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三天後一大早,甘泉宮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讀詔書:


    製詔禦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闌入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射中殿門,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縱容同產弟江之推私借衛尉軍旗,羞辱朝廷印綬,又多為不法,賊殺百姓,剽劫縣廷,斫傷縣卒,摧辱長吏。兩造異詞,朕甚惑焉,未知孰是。書下丞相,丞相其招集禦史及兩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使者道,沈君,現在公卿大會丞相府,聽你和江都尉兩造的曲直,趕快奉詔罷。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進去換件衣服。


    使者點了點頭,坐在門檻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換衣服隻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內和家人訣別,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慣常行徑。劉麗都在後室聽見了使者宣詔,見小武進來,見了她,強笑道,妹妹,我現在去丞相府對狀,很快就會回來的。劉麗都抱住他的身軀,麵對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夫君哥哥,我等你回來。我相信我的夫君辯才無礙,一定能應付這場詰問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罷。日中時我就能回來。他緊緊地摟了摟她,頗為不舍,然而終於鬆開,決然回頭,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領數名侍從來到丞相府,摘劍免冠,走進大殿,坐於西邊。江充的席位也和他並排,看見他,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東邊正中坐著丞相劉屈氂、禦史大夫暴勝之。左邊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邊是諸吏、侍中等內廷官員。


    劉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聲,大聲道,本府奉天子詔書,與諸君雜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案。諸君可按照律令雜問,本府再和暴大夫參考諸君意見,附所比律令條奏於皇上,讓皇上親自判決。好,現在開始廷議。執法禦史振輔殿內,有敢喧嘩者斬之。


    眾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開口,明擺著,兩造都是皇帝的寵臣,從詔書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貿然開口,如果有違聖意,豈非自找麻煩?不如暫且觀望一下。劉屈氂看群臣都不說話,注目了一下丞相長史章贛,章贛點了點頭,首先發難道,京兆尹沈武號稱精通律令,卻非法闌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門,冀圖以殘賊敢任邀寵,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應判大逆不道罪腰斬,妻子沒入為奴。臣謹問沈武,知射中殿門者死,不自殺引決以謝,乃反製作文書上訟天子,文過飾非,意欲僥幸脫罪,何解?


    小武道,長史君過獎,臣不敢妄稱熟知律令,即便和長史君相比,也頗有不如。即臣坐罪當腰斬,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沒入縣官為奴,最多遷徙邊郡。臣所以羞慚敢說臣律令不如長史精熟,就是希望長史君將宗室子女沒入為奴的案例告知。如若不能,則臣敢懷疑長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緣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長史君發蒙,明示於臣。


    章贛臉上微微發紅。他沒想到一時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確,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隻流放邊郡,從未有沒入為奴之說。自己首先發難,反被他詰問,一時甚為尷尬。他轉眼瞧著劉屈氂,不知怎麽辦好。


    劉屈氂心裏暗怒,自己這個長史真是沒用,當場出醜,比起沈武的確遠遠不如。他心裏也暗暗可惜,本來小武也做過他的長史,他對小武毫無惡感,反頗為欣賞,隻是拗不過江充的要求,才答應一起對付。現在章贛出師不利,隻有自己出馬,利用丞相威權暫且壓製一下了。


    於是劉屈氂道,沈君,現在是你受天子長吏詰問,卻反過來詰問長吏,是不是太囂張了?況且長史君主要詰問你為何射中殿門,你無法辯解,隻抓住長史措辭方麵的小節不放,豈不是意欲轉移目標,僥幸脫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豈敢詰問長史,不過是依照雜問程序辯解罷了。況且事關天子律令,人命關天,哪有大節小節之分。臣嚐為縣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當一絲不苟,稍有疏忽,就會導致冤獄。臣豈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誅?隻是猶記得孝文皇帝當年下旨,天下各郡、國、縣、道罪囚,如果對長吏的判決心有不服,認為有欠公正,都應當上讞廷尉。現在臣在這裏接受鞫問,心裏不服而不上讞辯駁,豈不是虧損聖天子恩,讓天下百姓懷疑天子偽施恩惠,而實不能行,乃至眾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損於朝廷威望嗎?


    劉屈氂默然不語,"虧損君恩"是一項重罪,凡是天子有詔對百姓赦免、賞賜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陽奉陰違甚至故意違背的,皆判棄市。劉屈氂知道厲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鴻臚商丘成,商丘成會意,道,沈君既然為國家長吏,當熟知案例。豈不聞當年右扶風減宣率吏卒闌入上林,射中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於是自殺以謝。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顏求生,不是太無廉恥了嗎?


    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偉壯,可是這樣當眾迎合丞相的諂媚樣子實在和他形貌不相稱。沈武輕蔑地望了他一眼,道,當年減宣闌入上林,是想捕殺掾屬成信,案件緣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為懷疑減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機會告發減宣的奸事。減宣大恐,為殺人滅口,下令郿縣縣令率吏卒務必捕殺,和臣的意圖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識,隻因為吏民上書,告發他眾多不法行徑,臣在灞陵遇見他時,也曾好言勸慰他歸家,隻是捕係了他屬下兩個侵辱縣廷的賓客以為薄懲。而江之推怙惡不悛,竟攜帶刀兵弓弩,率領賓客家奴三百餘人夤夜攻擊縣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為京兆長吏,有捕奸之責。大鴻臚如此責怪臣不當擊殺江之推,難道是諷勸臣應當"見知故縱"嗎?


