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廖這些日子也是夾著尾巴做人。一方麵他心裏對召廣國不滿,真不明白那老奴為何如此小題大做,僅僅因為一句失言,就害死像嬰慶忌這樣的老吏。這又不是在長安的廟堂,何至於這樣深文羅織。他也看過不少廷尉府發往天下郡國的案卷,上麵記載著許多朝廷大案,的確有些重臣是因為言語取禍,甚至於有“腹誹之法”,但那都是酷吏們為了邀寵主上的無恥行徑,是為了在政治上打倒一個強硬的對手而不得不為。但對於召廣國來說,一個小吏嬰慶忌顯然談不上是什麽對手,那到底為什麽呢?他似乎覺得召廣國和閻樂成之間或許有什麽交易。另一方麵,他也深深內疚和自責,這件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那天不是為了炫耀妹妹的美貌,在酒宴上征婚,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可是,他現在能做什麽以為彌補呢?


    不光是他內疚,他妹妹也時常為此心中不懌。這天兩個人相對進食時,妸君又沒了胃口,她憂心忡忡地說,阿兄,你怎麽也得想個辦法幫助嬰齊君,我想閻樂成一定不會到此為止的。


    王廖的胸中突然湧上一陣無名的怒氣,他把箸一拍,道,你還說,事情都是你惹起來的。他站起身,圍著他妹妹來回打轉,你為什麽就偏偏喜歡那個小豎子呢?尤其是在閻樂成為他兒子求婚之後,你還公然說要嫁給那個豎子,這不是明擺著不給閻氏麵子嗎?


    妸君俯著頭,低聲道,阿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他,起初我一見他眼中噙淚的樣子,就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在那樣一個場合,他為什麽哭了呢?


    他腦子壞了。王廖道,自從他從長安撿了一條命回來,就鎮日這樣莫名其妙的。當然,也許他有什麽心事罷。王廖的語氣緩和下來,歎了一口氣道,可能是因為長安的那場殺戮,他的上司沈武和其他很多人都死在那裏,他因此不能忘懷罷。


    哦,妸君道,那場殺戮,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有些呆滯,似乎在想些什麽,一頭鬢密的烏發遮住了她半邊杏臉桃腮,顯得嬌豔之極。她的十根纖纖蔥指在麵前的幾案上下意識地來回劃動,喃喃地說,他的瑟雖然鼓得不算太好,卻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尤其是那首歌,不知是跟什麽人學的,我生平都沒有聽過這樣的曲子。還有……他……他真是一個奇怪的男子,阿兄,我就是喜歡他,非常非常地喜歡,雖然我說不出太多的理由。你一定要幫他,我求你了,阿兄。


    王廖頹然坐了下來,假如我沒猜錯,是郡太守對他叔叔不悅,我還能怎麽辦。不過——有機會的話,我會試試。


    王廖嘴上這樣說,但是實際上並不知道怎麽去試試。他本性是個謹慎小心的人,也非常相信,除了天子之外,冥冥之中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這個貪穢的世間,約束它,不讓它滑得太遠。比如對於嬰家的這場變故,他就擔心,如果自己不做出點什麽以為補償,嬰慶忌的鬼魂一定會找上他,即使不至於向他索命,也會有些麻煩。因為這件事他確有責任。再說,即使他沒有絲毫責任,他也樂於做些善事,因為上天定會對他的善舉有所報償。隻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而且事情反而朝著讓他尷尬的方向發展。不多久的一天,他得到太守府的文書,說有訪客閑談時經常提到,洪崖鄉亭的亭舍裏有鬼魂作怪,來往官吏夜宿此亭的時候,經常看到有異物的影子和莫名的驚笑聲,有的官吏嚇得魂飛魄散,一些路過投宿的百姓也心膽俱裂,據說有人受了驚嚇,回家之後就死了。因此太守希望縣令親自帶人去診視一下,不管有無所得,都要專門以文書向府中報告。


