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四年的九月,秋天。大漢的豫章縣。


    赤烏冉冉升上樹梢,豫章城邑逐漸籠罩在一片金色溫暖的秋陽之中。此刻在南浦裏,一個三進有著回廊和高大樓閣的院子中間,人來人往,正在進行著一場筵席的準備。從門前客人到來的數量和筵席的規模來看,應該是例行的年底大鋪。雖然自太初改曆以來,天下郡縣都奉詔以正月為一年的開始,但民間的習慣並不那麽容易被完全改變,百姓們用了幾百年的《顓頊曆》,從楚國一直用到秦朝,又一直用到大漢。每年到了這個桂花將要開盡的日子,他們骨子裏便止不住有歡樂一場的衝動,一紙詔令怎麽可能讓他們完全拋棄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風俗呢?況且就算是太守府和縣廷的簿記文書,也仍然經常采用以九月為年底的計時方式,他們又有什麽不可以效仿的。


    院子四周都是低矮的桂樹,密密的綠葉間好似點綴著黃色和白色的細碎金銀。但是這天有微風,桂花的香氣已經被風稀釋得差不多了。庭院的祚階上,房舍主人王廖對著下陳的人群拱了拱手,大聲道,諸君肯枉駕光臨敝舍,廖實感有幸。今日是九月戊寅,不但是休沐日,還是建日,對了,《日書》上怎麽說的?他微笑著轉過頭問身邊一個家卒。


    那家卒手捧著一卷簡冊,躬身道,稟明廷,《日書》上說:建日,良日也。可以祠,可以宴飲,大吉!


    王廖點頭笑道,很好,所以廖今日特備薄酒,與諸君一醉為樂。


    眾客誰不知道建日是個吉祥日子,但主人這番自問自答式的儀式是必需的。他們都齊齊躬身道,明廷如此謙恭下士,臣等如何敢當。


    王廖笑道,諸君不必拘禮,請就席,待會廖還有事情見告。


    賓客們互相狐疑地對望了一眼,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同時交頭接耳,交換著話語。他們對王廖今天的神秘非常好奇,作為豫章縣的縣令,今年三十一歲的王廖,一向以不苟言笑而著稱,何以今天表現出如此快樂的神情呢?


    宴會在樂曲和投壺的娛樂中達到了高潮。王廖將酒杯放下,道,有件喜事要告訴諸君,昨日人定時分,縣廷接到郵傳所送達的長安詔書,貳師將軍李廣利、禦史大夫商丘成、重合侯馬通,率我大漢士卒在酒泉大破匈奴,匈奴單於遠遁漠北,連麵都不敢再露。天子大悅,已經下詔大赦。現在是九月,臨近論決囚犯的日子,既然接到赦書,我豫章今年也不需要血洗東市了。


    賓客們一陣歡呼,紛紛道,我大漢屯澤流施,與天無極。來,大家滿飲為賀。


    眾客將酒飲盡,這時客人中間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歎道,剛才明廷所言,的確值得慶賀,不然的話,本縣恐怕又得征發士卒,加賦加稅,鬧得雞飛狗跳了。他穿著黑色深衣,腰下還掛著方形的銅印,黃綬低垂,當是二百石秩級的長吏。


    眾人聽了這話,臉上都微微變了顏色,不敢搭腔。雖然心裏都認為他說的未必有錯,可是感覺難免有些異樣,畢竟這語氣帶著抱怨。士卒被征發去邊塞打仗,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難道這職責還不該盡的麽?作為天子的臣民,侍奉天子就當像兒子侍奉父親一樣,又何必說什麽“雞飛狗跳”的話。


    那五十多歲的老吏身邊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扯了扯老吏的袖子,輕輕地說,叔叔,你別喝醉了,說話要謹慎啊!老吏適才說過那些話,見旁人都不接腔,已然醒悟,急忙舉酒道,臣剛才的意思是,如果不是當今皇上的天威,又怎麽能嚇得匈奴遠遁呢?不管怎樣,我等為人臣者,當赴湯蹈火,隨時有職責橫絕流沙,與匈奴共命。


    他的解釋有點半通不通,座上仍是默然。隻有王廖哈哈地幹笑了幾聲,道,慶忌君說的是。令侄回到桑梓,也有兩個月了罷?