    這句話讓商丘成張口結舌,"見知故縱"同樣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賊盜而故意縱放,讓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斬。當年張湯和趙禹兩人製定出這個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獎,而反對它的官吏多被棄市。小武說商丘成諷勸自己"見知故縱",自然是把他牽扯進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聵,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辯駁,望著小武哼了幾聲,說不出話來了。


    殿上沉默了一會,突然宦者令蘇文尖著嗓子開口了,素聞沈君口齒便給,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孔子雲:"惡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損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辯,射中殿門卻是證據確鑿,沈君一意飾非,難道如此貪戀微命麽?


    這蘇文和江充是一夥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蘇文所推薦,幾個人狼狽為奸,借著治理巫蠱案興風作浪,小武一向對他們鄙視至極。於是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口齒便給,有好處,也有壞處。倘若用來諂毀忠良,那自然是損之又損,有傾覆家邦之危險。但是奉辭應對,出使外國,口辭便給又有何害?現在大鴻臚府有不少精通數國語言之人,口齒也算得便給了。而國家常依仗他們曉諭蠻邦,使聞聖天子德化。蘇君所言射中殿門,臣以為與劫質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責,已是犯了死罪。臣不勝其忿,令吏卒將他射死,乃是正當執法,算不上什麽過錯。隻不過誤射中殿門,違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誅。至於貪戀微命,隻怕蘇君比臣更甚。律令:諸犯殊死而願下蠶室者,許之。蘇君如果不是貪生畏死,當初又何必寧願下蠶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殘喘呢?


    蘇文臉色煞白,他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可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早年官為郎中,的確是坐法當判死罪。但宮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詔書,諸犯死罪而願意處宮刑者,都可以上書請求批準,並賜錢五萬。蘇文就是這樣免死處以宮刑為閹宦的。因為宮刑是極為恥辱的刑罰,所以當時的士大夫官吏都寧願就死,也不肯答應。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讓他尷尬而怒不可遏了。


    劉屈氂道,沈君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蘇君詰問你射中殿門一事,何解?


    小武道,誠知此有罪,希望能上書皇上,具體陳述,以求寬貸。


    劉屈氂道,皇上製詔,讓我招集公卿雜議,君應該當廷有所辯白,至於君欲單獨上書辯解,可以附在雜議條奏中,一起呈報皇上。


    好。小武這時心裏已經不很害怕,因為皇上沒有直接將此事下詔獄拷掠,而是專門製詔讓丞相招集群吏會議廷中,這就說明皇上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緩緩道,臣少習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規定,射中禁苑殿門者,大逆不道,腰斬。此令源於賈誼上疏,賈誼當年不忍見公卿下獄受到摧辱,認為是有傷朝廷體麵,也使公卿逐漸無廉恥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書中再三懇請,凡是天子所親信任用的長吏都不應該摧辱,而應該有小罪則免職,有大罪則自殺。因為天子親信的長吏,都有高爵,爵位隻有天子才有權力頒賜。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獄,反而受低賤獄吏的侵辱,則相當於摧辱朝廷爵位,以後犯上作亂的事也就紛至遝來了。賈誼把比喻為"投鼠忌器"。天子當時很是讚賞,於是下公卿議,凡天子駕幸過的宮殿,等同親信高爵大臣,無詔書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斬。臣以為此議甚迂,若有賊盜挾持天子親近臣,難道不當擊嗎?難道江之推一個無爵士伍,三輔無賴,隻因為闖進了天子宮殿,就應當聽之任之嗎?養惡遺患,故臣雖然明知一時不忿將遭公卿詰問,也毅然下令擊賊,都是為大漢江山計。蘇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來,豈不荒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來,太大膽了,竟敢非議天子詔書,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樣,也在此一同接受詰問,有什麽資格來詰問臣?


    劉屈氂打圓場說,雖然江君不當詰問,但所說的話是不錯的,沈君非議天子詔書,實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雖天子下詔,也有不當用的時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設立丞相一職?丞者,輔助也;相者,視也。丞相的指責就是輔弼君上,為君上分憂。倘若君上詔書有不當,丞相府當封還詔書,並條列封還詔書的理由。倘若丞相一職隻是希旨順從,那不就是屍位素餐嗎?縣官以重俸養丞相,不是等同養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詔書"的理由駁斥臣,而無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劉屈氂這回心裏大怒,這豎子說話好生刻薄,但是細思一下又覺得他所說合情合理,急刻間還真想不出什麽理由來辯駁。他望著他府中的章贛等一幫掾吏,可是他們個個都垂下頭,沒有一個發言,心中更是氣惱。場麵正是尷尬的時候,禦史大夫暴勝之說話了,沈君所言有理,隻是當時不先條奏皇上再擊殺賊盜,還是稍微有點不當。不如請廷尉斷決。