    這個通告讓王廖又驚又怕,他覺得這正是一個對自己不利的征兆。如果他是一個有作為的縣令,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件不但不會在本縣發生,相反本縣會祥瑞頻至。關於有祥瑞出現的郡縣他也時有耳聞,比如某縣廷院子裏生紫色芝草啊,廚房裏生萐莆啊,甚至廷中出現鳳凰、黃龍、麒麟什麽的。當然,他自知能力有限,這樣的祥瑞他都不敢奢望。但是事情壞到在自己的治區到處是鬼魂飄蕩,實在不僅是一件簡單的心驚肉跳的事,一旦事情再鬧大,鬧到罷職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翻箱倒櫃找出一囊桃枝掖在懷裏,然後立即下令召集下屬,套上車,帶著令史、獄史、督賊盜史等一千人急匆匆地趕至現場。


    洪崖亭在郊外,正值南北的驛道上,背依山坡,多種篁竹,亭舍中竹葉淩亂,好不蕭瑟。大概因為鬼魂的說法流傳很廣,偌大的庭中竟然沒有車馬,看不出有人停宿。倒是那個亭長非常奉公盡職,左手執盾,右手握戟,帶著兩個亭卒,在譙樓上來回徘徊。這讓王廖看了心裏一寬,心想也許那些事情都是謠傳。他的馬車停在亭舍外,那亭長在上麵已經看見了,趕忙匆匆跑下,拋下盾,躬身拜倒。


    王廖沒有心思跟他客套,他屏開眾人,帶著他獨自上樓,低聲問道,我聽說這亭舍夜間有鬼魂為祟,不知是真是假?


    亭長大概沒料到他問這個,愣了一下,屈身道,既然明廷問起,臣也不敢不明告,的確經常在晚上聽見山後有怪笑聲,來往官吏都幾乎不敢在本亭歇宿了。我和幾個下屬晚上因此也同宿一房。隻是此事臣不敢上告明廷,怕明廷怪臣等妖言惑眾,臣等反而因此得罪。


    王廖不搭話,覺得背脊一陣發涼,雖然是白天,他覺得這樓上也涼颼颼的,他抬頭望窗後看去,隻見濃密的竹林間依稀可見有數個土堆拱起,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好不蕭森。後麵全是竹林嗎?還是有什麽別的?你去察看過沒有?他的語調都有些發抖,邊說邊四顧張望,覺得屋內每一件兵器、家具都是那麽晦暗不祥,仿佛有一個個看不見的鬼魂在向他眨眼。


    不瞞明廷說,山後有很多亂葬崗。很多是曆年處決的刑徒,遇有謀反等罪大惡極的案件,家屬無從來收屍的,都扔在一個大坑裏胡亂埋葬,上麵再蓋上一塊碣石,上書犯人生前的姓名、形狀、物色、籍貫。——難道明廷懷疑是他們作祟麽?亭長也有些不安了。


    王廖來回走動,顯得焦躁和恐慌,這些罪死者埋葬後,沒有舉行什麽禳解的措施麽?他追問道。


    亭長道,好像是有的。一般埋葬完畢,都會由縣丞用桃木書寫了文書,告訴泰山地府的二千石官員、魂門亭長嚴加約束,不讓這些鬼魂外竄,跑到陽世為害。當然,有的兵死者也有戾氣太盛不受管束,偶爾逃出的可能。


    王廖嘴裏喃喃地說,這不行,沒有柏木棺槨,要想鬼魂安寧,難矣。他突然大呼道,來人,急傳各鄉嗇夫,征召一些百姓,來此處聽我號令。


    他和亭長坐在亭舍院子裏等候,順便聊聊見聞。過了不太長的時間,亭舍外人馬雜遝,有吏卒進來報告,說來了不少人,他身後跟著幾個鄉嗇夫,見了王廖,躬身施禮道,聽縣吏發下券契,我等急忙趕到,不知明廷有何吩咐。


    王廖掃了他們一眼,道,太守府有文書,令我來診視洪崖亭的亭舍,說此


    地近來多有不祥。剛才我和亭長談過,他懷疑是亭舍後山的刑徒屍骨作祟。所以,我讓你們帶人來發掘,將這些屍骨重新裝殮遷葬。現在我給你們分工,西鄉嗇夫閻樂成君,你負責發掘;南浦鄉嗇夫陳萬年君,你負責買棺木,其他的人去市亭購置一些聶幣、碎帛、芳糧,準備遷葬後對鬼魂進行禳解,讓鬼魂各歸其宅,不再作祟。這件事就拜托閻樂成君全權負責了,事情辦完,你們立刻上文書縣廷,我向太守府申請,給你們計算功勞。


