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可是接連幾天,他們都一無所獲,那自然不是好找的,因為江之推帶著他的一幹賓客去了弘農郡藍田縣的山中打獵,幾天之後,他們才回到三輔,對江充找他的事一無所知。他們滿載獵物,悠哉遊哉地走到灞陵附近,一行人也累了,江之推下令停車,豎起儀仗帷幄,笑道,這次獵物這麽多,我們就在這裏燒烤一些野味以為慶祝如何?


    賓客們雜然叫囂,公子身手敏捷,射殺的獵物為我等之最。


    說得對,一定要痛飲一番,以為慶祝。另外一個賓客說。


    可是我們帶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一時間去哪裏找酒呢?一個賓客提出疑問。


    江之推笑道,這有何難?我們有未央衛尉的儀仗鹵簿,派幾個人扛著衛尉軍旗去灞陵縣廷要幾十石酒來就是了,量他們也不敢不給。


    賓客們歡呼,好主意,江公子開口,那是給他們麵子。


    其中一個賓客遲疑道,雖然如此,萬一灞陵縣廷就是不肯呢?畢竟我們不是真的衛尉府的人。


    江之推道,衛尉府又怎樣?家兄的水衡都尉府,難道就不夠資格到一個小小的縣廷要幾壇酒?論秩級雖然衛尉高一點,但是他見了家兄從來沒敢用過揖禮,都是伏地稽首的。


    公子說得有理。另一個賓客道,在下不才,願扛衛尉軍旗,輕車驅入縣廷,不討到酒,絕不回來麵見公子。


    好,我也和先生一塊去。賓客中又有幾個歡呼道。


    他們架起兩輛二馬拉的輕車,第一輛插著衛尉的白虎軍旗,兩個賓客持戈握劍,另一輛車上的賓客也是全副武裝,兩輛車馳上道路,向不遠處的灞陵縣邑奔去。


    不一會,兩輛軺車就馳入縣邑,向著有高大闕樓的縣廷急奔,沒有稍微減緩速度。守候在縣廷門前的幾個縣吏看見它們急速奔近,趕忙拔出劍來,邊舞邊高聲吆喝停下。但是兩輛車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風馳電掣地馳上縣廷門前的斜坡,車輪碾過低低的門檻,直接馳入前院,才猛然停下。門口的縣吏們都大吃一驚,馬上跳到門前,擊起警賊鼓。隻聽得鼓聲怒響,縣廷闕樓上守候的縣吏們也吃了一驚,紛紛提起弓箭,警覺地往院子下麵望去。


    接著,縣廷的後門湧出大批掾吏。中間的一個官員,身穿黑公服,頭戴一梁冠,腰下係著黃色綬帶,這自然是灞陵縣令無疑了。


    縣吏們看見縣令出來,鼓聲停歇,那縣令怒道,發生什麽事?怎麽突然擊鼓?他很是驚駭,因為平時除了上司行縣或者吉日都試,縣廷的鼓一般不會敲的。雖然有盜賊則擊鼓,是老規矩,但是尋常盜賊,怎麽敢公然到六百石長吏的治所來搶劫呢?


    一個縣吏跑上前,長揖道,縣令大人,這兩輛軺車不聽嗬止,竟然馳入縣廷,下吏等不知所措,擊鼓驚動大人,死罪死罪。


    那縣令怒道,竟然有這種事,立即征調發弩卒,長戈衛士,隨我去前院。


    一夥人匆匆趕到前庭,大群縣吏手執長铩、盾牌、弓弩圍在灞陵令身體前後。灞陵令腳一踏進前院,就大聲怒道,誰在這裏囂張?他話音甫落,仰頭看見衛尉的白虎軍旗,臉色不由得一變,怒氣刹那間全部隱去,而轉為一幅惶惶不安的神情。


    江之推的幾個賓客已經下車,領頭的揚劍喊道,縣令何在?他看著灞陵令,揶揄地說,大概你就是縣令罷?


    灞陵令懾於他的氣勢,聲音低了八度,訥訥地說,下吏正是。敢問諸君從哪裏來,失迎失迎。惠然光臨縣廷,有何指教?


    那賓客用劍一指衛尉軍旗,縣令是什麽出身?難道連衛尉軍旗也不認識麽?實話告訴你,我們是水衡江都尉府上的人,因公事路過,一路饑渴,現大隊車騎正停駐在灞陵郊外,希望縣令趕快調集五十石美酒和時鮮瓜果酒菜,犒勞江都尉的府吏。我等都是為皇上治理巫蠱之事勤苦奔走的,犒勞府吏就是協助辦事,對皇上忠心。--廢格明詔可不是好玩的。


    灞陵令遲疑道,可有大司農發下的征調過往官府庫藏的節信?如果沒有的話,下吏實實不敢奉命。他心裏想,看這衛尉軍旗,他們的確來頭不小,不過未必真的是公事路過。何況一下子去湊齊五十石酒,本來就很困難。而憑這個賓客一句話,就征調庫藏,將來年終上計,怎麽去向丞相、禦史兩府交差,說不定就會因此坐法免官,嚴重點還會髡鉗為刑徒,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那賓客頓時勃然大怒,江都尉的府吏,需要持什麽大司農的節信,就連未央衛尉也肯將旌旗鹵簿假借給我們,難道一個小小的縣令,比中二千石的九卿還更有架子。說著他一個箭步躍到縣廷門側的警賊鼓邊,舉劍砍去,鼓麵立即被利劍劃開了一個口子。他咆哮道,你們是不是將我等當做群盜,來訛詐你們的酒食了,真是無禮大膽之極,我回去馬上奏稟都尉,調集車騎,將你們全部逮捕治罪。


    他仍要舉劍繼續砍鼓,一個守在鼓旁的年輕縣吏下意識地拔劍去格擋他的劍,另一個賓客看見,大叫一聲"反了",引滿弓,一箭射去,那縣吏仰麵栽倒,他被箭矢射中右臂,長劍落地,捂住胳膊,趴在地下呻吟。持劍的賓客想要給他補上一劍,但是兩個縣吏趕忙上去,一個舉盾牌擋住他,另一個扶起受傷縣吏,拉回了自己的陣營。


    這樣一來,在場的縣吏臉上無不憤然變色,他們都將目光注視灞陵令,叫道,大人,這些狂徒太無禮了,格殺他們。他們睜著通紅的眼睛,等著縣令發話,如果獲得首肯,他們就立刻蜂擁而上,將這幾個不速之客剁成肉泥。


    可是灞陵令雖然臉色大變,旋即又低聲哀求道,諸君息怒,下吏不敢,下吏不敢,隻是怕年終上計,不好向兩府交代。


    那賓客哼了一聲,這有什麽不好交代的,現今水衡都尉府藏錢已接近大司農府庫的一半,有我們都尉撐腰,你還怕什麽?識相的話,就快點備辦,否則我就幹脆稟告都尉親自來求你了。