    劉屈氂道,暴大夫怎麽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嚴延年舉薦,現在沈武遭詰問,廷尉自當回避。丞相、禦史兩府盡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們補議罷。


    於是兩府掾吏紛紛發言,書佐記錄,最後劉屈氂道,廷議奏報:


    征和二年十月甲子朔乙醜,有詔丞相大會廷中,雜議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案。奏議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產弟,頗有不法,賊殺三輔無辜五人,殺傷二十七人。又勒索縣廷,斫傷縣吏,當腰斬,今已見誅。未央衛尉魚長孫妄借儀仗他人,罔上不道,腰斬。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門,大逆無道,腰斬。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鉗為城旦,終身禁錮……,諸犯者鹹先下若盧詔獄,俟天子最後明詔決斷。


    小武腦子轟了一聲,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辯駁如何有力,他的命運並不由此決定。當然誰都可以說,正是因為律令的嚴酷無私,才導致他這種結果。但他自己知道,有些律令是不合理的,早就應當變更。他懷著一絲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議中說服眾吏,將他的意見奏稟皇上。那樣,正可顯示他並非一個單純的文法之吏,而且還知道律令的由來和其中蘊涵的道理,這樣不是更有公卿氣象嗎?現在他失望了,和心愛妻子的承諾再也不能兌現,他能想見她的痛苦,因為這痛苦正象蟲子一樣齧咬著自己悔恨的心,他真的極為後悔自己的魯莽和天真了。他看見江充在一旁冷笑,劉屈氂手一揮,兩個丞相府衛卒上來解脫他的京兆尹印綬,道,請沈君詣若盧詔獄。


    <h4>二</h4>


    若盧詔獄隸屬少府,是專門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的監獄。劉屈氂不按慣例讓小武下廷尉獄,自然是防備嚴延年徇私了。小武暗歎了一聲,抬起胳膊,老老實實地讓衛卒解去他的印綬,任何辯解都是無謂的。事情明擺著,剛才提議判決自己腰斬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禦史大夫寺的掾吏雖然表示疑義,卻並不堅決,顯然他們忌憚劉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勢力。一幫沒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裏暗罵。不過意外的是靳不疑,雖然自己以前當廷拒婚,讓他很沒麵子,可這次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一直幫自己說話,提議判自己減死一等,奪爵為庶人。


    其實靳不疑心裏也很煩躁,嚴延年舉薦小武,是希望他牽製江充的勢力,可沒料到小武做得過了頭,竟明目張膽幹犯禁令。如果廷議中硬要說小武無罪,那是沒理由的,萬一惹得皇帝發怒,自己還要牽連進去。他覺得小武能保住一條命就算不錯,最後劉屈氂依據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員的意見,判決小武大逆不道腰斬,他隻能默然不語。


    他怏怏地回到家,嚴延年就來拜訪了。這個人同樣很憂急,如果皇帝製詔認可丞相府雜議的判決,他也隨即會被召詣尚書訊問,按照《置吏律》,將會以"舉薦不實"罪免職。這可太倒黴了,好不容易當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大庶長,就因為這個緣故被褫奪,實在得不償失。況且江充因為他的舉薦沈武,更會對他恨之入骨,他心裏怎麽能不憂急?


    中丞君可有什麽好辦法?嚴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斬,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們在朝中日子也會更難過。


    靳不疑歎道,難啊。沈武果然辯才無礙,剛才廷議中根本沒有任何詰問將他折服,最後不過是劉屈氂強行判決。暴大夫身為禦史府長吏,卻也不敢堅執異議。我想隻有一個可能了,劉屈氂將奏文呈給皇上,皇上也許不會製可。現在隻能再等等看。


    嚴延年默然。這時,靳莫如突然從屏障後閃了出來,看見嚴延年,臉色有點不自然,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靳不疑也有些尷尬,廷尉君,這就是舍妹靳莫如。


    嚴延年更是尷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議,將靳莫如嫁給自己兒子。可是靳不疑回家對妹妹一說,卻遭到斷然拒絕。靳不疑當時很不悅地說,你大概還在想著沈武那豎子罷。可是他已經有妻子了。嚴延年的兒子嚴孺卿為未央宮執戟郎,容貌偉壯,前程也不可限量,為什麽你這麽死心眼呢?靳莫如由他哥哥指責,再不回應,隻是望著窗外發呆。她父親江都侯靳石不悅地對靳不疑說,你這當兄長的,怎麽連話也不會說。你妹妹不願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說以我們靳家的品第,嚴延年一個山東的暴發戶,也配我們不上。你這麽著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為?難道我們煌煌靳氏,還少你妹妹一碗飯嗎?


