縣,殺死了縣令,又奪取了贛水旁的釣圻倉。太守這些天正憂急呢,想上報長安又不敢,現在隻有偷偷征發士卒去鎮壓。


    哦,妸君凝緊了眉頭,那樣本縣要搞得雞飛狗跳了。嬰先生,你會不會被派去打仗。


    嬰齊苦笑了一下,“雞飛狗跳”這個詞曾讓他叔叔丟了性命,現在竟然又從妸君嘴裏迸出來。好在這是關上門抱怨,沒有什麽關係。他答道,如果是太守府下令出兵,我恐怕跑不掉的。


    妸君沉默了,突然道,嬰君,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受苦了。我和哥哥都很擔心你,但又無能為力。我日夜盼望上天大發慈悲,讓你擺脫苦海。其實你這次所受的苦楚,都是我的責任。


    嬰齊心裏一陣感動,應道,有你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不過下走有一個疑問,不知下走有什麽優點,能得到君的謬愛。


    妸君頓時活潑了起來,她笑道,我還正想問你呢。你彈的什麽曲子,那麽讓人神魂飛越。


    實不相瞞,那是從前的廣陵國翁主教我的。——其實你的瑟彈得遠比我好,我當時正是被你的瑟聲迷暈的。那兩句歌詞更是震撼我心: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嬰齊的臉色黯淡了,低聲反複吟著這兩句詩。


    妸君想,這大概又觸動了他的某些傷心事。這樣小小年紀的男子,怎麽就有那麽多的心事?但自己可能正因為此才喜歡他的罷。她凝視著他的臉龐,那是一張年輕而又憔悴的臉龐,神情浸透著滄桑,和他年輕的肌膚很不相稱。她不禁心痛起來,她想要說點什麽安慰的話,或者想趨近去愛撫他的


    臉龐,但是竟然說不出來,也做不出來。而她一向是活潑開朗的人啊——他的神色讓她敬畏。


    外麵響起腳步聲,王廖推開門進來了。天氣很不好,外麵已經下起雪粒,他嗬了嗬手,道,你們都在,嬰君久等了……唉,這次麻煩,有不好的消息傳達。


    阿兄,是不是要打仗了。妸君仰起頭,看著她哥哥。


    王廖微微有些詫異,你怎麽知道?——的確如此,安成侯張普造反,這可太麻煩了。他歎了口氣,煩躁地說,這叛亂一定要盡快平息,否則我們豫章縣百石以上的官吏都一定會沒命。可現在天氣這麽差,怎麽打仗。對了,嬰君,這次文書上還說讓閻樂成帶隊,你為副手。


    嬰齊道,明廷,其實這件事臣早就已經知道了。閻樂成新近也被辟除為太守府卒史,位次在我之上。


    嗯,你知道就好,王廖不安地搓搓手掌,我隻是很擔心閻樂成那老豎子會對你不利。


    嬰齊輕笑了一聲,道,明廷放心,他再也不可能輕易得逞了。我知道怎麽保護自己。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堅決。


    王廖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道,那我就放心了。他思忖了一下,繼續道,雖然現在你還沒有聘娶,但我們已經算是一家人了。你這次去,我借給你一樣武器。這武器削鐵如泥,關鍵時候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妸君道,阿兄,莫不是要借給他那柄百煉劍,我們剛才還評價了它半天呢。


    這回你可猜錯了。王廖笑道,那柄百煉劍雖然鋒利,但還不至於削鐵如泥。你們跟我來。


    兩個人跟著他,走入一個密室,王廖爬上閣樓,抱下來一個長方形的木盒,木盒上麵髹著紅黑相間的渦輪狀的花紋,好不詭異。他鄭重打開木盒,層層剝開包裹的錦緞,嬰齊頓覺寒氣砭膚,隻見最後一層錦緞上躺著一柄陰森森的劍,比通常的劍稍短,劍柄是轆轤形,上纏著數道織錦的絛帶。劍格的正麵用綠鬆石嵌出奇怪的花紋,劍身則布滿了菱形暗紋,隱約可見上有兩行修長的錯金篆字,熠熠生光。王廖將它握在手上,道,這劍是在我的家鄉江陵出土的,當時就放在這個木盒裏麵,那是個六國時代楚國的墓葬。墓主人是楚國的一位封君,你看看上麵這些篆字。


    那兩行篆書比較怪異,不像尋常的小篆,雖然朝廷規定小吏必須熟習篆


    書,但這兩行字個個狀如飛鳥,一般小吏也未必認得出來。好在嬰齊早先喜歡摹寫印章,擅長各式篆文。他稍微辨認了一下,也就看明白了,登時大吃一驚。越王鳩淺自作用劍。他脫口而出,鳩淺,莫不就是那位當年名震天下的勾踐?