    他把"求"字咬得很重,灞陵令自然能聽出他話中的譏諷語氣,他呆呆沉默了一下,下決心道,好吧,請諸君少歇,下吏馬上備辦酒食,犒勞都尉府吏。他回過頭對身邊一個掾屬道,立即傳令縣廷少內和倉嗇夫,裝辦美酒五十石,瓜果百斤,肉菜若幹,為水衡都尉府吏接風。


    他的話一出,縣吏們的眼睛簡直要迸出血來。但是漢法至重,誰也不敢違背長吏的命令。他們隻好垂下手中的刀劍和弓弩,無力地蹲在地下。


    灞陵令也知道縣吏們心情不快,他對那個手臂負傷的年輕縣吏道,本縣有負於君,甚慚,望君不要怨恨本縣,以朝廷大計為重。本縣準備擢拔君為獄史,君且回去休沐一月,不用坐曹治事,如常領獄史職俸。


    那年輕縣吏捂住流血的胳膊,感激道,下吏何敢怨明公。是下吏妄為,得罪了都尉府吏,死有餘罪。他聽到自己從縣小史升職為獄史,一下子增秩二級,心情十分痛快,感到真是因禍得福,一下子完全忘記疼痛了。


    江之推的幾個賓客相視大笑。我說一定不會辱命的,現在諸位相信了罷?那個領頭的賓客向其他幾個誇耀道。


    不是我射倒那個豎子,你就沒命了。另外一個賓客道,應該說,我們都不辱使命。


    好,現在我們駕車回去複命,別讓公子等的太急。說著他們上車,馳出縣廷,路過門邊,其中一個賓客橫戈一揮,將縣廷大門啄了一個洞,罵了一聲,鳥縣令開始還挺橫的,到底還是色厲內荏。說完,笑聲激蕩。縣吏們空有滿腹憤怒,也隻能枉自看見他們的車馬漸漸遠去了。


    <h4>二</h4>


    他們即刻馳到了灞陵郊外,報告消息。果然,不一會灞陵令親自押解縣廷的牛車,送來了酒食瓜果,並當麵向江之推請罪。江之推道,罷了,你們還算懂事,來日考績,我一定稟告家兄,將你升遷。現在你也坐下,陪本公子痛飲如何。


    灞陵令陪笑道,今天並非休沐的日子,下吏不敢不坐曹守職。再說朝廷法令,官吏百姓無故不能群居飲酒。前十來日新任京兆尹特意派吏來灞陵縣廷,發下文書,重申要縣邑警備盜賊,不能隨便離開治所,下吏還是先告退了。


    江之推道,什麽京兆尹,不是於幾衍那個老頭子麽?再說京兆尹怎麽管到灞陵來了,諸陵縣一向是由太常管轄的。


    公子有所不知,灞陵令繼續陪笑道,天子因為諸陵縣動蕩不安,特意將諸陵改歸京兆尹。於幾衍剛被詔書收回印綬,以軟弱不稱職罷黜。新任京兆尹沈武,吏事明敏,乃從豫章郡守任上升遷,一向號稱酷暴。豫章郡是他的家鄉,他竟也毫不留情,一日報殺五百人,就是當日中尉王溫舒任河南太守的時候,也遠不如他的殘賊。我看公子還是小心點好,不如安居府第,暫且避避沈武的銳氣。


    江之推不屑地說,一個小小的京兆尹,有什麽了不起,大將軍和丞相都不敢得罪家兄,他該不會長了個豹子膽,覺得自己比大將軍和丞相還尊貴罷。縣令且坐下,一切有我。如果實在不肯賞臉,那就回治所坐你的曹,治你那些鳥事罷。


    他這樣一說,灞陵令哪裏還敢走,隻好躬身道,既然公子看得起下吏,下吏何敢不陪公子盡歡。


    江之推笑道,這才是爽快的縣令。


    於是縣令率領幾個從吏坐下,一夥人繼續大嚼,伴以歡呼醉號。正是酒酣之際,隻見遠處噠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伴有轔轔的車聲,似乎有隊人馬正向這邊馳來。那灞陵令好像意識到了什麽,馬上臉色煞白,驚道,不好,有大隊人馬過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京兆尹派出的行縣督郵和卒史。


    江之推舉杯道,憑他什麽人,都不敢管我的事,除非天子出巡。……我們盡管喝我們的,不醉不休。


    但是灞陵令顯然已經沒有興致再喝下去了,他惶恐地站起身來,跳到一輛車上,踮起腳,往車馬聲傳來的方向眺望。


    等到他看清迎頭一輛車上的裝備,身上好像中了傷寒一般,禁不住抖索不止,手中的酒杯也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江之推笑道,縣令身體有病麽?怎麽連酒杯也握不住。


    灞陵令爬下車,說不出一句話,突然癱倒在席子上,呻吟道,公……子,是……是京兆尹……親……親自行縣視察,我們都要大禍臨頭了。


    江之推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才不管什麽京兆尹不京兆尹的,誰要攪了本公子的興致,本公子就滅了他的宗族。


    賓客們也轟然叫道,公子有魄力,讓那個鳥京兆尹來得去不得。


    他們繼續不管不顧,對京兆尹評說嘲弄。一會兒,車馬聲已經停止,灰塵蔽天,大隊車騎已經圍在了他們的四周。首車上豎著一柄亮閃閃的大斧,旌旗飄揚,淡藍色的底子上用黑色絲線繡著三個鬥大的篆字:京兆尹。一個少年長吏站在另外一輛革車中,腰間掛著青色綬帶,雙手按劍,柱在車茵上。他身邊一個健壯的侍從身披甲胄,手握雙戟,跳下車來,大聲喊道,什麽人,敢在此群居飲酒,公然違背天子法令。


    江之推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叫你們長官來見本公子,量你一個小小的卒史,也不配和我說話。


    那漢子大怒,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天任誰碰到我,哪怕是三公九卿,也一定要讓他知道獄吏的尊貴。來人,給我全部逮捕。


    大群縣吏從車上跳下來,有的持劍,有的持弓弩,蜂擁湧向江之推一夥。領頭的漢子大踏步跨到江之推身旁,將右手短戟交給左手,一把揪住江之推的前襟。江之推待要掙紮,不料這漢子的力氣太大,掙紮不脫。漢子手一甩,江之推淩空飛了起來,摔出了一丈多遠,接著漢子飛速跳過去,一腳踏住江之推的脖子,江之推臉的一側踩按在泥土地上,滿臉是血,異常狼狽。他口裏嗚嗚地嚎叫道,賊刑徒,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水衡都尉江充的弟弟,趕快放了我,跪地求饒,否則將你們全部族滅。