    那老吏身邊的青年趕忙伏席道,承明廷下問,齊回到家鄉,已經兩個月了。


    這個青年名叫嬰齊,字仲倩,本縣南浦裏人。前幾年一直在縣廷任小吏,後被本郡太守沈武看中賞識,遷他到太守府任百石卒史。沈武治郡嚴酷,曾一日誅殺本郡豪強無賴五百人,頗得皇帝喜歡,因此官運亨通,迅疾又升為京兆尹。他舍不得嬰齊,又將嬰齊帶到京城,任其為二百石卒史。眼看大家都前途輝煌,沈武卻無端被牽扯上衛太子謀反案,最後兵敗逃遁,自殺於京兆湖縣泉鳩裏的黃河絕壁上。嬰齊作為沈武下屬自然也被牽連,按律令:二百石長吏被詿誤參與謀反者,皆流徙。他應當被判流徙敦煌郡為戍卒。不料最後皇帝因為收到高廟寢郎田千秋的諫書,心中悔悟,發下赦詔,將所有跟隨太子謀反的官吏皆免為庶人,嬰齊因此得幸在流徙途中遇赦,回歸鄉裏重為士伍。剛才他聽到王廖宣布的詔書有李廣利、商丘成、馬通的戰功,不禁心如刀絞。這三個人是太子和沈武的死對頭,曾率兵擊破太子的軍隊。現在太子和沈武已經魂歸天壤,而他們卻位登青雲,龍升驥騖,不知紀極。唉,人生若夢,不過半年多的工夫便變幻如此,爭不叫人感慨?


    王廖道,仲倩君且在家中休養些時日,有機會廖將向太守府呈文,辟除君為縣廷佐吏。唉,其實這很委屈君了,君究竟是做過二百石的人啊。


    身邊的賓客中有人突然大恨道,沈武那個小豎子,雖然是本縣出去的,可是哪有半點桑梓情義。為豫章太守不過數月,就殺戮我們鄉父兄五百餘人。這次死在湖縣,也算是惡貫滿盈、惡有惡報了。


    另外一人也義憤填膺地應道,君所言極是,沈武這個禽獸,以鄉裏父兄的血來染紅他的車轓,實在是死有餘辜……一時間座上吵吵嚷嚷,各自抒發對沈武的仇恨,這些人多是當地的豪家大族,沈武宰郡時,他們都被管束得老老實實的,心中自然憋悶。王廖瞥了一眼嬰齊的神情,打斷他們道,好了,過去的事,諸君不要再提了。何況那次沈武處決的那些人也基本說不上有誰是完全清白的——現在我說一件喜事,舍妹日前從江陵來本縣,家母聽說豫章多富室,令廖在豫章為她謀一佳婿。今日廖就讓舍妹出來為諸君鼓瑟一曲以為助興,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縣令請客,來的當然大部分是富室,便是嬰齊家,家資也在上百萬,否則他和叔叔也不可能長年為吏。而一般富室,又何嚐不盼望和縣令攀親,以取貴重?所以聽王廖這麽一說,大家都馬上來了興致,剛才那些吵嚷聲,好像隨著一個人的喉管被割斷而戛然截止。


    這時,在一個身量未足的侍女先引下,閤中走出來一位女子,她衣袂飄飄,兩個小童抱著一架瑟緊跟其後。她穿著淡綠色的深衣,皓麵凝霜,嫋嫋婷婷地走到兄長的身邊,點漆的雙眸四顧環視了一下。一陣微風掠過,幾點金色的桂花花粒撲到她的臉上。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鬢發,衣袖滑下,一條圓潤細膩的胳膊倏忽閃露。這時階下每個人的脖子都伸長了,翹著頸往堂上張望,嘴裏忍不住發出嘖嘖的驚歎聲,大概萬沒想到縣令突然變出這麽一個姣麗的妹妹。嬰齊瞥見她身上的打扮,也一下子呆了。


    眾人仍傻乎乎地張著各式各樣的嘴巴,那女子已經跪坐了下來,纖巧的腰身由於坐姿而格外顯明,腰身和臀部形成兩道對稱的圓潤曲線,上窄下寬,惹人遐思。她調弦按柱,在疏緩的瑟聲中歌了起來: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


    秋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瑟聲和歌聲交纏在一起,如飛龍翔鳳,相將環繞院庭。嬰齊心中大震,聽到“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一句,不禁身子觳觫起來,他的眼睛猶自癡癡地盯著那女子,兩泓波光依稀在他眼眶裏閃爍。不知什麽時候,他眼裏已然噙滿淚水。