    閻樂成聽了王廖的吩咐,心裏不屑地哼了一聲,你阿翁才不稀罕這點破功勞呢。昌年的死雖說是嬰齊那小豎子造成,但是你這個賣菜傭也脫不了幹係,有機會也得給你點厲害看看。他本來一向就看不起王廖,認為王廖當年在前太守陳不害處死時能保下性命,全是沾了沈武的光,其實根本沒有多少吏才。自從兒子死後,心底更是對他有所遷怒,私下裏也開始稱呼他為賣菜傭,不過閻樂成麵上還是假裝客氣地說,明廷且慢,臣有一個建議,望明廷賜閑一聽。


    王廖道,樂成君不必客氣,請說。


    閻樂成道,明廷剛剛說要禳祭後山那些惡鬼,臣以為不可。臣閑暇時間也曾看過幾本術書,上麵記載,除了山川神祇和祖先,可以用牛羊、犧牲、玉璧、聶幣、芳糧進行祭祀之外,其他的鬼一般不能祭祀,隻能求神祇們管束,或者我們自己用法術鎮壓。《詰咎》篇裏說:“鬼恒從人遊,驚笑號啕,以桃劍斫之,則去矣。”又說:“人臥而鬼夜蒙人頭,是乃暴鬼,以牡棘之劍刺之,則逃遁矣。若以聶幣芳糧祭祀者,鬼恒來,死矣。”……


    王廖心裏一驚,閻樂成這番話頗有道理,而且的確都在《日書》裏有明白記載,自己剛才一時懼怕,反而沒想到。如果真的用棺木裝殮那些屍骨,那豈不是討好那些刑徒鬼魂嗎?說不定不但不能禳解,反而讓那些鬼魂更加得意洋洋、有恃無恐。於是急忙問道,那閻君以為當如何處置?


    閻樂成心裏頗為得意,他也知道王廖這個人一向怕鬼,所以自己這番話嚇住了他毫不奇怪,他道,所以對這些被依法處死的刑徒惡鬼絕不能姑息,否則遺患無窮。臣以為,明廷不妨發縣廷所藏烏頭、附子、鴆毒等毒藥,摻雜牡棘、桃木,然後將屍骨拋入鐵鍋煮爛,扔到大江裏,那些鬼魂就絕不可能作祟人間了。


    王廖哦了一聲,想了一下,道,好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思辦。這件事你全權負責,現在你即刻帶人去後山挖掘。


    閻樂成道,遵命。他得意地回頭,還沒走到門口,就大聲喊道,嬰齊,這次輪到你大展身手了,當年這批囚犯是你處死的,屍體也是你帶人埋的,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是責無旁貸的。


    王廖聽到他的叫喚,心頭有點慍怒,這老牧豎果然心裏嫉恨不釋,雖然他暫時找不到借口處置嬰齊,卻會巧立名目地役使他。嬰氏的家產既然充公,那就成了無爵士伍,如果有公事需要征發百姓,自然就是第一個被征發的對象。王廖厭惡地看著閻樂成的後腦勺,隻恨找不到什麽理由來切責他。


    後山青翠的竹林裏,中間卻有一大片空地,長滿了萋萋青草。閻樂成一聲令下,百姓們各種農具齊下,將泥土掘起。不多時,這片青蔥的草地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一個個長方形的坑整整齊齊的,像一張畫滿格子的網,鋪滿了山坡。坑大約有近一百個,每個坑裏都躺著一具齜牙咧嘴的骨架,不時地升起汙穢的空氣。閻樂成拖長了聲音笑道,嬰齊君,你把那些骨架都撿起來,一一放到竹簍裏,等到鐵鍋裏的湯一燒沸,你就把骨頭往裏麵扔罷。