    那漢子彎腰揪住他的前襟,將他的身體在地上撞了幾下,他頭上的冠梁也撞脫了,頭發四散。那漢子笑道,什麽江都尉,老子隻知道天子法令,從來沒聽過有什麽江都尉。


    其他賓客這時隻能遠遠看著他們的主子被折辱,他們自己也已被群吏圍住,動手不得,隻是這幫人一向驕橫慣了,嘴裏還在不幹不淨地罵道,讓江都尉知道,你們都要族誅。還不快放了我家公子,叩頭請罪。我家公子一高興,說不定開恩,給你們留個全屍。


    這時那少年長吏也下車了,喝道,破胡且住,這公子說他是水衡江都尉的弟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都尉乃天子的忠臣,本府一向敬仰,他弟弟豈會這樣公然幹法?莫非是奸人冒充的。


    江之推趕忙嚎叫道,我真的是江都尉的弟弟,這裏有這麽多證人。我向未央衛尉借的旌旗鹵簿也可以作證,不是靠江都尉的麵子,怎麽借得到。你們趕快放了本公子,現在還來得及,否則……


    郭破胡又踢了他一腳,他媽的,還敢威脅我們府君。我們府君是天子新拜京兆尹,按秩級比水衡都尉還高一等,按爵級已經是關內侯。量你這賊刑徒,不過是個無爵的士伍,也敢在我們府君麵前托大。


    小武笑道,破胡不要魯莽,如果真是江都尉的弟弟,打壞了不好向都尉交待。畢竟本府和江都尉還是交情不錯的。真的有人可以作證麽?他仰頭看了看白虎軍旗,道,這軍旗看去不象是假的。好吧,本府相信你,回去代向令兄問好。--破胡,放開江公子。他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暗罵,該死的未央宮衛尉,身為中二千石,位列九卿,竟然如此諂諛權臣。他媽的,這朝廷真是奸人充斥,大漢簡直被他們糟蹋得不象樣子了。


    郭破胡放開腳,江之推爬了起來,吐出一顆帶血的門牙,本想發作,但看到小武笑中含威,硬將怒氣壓了下去,灰溜溜地說,多謝大人寬恕,小人馬上回去向家兄轉達問候。他轉身對那些賓客說,我們走。


    小武道,慢著。看在江都尉的麵上,公子可以走,但是公子的賓客卻要留下兩個,不然,本府怎麽向天子交待?來人,將為首馳車闖入灞陵縣廷的兩個賊刑徒逮捕,下獄案驗窮治。


    賓客們立即鼓噪起來,小武冷笑道,誰敢再羅嗦,一起收捕。江之推看見小武凜然的目光,心裏一顫,他走近那兩個賓客,無奈地說,二位先生暫時跟他去,我回去告訴家兄,一定馬上讓他親自送你們出來。


    那兩個賓客點點頭,公子先回去罷,小人等公子回來相救。江之推命令道,駕車,我們趕快回家。說著,一夥人收拾旗幟和帷幄,倉惶駕車絕塵而去。


    這時嬰齊走過來,不解地問,府君為何如此輕易讓他們走,我擔心他日會有人劾奏府君軟弱不勝任。當日在豫章縣,府君可不是這樣畏首畏尾的,難道官做大了,膽子反小了不成?


    小武對嬰齊特別信任,上次在家鄉重見,恍如隔世一般,立即將嬰齊辟為書佐,隨入長安。他笑著說,嬰齊君不必擔心,據我推測,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現在你馬上持我的節信,發縣廷現卒,並命令強弩縣尉發弓弩手三百人,埋伏到縣邑城門的樹林裏,看我的信號行事。


    嬰齊迷茫地說,下吏還是不大明白?


    小武笑道,我們名義為上下屬,實如兄弟一般。我不妨告訴你,我經過廉查,江之推一夥在三輔為非作歹,計射殺無辜百姓五人,射傷幾十人,勒索都官財物數萬金,強搶奸汙民女數十人。犯案的賓客有兩三百,這次出來的隻有幾十個。我剛才故意摧辱他,不是沒目的的。大凡自恃有後台,驕橫不法的貴家公子,猝然被人當眾摧辱,定會認為是奇恥,何況當著的還是他自己賓客的麵。我又故意扣留他兩個賓客以作拷掠,他一定憂懼我會拷掠出他的其他罪狀。羞辱不忿加上憂懼,將會促使他回去招集所有賓客,回到灞陵縣廷來篡取被我係捕的賓客。到時我將他們全部包圍,投降的,經案驗鞫得死罪後棄市,敢格捕的全部當場射殺。哼,我怎會軟弱不勝任,我寧願腦袋不要了,也不願意被劾奏為這個罪狀,那豈非要讓嚴延年嗤笑麽?


    嬰齊大驚道,府君這樣做,事情就真鬧大了,不怕江充報複嗎?況且嚴延年舉薦府君,可能就是想讓你們兩虎相鬥的。


    小武道,我嚴格按照天子律令辦事,有什麽好怕。況且看見奸賊而不能誅殺,不但沒有做人的樂趣,也違背了我為吏的初衷。你快去征調縣廷現卒罷。


    嬰齊歎了口氣,好吧。他接過符節,馳馬而去。小武召來檀充國,道,馬上將這兩個賊刑徒帶去灞陵縣廷,然後出個告示,說捕獲賊人兩名,寫清楚關押在什麽地方,向百姓反複宣讀。另外解去灞陵縣令印綬,下縣廷獄。


    檀充國也不說什麽,領命而去。小武對郭破胡說,我們按轡徐行,就等著江之推來了。


    <h4>三</h4>


    他們在離灞陵縣邑北門不遠的樹林裏駐紮下來。大家心裏焦急,好不容易等到晡時時分,天色漸漸暗淡了。果然,遠遠看見大隊車騎向灞陵北門馳來。郭破胡道,府君妙算如神,他們真的來了。


    小武微微一笑,驕橫的人總是罔顧國法的,哪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我們且等著,等他篡取了那兩個賊刑徒,立即讓嬰齊關閉邑門,我們就配合縣廷衛卒,將他們全部翦滅。


    江之推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入了小武彀中,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羞慚,在賓客麵前簡直抬不起頭來。有的賓客憂慮地說,公子,這個新任京兆尹果然囂張,既然天子都很信任他,我們就避避鋒芒罷。


    是啊公子,兩位兄弟還在他手裏,要是被他嚴刑掠治,招供出我們其他的事,可就麻煩了。另一個賓客說。


    江之推的心如被蟲子咬齧了一般,怒道,我回去告訴家兄,要那豎子的好看。不,我要馬上報仇,他拉了拉韁繩,大聲發令道,回去招集所有賓客,如果不救出他們,我們還有什麽臉麵在三輔地麵上混?