    對,王廖讚賞地說,正是聞名天下的越王勾踐劍!


    既然是越王勾踐劍,怎麽會出土在楚墓中?嬰齊大為奇怪。


    王廖神往地說,這就要多費一些唇舌了。我們家鄉江陵以前是楚國的故都,也就是史書上常常提到的郢。城邑四周有無數楚墓,站在八嶺山上望去,墓塚累累,盡是當年叱吒風雲的貴族豪傑,現在他們卻永遠埋骨在那土堆之下,永不能再見天日。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無論如何富貴,也終有一死,這樣想想,生前再榮光又有什麽意思呢。嬰齊感歎道。


    王廖凝望了他好一會,道,嬰君,你生性有點悲觀,這和沈府君的風格完全不同啊,真不知當初你們的關係怎會那麽好。


    嬰齊答非所問,唉,做人和做官都是這樣,太剛則折,太柔則廢。沈府君為人太剛,不能忍小忿,是以終於殞命,隻可惜了他滿腹的才華。我則起先為人太柔,所以竟被閻樂成欺淩。以後我會學著取其中庸——慚愧,打斷了明廷,明廷請繼續說。


    王廖道,嗯,當年楚威王派上柱國昭陽、右尹卓固率兵擊滅越國,殺死越王無強,盡取得越王宮殿寶物。其中就包括越王勾踐所用的兩柄寶劍,一柄劍身略長,號稱雄劍;一柄略短,為雌劍。我這柄劍就是昭陽墓的陪葬品,當年秦將白起拔郢都,掘昭陽墓,獲得此劍。後來他自己也被秦王賜死,在杜郵以此劍自剄。我祖先當時正好是杜郵驛長,偷偷收藏了此劍。所以說,劍雖然是我家鄉出土,可被家鄉人得到,卻也繞了個不小的彎子呢。


    妸君驚歎道,寶劍和英雄相伴,真如夢幻一般,阿兄你以前怎麽不跟我說?這麽一柄傳奇的寶劍,竟然一直瞞著你親妹妹。


    王廖微微笑道,現在告訴你夫婿,不也是一樣麽?


    你,阿兄你也就會取笑。妸君不好意思了。


    嬰齊臉上也有點發燒,趕忙岔開話題道,這柄劍長僅二尺,大概就是那雌劍了。不知道那雄劍現在何處?


    相傳雄劍當時賜給了右尹卓固,不知所在,估計也藏在卓固的墓中,但卓固的墓至今還沒發現在哪裏。王廖道。


    嬰齊笑道,人說“雌伏”,沒想到雄劍至今不見天日,雌劍倒已經飽飲了名將之血。白起當年獲得此劍,沒想到會用它來割斷自己的喉管罷。


    嗯,據說一劍下去,他的首級都已切下,豈隻是喉管。真是罕見的神兵,出土已經一百來年,可是鋒刃如新發於硎,你看。王廖說著,揮劍向旁邊一個銅香爐斫去,那銅爐的圓頂像瓜一樣從中間裂開,毫無金鐵交鳴之響,比真正的剖瓜還要輕易。


    妸君嚇得臉色發白,繼而又喜不自禁,嬰先生有這麽柄好劍,一定可以斬將搴旗。阿兄,真是謝謝你了。


    王廖將劍入鞘,笑對妸君道,真是女生外向,為了夫婿竟然忙不迭地謝阿兄。他將劍遞給嬰齊,道,好好藏著,關鍵時候或有大用處。


    嬰齊心裏也頗歡喜,躬身接過,道,有此神兵,臣一定會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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