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縣的南門名叫鬆陽門,門內有一株大樟樹,高達十七丈有餘,至於樹幹之粗,要二十五個成年男子方能將其合抱。樹葉扶疏,白晝成昏,枝下數畝之地不見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頂就整個被這漫天的枝葉籠罩,顯得既陰森又威嚴。府第的東西南北四個角都陡然升起一個高大的邸閣,從下麵望去,依稀可見綠葉間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閣上巡視候望,左邊澄靜如練的大江和右側棋盤似的裏巷曆曆可見,一旦發現有警,士卒會立刻敲響邸閣上巨大的建鼓,邸閣上幾張強弩也會隨著特製的滑輪轉動,指向敵人來襲的方向,這種強弩威力巨大,足以將數百步遠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說大批的跡射士和輕車材官就屯居在府後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這個地方還是原來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衛建築的簡陋,竟被二十幾個小股群盜擊破,連都尉高辟兵也竟然喪命。後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被群盜輕易擊破的教訓,專門動用郡少內的錢上百萬,建築了這幢堅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沒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長安為京兆尹,最後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縣。


    現任豫章太守召廣國,陳留郡鄢縣寶成裏人,四十三歲,太初三年,任內黃縣令,以捕斬群盜尤異,升潁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積功次遷豫章太守。


    他初到豫章時,頗為鬱鬱,滿以為自己當了數年都尉,應該升遷為大郡太守,入守像魏郡、南陽郡、河東郡那樣顯赫的大郡,沒想到卻來到豫章這樣苦濕之處,名義上是升了半級,從比二千石變為二千石,實際卻並無增麗。豫章戶口才三十幾萬,在這樣小的地方,怎麽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呢?好在他還不是那麽容易喪氣的人,雖然受了打擊,仍毫不懈怠,照樣經常下去巡行自己所轄縣邑,心裏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賞。偏偏他在任兩年以來,郡中沒有任何大的波瀾,也就自然沒有特別升遷的機會,看來隻有按照“積功次”的通常做法,慢慢熬歲月了。好在他年紀並不大,機會還有很多。


    比如現在,好運似乎就送上門來了。這天,他從海昏縣巡行回來,剛下軒車,門下佐史就急匆匆上來報告,說西鄉嗇夫閻樂成求見。閻樂成家財富足,召廣國早就頗有耳聞,不由得心裏微微一動。


    不知閻君有何見教?望著閻樂成在席上恭敬施禮的脊背,召廣國聲調非常和藹,聽說君連續來太守府已經有十幾天,我這段時間在外,失禮了。召廣國雖然僅僅出身刀筆小吏,不通《詩》、《禮》,但為吏多年,朝廷的風向,也畢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顯達,所以平時也擺出一副天下各郡郡守流行的禮賢下士的模樣。


    閻樂成漲紅了臉,憋了良久沒有說出話來,突然發出獸吼般的嚎哭。這個四十多歲的、有著高爵的富翁完全喪失了在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老成持重,變得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這讓召廣國不知所措,心裏好一陣納悶。


    好在閻樂成還知道是在太守麵前,沒有過於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聲,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從懷中掏出事先寫好的文書,呈到召廣國跟前。


    召廣國看完文書,微微皺了皺眉頭,君的意思是,嬰慶忌曾在廣座之中對朝廷表示不滿,君因此劾奏嬰慶忌謀反?這不是可以妄言的。他望著閻樂成的眼睛,繼續道,倘若驗證不實,君將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細思慮過麽?