    賓客們本來就是各地的無賴少年,聽主子發話,都熱血沸騰,對,要給那個鳥京兆尹一點顏色。回去把兄弟們都叫上,憑我們二三百人,攻破縣廷,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豈隻是篡取我們的人回來。這次要焚燒縣廷闕樓,以報受辱之恥。


    江之推看見賓客們如此忠心耿耿,大為感激。一行人馳歸水衡都尉府,江充正巧不在府中,留下的奴仆看見三公子回來,馬上傳達江充的命令,不準江之推出去。可是江之推滿心都是憤怒,哪裏聽得進去,他命令自己曆年網羅的所有奴仆賓客,攜帶武器弓矢立即馳奔灞陵,日落時分,他們正好趕到了。江之推喜道,此乃天意助我成功,剛到恰好碰到天黑。


    他們或騎單馬,或駕革車,向縣廷方向飛馳。天色微黑,正是縣邑準備宵禁的時刻,路上行人稀少。江之推大喜,為首的革車衝破木柵欄,輕易地抓獲了一個縣吏,訊問到今天新到囚犯的關押場所,又很輕易地找到了那兩個賓客,衝出縣廷。有個賓客剛想點燃縣廷闕樓,卻聽得裏麵人眾大嘩,好像是縣廷小吏們驚擾的聲音。江之推喪氣道,算了來不及了,我們快跑。說著縱馬飛奔,一夥人總共數百騎,跟著他呼嘯而出。剛出城門,隻聽得縣邑的懸門落下。江之推驚道,這麽巧,恐怕不是什麽好兆頭。他邊馳馬邊遊目四顧,忽見城門兩旁呼聲如雷,亮起了大堆火把,那火光還在快速移動,看得出來,有很多人從四麵朝他們包圍而至。


    江之推大驚道,我們上了那個豎子的當,趕快跑。他舉起馬策,狠刺了自己馬的屁股一下,那馬嘶叫一聲,騰越而奔,賓客們持盾圍著他,往長安方向疾馳。可是後麵鼓聲如雷,弓弦的響聲不絕如縷,箭矢如暴雨般潑來,他的賓客們時不時發出慘叫的聲音,有些賓客也回頭射箭,可是弓力似乎不夠大,顯見得對方還離得很遠。對方手中的是強弩,射程遠遠超過賓客們手中的擘張弓。江之推聽見賓客們的慘叫,心疼得要命,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隻管悶聲策馬狂奔。等到跑出幾十裏,才發現身邊的數百賓客隻剩下了幾十個人。


    公子,我們現在往哪裏跑啊?一個賓客滿身血汙,沙啞著嗓子發問道。


    江之推喘息了幾下,愀然大發悲聲。賓客們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公子鬼哭狼嚎,紛紛勸道,公子不要這樣,來日方長,等請示了江都尉,再報仇不遲。公子切莫損傷了身體。


    江之推大嚎道,都怪我,這麽多人,一下子都讓那豎子給害了,叫我怎麽能不悲傷。


    賓客們道,公子,現在悲傷也沒有用,君子報仇,九世不晚,現在先考慮去哪裏躲躲才是。那豎子還在後麵追趕,要被他們追上,我們就真的全部死定了。


    江之推歎道,也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天色已黑,長安城門關閉,我們是入不了城了。還是馳奔上林苑罷,那裏有我哥哥的水衡都尉官署。


    賓客們雜然道,公子好主意,上林苑地方廣大,量他們一時也找我們不著,等到天明就好辦了。


    幾十騎立即象閃電一般,馳入了上林苑,消失在茫茫暮色當中。


    在他們身後,小武帶著大批跡射士緊緊追逐。跡射士都是經過專門訓練的士卒,擅長捕捉逃亡賊盜留下的蛛絲馬跡,比如車轍、馬蹄、腳印之類,而且他們都是從三輔現卒中精選出來的,身體強壯,能拉開一石半以上的強弓硬弩,每年的大試考核,尋常士卒發十二枝箭,隻要命中六枝就可合格。他們則規定要發二十四枝箭,命中二十枝才算合格。命中二十四枝則可賜休沐五日,不願休沐的則賜勞六十日。所以三輔射卒常常以奪得這種休沐權為榮。每當有天子明詔逐捕的豪猾大賊,久逃不獲,主事官吏就會請求征發跡射士逐捕。小武料到黑夜圍捕,有可能讓江之推一夥逃脫,早就征調一百跡射士以為準備。剛才他遠遠看見江之推的白虎軍旗飄揚,命令士卒集中目標齊射,隻是江之推的賓客太多,將他們的主子圍得鐵桶一般,而且也齊齊將弓箭持滿,向外狂射箭矢。等到縣尉指揮的強弩卒將賓客們射死射傷大半時,才發現江之推已經渺無蹤影。小武大怒,立即親自率跡射騎卒緊緊追逐。


    他們追到一處岔路口,遲疑地停了下來。府君大人,賊盜可能逃入了上林苑。跡射校尉舉著火把仔細察看了一番,稟告道。


    小武道,好,傳令立即逐入上林苑。


    跡射校尉有點為難地說,府君大人,上林苑地域極為廣闊,宮館樓台不計其數,有許多還是禁地,沒有天子節信,是不能隨便闌入的,否則都要處死。


    小武道,我們不能闌入禁地,難道那江之推便能了?如果他敢闌入,也是死罪,反而用不著我們費心。當前之務,就是要找到那豎子的蹤跡,不能白白讓他逃了。


    可是上林苑有水衡都尉的官署,倘若他逃進去,可就麻煩了。那是江都尉的老巢,有不少衛卒守候的。跡射校尉拉著韁繩,遲疑不發。


    小武不悅道,天子拜本府為京兆尹,恩許一切得便宜從事。今校尉君遮遮掩掩,遲疑不發,何解?漢法,即便是丞相府藏有賊盜,長安令也可率縣卒突入逐捕,何況本府乃中二千石長吏,奉天子明詔,突入水衡官署有何不可?校尉再有猶豫,本府即劾奏你逗橈不進,腰斬。


    跡射校尉趕忙在馬上揖道,明府息怒,臣等隻是為了考慮周到,不讓明府為難而已。既然天子恩準,明府下令,臣等安敢不進。說著趕忙打馬前驅,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心裏暗呼,僥幸,這新任長官如此剛斷,出了問題,我等也沒有什麽大罪。小豎子畢竟還是年輕啊。


    小武道,諸君聽著,賊盜現在闌入禁苑,騷擾宮館,罪不容赦。諸君且跟隨本府逐捕,銜枚而行,不可喧嘩驚擾衛卒,違者斬首。


    大群士卒跟著他,突入上林苑門。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裏,跡射校尉圈馬回頭,向小武報告,府君大人,賊盜蹤跡突然消失,大概就躲在前麵幾十丈遠的宮館中。


    哦,小武道,前麵是什麽宮館。


    跡射校尉道,就是以前的昆明觀,今年剛剛改名為豫章觀。


    小武喜道,真乃天意,本府是豫章人,這賊徒闌入豫章觀,那不是進了本府的老巢麽,看來這賊徒是死定了。這觀名是今年才改的,正應了今天的事。諸君,給我齊驅並進。


    <h4>四</h4>


    江之推一夥的確藏在豫章觀中,他們的馬實在跑不動了。豫章觀衛卒都認識他,上林令的治所就在豫章觀,而上林令本身又是水衡都尉的屬官,見了江之推自然是喜笑顏開,噓寒問暖,隻是很奇怪他身上華美的衣服為什麽會那樣肮髒,臉上又是那麽狼狽,而且身邊的隨從們也一改以往鮮衣凶服的驕橫模樣。於是驚道,公子難道碰上賊盜被打劫了,怎麽會弄成這樣子?