    嬰齊唯唯連聲。他的麵龐比幾個月前瘦了一些,看上去毫無表情,自從叔叔自殺,他的家產就被沒入縣官,隻剩了一間草房,一頭耕牛,幾十畝地。幸好裏長因為曾經受過嬰慶忌的恩德,對他還算頗為照顧,隻是在閻樂成巡行閭裏的時候,才假裝對他嚴厲一些。每次公事征發,閻樂成總少不了會召喚嬰齊,最苦最累的活都分派他幹。他是鄉嗇夫,有這權力。如果違抗的話,他就正好可以引用《徭律》,告他“乏徭不作”,那就得下獄。嬰齊自然不會中閻樂成的詭計,對閻樂成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他並不恨閻樂成,閻樂成的兒子確是因自己死的,也許自己換了他,也會這樣幹罷。他惟一痛惜的是叔叔為什麽非要自殺,如果他不自殺,至少現在還不會死。那時離新年已經沒有多久,在一係列審訊中,他完全可以熬過這年冬天,等待大赦。還有,他感到奇怪的是,手臂上被叔叔咬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卻每每在他傷心的時候會突然疼痛。他那時就擦幹眼淚,想,叔叔不要我做一個軟弱的人,不要老沉浸在過去中。大概因為此,他才以自殺來喚醒我的罷。雖然我以前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但我現在的確是,我為什麽忘不了那麽多過去的事……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閻樂成得意地朝四周望了望,假裝歉意地對其他百姓解釋道,嬰齊君當時是縣廷獄史,這些罪犯都是他處決的,鬼魂畏懼惡人,即便作祟,也不敢對他怎麽樣。所以我不讓諸君插手幫忙,也都是這個緣故,寧願嬰齊君多受點累了。


    嬰齊沒有聽他說什麽,他隻顧埋首在坑裏忙碌。坑裏臭氣熏天,其他的人都躲得遠遠的。閻樂成俯視著這個害死自己兒子的人,心頭滿是怨毒,恨不能拔出劍,一劍插在他背上,從後背貫到前胸,結果了他。然後一腳將他蹬下去,用土蓋上。隻是他不敢。


    不一會兒,旁邊的竹簍子就裝滿了。嬰齊伸腰歇息了一下,換了個簍子,然後跳到一個新挖開的坑裏,那坑裏是一具比較小的骨架,看上去生前是個嬌弱的女子,屍骨之上,蓋著一塊空心磚,磚麵隱約可見兩行刻字,字跡比較潦草,當是隨意刻成。嬰齊拾起那磚,上麵寫的是:


    豫章縣大逆無道殊死,衛綴,太始四年十二月四日棄市,屍在此下。


    嬰齊一讀之下,不禁大是感慨。是的,這個女子生前他認識。他至今還記得她的模樣,身材中等,麵色白皙,說話的間歇,時不時會皺一皺眉頭,顯得妖嬈可愛。她勾結劉麗都等人,行使苦肉計,意圖擾亂縣廷,卻最終被沈武識破。她那時跪在地下,口齒伶俐地應付沈武訊鞫的姿態曆曆如在目前。多麽美麗可愛的一個女子,可惜為了不切實際的謀反,在豫章西市被切下了頭顱,變成了今天黃土壟中的一具枯骨。沒有見過她的人,怎麽又會想像出這具枯骨幾年前還是一個青春勃發的少女。青蔥的生命霎時就離她遠去,沒有一點蹤跡。嬰齊心裏想著,胸中酸抑,眼睫上不由自主又有了淚花。他仰起頭,四顧陰沉的竹林,難道她雖死了,而魂魄猶在此地,能作祟人間麽。他想到這裏,心中竟有一絲歡喜。如果真的是這樣,人生倒也不是毫無意義。從這個世間跨入那個世間,人仍是有知覺的,說不上是一瞑而萬世不複視,她照樣可以視,可以思,隻不過她的形體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人看來是縹緲的。那麽,劉麗都和沈武,他們的魂魄也同樣飄蕩在長安和湖縣的天空了,他們能不能識得歸途,回到這豫章來呢,回到豫章,就在這裏,默默地凝視著他——嬰齊。那麽自己,就還不是孤苦無依的。