    閻樂成的眼珠連眨都沒眨一下。臣以家中全部財物擔保,若有半句不實,情願反坐。他嘶啞著嗓子說。


    這老豎子不說以性命擔保,卻說以家中全部財物擔保,顯然有別的含義。召廣國暗想,大概是想賄賂我。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筆錢呢!上個月家鄉鄢縣的長兄遣人來,告知希望購得縣邑附郭田百頃,說每畝才五百錢,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要我出資買下,將來致仕回鄉養老,也可有優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雖然官為二千石,每月俸祿有一萬八千錢。但是身邊奴仆的雇傭費用,按照每人一千計,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須花費,實在所剩無幾。思慮再三,最後隻能回書表示歉疚,說無錢購置。他能想見長兄得到自己這個回複時,將會有怎樣的一陣氣憤和嘲笑。長兄大概一直認為,他這個弟弟為官多年,一定是黃金滿籝。哪知道多年來譽滿鄉裏,卻原來隻有個虛名,連百頃地都買不起。打發走信使,召廣國自己也好一陣鬱悶,長兄對自己一向不薄,自己當年仕宦長安,幾年不得發跡,都是長兄寄錢相助,現在自己官為二千石,卻不能報答長兄。撇下無臉見他且不說,隻怕將來老病回鄉,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呢。這閻樂成的家資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載明,房產、田地、軺車、牛馬、奴仆,加起來總共有八百五十七萬錢,每年被征的財產稅就有近二十萬。如果能趁機讓他獻上一筆錢,倒也解決了自己目前的困難,在長兄麵前可以揚眉吐氣一番。


    嬰慶忌君此前曾任職太守府,雖然不是我保舉辟除的,但據門下史說,前任陳不害和沈武都對他甚為敬重啊——不知閻君和嬰君可有什麽私怨。召廣國不亟不徐地說。


    閻樂成再次稽首,頭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響,道,不瞞明府所說,臣的獨子閻昌年死在嬰慶忌的侄子嬰齊手中,臣的家產既無人繼承,也不想散給宗族。如果明府能為臣一雪此恨,臣情願獻上家產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絕無虛言。


    召廣國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萬錢,幾乎可以買下長安近郊良田近千頃啦。他強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動,道,好,那我們再來仔細考慮一下,你知道,劾奏嬰慶忌謀反是不成的,頂多是非毀詔書,大不敬。嬰慶忌是死定了,至於那個嬰齊,恐怕我們隻能慢慢再想辦法。


    閻樂成喜出望外,他沒想到召廣國答應得這麽爽快,但得隴望蜀,人心就是這樣很難滿足。這……他還想說什麽。召廣國打斷了他,什麽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閻君還是耐心再等待機會罷。嬰慶忌死了,家產全部沒入縣官,嬰齊就成了一個貧民士伍,沒有錢也沒有爵位,你是西鄉嗇夫,要整治他還算一件難事麽?


    閻樂成心裏一寬,也罷,雖然自己最恨的是那個嬰齊,目前卻找不到什麽堂而皇之的理由殺死他。不過,隻要有太守的首肯,這豎子還能在豫章縣立足嗎?到時自己一定要將他綁到愛子的墳墓前,當場斬下腦袋以為祭奠。他的屍骨也要埋在愛子的墳塋周圍,再求豫章縣丞寫張告墓文書,罰他在地下當愛子的奴仆。想到這裏,於是道,明府見教得是,隻是到時也要明府支持才是。


    召廣國沒接他的話,他兩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先回去罷,明天我就發契,係捕嬰慶忌。不過訊鞫時——自然你是要出庭的,否則我憑什麽係捕他呢。還有,我也不跟你虛與委蛇了,你剛才說的話要盡快兌現。而且此事絕對不可告訴任何人。