    靳不疑脫口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嚴延年。


    靳莫如一聽這句話,嚶嚶哭泣起來。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愛這個小女,上次如果不在太子勢力的脅迫下,絕對不會將她嫁給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也很為女兒慶幸,那頭豬怎麽配得上女兒呢。現在看見愛女哭泣,不禁大怒,但是嘴裏還是不動聲色,哦,老夫差點忘了,中丞是皇上身邊的寵臣,自然想把妹妹許給誰都行,嘖嘖,的確很不錯啊。老夫還在這裏多嘴,實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聽父親稱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謝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隻是憐惜妹妹一個人寂寞孤單,豈敢有其他的意思,萬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聲,你四個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傳給你的。你性情如此鹵莽,怎麽能謹慎侍侯皇上?豈不知侍侯皇上,應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穩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將來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這個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饒,他母親和幾個哥哥聽到吵鬧,都趕來了。接著,幾個官至二千石的兄長,都齊齊跪在靳石麵前,為弟弟說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氣。從此之後,靳不疑再不敢惹這個妹妹了。這時他見到妹妹走出來,心裏有點奇怪。嚴延年還算識相,馬上拱手告辭。靳不疑將他送到裏門外回來。靳莫如急急問道,阿兄,你們剛才說沈武被判腰斬,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來她果然還是關心沈武,一聽消息竟不顧外客在場就闖了出來。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雜議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門案,判決他大逆不道罪腰斬。現在判決文書已經奏上,如果皇上製可,他就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啊。靳莫如呆了一下,突然上前抓住靳不疑的袖子,急道,阿兄,快幫沈君想個解救的辦法?


    靳不疑看見妹妹如此憂急,心裏好生歉然,大概沒有什麽辦法,這是江充和丞相等人議的,天下吏民都知道,寧得罪天子,也不能得罪江充。天子一世聖明,沒想到就被這諂佞小人給蒙蔽了。


    難道……難道他真的沒救了嗎?靳莫如失聲道,阿兄,你也是皇上寵臣,不妨上書皇上,哪怕讓他減死一等呢。


    靳不疑道,我真的沒辦法,你就是去求阿翁,也不行的。隻能怪他自己,一意殺伐立威,如果稍微懂得收斂,又何至於此?


    可是,靳莫如吸了口氣,艱難地說,阿兄當時如果不參與舉薦他來京,又怎麽會得罪江充。


    靳不疑心裏本煩悶異常,見妹妹也指責自己,不悅地說,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法上書為他辯解,如果讓尚書劾奏我"妄相稱譽",我自己也要下獄。現在隻有江充才能救他,如果你是江充家的人,那不是就有辦法了嗎。偏生你又將任何人拒之門外。


    這句話把靳莫如說得僵在那裏。原來前幾個月她和親友在灞水祓禊,無意中遇見江充的兒子江捐之。江捐之懾於她的美貌,回去後跟江充請求,想向靳氏提親。江充起初不滿,說靳莫如一向拒人千裏,何必去惹她。她被沈武拒婚的事傳遍三輔,公卿大族子弟也沒有再向她提親的了。況且現在有多少公卿願意把女兒嫁到江家,何苦還去求人。可是江捐之苦苦哀求,非她要娶。江充細想,覺得也好。畢竟靳氏是三輔大族,比自己這個暴發戶要高貴不少,如果真能攀上這門親,日後一起對付皇太子,就更方便了。此外靳不疑是禦史中丞,和他有姻親關係,等於多了個強大的幫手,同時還可離間他和嚴延年的關係,這兩個豎子一向關係很親密的。於是馬上派人去靳氏說合,可是照樣遭到拒絕。


    靳莫如臉色蒼白,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喜歡那個男子,難道他真的那麽好?要論相貌,說實話,江捐之長得比他還俊俏。可是自己就是鬼使神差,愛他刻骨,真是不可思議。她這樣思量著,嘴裏蹦出幾個字,現在--來不及了?


    靳不疑聽到妹妹這樣說,差點沒暈倒,天,這個妹妹真是中了邪了。他暗暗納罕,但不知道是為了試探真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靳不疑生硬地說,怎麽會來不及,即便皇上製可腰斬沈武,也至少要等到冬季才能處決,離現在還有三個多月呢。如果江充肯說好話,故意指使主事官吏減緩訊鞠論報的程序,就有可能拖過這個冬天。春夏兩季是不能處決犯人的,那麽沈武的命就相當於延長了一年。這一年的變化可能會很大,皇上經常在春天大赦,如果拖過冬天,他這條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靳莫如沉默了,突然她仰頭道,阿兄,我願意嫁給江捐之。你幫幫我。


    <h4>三</h4>


    劉麗都在府舍裏,從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沒有等到小武回來,隻有檀充國滿臉慌張地帶來了壞消息。她雖然有預感,卻仍被這消息打擊得心內絞痛,她伏在案上,柔腸千轉,發了好一陣呆,最後抹抹眼淚,站起身來,道,來人,我要去見府君。駕車。


    車騎奔赴若盧詔獄,可還沒到門口,衛卒就大聲嗬斥道,停車。劉麗都下了車,看見衛卒們揚戈向前的緊張陣勢,知道無法硬闖。畢竟這是長安重要府寺,比不得在下郡。她走上前道,我想見你們令長,我是廣陵王國的翁主。衛卒們一愣,咋一看見一位千嬌百媚的女子這麽近地站在麵前,每個人的眼睛都膠住了。這些衛卒都是農民征發服役的,個個臉色黧黑,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白皙的女子。他們的臉色全都祥和了,紛紛道,原來是翁主,臣等進去通報。


    一會兒,若盧令王信走了出來,躬身行禮道,翁主蒞臨,不勝榮幸。下吏知道翁主為何而來,不過尊夫沈君乃重犯,有丞相府特別移書,不許任何人探望,等製書報文下達,再作打算。


    劉麗都道,聽掾史傳言,丞相答應我夫君上書闕下辨冤,我現在不過是給夫君送刀筆,以便他作書,別無他意,望賢令給予方便。


    王信一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裏敢得罪丞相和江充,道,丞相移書公文說,不能讓沈君接受任何外來物件,下吏也是無可奈何,請翁主體諒下吏。


    劉麗都一聽,大駭道,難道丞相果真一手遮天,竟隔絕我夫君不許上書,意欲專殺中二千石大吏?