    那女子歌畢,眾人嘩啦響起一片掌聲。這時,賓客中一個大約四十五六歲、身材壯大的人趕忙離席,向王廖拱手施禮,感歎道,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啊!不意明廷竟然有此雋妙女娣,真讓臣等驚為天人。臣曾略讀相書,觀明廷女娣大有貴人之征,何愁難覓佳配?臣不才,願代犬子向明廷女娣求婚,希望能略微沾染一點明廷家族的榮寵。


    眾人齊齊注目,原來是本縣富戶,家住南浦裏的閻樂成。這個人官為西鄉嗇夫,秩級僅為百石,但祖上在秦末時曾因軍功賜爵為五大夫,朝廷賜豫章瀛上田千畝,是豫章的巨室,經過數代積累,現在家產至少有七八百萬。他這個家族在豫章數世,行事一向乖巧,有別於其他的大族,每遇朝廷鼓勵富室捐錢納粟輸邊,他們家族都很慷慨地響應。因此詔書幾次征發家產三百萬以上遷徙三輔茂陵,官吏們秉承上意,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強求他們。他們也樂得裝聾作啞,畢竟在家鄉過日子,比起長安來,有著無可比擬的方便。


    在豫章縣比閻氏富裕的家族並不多。即便有,或許有的地位高,是封君;有的地位又太低,有商人市籍,也不一定都來此赴宴。是以其他人聽了閻樂成的毛遂自薦,再揣量一下家財,都識趣地不說話了。閻樂成身邊的一個少年臉上半是喜色,半是急切。


    王廖笑道,樂成君肯屈尊求親,廖深感榮幸。諺語有雲:“寧彎勿直,舍窮求富。”嫁娶乃一生之大事,當然是以富為先。雖然家母在書信中囑咐廖,此事還要舍妹首肯。但廖想,令郎才貌雙全,小小年紀,爵位已至公乘,前途實在不可限量。廖想舍妹也是求之不得呢。他轉首向著妹妹,微微笑道,阿妹,你自己看看,樂成君身邊的美少年便是他的兒子,你覺得如何?


    他話音一落,坐在一側的嬰齊突然發聲道,願明廷的尊妹借寶瑟一用。他邊說邊抬起袖子,遮住臉龐,似乎在擦拭著眼淚。


    眾客紛紛驚訝,雖然這嬰家也是富室,家產卻絕不會超過一百五十萬錢,縣廷每年有簡冊可查的。難道他如此不自量力,敢和閻氏爭妻子麽?但如果他不是爭妻,突然這樣打斷別人說話是何用意?


    王廖心裏微微有些不悅,但想著嬰齊的叔叔嬰慶忌畢竟是德高望重的老吏,而且任職太守府多年,在鄉裏頗有威望,怎麽也不好駁他麵子。於是略略側首,望著自己的妹妹。


    這個名叫妸君的女子長跪起來,雙袖一拱,很禮貌地淡淡一笑,曼聲道,這位小先生想要鼓瑟一曲為歡麽,很好,妾身願意洗耳恭聽。她頷首示意了一下,兩個小童趨進,齊齊抬起那架瑟,恭敬地放在嬰齊麵前。


    嬰齊伏席稽首,施了一禮,也不說話。然後直腰長跪,雙手揮動,按動瑟弦,錚有聲,同時朗聲唱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從歌詞來看,詞句蒼涼疏宕而又不失纏綿,但是伴著瑟聲,從他的嗓子裏出來,卻有說不盡的悲恨之意。似乎歌者胸中有一件或者數件大悔大恨的事,讓他日日低徊不已,現在藉著這歌聲盡情吐露出來了。


    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數號稱各自閭裏的長者,每年的鄉飲酒禮又是當然的主持,在音樂方麵的修養也頗不低。霎時間聽見這般迥然特異的音律和瑟聲,不由得也都癡了。


    瑟聲消歇了好一會,妸君方拍掌輕歎道,真是好樂曲,歌詞也極為不俗!


    這位小先生竟然於音律有如此造詣,妸實在佩服,敢問令師為何人?妸雖然不才,可是當年整個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陽郡、潁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樂師,妸無不曾拜會,自謂耳閱千曲。但這首曲子,妸卻聞所未聞,實在是太妙了,妸的神魂都不覺要為之飛越呢!


    她聲音清脆,如瓊琚玉佩相互撞擊一般,聽來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悅耳。


    嬰齊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凝視著她,突然歎了口氣,道,這是下走從廣陵國聽來的,當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萬倍。可惜下走生性駑鈍,縱然日日苦練,這輩子也絕不能達到那地步的!