    閻樂成急忙道,臣可以對天發誓,若敢欺詐,死無葬身之地。


    召廣國撚須笑了,看著閻樂成急促地退了出去,心裏仍有點不踏實,他深知漢法,凡是涉及到錢財的事,對官吏貪墨懲治極嚴。僅僅是“買故賤、賣故貴”這樣隱性的貪墨,就不知讓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長吏丟了性命。因為如果占了對方便宜二百五十錢以上,就會失去官職;五百以上,則坐贓為盜,髡為城旦;錢以上,那就死定了。就算不死,也會禁錮終身,這輩子也別想再當官。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收取賄賂,而答應閻樂成的私自請托,幹擾公平斷案,也要下獄。他坐在那裏,越想越害怕,連吃晚飯都沒有心情。但是四百多萬的誘惑太大了,那可相當於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除非自己不吃不喝,否則一輩子也別想積攢下這麽多錢。他實在無法抵擋這誘惑,也罷,等事情辦妥,再找個機會除掉閻樂成,所有的事不就消失於世間了嗎?而且這樣也很好讓人理解,既然閻樂成告發嬰慶忌謀反,致使嬰慶忌喪命,那麽閻樂成隨即被人割了首級,大家也理所當然會猜測,一定是嬰家的族人故舊殺了他複仇。雖然朝廷一再禁絕民間的私自尋仇,但這現象在大漢的土地上一直是此起彼伏的,百姓們也都習以為常,認為它有著天然的公平,官吏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閻樂成剩下的家產,他死之後,可以按照《置後律》,明令由他仆人繼承,那些奴仆一定會感激我,四處誇讚我,那時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一何厚我,給我這麽多好的機會。想到這裏,他輕鬆地伸了懶腰,拍了拍幾案,叫道,來人,給我上飯食。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欣快。


    嬰慶忌在自己的院子裏剛剛舞完一套導引戲,就聽到院門被拍得震天響。他心裏一沉,閃身進了屋,吩咐心腹仆人開門,輕輕地囑咐了一句,就說我出門了,要半個時辰才能回來。然後他急忙跨進裏屋,跑到樓上,透過窗隙往外窺視。仆人剛拉開門閂,裏長和幾個小吏就進來了。小吏們今天都鄭重其事,披上了甲胄。嬰慶忌為官吏二十多年,認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裏暗暗感覺不妙。自從上次縣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閻樂成不會善罷甘休。他每日裏小心謹慎,讓家仆日夜在角樓上輪流候望,樓上也儲滿兵器箭矢,以防閻樂成尋仇。當然他也知道閻樂成應當不會這麽傻,以一個西鄉嗇夫的身份,公然闖入裏舍尋仇,那是明目張膽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會被處死。何況這樣做並無必勝的把握,隻要自己敲起警賊鼓,按照律令,整個裏都會操弓挾矢趕來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閻樂成有別的花招。那是什麽花招呢?他現在沒有想明白。他已經風聞到,閻樂成在墓地周圍多挖了數個墓穴,並埋入木契,揚言要為兒子人殉。至於以誰為犧牲做他兒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塊墓地據說是全豫章縣最好的風水寶地,墓地闊大,五畝有餘,他足足花了二萬五千錢。天,這比長安周圍的良田價格還要高出五倍。他曾經偷偷去探察過那塊墓地,看見墓地北側豎著一塊木質桓表,釘著一塊削光的樟木板,上麵是嶄新的墨筆隸書: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豫章南浦裏公乘閻昌年葬於此處,地中土著毛物,皆屬閻昌年。如地中伏有屍骸者,男為奴,女為婢,皆當為閻昌年趨走給使。東南西北,以大石為界。


    桓表下立著幾個被風雨吹打得衣衫淩亂的偶人,瞪著怨憤的眼睛茫然望著四周,似乎又在冀望著新客來臨。這個場景嬰慶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腦中回溯過。他想,他得有點時間向侄子交代點什麽。


    嬰齊仍是那副渾渾噩噩的樣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惹下的大禍。當嬰慶忌將他從床上拉起來時,他歉然道,叔叔,讓我再睡一會兒罷。我腦子好亂。


    嬰慶忌道,阿齊,也許叔叔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他的聲音有一絲哽咽。


    嬰齊奇怪地看著他叔叔,叔叔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要調職離開豫章麽?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嬰慶忌道,我恐怕沒有時間多說了,也怪我當日言語不慎,在筵席上胡亂抱怨。大概這次閻樂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毀詔書。我這一入獄,恐怕——恐怕就回不來了。


    嬰齊這回聽懂了,他雙手死勁抓住嬰慶忌的胳膊。


    這時外麵的吏卒已經進來了,為首的一個叫道,慶忌君,閻昌年告你非毀詔書,大不敬。府君發下券契,讓我等來係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縛,毋讓我等為難。