    他這樣呆立了半晌,閻樂成遠遠望見,心裏頗為慍怒,他轉身用眼睛瞟了一下自己的一個下屬,那下屬會意,立即跑上去,一腳踹在嬰齊的背上,繼而又是一鞭劈頭抽下去,嘴裏大喝道,快快幹活,你這該死的豎子,在墓穴裏想什麽心事?到時間完不了員程,文書苛責,我們誰也脫不了幹係。


    鞭影閃過,嬰齊呻吟了一聲,額上多了一條鮮紅的血痕。他愣了一下,不敢回嘴,趕忙又蜷下腰撿拾那塊塊枯骨。


    閻樂成假裝不悅地踱上去,勸那下屬道,哎,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敦促幹活就敦促幹活,不能隨便毆辱百姓。毆辱百姓可是我們做小吏的大忌啊。你沒學過為吏之道麽?


    那下屬假裝委屈道,嗇夫君莫怪臣粗魯,按照《徭律》,百姓被征發做公事,每日都有固定的員程,完成不了規定的員程,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孫公子,也要受到鞭笞,這是朝廷法律嚴格規定的。當年沈武為太守,經常將那些完成不了員程的富人輸入廄官,命令他們為牛馬斫草料,還不許別人代替,再完成不了就鞭笞。有幾個富人就因為不堪忍受,用切草料的斧頭自剄而死。這豎子當年就跟著沈武,難道不知?想他當初責罵別人的時候是何等凶狠,現在輪到自己卻也知道滋味了。他這樣慢慢吞吞,必會連累得大家受譴。臣不也是為了眾人著想嗎?你們說,是不是?他環顧其他百姓,臉上布滿了誠懇。


    那些百姓都紛紛道,張偃君說得對。因為他一人懶惰誤了員程,連累得大家和嗇夫君都要受譴,這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嬰齊俯身聽在耳裏,心下大恨,真是牆倒眾人推。這幫該打的百姓,平日看上去一個個老實忠厚,關鍵時候嘴臉卻都露出來了。他恍然覺察了沈武當年的痛苦,他那時不明白沈武為什麽汲汲想爬到二千石的高位,為什麽行事那樣冷峻,變成了那樣的一個酷吏。現在他似乎完全明白了。


    這時閻樂成假意歎息道,嬰齊君,雖然他鞭笞你,是他不對,不過你也不要怠工才是啊。


    嬰齊側身望了他一眼,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這時隻聽得遠處有人喊道,守丞大人到,請諸君拜迎。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幾個赤衣小吏走在前麵,後麵數十個吏卒簇擁著一位身穿黑色公服,頭戴二梁冠的人朝這邊走來。那人麵如美玉,神采奕奕,正是丁外人。


    閻樂成前幾天剛在太守府見過他,趕忙上去拜倒。不知守丞君駕到,死罪死罪。


    丁外人看了他一眼,笑道,罷了。據說洪崖亭有鬼魂作祟,是以今天召府君特意派我來此地監臨,你們可發掘出了什麽沒有?


    閻樂成賠笑道,回守丞君,都是些下賤的死刑徒,我們正想將它們和毒藥、桃枝等一起煮,讓這些下賤的鬼魂不能作祟呢。


    丁外人哦了一聲,沒有停下步子,繼續走到坑邊,見嬰齊手裏捧著一塊


    黑沉沉的磚,心裏一動,道,將那空心磚遞給我。他心中有些緊張,泛起一陣莫名的惶惑。


    一個士卒馬上跳下去,從嬰齊手裏拿過那塊磚,抹去上麵的泥土,捧到丁外人麵前。


    丁外人看到磚上麵的字,心中又悲又懼,是了,這就是我姊姊的遺骨。當初她在這遙遠的邊僻小縣,被粗暴地砍下了腦袋。那時我隻能躲在長安蓋主的華麗帷幄中暗泣。姊姊當時該是何等的無助,而死後猶且如此遭人淩辱。她之所以憤恨不釋,魂魄縈繞在我的夢中,也是情有可原的了。他定一定神,回頭嗬斥道,閻君,剛才你說什麽?要將這刑徒屍骨合著毒藥、桃枝一起煮?