    這個請翁主親自去問丞相,王信麵無表情地說,下吏隻知道執行命令。


    劉麗都大怒,你不讓我進,我偏偏要進,她回頭對侍從喝道,破胡,我們闖進去。


    王信也很不悅地說,哼,請翁主細思,這裏是若盧詔獄,哪容得你如此放肆,你當是廣陵小國的土牢麽?律令:敢有篡取詔獄罪囚者,依《賊律》,一概當場格殺。他手一招,來人。


    一時大批吏卒從後堂湧進,手執長戟,對著劉麗都諸人。郭破胡見事不妙,輕聲對劉麗都道,翁主,我們還是再想辦法罷,這樣做,隻怕惹得天子大怒,我們不但救不了府君大人,還會越弄越糟。


    劉麗都心中氣苦,可是郭破胡的話的確很有道理,自己這樣任性,又何濟於事呢?若盧獄是天子詔獄,守衛森嚴,難道自己還能象在豫章縣那樣輕易地救走丈夫不成。這除了讓江充越發抓到把柄,讓皇帝印證了他的關於小武和其家人一向猖狂妄為、大逆不道的劾奏之外,對整件事情的解決沒有任何幫助。她隻覺得心內一酸,兩行熱淚涔涔而下,悲戚地說,可是我怎麽忍心看著夫君送死,自己卻毫無辦法,該死的江充,該死的劉屈氂,你們……


    王信見她悲戚,口氣裏又回複了謙卑之態,道,翁主還是請回罷,不管發生什麽事,總之是收斂點好,翁主這樣辱罵丞相不但於事無補,而且讓人聽見,反而惹是生非。隻要有人上書劾奏翁主謗訕天子宗臣,輕辱朝廷重爵,那就麻煩了。丞相可是百官之長,不可輕易辱罵的啊,多少人都為此得罪下獄呢。


    郭破胡對王信拱手,多謝大人指點。他回過身來,對身旁侍女說,還是先扶翁主回府罷,我們從長計議。侍女中就有他的妹妹郭棄奴,劉麗都並不知道郭棄奴和小武曾有過纏綿,對她也頗為喜歡,一向親密,郭棄奴自知身份卑微,也並不敢嫉妒翁主,反而和翁主相處日久,逐漸喜愛她天真爛漫的性格。小武現在被拘係,她自然也非常傷心,隻是她更沒有什麽主意了,隻有忍住心中的難過,過來勸慰道,翁主還是暫且回府罷,婢子認為,沈大人忠心耿耿,所殺的都是賊盜汙吏,積福那麽多,又深得百姓愛戴,皇上一定不會下令殺他的。


    劉麗都呆立著,隻是默然不語。王信拱手道,翁主,依下吏所見,三天之後將有使者從雲陽甘泉宮來,到時翁主可以自己去找使者辨冤。何苦守在若盧獄前,為人指摘呢?若盧獄不過是個監獄,隻管接受命令,收受囚犯,不是管理判決的啊。


    劉麗都又拭了拭眼淚,道,好,我們走。


    他們回到府中,招集家臣商議了半天,都一籌莫展。如候、管材智等人心裏自然也很憂急,可是現在以他們的身份是萬萬不敢出來的。他們至今還屬於前丞相府的有罪逃亡官吏。小武安排他們躲在府裏,隻盼著皇帝再次大赦天下,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來。那樣,即使江充等人發覺他們的身份,也隻有空自憤怒。追究吏民赦前所犯的罪是不行的,那是有意跟詔書作對,按律令來講,就是"虧損聖恩",一定會下獄,借江充等人一千個膽子他們也不敢。


    他們惶惶不安地在府中議論了三四天,一個辦法也沒想出來。劉麗都很絕望,這幾天她粒米未進,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快就落到如此下場。如果就一直在豫章郡做一個安穩的太守,以丈夫的才幹,即便無大功勞,也不會有大過錯,每年的考績一定會在天下郡國的前列,勝似在這裏做看似風光的京兆尹。她想起小武那時跟她說的,如果一直做那豫章太守,每年行縣,都能攜她在鄡陽住幾個月,每日聽瀑讀書,相親相愛。所有的政事都交給得力的功曹和卒史、書佐去辦,那該是何等的快樂!現在一切如同夢幻泡影了。她真的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做,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幫自己。自己的父親廣陵王一向勢利,天性涼薄。現在小武得罪,他肯定隻求別牽連到自己,哪裏還敢出頭,至於劉寶等人肯定是哈哈大笑的了。幸福的日子這麽容易就走到了盡頭,思之讓人長號不自禁?