    嬰慶忌暗道,果然。他回過頭,對著樓下鎮靜地說,我知道了,請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話別。


    嬰齊顯然明白了,他的眼窩濕潤,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嬰慶忌環住侄子的肩膀,強笑道,阿齊,你自長安回來之後,就像換了個人。有叔叔在,還能照顧你,以後你得重新振作起來。我們嬰家數世前自從江陵遷來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萬勿自棄,令祖宗不得血食。說著他突然捋起嬰齊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淚零落道,阿齊,我們歃血為誓,勿忘吾言。說著毅然直起身,走到樓梯口,從蘭錡上抽出長劍,向樓下朗聲道,臣嬰慶忌自知言語不謹,非毀詔書,大不敬,當判棄市。臣自知悖謬,願自伏辜。說著反手一劍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樓梯口,回頭望著他的侄子,血液從他喉管斷裂處濺出,像毒蛇的紅信,發出噝噝的聲響。劍從他的手中滑下,順著樓梯滾了下去,咣當聲不絕。他的目光中有一絲痛惜,又有一絲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樓柱,似乎不想讓自己躺下來,一會兒,他喉間的噝噝聲沒有了,血液喪失了先前飛濺的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吐著,顯得無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裏,斷了氣。


    嬰齊撲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淚如泉湧,不過他喉嚨裏並沒有放出悲聲。也許他還沒有分辨出這樣的死亡和前此見過的無數次死亡有什麽不同罷。他隻是呆呆地抱著這具屍體。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紅。


    見此情景,那幾個吏卒似乎放了心。他們出發的時候還鄭重其事的,個個都披著甲胄,擔心嬰慶忌會有格捕的行為。畢竟嬰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話也會有點麻煩。現在他們放心地爬上樓梯,扯開嬰齊,將嬰慶忌的屍體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車上。對於這個人的死亡,他們也有點傷感和兔死狐悲,這可是他們的同僚啊。但是漢法不可違,他們能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一個月後,廷尉府的報文下達:嬰慶忌非毀詔書,大不敬,棄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產奴仆皆沒入縣官。其侄嬰齊與同居,以罪人親屬論,奪爵為士伍,免之。


    閻君,現在你該滿意了罷。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裏,召廣國不無得意地對閻樂成說。他麵前的案上攤著幾十枚券契,每一枚的邊側都刻滿了各式各樣的齒紋。從那些齒紋刻製的形狀來看,這批券契的價值不低,總數當在百萬以上。他細致地欣賞了半天,這會兒他終於數完了最後一個刻齒,抬起頭來,拈起烏黑油亮的精致耳杯,淺淺地呷了一口,補充道,為你這件事,本府可是冒了風險的。倘若文書被廷尉府發現破綻,你我都得腰斬西市啊。


    閻樂成滿臉諂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長舞文,廷尉府那幫蠢人哪能發現明府的破綻。況且嬰慶忌當年在廣座之中非毀詔書,證據確鑿,我們並沒有絲毫捏造。


    召廣國哼了一聲,那你當時為什麽不馬上來告發呢?畢竟還是為了私怨嘛。為了私怨而告發他人,不管是否屬實,都表明你心懷二心,並非忠誠護主。再說你起先給我看的文書,是意欲告發嬰慶忌謀反,這就算誣告了。“謀反”和“非毀詔書”畢竟是不同的。按照律令,你也當髡為城旦呢。


    閻樂成趕忙離席,惶恐道,明府聰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隻是嬰齊那小豎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說著,他的眼睛又沁滿了淚花。


    召廣國的上身往前傾了傾,低聲但是威嚴地說,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許,暫時不能擅自刺殺嬰齊,那樣明擺著是你幹的。一旦有人為他上書,你我都得完蛋。你得知道,嬰慶忌在豫章為官幾十年,應該有不少至交,按照我們大漢的風俗,說不定其中就有一兩個想邀名天下的人偷偷幫助他——你且再等一年半載罷。