    江之推怒道,什麽賊盜吃了豹子膽,敢剽劫本公子。又有什麽賊盜能將本公子的賓客奴仆數百人射殺到隻剩下幾十人?他一向作威作福慣了,這個時候,還在上林令前發怒,好像是人家讓他受了委屈。


    上林令早就忍受慣了江充的作威作福,雖然被罵得莫名其妙,卻也不敢稍有不滿。他連聲安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什麽事情慢慢說。天大的事,即使下吏無能為力,難道江都尉也對付不了嗎?這天下就不可能有難倒江都尉的事。公子請暫且在此歇息,沐浴進食,再作打算。不過他嘴上雖是這樣說,心下也是大駭,敢於將眼前這個驕橫的豎子搞得這樣狼狽,這人的才具膽識一定非同小可。聽他說手下賓客竟被射殺殆盡,天啊,那是誰,除了皇上,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人有這樣的膽子。


    江之推餘怒未歇,心裏也暗暗後怕,天啊,那個叫沈武的小豎子果然凶殘,比我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怒道,明日我就要告訴兄長,發水衡現卒和都尉府衛卒,擊滅這個小豎子……,說著他突然據地大哭道,可憐我那些賓客啊,搜羅了好幾年的人才啊,一下子就被這個小豎子幾乎殺光。不族滅了他,難消心頭之恨啊……


    上林令皺起眉頭,暗想,這公子如果不是白癡,就是把朝廷的政事看得太簡單了。原來逐捕他的是京兆尹,我說呢,如果沒有相當裝備的士卒,怎麽敢攻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賓客。你向你哥哥哭訴,他難道就敢征調水衡衛卒去攻擊京兆尹麽?你以為那是你們的私卒啊,想調來打誰就打誰。估計江充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奏報皇帝,將京兆尹免職罷了。他這樣想,嘴巴上還是不停地安慰,公子息怒,有江都尉在,天大的事也能消弭。公子暫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說。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得遠處馬蹄聲雜遝,好像有大隊車騎馳入的樣子。上林令臉色一變,道,來人,去闕樓上眺望,外麵好像有動靜。


    屬下答應了一聲,就往外跑。這時外麵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江公子,快出來受縛罷,否則本府就命令士卒闖入了。


    江之推臉色大變,剛才囂張的神色喪失殆盡,他一下子從地上躍起來,緊緊抓住上林令,急促地說,是沈武那豎子追來了,現在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上林令心裏暗笑,真是沒吃過苦頭的貴人,平時囂張得象老虎,碰到點挫折立刻就成了驚弓之鳥。他勉強安慰道,公子勿慌,下吏先上闕樓察看。豫章觀椒唐殿是天子曾經駕幸之地,除本觀衛卒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實在不行我們就躲進椒唐殿,量他也不敢強攻。


    江之推終於變得謙卑了,連聲道謝,好好,有勞賢令了。有勞賢令了。


    上林令跑上闕樓,但見樓下已是火把通明,大概有數百士卒聚集,有的持戈,有的握弩,有的執盾,但都鴉雀無聲。迎麵一輛革車,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上麵,憑軾仰麵喊道,請賢令出來說話。


    林令道,下吏就是上林苑令,明府深夜闌入上林苑,可有詔書?


    小武道,本府不才,天子過聽旁人推譽,以為善於治劇,詔書新拜守京兆尹,恩許一切得便宜從事,無他詔。


    上林令道,無詔書不得闌入上林苑,請明府率車騎退出。豫章觀有天子駕幸殿堂,闌入者無論公卿皆斬,明府好自為之。


    小武不悅地回答,天子殿堂,更不是伏藏奸宄之所,賢令若一意徇私,不肯交出賊盜江之推,廢格天子明詔,本府絕不善罷甘休。


    上林令道,明府莫怪。下吏奉律令辦事,若無他詔,任何人不得闌入上林禁苑。


    哼,小武不耐煩了,喝道,你一個六百石長吏,不知道廉潔奉公,為聖天子分憂,卻一意曲迎上司,招納亡命奸宄,還敢在本府麵前假裝正直。來人,聽本府號令:上林令廢格天子明詔,按律令可以當場格殺,有誰先給我先射殺了這個汙吏。


    郭破胡應道,讓下吏來。他迅即張弓搭箭,持滿,右手指一鬆,箭矢急疾飛上闕樓。上林令大驚,趕忙低頭伏在堞下,大喊道,反了,給我閉緊觀門,死死守住。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樓,來人,誰去都尉府報告江都尉。他一邊跑一邊狂呼大叫,那豎子真是瘋了,竟敢下令進攻。


    掾屬們都為難地說,夜深宵禁,長安城已經緊閉,怎麽進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麵如死灰,帶著哭腔道,賢令快想想辦法,要不然帶我去椒唐殿罷。


    上林令沉思了一會,歎道,隻有如此了。他命令屬下,我帶江公子去椒唐殿,你們給我拚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賞。將來江公子奏上都尉,一定會提拔你們的。說著,他急急拉著江之推轉過西邊複道,數十個衛卒和賓客手握武器,緊緊跟隨在後。


    他們爬上椒唐殿闕樓的攻亭,緊閉大門,大鬆了一口氣,個個額手稱慶,覺得終於逃脫一劫。江之推驚魂稍定,嘴裏喃喃地把沈武的幾十代祖宗全部罵了個遍。上林令見他這麽緊張,討好地說,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闖進椒唐殿,這可是皇上駕幸過的,有詔書,非上林令長官屬,有敢闌入者全部處死。說著他用手一指殿中央的一個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麵刻有詔書。


    江之推走近那個大鼎,鼎的內側上果然有陰刻的扁形繆篆,他對篆書不熟,問上林令道,你給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著那幾行字,依次念下去:


    製詔丞相、禦史:昔賈生有雲,投鼠猶且忌器,況天子之所禦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賜椒唐殿璽書,自今以來,非有詔及上林令官屬灑掃,敢闌入者,皆當以"大不敬",棄市。


    他一念完,賓客中有人驚道,我們公子並非賢令官屬,豈不是也在"大不敬"之列嗎?江之推也跳了起來,是啊,如果沈武那豎子奏上皇帝,我等照樣死定了。


    上林令歎道,現在是無可奈何了,先躲過這一劫,明天的事隻有靠令兄江都尉去處理。皇上如此寵幸都尉,一定會特下詔書赦免公子的。


    聽到上林令這樣吹捧,江之推的傲氣又開始恢複在臉上,他哼了一聲,的確,隻要讓我哥哥知道,沈武那豎子死定了……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遠處腳步雜遝,弓弦頻響,慘叫聲不絕,大概兩邊發生了激鬥。接著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向著椒唐殿方向行來,越行越近,終於在門外停住了。接著,那個討厭的聲音又在殿外響了起來,江公子還是出來受縛罷,如果老實出來受縛,係於詔獄,有幸碰上逾冬的大赦,一樣可以毫發無損。令兄是皇上寵臣,說不定皇上會專門下詔書赦免你呢。


    江之推怪叫一聲,這豎子又追來了,賢令你說怎麽辦?