    妸君見他雙目中似乎又有熱淚湧出,不禁心中一動,一腔柔腸不由得隨著他轂轂轉動起來。她突然將烏發一甩,轉首對王廖說,阿兄,我想嫁給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頓時一陣騷動。雖說漢代女子不以親自擇婿為恥,當年外黃女子私奔張耳,張耳後來貴為趙王;蜀中嫠婦卓文君以身私許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也隨即才華滿被長安。這兩女不但未曾蒙羞,反而因此傳為佳話。但是豫章畢竟不是外黃、成都那樣的繁華大都,何況這樣在賓客滿堂的時候,突然用手點指,說自己想嫁某人,怎麽說也是一項過於出眾的舉止。王廖也一時愣住了。


    閻樂成大為不悅,對王廖道,明廷剛才說,想為令妹擇豫章富室為婿,惟富為先。今程量家產,在座諸家當以我閻氏為最。倘若明廷棄“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違令堂叮囑罷!


    王廖尷尬道,樂成君萬勿介意。此事待廖再發書請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愛舍妹,她的意見我又怎敢不聽。否則家母發怒,奈大漢《戶律》何?


    閻樂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來太初元年朝廷修訂律令,大漢的《戶律》和《雜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條款,規定子不得拂逆父母,違者皆判棄市。閻樂成這時心裏雖然不快,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則王廖是六百石的長吏,秩級比自己高得多;二則公開爭辯律令的問題,一句話說得不對就會被抓到把柄,導致不可逆料的災禍。再說他之所以為兒子求婚,不過是為了兒子的請求,其實自己能從這樁婚姻中得到什麽好處呢?王廖雖然官為六百石,但為人一向懦弱,家產也僅僅是中人,除了能沾點他的官威,實在也沒多少利益可言。想到這,閻樂成幹脆沉吟不語。


    閻昌年這時卻大急,偷偷地搖他父親的衣袖,閻樂成隻裝著不知。閻昌年見父親裝傻,心下大恨,突然推開身前食案,直身離席,攝衣急促地向門外奔去。


    眾客大驚,繼而心裏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歡喜,愛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時候。況且大家對閻氏一家也早有不滿。閻樂成平常行事雖然謙恭,從不仗勢淩人,但喜歡每年主動向郡縣呈遞文書,要求納粟縣官,就是這個無恥的舉動讓其他富戶扼腕切齒。是的,你閻氏家大業大,有數百頃良田,畜養雇傭了數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穀。你隨便取幾百石納粟縣官,當然無關緊要。我們的田產奴婢遠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這樣為朝廷分憂的榜樣,我們這些尋常的富戶卻不敢不勉強效仿,否則縱是郡府不加苛責,自己也會時常惴惴不安,好像欠了國家許多。我們也何嚐不想像你那樣,通過納粟來得到額外的賜爵,你不過是個鄉嗇夫,爵位卻高至左庶長,而人家縣令王廖才爵為五大夫。你兒子閻昌年僅十八歲,爵位也至公乘,真是何等讓人眼紅。奈何這大方卻是不好學的,像我們幾十頃土地的中產之家,就是做夢想爵至左庶長,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權,也不可能。畢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豐收,我們就隻有勒緊褲帶過日子呢。


    閻樂成這時也的確急了,他年奔五十,卻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如果氣壞了兒子的身體,那可是萬金也換不回來的。急切之下,他也來不及施禮,跳起來就追了出去。


    他還沒追到門口,卻見自己的兒子又回到門前,這次是右手握著一柄長劍,身後跟著五六個家奴。閻樂成嚇了一跳,趕忙張開臂迎上去想要攔阻。閻昌年卻迅疾從父親腋下穿過,幾步竄進院庭,跑到嬰齊跟前,用劍尖抵住了他的前胸,喝道,嬰君,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今日我們去庭中比試,誰活著誰就能得此新婦。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驚,就連本想看看熱鬧的眾客這時也有點傻眼了。畢竟想看熱鬧是一回事,要鬧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嬰齊麵對胸前的長劍,卻無半點驚恐。他臉色迷茫,好似剛從夢中驚醒一般,滿臉歉意,道,昌年君,你這樣是何用意?什麽得此新婦,我何曾與你爭奪什麽妻眷?