    閻樂成唯唯稱是,心裏也明白,太守說得不無道理。大漢的“五倫”包括朋友這一倫,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沒有親人為他申訴的話,朋友代為行使這一責任,將會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稱譽,朝廷也會深為嘉賞。大漢甚至允許官吏士卒請假,為遠方逝去的朋友奔喪,所給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樣。既然有朝廷在禮法上的支持,那麽便會有無數沽名釣譽的人去汲汲實施。報仇是必須的,但也的確沒必要這麽急切,也許讓那個豎子這樣貧苦地活著,比直接殺了他還更有意義。


    他正這樣想著,卻被門外的通報聲打斷了思緒。一個佐史躬身跪在閣外,稟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剛剛乘郵傳車到達,現正在鯉魚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廣國的眉頭皺了起來,一個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這抱怨也隻能是在心裏輾轉,並不敢說出來。前幾天他已經接到丞相府的文書,知道這個太守丞的來頭,不是那麽好惹,雖然他的秩級僅僅八百石,相比自己的二千石,似乎不值一提。可是朝廷的事總有那麽一點說不清的地方。刺史不也隻是六百石嗎?可是卻有權力訊鞫二千石。大酷吏周陽由在幾個大郡當都尉的時候,郡太守幾乎沒有任何權力,見他如見蛇蠍,不敢分庭抗禮。這太守丞不知道脾氣如何,隻知道他是鄂邑蓋公主身邊的紅人。召廣國的掌心突然濕漉漉的,胸中也怦怦亂跳了起來。秋天的淡黃色陽光斜斜地照在樓閣的壁上,使得空氣中充滿了慵懶的氣息。他望著窗口斜伸進來的一條碧綠的竹枝,兩眼竟有些發癡。


    “準備車馬,本府要盛裝去鯉魚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聲音有一絲緊張。


    鯉魚亭背倚贛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匯入贛江之處而得名,沿著江水便是馳往江都的大道。鯉魚亭則是豫章縣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後一個都亭,也是規模比較大的一個,總共有十多間房舍和高大的角樓。太始四年,當時官為豫章縣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長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這裏被鯉魚亭亭長攔住,險些命喪當場。後來沈武任豫章太守,有諂諛的官吏還專門為此事立碑紀念。碑文曰:


    巍巍經義,赫赫文章。輔弼漢室,折衝遠方。皇帝稱道,


    群黎慕鄉。璽書趣賜,遂守豫章。德音秩秩,惠我蒸氓。


    沈武因謀反自殺於湖縣後,這塊碑自然又被搗毀,隻剩一個殘碣還屹立著,顯得十分潦倒落寞。亭前亭後種滿了柳樹,此時已是深秋,柳葉如蝶,時時搖曳著墜入江中,隨波輕漾。縱目遠望,贛水緞帶一曲,波光粼粼,映著夕陽燕影,足堪欣懷。對麵西山隱約,若霧如煙,叫人好不慨歎。


    可是新任太守丞丁外人對此似乎毫無興致。這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大概三十歲左右,一身青色的深衣,頭上戴著介幘,介幘上是兩梁的冠,頜下係著黑色冠纓。他眉目若畫,但是神色有些憔悴,心情看來也不大好,和召廣國說話的時候老是前言不搭後語,顯得有些心神不定。至少眼前的美麗風景對他沒有絲毫觸動。


    召廣國見他神不守舍,心裏雖然不悅,但臉上絕不露出來。他恭敬地沒話找話道,敢問少君的籍貫是哪裏?我很想知道是何處風物,能產出像少君這樣的美貌男子。他這後半句倒是真心實意的,作為男人,他對這個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性懷著無比豔羨。


    丁外人眉頭稍微舒展了,看來他一向對自己的容貌頗為自喜,而一見麵就被上司這誇到癢處,還免不了有點猝不及防的快感。他淡淡地一笑,府君太客氣了,臣怎麽敢當,臣是河間國人氏。


    河間國,真是太巧了,我曾經任過弓高縣令,那是天漢二年的事了。召廣國仰起頭,感歎了一聲。


    那的確是太巧了,臣正是河間國弓高縣人。丁外人臉上浮現出一些親切,道,看來臣注定要一直做明府治下的子民啊。


    召廣國忙道,豈敢豈敢。皇帝陛下過聽,讓我守豫章郡,我時常感到力不從心。現在有少君來幫我,真是再好不過。不過——不過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少君在長安蓋主的府邸,據說是揮金如土,蓋主也對少君言聽計從,不知道少君為什麽要遠離繁華帝京,來到豫章這樣卑濕的地方,擔任這樣繁冗的吏職呢?