    閻樂成賠笑道,臣的意思是,這樣的話,死鬼刑徒就不會為祟了。這都是《日書》上記載的方法啊。


    丁外人冷冷地道,這樣做似乎不好吧。他心裏陡然怒火熊熊,這該死的閻樂成,難道你想將我姊姊的屍骨這樣糟蹋,阿翁我要扒了你的皮。但是他又不能立即明目張膽地發作,一則別人都不知道衛綴就是丁麗戎,他自己也不能承認這個屍骨就是自己的姊姊;二則漢法至重,他不能沒有理由或者律令作為根據就切責閻樂成,那樣反而會讓自己被動。他隻能用語氣來暗示自己的不滿。


    閻樂成見丁外人臉上陰晴不定,有些心慌,又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意圖,隻好訥訥地說,不這樣的話,隻怕鬼魂不能消除,如果這事傳出去,豫章郡將會貽笑天下,那對府君和守丞大人的威望也恐怕有損啊。


    丁外人頓時額上冒汗,他絞盡腦汁,實在找不出理由反駁,思忖著要不要通過發怒來懾服眼前這個老豎子,但發怒的效果如何,又實在無法預料。況且這像一個堂堂的太守丞所為嗎?他正是進退兩難,突然從坑裏傳來一個聲音,守丞君,臣認為嗇夫君的意見不妥。


    丁外人頓時喜出望外,這位先生是誰,有什麽意見快快講來。來人,還不將這位先生拉上。


    閻樂成傻了眼,他不知道這個堂堂的太守丞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兩眼呆呆地看著兩個士卒跳下坑,客氣地將嬰齊扶上來。


    嬰齊對著丁外人跪下,道,臣乃閻嗇夫治下的一個無爵士伍,名叫嬰齊。雖然身份微賤,然《詩經》有雲:“先民有言,詢於芻蕘。”臣因此敢獻一得之愚。


    丁外人心下大悅,他雖然出身貧苦,卻並不是酒囊飯袋。在鄂邑蓋公主的府邸,床笫之暇,也頗曾閱讀經史。更不用說蓋主也多次告誡他,如果他真想封侯的話,就不能目不識丁,一定要滿腹詩書,才當得起列侯的爵位,要不然將來朝會宴飲,交往酬酢,定會受到公卿士大夫們的嘲笑。現在他在一個郊外鄉亭突然見到這個微賤的士伍吐辭清雅,引經據典,自然大為驚喜。於是他微微頷首,示意嬰齊繼續講下去。


    嬰齊道,經傳上常稱君子收葬無主的枯骨,後來上天多報以德澤。今天我等即使不能效法古之君子,卻也不應當發掘暴露亡人屍骨。刑徒固然有罪,但一死就已經伏辜,屍骨不當重被羞辱。當年伍子胥掘墓鞭平王之屍,諸侯們都認為做得太過,將來會遭報應,而伍子胥最後果然被吳王誅死。景皇帝之時,廣川惠王劉越殺死自己的妃妾,並將屍體和桃灰、毒藥放在鍋裏煮,事後有人告發,天子切齒,以為這非人所為,下詔切責,劉越因此服毒自殺。當今聖天子在上,常令各縣道官吏收撿無主枯骨,妥善安葬。而我們現在隻是據傳言說此處有鬼魂作祟,確切情況還未查清,就貿然荼毒亡魂,臣以為太不合適。


    丁外人喜道,嬰先生所言甚是。即便有鬼魂作祟,也是我們沒有收葬的過錯,怎麽能對屍骨再加荼毒呢。他側身對閻樂成道,閻君,趕快去購買一百具棺木,將這些屍骨好好安葬。如果縣少內用度不足,我可以私人出錢辦理此事。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若無天乎,我也不過花了點棺木錢,值不了什麽;倘若天上果然有神靈,那麽我將來一定會受到厚報。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具體操辦就交給嬰先生負責。對了,我有個疑問,嬰先生談吐不凡,看起來也是出身世家,怎麽如今僅是個無爵的士伍?