    上林令強自鎮靜,道,公子放心,此處他絕對不敢進來,久聞這豎子精通律令,這個利害關係他不會不知道。


    但願,江之推大口喘著氣,但願他不會進來。


    外麵的聲音繼續傳來,公子再不出來,本府就下令強攻了。公子沒有詔書,妄自進入椒唐殿,罪當棄市。不過公子並非官吏,也許不知道椒唐殿的禁令。律令:斷獄,有"故為"和"不知而為"的區別,知道律令所禁而故意犯之者棄市;不知而犯著,髡鉗為刑徒。現在我告訴了公子,椒唐殿是禁地,公子再不出來,就是"故為";如果及時出來,頂多是髡鉗為刑徒了。孰重孰輕,公子當自有考慮。


    江之推嚇得麵無人色,大叫起來,你說的是真的?好好,我出來,我受不了了。他現在已經嚇破了膽,今天是個倒黴透頂的日子,從上午被淩辱以來,就一直逃亡,沒有片刻安定過。現在他隻求能夠歇息一會,再也不想多考慮什麽出去出否的利弊。他披散著頭發,邊呼邊往樓上跑去,上林令緊緊跟在其後,心裏暗暗叫苦,這該死的沈武當真狡猾,頗懂縱橫之術,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可是實際上怎會那麽簡單。如果這時出去,江之推哪裏還有命在,退一步說,即便他可能真的沒事,自己這顆腦袋卻一定保不住,自己可沒這麽好命,有一個尊貴的同產哥哥護著。為今之計隻有等到天亮,江充率人來救,才有希望解脫。他急忙追上江之推,拉住他的袖子,勸道,公子切莫聽他的,現在出去一定會被他當場格殺,你看這豎子氣勢洶洶,哪還肯花時間給你訊鞫論報 。


    小武這時正站在椒唐殿下的車中仰視,望見江之推露了個頭,一下子又不見了,接著又是長久時間的沉默,他頓時猜到了是什麽原因,江之推已被自己說動,本想出來,可是被上林令攔住了。他低聲對郭破胡道,等上林令再探出頭來,即刻給我射死他。


    上林令猶自在上麵色厲內荏地叫道,明府自己清楚,椒唐殿乃是禁地,敢闌入者腰斬。我勸明府還是回去,等天明江都尉來處置罷。他也實在說不出什麽更多的理由了。


    小武道,既然是天子駕幸之地,那不如這樣,本府就率士卒在此坐待天明,等江都尉來罷。


    上林令聽小武這樣說,心裏稍定,雖然這豎子不肯走,但隻要不來攻,就謝天謝地了。他坐了一會,心裏又隱隱有些不安,聽得下麵半天沒有絲毫動靜,頗為好奇,就探出小半個身子來,想窺窺虛實,突然聽得弓弦嗡的一聲,知道不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枝三棱箭鏃的羽箭射入了他的前胸,貫背而出。他睜大了失神的眼睛,吐出一口血,慘叫一聲仰麵栽倒。後腦勺碰在殿柱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江之推正在他身旁,見狀大驚,突然狂呼一聲,跳了起來,他這回真有點嚇傻了。幾個賓客也隻好跳起來,死死拉住他。小武立即大聲道,給我全部射殺。登時箭矢如雨,江之推身中數箭,可能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他猶自掙紮著,往前張撲。撲通一聲,他健壯的身軀掉下闕樓,象個米袋子一樣,沉悶地摔在椒唐殿的台階下,身體內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可聞。


    看見江之推中箭摔下,樓上餘下的賓客和衛卒們都傻了。小武揮劍道,好,諸君且停止攻擊。他仰首向樓上道,諸位豫章觀衛卒,乃被長吏詿誤,自身無罪。現首犯已死,你們不要再頑抗了,趕快將餘下賊盜逮捕,本府將視你們為將功折罪。


    那些衛卒們呆了一呆,馬上反應過來,立即答道,府君大人寬大,臣等遵命,請府君大人稍候。說著他們大喊道,賊盜們快快受縛,府君大人已經發令,否則我等不客氣了。


    未死的賓客知道抵抗下去也無濟於事,再說主子已死,縱然表現勇猛也無人欣賞,現在投降,說不定還可得減死一等論,於是趕忙答應,將武器全部扔下,被衛卒們魚貫帶下樓來。


    小武道,將賊首江之推的首級斬下,明日懸掛在京兆尹府門前的桓表上,現在諸君且隨本府暫回灞陵縣廷,等天明回長安城再議。他仰望著椒唐殿的宮門,突然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神情有一絲黯淡……


    一行車騎隆隆駛出上林苑,朝灞陵縣廷方向馳去。


    <h4>五</h4>


    江充在第二天早上聽到噩耗,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你有沒有搞錯?他的聲音顫抖道,真的……真的是三公子被害?


    那掾史吞吞吐吐地說,這個,絕對……絕對不會錯。現在三公子的首級正懸掛在尚冠裏,上書:水衡都尉江充之惡弟首級在此。此事轟動了整個長安城,尚冠裏的名公巨卿現在齊聚在京兆尹府第前,長安百姓也有數千人聚集觀看。他差點還想說,圍觀的百姓們都喜笑顏開,轟然叫好,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啊,江充眼一黑,差點沒有暈過去。這可是他唯一的同產弟弟,當年他從趙國逃出,父母和同產兄弟幾乎全被趙太子劉丹以妖言惑眾罪判處棄市。當時江之推正好不在家,躲過這場禍患,後來聽得江充富貴,也逃歸長安。是以江充對這個唯一幸存的弟弟疼愛有加,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縱容。沒想到一場富貴如泡影,現今卻落得懸首長安市的下場。先前他雖然對小武不買自己的帳感到惱怒,但料想他萬一碰上江之推,最多也就是折辱一下,卻沒想到他竟然將弟弟當場格殺,而且顯然是有預謀的屠殺,跟隨的二百多賓客被射殺殆盡,餘下的幾十個也係在京兆獄,生還機會極微。現在京兆尹府第前掛上了近兩百個首級,其中排在最前的兩顆就是江之推和上林令。人死了還不夠,還要受他折辱。江充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犯了個極大錯誤,而且永遠無法彌補。他太高看自己的權勢,太低看小武的膽魄了。他就這樣躺在地下好半晌,都忘記了自己在下屬麵前起碼的體麵。腦子裏一時是弟弟的影子,一時是小武的麵孔,悲恨交織,不知是什麽滋味。


    都尉君,一個掾吏覺得看不下去了,現在我們該想著處理後事了。京兆尹官署的文告,宣布首級示眾三天,即可由親屬領回安葬。也就是說,後天我們可以收回三公子的遺體,現今棺槨和木炭、葦草等蒿裏 用物都沒有任何準備,是否先安排一下?