    丁外人心裏微微一怔,剛才的喜悅一下子又無影無蹤。這老豎子好生無聊,竟然問起我個人的私事。誠然,長安沒有人不知道我是鄂邑蓋公主的外夫,因為英俊美貌而受到蓋主的百般寵愛。蓋主曾吩咐家丞,如果是丁君需要財物金錢,隻要每天提取數額不超過十萬錢,就不需要向她報告。當然,這都是我在床上侍候得她滿意舒服的緣故,否則她哪有這麽大方。然而我又何嚐願意這樣做?難道,難道我就不喜歡那些二八佳麗,反而愛慕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媼嗎?不,我非但不愛慕她,反而厭惡她,天知道她為什麽能一直保持那樣永不消歇的情欲,她的丈夫蓋侯王充死得那麽早,也許就是敵不過她在床笫間的予取予求罷。在我之前,她不知已玩弄過多少美男子,終於有一天,我被她看上了。而且這件事好像傳遍了天下郡國,否則這個離長安數千裏外的豫章太守,怎麽也一點不顧禮節,津津有味地問起這些來呢。


    嗯,臣乃是蓋主兒子王受的舍人,在府裏學習了多年的吏事,頗想來外郡曆練一番,以望日後有機會升遷。蓋主曾叮囑臣,現任豫章太守召廣國君明習律法,在他門下任職一定可以多功少過,所以臣喜不自禁就來了。丁外人望著召廣國,淡淡地道。


    召廣國心裏暗喜,難道自己的才能真的傳到長安去了,竟連蓋主都知道麽?這可是個好兆頭。但他嘴上還假裝謙虛,豈敢豈敢。少君足下久在列侯府第,鎮日裏麵對的都是將相貴戚,見識必定遠在我等山野鄙夫之上。還望少君足下日後在蓋主麵前為下走多多美言。召廣國高興得連自稱都變了。


    嗯,這是自然的。丁外人說完,再不看召廣國,而是轉過頭,眺望遠處的大江,憂鬱又不由自主飛上了眉尖。他來到豫章縣,倒還真有兩個不得已的苦衷。第一件是和現任京兆尹樊福有隙,樊福給治下各縣發下牒文,如果再遇見丁外人,可以當場格殺。第二件就是那時時糾纏在心頭的噩夢。近一年


    來,他經常在夢中驚醒,夢見他姊姊丁麗戎滿麵血汙,聲稱自己沒有棺槨,赤身裸體埋在地下,受到惡鬼的侵擾,要他盡快為自己禳解。丁麗戎因為在太始四年,參與廣陵王劉胥的謀反計劃,被豫章縣令王德、縣丞沈武腰斬於豫章市。事情本來要牽連到丁外人,幸得鄂邑蓋公主納馬二十匹為自己贖罪,方才得免。他在這噩夢的困擾下心驚膽戰地過了好久,最近終於忍不住,去向太一家、陰陽家、建除家請教,並專門占卜,得出的結論是:丁麗戎因為遭兵死,自以為不是主犯而遭腰斬,主犯反而“有詔勿論”,心中怨憤不釋,魂魄為變。隻有親自去死者墳墓前祭祀禳解,否則後必有殃。


    丁外人極為惶恐。我是她的親同產弟弟,她為什麽要向我作祟呢?卜筮者冷冰冰地說,天上和地下的事,是說不清的。我隻告訴你卜筮書上自古就這樣寫,至於你照辦與否,我可就不管了。