    嬰齊君,你和府君一樣精通律令,一定能想到辦法。劉麗都還是不死心。她也隻有嬰齊可以商量了。郭破胡是個武吏,不通文法。檀充國乃一管家,家事熟濫,官事卻一知半解。如候出身校尉,精通的是挽弓射箭,舞文弄墨也不擅長。管材智曾為丞相長史,文法精熟,可是自己不大信任,畢竟當日在豫章縣曾和他有過節。隻有嬰齊是最適合的幫手了。


    嬰齊扼腕歎道,臣這幾日也是輾轉不寐,恨不能身代府君。但是翁主你要知道,這事不完全是律令上的問題,府君去丞相府對簿之前,就和我徹夜商量過。如果天子當廷招集公卿雜議,聽了府君的辯駁,一定會覺得府君有理,赦免府君。可現在是劉屈氂和江充舞文弄法,甚至不給府君提供刀筆上書皇上。皇上不見府君的辯解,以為府君甘心伏罪,自然就被他們蒙蔽了。說實話,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率人篡取詔獄,如果能成功,府君可以暫且逃亡,等待大赦。


    啊,劉麗都的眼光暗淡,真的隻有篡取這一個辦法了嗎?


    對,嬰齊道,當年大將軍衛青貧賤時,被人誣陷逮入詔獄,也是被他的朋友公孫敖和張次公等人篡取出來的。後來皇上得知衛青的冤枉,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他們封官加賞。當然這次和他們的情況有所不同。


    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劉麗都眼神發散,喃喃地說,當年公孫敖、張次公都是期門衛卒的千人官,可以率領屬下騎卒篡取。我們府君已在係,不可能征發郡兵,就憑這區區幾個家卒,哪裏進得了若盧詔獄。


    嬰齊道,唉,就是如此,翁主且放寬心,稍進飲食。據下吏推測皇上的一慣行事,未必會製可劉屈氂的劾奏。說不定使者一到,就宣布赦令呢!皇上一向英明果斷,江充他們哪裏便這麽容易稱心如意?翁主還是保重玉體,善自珍愛要緊。倘若翁主一意不進食,虧損玉顏,府君回來見到,豈不憐惜?


    劉麗都臉上一紅,這個小吏,說得什麽話。我虧損容貌,豈是你應該管的。心裏頗有些不悅,但瞥了一眼嬰齊,看他臉上誠懇,並無褻辱之色,也就釋然了。她深知自己容貌美豔,尋常男子見了經常會大失體統,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嬰齊既是個男子,自然也不會例外。


    不過嬰齊的最後一個推測到底寬了自己的心,小武常稱嬰齊律令精熟,比起自己已經不遑多讓了。他的推測應該不是妄言的罷。她心裏一寬,陡然覺得饑腸轆轆。正在這時,檀充國匆匆進來,神色張皇地說,甘泉天子使者到了長安,現正在未央宮北街丞相府,招集三公九卿、中二千石,宣讀製詔。


    劉麗都又驚又喜,心裏砰砰直跳,道,充國君,可曾知道製詔內容?


    檀充國道,下吏不知。使者要等到諸吏聚集,才宣讀製詔。這是下吏剛剛路過直城門,向未央宮北闕司馬門衛卒打聽到的。


    劉麗都兩手據地,長跪道,請檀君速速去丞相府等候,一有消息就回來報告。她說完這句話,簡直有點氣喘不上來,不禁悲哀地想,倘若消息不祥,我也伏劍自殺罷。沈郎有故,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況且長安的公卿一旦有罪自殺,妻子也多半追隨的。


    檀充國趕忙跪下還禮道,這是下吏份內之事,翁主切不可多禮。下吏這就去丞相府打探消息,翁主且放心,府君一定會沒事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也砰砰直跳,畢竟如果小武真的處死,他又要重新流離失所。小武對他一向關照,現在去找這樣謙恭待下的主子可真的不容易。


    <h4>四</h4>


    此刻丞相府東閣,甘泉宮使者、諸吏掖庭令趙何齊滿臉深沉地坐在東麵,等候群臣到達。他心裏也頗矛盾,這個沈武害得自己丟了胯下的器具,本來自己對他也是恨之入骨。但是他當時勸告自己的話也頗有道理,如果能齊心協力,輔助廣陵王立為太子,自己就可以封侯,宦者封侯,這是第一次,一定會在史書中寫上一筆的。青簡留名,誰人不想?所以見他得罪,又覺得不妥,他知道劉屈氂、江充都是擁護昌邑王的,如果沈武真的被他們這樣弄死,單憑自己的力量,想扶立廣陵王是完全沒可能了。平心說,沈武那豎子雖然狡猾不道,但確實很有才幹。在自己目的達到之前,絕對不能讓他死掉。這次皇帝派他為使者,他好生欣喜。畢竟經常親近皇上,已揣測到皇上的意圖並不想處死沈武,不過皇上顯然也不願意直接下旨赦免他,顯得自己公然廢棄律令。之所以重派使者,不過是想給眾臣一個暗示。趙何齊看了看在場的公卿,攤開竹簡,念道:


    皇帝使諸吏掖庭令告丞相、禦史:所上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劾奏,朕畢覽焉。議鹹契於法,朕甚嘉之。然朕少受《論語》,其中有雲:君子之過也。其複與九卿、中二千石、諸吏議。


    劉屈氂聽完,臉色大變,這麽簡短的詔書,是何用意。他悄悄問丞相長史章贛,章贛一臉苦瓜色,皇上大概有意赦免沈武罷。"君子之過也"後麵一句不就是"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嗎?那就是暗示沈武的過錯可以赦免,隻不過皇上不好意思親口說出來罷了。所謂重新招集群臣雜議此案,不過要君侯判得輕一些。唉,君侯三思啊。


    聽章贛這樣說,劉屈氂倒沒覺得惱怒,更多的卻是驚慌。這很容易理解,他和小武沒有任何仇怨,為了江充,換來皇帝對自己的不信任卻是大大的不妙,那說明自己愚蠢,不會揣摩皇帝的意圖。天知道,這本來也很難猜,皇帝下案件給丞相招集群臣雜議是很平常的事,一般來說,並不能從中看出上意。不過,現在皇帝第二次下其事複議,那自己再不明白就真的太愚蠢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這時候可管不了江充的看法。於是他趕忙跪拜接旨,道,請掖庭令君當廷監臨,臣馬上就和群臣重議。


    趙何齊剛才拆開製詔,一看之下也很失落。這古怪心理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雖然他並不想小武馬上死掉,但是如此輕易地讓他逃脫,卻是自己未曾意料的,心裏莫名地不忿起來。這種不忿是沒有太多理由的,可能就是在潛意識裏願望和理智互相交戰的結果罷。希望一個自己再厭惡不過的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摧殘心靈的事,不是嗎? 他看見劉屈氂臉上討好的神色,心裏愈加不快,陰沉著臉說,君侯也別太急,還是把整個案情好好覆鞫拷掠之後再雜議,否則倉促上奏雜議結果,恐怕不能讓聖上滿意。--關鍵的是事實絕對不能含糊。


    劉屈氂看見趙何齊的臉色,心裏反而捉摸不定了。看使者的意思,對寬大沈武也是不滿意的。從詔書上看,掖庭令新近加官諸吏,可以參與朝政,又經常在皇帝身邊,他的意見可不能忽視啊。也罷,雜議過幾天再說,等會先向這個趙何齊探探口風,總之要搞明白皇帝的意思再做判決。


    於是他笑道,趙君言之有理,臣遵旨再議。說著他飛速地看了一眼江充,江充臉色鐵青,看來氣得不輕。劉屈氂心裏暗道,對不起了,再怎麽得罪你我也不能得罪皇上,你要生氣我也沒辦法啦。


    好,我也暫且歇息一下,跑了一天,的確累得很了。趙何齊說著,就徑自走下堂來,走到大殿中央,他突然回頭,加上一句,關於詔書內容,諸君切切不要到處宣揚,否則按"漏泄禁中語"論處。


    劉屈氂一愣,趕忙道,趙君見教的是。我會曉告主事者,不能漏泄製詔內容,以防罪囚曲解詔書,有妨公平鞠訊。


    趙何齊臉上肌肉抖了一下,顯出陰沉的笑容,很好,君侯吏事明敏,也難怪皇上如此器重。


    <h4>五</h4>


    檀充國匆匆回來,報告劉麗都道,翁主,下吏實在無能,製詔內容不得而知,無法打聽得到。


    怎麽會這樣。劉麗都急道,往常詔書不是都要露布的麽?


    這次不同,檀充國道,據說使者下令,無得使詔書下群吏,否則按"漏泄禁中語"論處。他看了一眼劉麗都的神色,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而且我打聽到使者乃是掖庭令趙何齊,據府君當日說,此人和翁主認識,翁主不妨去向他辨冤,請求他上書皇上,劾奏劉屈氂隔絕消息,不許府君上書為謝。


    竟然是他,劉麗都心中又一陣疼痛,如果是他,豈非更麻煩。不過轉而憶起小武曾經告訴自己當日如何勸服趙何齊聽命的事,心中又陡然升起一絲希冀。如果趙何齊還想封侯,成就大事,那就不會希望夫君有事。嗯,不如就去找趙何齊探探口風罷。


    她一刻也沒法等,馬上命令駕車,馳奔使者府第。趙何齊聽到侍從報告一位很美貌的貴族女子來訪,心頭惱怒,猜到十之八九是劉麗都。他媽的,隻有到這個時候你才會屈尊來見老子。他自言自語地咕噥道,然後怒喝一聲,不見。剛轉過身,突然腦中轉過一個念頭,喊住侍從道,且慢,領她進來。


    侍從把劉麗都領進前堂,趙何齊箕踞坐在那裏,見到劉麗都,淡淡地說,翁主,真是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劉麗都跪坐施禮,強笑道,趙先生,的確好久不見,一下子升為八百石長吏了,而且加了諸吏官,實在是前途無量啊。


    趙何齊微微有點慍怒,待要發作,但想到自己現在正處於上風,盡可以玩玩文字遊戲,於是也假笑了幾聲,好整以暇地說,哪裏哪裏,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那才真是前途無量。--翁主莫非是譏刺我麽?