    江充兩眼失神地看著他,突然尖叫了一聲,預備什麽?你他媽跟老子滾,我養你們這幫人,難道就是用來安排喪葬的?如果不將那豎子斬了給弟弟陪葬,老子絕不發喪。來人,招集都尉府長史、主簿,製作文書,劾奏沈武。你們趕快給我想辦法搜集他的罪狀,倘若今天晡時之前沒有給我想出適當的可以讓他死的律令,我將你們全都斬了。


    掾屬們臉色慘白,隻有答應一聲,出去召長史等人。過了一會,長史和主簿都匆匆趕到,這時江充的神誌已經清醒了不少,他見了二人,怒道,事情你們也知道了,你們有什麽辦法,可以劾奏沈武?


    其實長史一大早得到這消息時,心裏極為煩惱,他知道現在得趕快替上司想出一個報複的辦法,否則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所以他匆匆起床,就邀集主簿等一些掾吏,奔赴上林苑豫章觀,察看情況。他們爬上椒唐殿攻亭,隻見到處都是血跡。他們在椒唐殿上來回轉圈,苦苦思索,想著怎麽向皇帝報告這件事。固然,可以劾奏京兆尹殘賊不仁,深夜闌入上林苑。但這樣的劾奏幾乎沒有什麽殺傷力,事件的起因他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是因為江之推的賓客摧辱灞陵縣廷,射傷縣吏,勒索酒食財物。京兆尹按律令係捕為首賓客二人,而江之推罔顧國法,率賓客執甲兵武裝攻擊縣廷,意欲篡取囚犯,乃被京兆尹率射士擊滅。雖然整個事件的確可以看出小武的預謀,但是按照以往酷吏的一些做法,他這樣也並不特別過分。隻不過他預謀挑選江充發難,有些膽大包天罷了。如果是尋常官吏,碰上這種情況,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朝臣們巴結江充還愁沒機會,哪個還會特意和他作對呢。


    他們來回走了數圈,一籌莫展,正是焦躁不安的時候,突然長史一抬頭,看見攻亭上的箭孔,心頭一亮,我有辦法了。


    主簿也停住腳步,轉憂為喜道,什麽辦法?


    長史道,律令:闌入天子禁地者腰斬,不身入而敢以兵擊中禁地殿門者,與同罪。


    主簿茅塞頓開,是了,這椒唐殿門上血跡斑斑,箭孔密布,自然是沈武下令射中的。椒唐殿乃天子駕幸地,射中椒唐殿殿門與射中未央、長樂、建章殿門同,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當年酷吏減宣率吏卒逐捕賊盜,射中上林苑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當即自殺謝罪。現在我們就可以劾奏他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可輕可重,輕者腰斬,重者族誅。總之,沈武這條命是絕對保不住了。


    長史道,正是這樣。沒想到沈武律令精熟,號稱天下第一,今天也免不了有疏忽之處。諺語說,以什麽技能謀生,常死於彼項技能。誠哉斯言!


    兩個人的眉頭都舒展了,主簿笑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也是有天命啊。我們即刻馳奔水衡都尉府,江都尉如果宣召而我們不在,會很麻煩的。


    他們剛趕到都尉府,江充果然派吏宣召,長史進見,胸有成竹地將想法一說。江充道,好,趕快將文書寫好,我立刻去丞相府,叫上丞相長史和我共乘疾傳奔赴雲陽縣,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趕到甘泉宮,我要親自麵見皇上,劾奏逆賊沈武。


    <h4>六</h4>


    而在明光宮,皇太子劉據滿麵春光,他對少傅石德說,我已經派人去未央宮見皇後,報告這一消息。沒想到果然不出少傅所料,沈武如此摧折江充,江充必定要想辦法報複,暫時不會急著治理巫蠱,亂捕好人了。


    石德低聲道,太子所見極是,江充的奸謀拖得越遲越好,時間一長,皇上也許就看穿了他的奸謀。這最後兩句有點言不由衷,實際上石德想說,皇上在甘泉宮養病,隻要拖到他駕崩,江充就死定了。不過想到自己身為太子少傅,平日職責就是以聖賢之言教導太子,責任重大。如果太子有事,自己也將被劾奏為無良言嘉謀勸導太子,任少傅不稱職,坐法腰斬。也正因為如此,在任何情況下,他絕不能對太子宣揚什麽等待天子駕崩這類話。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不計私恩,雖說皇太子秉性仁厚,這時惶急之下讚同自己的觀點,難保將來即位後想起自己這番話而不悅。為朝廷吏,任何時候都要萬分謹慎。


    劉據道,我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不讓江充輕易除去沈武。皇後當年深怨沈武,認為都是因為他而使二位公主死難。我當時也勸慰她,這是漢家製度使然,不能怪罪沈武。--據說江充帶著丞相長史,中午已經奔赴雲陽甘泉宮,向皇上哭訴去了,少傅覺得結果會如何?


    石德道,臣分析了一下,事件本身是江充不直。但是沈武的確有預謀屠殺以立威的嫌疑,如果劾奏得當,至少要被免職,性命卻是無礙。隻是聽說江之推被殺是在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椒唐殿是禁區。如果吏卒射中殿門,按律令,沈武會被判大逆不道,那就一定沒命了。


    嗯,劉據皺了皺眉頭,長吏們都隻知道以殺伐立威,真是無可如何。不過皇上在甘泉宮,無法召會群臣,會不會讓尚書直接下詔兩府,係捕沈武呢?