    他隻好立即找鄂邑蓋主商量對策,蓋主也很驚訝,心中雅不願他去豫章,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長安孤寂。但是這樣的美男,如果真的遭祟而一命嗚呼的話,那才真叫得不償失呢。還是自己忍一忍罷,先讓他去豫章待半年,還可以順便辦點別的事。


    皇上為太子謀反一事,心情一直很鬱鬱。蓋主道,我也得避讓著點,現今豫章缺個太守丞,你先去補個空缺,先把你的事辦好。還有,豫章那個衝靈武庫,我想你可以留點心,裏麵儲存著四十萬張強弩,可是一個巨大的武庫啊。


    丁外人俯身道,公主,這個武庫我知道,我姊姊當初就是為它而死的。這次去了,我定要好好看看,那裏麵究竟藏了些什麽,讓這麽多諸侯王都心馳神往。


    蓋主道,具體藏了什麽,我也不大說得準,隻是曾經聽公卿們傳言,衝靈武庫裏麵有十石以上的大黃連射弩二十七萬張,二十石以上的也有十三萬多張。陷堅羊頭銅鍭箭上千萬枚,飛虻鐵鋌矢數百萬枚,魚鱗玄甲十萬具,牛皮劄甲幾十萬具……足夠裝備幾十萬士卒。你知道,我大漢最重射術,弩弓製作尤其精良,否則怎麽能打得飆如疾風的匈奴騎兵遠遁呢。關東惟一允許儲存十石以上連弩的就隻有豫章郡了,所有強弩皆用上好的桑柘、黃連木製成。據說豫章西山洪崖裏盛產桑木,正是得天獨厚,西郊梅嶺多生琅玕竹,竹竿挺直勁健,不用削治就可以直接裝上箭鏃使用。你這次也可以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麽神奇。


    天啊。丁外人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當初廣陵王必欲得此武庫而後快了。但是,既然豫章縣如此重要,皇上也不會那麽容易讓人得手罷……隻可


    惜我姊姊死得冤枉。


    蓋主語帶歉意地說,都怪我一直以來的私心,我的親同產弟弟隻有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如果他們當中的一個能繼承帝位,那對我自然有無上之利。你也知道,元鼎五年,我的兒子王受在助祭太廟時,因為所獻的酎金不足量,被免去侯爵。我的名號稱“鄂邑蓋公主”,是因為嫁給他父親蓋侯王充的緣故,既然他丟了侯爵,我這個蓋公主倒叫得名不副實了。況且我也對不起他父親,別人難道不會說我教子無方,乃至輕易就失去祖宗千辛萬苦得來的侯位嗎?我日思夜慮,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重新讓我兒子複為蓋侯。要達成這個目標,隻有燕王或者廣陵王立為太子才有希望啊!


    丁外人冷笑了一聲,道,隻可惜劉胥是爛泥扶不上牆,讓公主你白忙一場,差點還把自己牽涉進去,如果不是我姊姊守口如瓶的話。


    不要說了,蓋主招了招手,丁外人順從地躺到她身邊,蓋主攬住他的肩膀,把嘴唇湊到他光滑的臉蛋上,邊吻邊低聲呢喃道,你放心,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一定會補償你的。這次你去豫章,一定要籠絡住太守召廣國。這個人我已經打聽過了,能力非常不錯,吏事也很勤勉,所以朝廷才會讓他以潁川郡都尉遷豫章太守。表麵上看,他是受了點委屈,潁川郡戶口起碼有豫章郡三倍之多,但是朝廷派他去守衝靈武庫,難道不是實際上更信任他嗎?不過我聽說他生活奢侈,每年都要派人從蜀郡的成都縣長途購置漆器、錦緞等奢華用品。他一個二千石的官,俸祿哪夠花的?你可以從這入手,看他需要什麽花費,我會發文書給鄂縣,命令家丞將一半的租稅直接轉送給你處理。總之,一切以籠絡上召廣國為主。


    鄂縣本是江夏郡的屬縣,轄有五千戶,所有的租稅,都是用來供養蓋主的。一聽有二千五百戶的租稅供自己花銷,丁外人喜不自禁,急忙笑道,那公主準備到底怎麽補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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