    他這句話一出,賓客們又迷惑起來,轉而恍然大悟,暗道,是了,這豎子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際,再不趕緊服軟,又能怎麽辦呢?於是又免不了生出一絲鄙視,當年他的主子沈武為亭長小吏時,也是這般的畏懦,裏中豪傑遊俠無不可以對之狎辱。這豎子能得到沈武賞識,自然也是蛇鼠一窩,臭味相投了。


    那你剛才到底是什麽用意?閻昌年眼珠發紅,他雖然才十七歲,可是由於家境富足,飲食齊備,發育得身材壯大,足足八尺有餘,比嬰齊高出半頭還多,在一般身高七尺左右的豫章男子中也的確顯得氣勢不凡。


    昌年君誤會了,我剛才聽王明廷的雋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覺失態,實在沒有和君爭寵的意思。嬰齊說,臉上還是那麽平靜。


    堂上妸君卻突然哭泣出聲,轉身閃進了內房。王廖雖然懦弱,這時也不禁大怒,他一邊招手,命令手下掾吏急招吏卒,一邊大喝道,昌年君,速將劍拋下,我可以網開一麵,否則立即命吏收縛,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閻樂成趕忙趨近,命兩奴仆將閻昌年按倒在席上,自己也伏席謝道,明廷恕罪,犬子一時狂惑,望明廷延其犬馬之命。他雖然豪富,身邊也健仆眾多,但深知漢法的厲害,俗話說“破家的縣令”,公然得罪一縣長吏卻到底不敢。


    王廖怒不可遏,他不但惱恨閻昌年敢在他的庭院公然抽刃恐嚇賓客,更加惱恨剛才嬰齊的言語。這不是羞辱自己嗎?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然好似什麽都不知道,將眼前的事推得一幹二淨。


    嬰慶忌也覺得侄子的言語大為不妥。剛才聽到縣令的妹妹說要嫁他,自己正為他高興,他的魂魄卻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對這些話好似一句也沒聽見。眼看縣令發怒,這麻煩實在不小。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謝絕了這個宴請。他也趕快起身,將嬰齊按倒在席上,謝道,下走父子兩個今日醉語悖妄,死罪死罪,萬望明廷寬恕。


    嬰齊卻突然清醒了過來,稽首道,明廷,臣知道漢家律令,民有敢私鬥者,皆髡鉗為城旦春,賊傷對方者棄市。臣不敢有幹律令,願和昌年君比試發矢,勝者一方有資格向令妹求婚。


    原來大漢民間有一項慣例,凡是為了聲名和榮譽而起爭執的雙方,可以謁見官府,由官府為他們主持公道。方法就是在一百步外,各自發弩箭二十枚,誰命中的數量多,誰就勝訴。這樣既可以阻止百姓私鬥,維護朝廷法令的權威;又能激發百姓好武的風氣,使朝廷隨時有精幹的後備士卒,真是一舉數得。


    閻昌年聽嬰齊說話不時顛三倒四,心中雖怒,卻到底有一絲歡喜,暗想,若論別的,我還有點擔心。但這豎子想和我比試射術,卻是太過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嬰齊一眼,對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這個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


    奴仆們遵照囑咐,搬出來一個蒙著牛皮的質槷,立在院子東邊,嬰齊和閻昌年站在西邊,約定采取輪流發矢的辦法。閻昌年先射,他張弓搭矢,將弓弦引滿,黃桑木的弩臂在他的臂力牽引下嘎然有聲,旁邊的賓客看在眼中,無不頷首讚許,為嬰齊的不自量力而感歎。閻昌年瞄準靶子,扣動懸刀,箭矢發射而出,噗哧一聲,正中靶心,賓客們轟然發出一陣掌聲。閻昌年將弓遞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著嬰齊。


    嬰齊漫不經心地舉起弓弩,輕鬆地引滿弦,閻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態,臉上微微有些驚異。嬰齊將弩臂平舉,手指一扣,箭矢嗡的一聲飛出弩槽,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沒入箭鏃數寸。賓客們一呆,繼而也掌聲如雷。閻昌年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想不到這豎子身材未見有多壯健,射箭的本事卻著實不弱。他氣鼓鼓地接過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氣頓時顯得凝重緊張。


    不一會兒,他們就已經輪流各自發了六枝箭矢。閻昌年的臉色愈發難看了。射到十二枝的時候,所有人的心裏都暗暗驚訝,沒有想到嬰齊的射術竟然如此高超,有認識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數年嬰齊在縣廷當獄史的時候,並沒顯示過射術的優異。大家能記起的,也就是他刻製符傳非常精致出眾。至於在每年的考核簿記中,他的名字後麵除了例行的“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的評語之下,就是一個大大的“文”字,說明他一向被視為“文吏”。這些情況就算閻昌年也頗有耳聞,否則他怎麽會在聽到嬰齊提議要和自己比試射術時暗喜呢?