    石德道,臣以為沈武也不是傻瓜。他一定也早派人馳往甘泉,麵奏皇上了。江之推橫行不法,吏民上書告狀者甚多,加上他假借衛尉軍旗,闌入上林苑,勒索三輔諸陵縣,射傷縣吏,折辱天子長吏,這些都不是輕微的犯法。皇上一向英明,定會覺得沈武能幹,敢於侵辱權臣。臣待罪轂下多年,體會皇上治天下,一向擅長平衡諸吏勢力,最嫉結黨營私。倘若沈武沒射中殿門,這次一定是江充白白倒黴。正因為皇上心裏會欣賞沈武,而又不好公然以私恩赦免他,所以依臣之見,天子這次一定是製詔禦史:與丞相、禦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劉據道,有道理,既然皇上不肯自己表明意見,而推給群臣議,那一定是希望群臣輕判了。不過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現在和我們親密的大臣,官居中二千石的隻有任安了,任安為人一向猶疑不斷,到時未必敢參與廷議,幫沈武說話。


    殿下放心,石德道,這次推薦沈武任京兆尹的是嚴延年,嚴延年和禦史大夫暴勝之、侍中禦史中丞靳不疑關係密切,倘若沈武得罪,按照《置吏律》,舉薦人不當,將坐免職。嚴延年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一定會堅定站在沈武這邊。暴勝之和靳不疑等禦史大夫寺的人,不想看到丞相府坐大,也會站到沈武一邊。因此,臣的預測是,沈武不會有事。隻要他不倒,就可以牽製江充的勢力,江充想侵害我們的奸謀將會被迫推遲。


    劉據仰天長歎道,少傅分析得當,看來我等可以苟延殘喘了。--沒想到我立為太子三十多年,今天竟如此小心翼翼地指望一個小吏來幫我保住位置。就算日後得為天子,想來豈不羞愧?儒術固如是乎?早知道,不如去學老子、申、韓。


    石德也歎道,太子殿下且莫傷心。這都是命中之數,想那江充也風光不了多久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弄得天怒人怨。


    劉據道,總之我們還是要做好準備。他低下頭沉思,這時使者敲門進來,稟告道,臣剛才去未央宮報告皇後,皇後甚為喜歡,不過叮囑太子切切不可輕舉妄動,要裝出對這件事置身度外的樣子,絕對不能表現得支持哪一方,以免讓皇上生疑。


    石德道,皇後見事甚明,我們且作壁上觀罷,最好他們兩敗俱傷。


    <h4>七</h4>


    小武此刻也正在府第裏沉默不語,心中頗為焦急,他不停地喝著酒,兩眼失神。劉麗都坐在他對麵,關切地說,武哥哥,你當時也的確欠思量,何必那麽衝動。射中殿門是重罪啊。你一向律令精熟,怎麽竟然沒想到這個麽?


    唉,小武歎道,我現在才明白,在有些時候,理智是絲毫不管用的。我何嚐不知道律令,隻是等做過之後,後悔已經晚了。


    劉麗都低首道,如果能不離開豫章縣該多好……不,在哪都一樣。象武哥哥這樣的脾氣,到哪都不行,永遠是得罪人。隻不過這次格外麻煩罷了。


    小武看見她蹙著眉頭,眼中隱隱似有淚痕,心中一陣難過,腸中更是車輪百轉,他安慰道,妹妹也別太擔心。當初妹妹不也是脾氣倔強的麽,怎麽現在這樣懂得瞻前顧後了。


    嗬嗬,劉麗都苦笑了一下,當初我還真的自以為比你倔強呢。我是不願呆在宮裏,不願呆在廣陵,那樣我覺得窒息。自從母親走了,我就愈發這樣覺得,我希望能出去透透氣,不管外麵有多危險,我也認了。我不願意活著痛苦,我父親是個無能的人,他竟然喜歡那樣無能的庶弟。我見到他們就會抑製不住地鄙視……你不了解,人生是多麽漫長……可是,自從認識你,我覺得人生並不漫長,相反非常短促,非常美好。更何況我現在嫁了你,那往日侵擾我的不安一下子竟都消逝了。武哥哥,你不知道你對我的影響有多麽的大?


    小武抓過劉麗都的手,將她攬在懷裏,喃喃地說,妹妹,對不起,我做事沒考慮到你的感受,要是連累了你,那我可真百死莫贖。他的嘴唇吻著劉麗都耳朵下麵的鬢發,她身上的體香直透入鼻孔。他有些迷醉了,不由得愈加惶惑起來,淚水不由自主地溢滿了眼眶,這時他才恍然驚異,其實自己並非一個徹底做酷吏的料,因為他並非那麽一心奉公,他覺得自己愛極了懷抱裏的這個女子,離開了她,日子可真的無法想象。他的眼淚掉了下來,熱熱的,手臂把這女子摟得更緊了,似乎夢囈似的在她耳邊說,妹妹別擔心,事情未必有所想的那麽糟……我當時對他的囂張真是恨極,還有那上林令如此曲迎枉法……我真是恨極……,我希望再有機會……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為了你……我絕不能這麽輕率……


    武哥哥,你哭了,別自責了,劉麗都感到背上熱熱的濕潤,勸慰道,我知道你的脾氣永遠是改不掉。你看見奸佞之人,一定要誅除之而後快。武哥哥,事情也沒有什麽,如果你有不諱,我也不想獨活。能和你在一起這麽久,我已經非常滿足。


    小武環住心愛妻子的纖腰,道,有你這句話,我不知多麽欣喜。可是我要你答應我,即便我有什麽不諱,你也要好好活著,你如此年輕,如此美貌,我怎麽能耽誤你……唉,想我當初為小吏時,何曾料到有今日的榮寵。那時候想,其實人生一世,真如電光之一瞬,不能快意恩仇,與螻蟻何以異?不過,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不能離開你,更不想連累你,真想和你安靜地過一輩子,我們生兒育女,快樂地生活。他的聲音愈發低了,不,我不會有事的,這次射中殿門,主要還在一意捕賊,和尋常的大逆謀反不同。況且你是宗室,這樣的案件不會連坐並誅。--給我生個孩子罷,不讓我沈氏絕後,祖宗不得血食,我很感激你……


    劉麗都道,武哥哥,你能這樣想真好。我以前很喜愛你的幹練敢為,就是因為這個愛上了你。我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的想法會有變化,我好怕失去你,在朝廷做事太危險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武哥哥,我,我想上書司馬門,為你減爵贖罪,我寧願奪爵為士伍,和尋常百姓一樣勞作,也不願你有絲毫損傷。我想,這樣做雖然未必恩準,但哪怕讓我的夫君能得減死一等論,也不枉了。唉,我心愛的夫君,我要為你生孩子,我是何等的愛你。她頓了頓,又歎道,武哥哥,當時你要忍忍就好了,你知道江充不好對付,投鼠還需忌器呀。


    小武黯然道,我何嚐不想放過他,隻是被一時的情緒左右了腦袋。我想到皇上會支持我的,我獨獨忘了,即便不進去搜捕他,射中殿門也是大罪,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晚了。我單想著皇上會支持我,那該死的豎子,賊殺百姓,三輔怨恨,損害朝廷聲譽,皇上怎麽會容忍這樣的惡人?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我隻是這樣覺得,他連鼠都不如。他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皇上不會支持他這樣的惡人的,我有信心。


    他抱著懷中的玉人,吻著她溫潤的嘴唇,呼吸有些急促,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暗想,即便是天塌下來,懷中的麗人也要先享受一番,他的聲音象蚊子那麽低了,妹妹,我派的使者已經馳奔甘泉宮,等詔書下來之前,我們先製造個孩子罷。說著,他的手已經拉開了她深衣的絲帶,將她壓倒在榻上,她也發出了含混不清的呻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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