    閻樂成聽丁外人大包大攬,心中勃然大怒,但懾於丁外人的官威,又怎敢反駁?隻能唯唯連聲。他五髒間燃燒著熊熊烈火,恨恨地想,這個守丞真是吃錯藥了,腦袋發昏,竟會被嬰齊這豎子幾句話就說動了。這豎子也著實奇怪,突然裝起了好人,當初監斬這些刑徒的時候,怎麽沒見他侃侃談仁,真是奸詐已極。


    丁外人見閻樂成不吭聲,怒道,我問你,嬰先生怎麽才是無爵的士伍,你好好回答我就是,啞巴了不成?


    閻樂成正在胡思亂想,陡然被他一聲斷喝,身子抖了一下,趕忙伏地道,嬰君的叔叔嬰慶忌最近有罪自殺,家產沒入縣官。他本人因為是罪人家屬,受到牽連,被奪爵為士伍。


    丁外人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不過我大漢不在乎這些,就算是罪犯本


    人,也常常蒙恩詔赦免,起家拜為二千石的比比皆是,更何況是罪犯家屬。我一回去就建議召府君辟除嬰先生為百石卒史,當今聖天子在上,如此人才,豈可久居於草莽之間?


    這,恐怕不妥罷。閻樂成雖然害怕,還是壯著膽子辯駁道,他現在家產遠不足四萬,怎麽能當官吏呢。


    丁外人不屑地說,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我願意贈送嬰先生十金,這下總夠了罷。


    閻樂成兩眼翻白,差點吐出血來。他哪裏知道他剛才的舉動讓丁外人憤恨已極。丁外人來豫章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姊姊的屍骨遷葬事宜,倘若閻樂成果然將他姊姊的屍骨投入鍋中,那他心頭的恐怖夢魘恐怕永遠不會消逝,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閻樂成現在能做的就是屁滾尿流地去求見召廣國,希望召廣國能為他作主。可惜這個召廣國早已不是幾十天前的召廣國了,那時他還為買不起家鄉的幾十頃地而發愁,現在就算有幾百頃要他收購,他也不用皺一皺眉頭。貪汙這件事真的有癮,如果說前二十年當中召廣國還一直算個奉公守法的廉吏,那麽他長兄恰到好處的那番羞辱,讓他一下子利令智昏,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輕易地就落入了閻樂成的彀中。這就像少女的所謂貞潔,有了第一次,就不再有心理負擔。當丁外人將鄂縣的租稅賬簿放到他麵前,說要劃給他一千戶的租稅當成犒勞時,他渾身癱軟了。沒有人能經得起這個誘惑,何況這個誘惑後麵還有赤裸裸的權力。他可以不答應賄賂,但是他得有信心能告倒鄂邑蓋公主。很顯然,他沒有這個信心,因為不久前他自己身上已經染上了汙跡。案件一窮治,他和閻樂成之間的肮髒交易也會被揭露出來,這又何苦呢。所以,他現在殫精竭慮的反而是,怎麽盡快除掉閻樂成這個可能會壞事的老豎子。


    丁守丞是鄂邑蓋主的人,連長安公卿都要巴結他,我們怎麽惹得起。召廣國聽了閻樂成的訴說,誠懇地說。他黑胖的臉上滿是推心置腹的神態,好像真的在和閻樂成共渡難關。這也的確不容易,拿了人家的錢,就得時時裝孫子,表現出一定的和藹。召廣國因此有時感到很別扭,一個已經當到了太守的人,怎麽習慣在官職遠遠低於自己的人麵前永遠保持好脾氣呢?


    閻樂成持續的一臉苦瓜相,顯得非常想不通。我看這丁外人八成有什麽企圖罷?要不怎麽舉止這麽奇怪。一個八百石的守丞,會去關心一個刑徒的墓地,而且如此大張旗鼓,這難道不令人生疑嗎?他還說要提拔嬰齊那個豎子,


    這樣的話,我什麽時候才能報得了這個仇哇?閻樂成漲紅了臉道。


    召廣國將手臂搭在窗欞上,現在是豔陽天,窗外的玉蘭花斜伸進來,就在他手邊綻放。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說,可是他畢竟理由充分啊。元朔元年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那時今上詔書敦促天下郡縣,要求郡守選舉人才不要拘泥財產,很多官吏因為奉行詔書不謹被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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