    剩下還有八枝箭矢了,而閻昌年前十二枝中,隻有九枝中了靶心,雖說在射手中,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水平,如果在秋季大試,足以賜勞四十五天。但現在卻不一樣,嬰齊所發十二枝全部貫中,閻昌年已經沒有多少機會。於是,意想不到的事終於在這一刻發生了。當閻昌年將第十五枝箭插入弩槽,弩臂對準靶心的時候,突然身子微微一側,弓弦響處,箭矢飛出弩槽,向立在質槷不遠處的嬰齊急飆而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嬰齊身子一側,他的手上也握著弩弓,倉惶之中他揮動弩臂欲彈開箭矢,身子趁勢跪在地下。箭矢從他肩上數寸的地方飛了出去,釘在身後的樟樹上。他大驚失色,還沒等他喘過氣來,閻昌年第二枝箭又飛了過來,這次毫不客氣地貫穿了他的右臂,數滴鮮血濺在他的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嬰慶忌急呼了一聲,齊兒,回射那豎子……嬰齊滿臉驚駭,不假思索地一抬手,弩箭也飛出了弩槽,也許是他手臂被射傷的緣故,也許他仍不想殺傷人。那枝箭飛越閻昌年的頭頂,從他的發髻間穿過,射脫了他的緇布冠,他的發髻散亂,頭發像囚徒一樣遮住了臉龐,顯得非常狼狽。


    這時旁邊的一個小孩驚呼了一聲,有蜥蜴。庭中每個人馬上下意識地抱住腦袋。閻昌年臉色煞白,慘笑了一聲,也罷,我命絕矣。說著奮力將手中弓弩往後一擲,突然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黑紅色的血液頓時像沙地裏滲出的泉水,從一道紅線中洶湧奔出,使得那紅線霎時間輪廓不明。閻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個沙袋一般,往前撲倒,魂魄戀戀不舍地從他俊美的屍體中飄出,在庭院的上空來回徜徉,發出無可奈何的哀歎。剛才還喜氣洋洋的庭院上空頓時籠罩了一層死灰色。


    死人的身體臥在庭中,跟一個睡著的人是截然不同的,雖然姿勢可能毫無二致。對在長安見慣了漫天殺戮的嬰齊來說,很容易就能感覺到兩者的區別,那是一種能否看見肉體上附有靈魂的區別。這並不說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實上,自從在湖縣的黃河絕壁上被縣吏收捕,他的神誌反而長時間是這樣昏沉沉的。不管是在開始被判決遷徙敦煌郡,還是最後的遇赦回鄉之時,他都處在一種茫然的狀態下。雖然他在所有的時間並不糊塗,他知道自己每天在幹什麽,這人世到底是什麽樣。隻是他在心底忘不了一個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名字叫劉麗都。那是個世間絕美的女人,見到她,他才覺得這個世界為什麽值得留戀,前此的什麽積功累勞,建功立業,收族保親的想法都是那麽可笑。有時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生活的理由究竟是什麽?難道是為了那點可笑的功名嗎?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個變態的閹宦手下。他那時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樣悲傷,可能還更厲害,隻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罷了。剛才他看見王廖的妹妹身著綠色的深衣,仿佛又見到那死去的女子。因為她就是很喜歡穿綠色深衣的。就連那衣服的曲裾的寬狹,肩頭上的淡黃色信期繡都那麽相像。她屈腿坐下時,那四顧眄睞的眼神,也依稀有當年伊人的風采。於是他腦子一下子糊塗了,竟做出了剛才這一係列莫名其妙的舉動。他這幾年在廣陵和長安,跟從射聲校尉的騎士們學習苦練而來的射術,竟用在為一個女人爭寵上。現在,他仰起頭,似乎在追尋這具屍體魂魄的飄散軌跡。他深深後悔了。


    他並沒有想射閻昌年,隻是下意識的求生舉動,讓他發了一箭。他更沒想射脫閻昌年的冠冕,因為在豫章這個地方,被人斬斷發髻,是一種奇恥大辱,相當於被褫奪了一切尊嚴,抽去了活著的憑依。除了皇帝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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