    趙先生多心了,劉麗都陪笑道,麗都豈敢如此。先生現在貴為天子使者,連丞相也對先生巴結三分。哪裏象敝夫君,很淒慘地被係押在若盧詔獄,犬馬之命,朝不保夕呢。


    趙何齊淡淡地笑道,翁主且放寬心罷,尊夫命好,慣常能逢凶化吉的。哪象賤軀,身殘處穢,說到做上掖庭令,那還是托了尊夫的提攜呢。他說到這裏,心情顯然有些悲憤,又桀桀地怪笑了兩聲。


    聽到他笑聲悲涼,劉麗都感到心頭一陣緊縮,知道趙何齊心有不平,才會語調如此怪異。若是以前,這樣的人自己早就懶得理,但是想起丈夫關在監獄,多日不見,不知正受著怎樣的苦楚。若是不能救他出來,往後的日子該是何等的淒涼。於是忍住心頭的厭惡,長跪據地謝道,趙先生,往日在廣陵國,大家多有誤會,趙先生寬宏海量,須知為天下者不拘小怨,何不捐棄前嫌,共謀大事?


    趙何齊看著劉麗都謙恭的模樣,心裏愈加惱怒,你這樣前倨後恭,不過是為了那個小豎子,當日在廣陵國,你對我何曾有稍顯恭敬?真是可恨之極。想我一個堂堂的富家公子,哪裏比那個該死的沈武差了?無論是講財產和勢力,那個窮酸小子都遠遠不及。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場。你們每日裏鸞鳳和鳴,何曾知道我的悲苦。他看著劉麗都憔悴而絲毫不掩國色的麵龐,心中的酸意如噴泉一樣泛了上來。本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連眼前這個麗人也都是我的,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反而弄得連那玩意都沒有了,不,我一定要報仇,該死的沈武,雖然現在讓你死了有點可惜,畢竟我還需要利用你。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價。他腦中轟轟駛過一排排計劃,突然渾身顫栗了起來,對,我得不到的東西,你卻得到了,可是你想爽快地長久享受也沒那麽便宜,我也要讓你失去,讓你知道悲痛是什麽滋味。


    於是他臉色假裝緩和了,我知道你是為你丈夫的事而來,否則我也等不到你屈尊枉移玉趾。不過這件事不大好辦。沈武射中禁苑殿門,證據確鑿,罪狀明白。天子為此極為震怒。剛才詔書宣布,我也不便告訴你什麽內容,"漏泄禁中語"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啊。


    劉麗都低聲道,"漏泄禁中語"固然是極大的罪名,可是我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斬,趙先生難道真的很快樂麽?--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


    趙何齊看了看左右,你們下去。左右侍從蜂擁退出,房中隻剩得他們兩個人。趙何齊怒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翁主先請回罷,等待丞相府雜議結果是正經。當然,現在也可以適當準備一點葦、炭、蜃灰等蒿裏用物,免得到時收葬一下子來不及。


    他此言一出,劉麗都大怒,她呼的一聲站起身來,倘若我夫君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我就把大家在廣陵的事全部說出來,反正都是死,幹脆一起族誅了罷。


    趙何齊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認玩不過他。但你要跟我玩這套可不行,還有欠火候。他撣撣袖子,輕鬆地說,翁主請便罷,反正我一個廢人,死也無所謂。但是翁主要告發,必然牽連廣陵王。--別忘了,廣陵王是宗室,他也許會處死,也許會"有詔勿論",但是翁主一定會死。有案例,宗室子告發父王謀反者,為大不孝,反而會先於謀反者處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劉君房因為怨恨父親對自己不慈,告發父親謀反,廷議認為,劉君房因為和嫡子爭寵,告發親父,大不孝,判處棄市,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親之後,再讓天下人恥笑呢?


    劉麗都身子一震,呆在那裏象具木雕。趙何齊緩緩道,其實翁主既然不怕死,我倒有個辦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長久的一陣死寂。趙何齊看見劉麗都眼睛發直而不答話,快樂而語帶譏嘲地說,看來翁主也不是太愛自己的丈夫嘛。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這小子辦事莽撞,當初不過憑著特殊機遇得至高官,哪裏便有什麽真才實學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換個穩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長保富貴。以翁主這般國色,單單讓沈武那小子獨占便宜,豈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劉麗都抬首盯著他,淡淡地說,你當我真的這麽愛惜自己的生命麽?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他的活著,那我沒有什麽可吝惜的。我隻是不能想象,如果他出獄,得知我魂歸泉壤,將何以為情罷了。好吧,往後的事也不是我所考慮的,墳墓中亦無複相思之痛。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我寧願讓他承擔這個痛苦。--請趙先生明示,我該怎麽做?


    趙何齊不怒反笑,你是不是瘋了,為那豎子考慮得可夠周到。這天下女子何止千萬,你死了,難道他便不能娶別人?說不定你屍骨未寒,他就左擁右抱的去快活了。我勸你還是別想他會怎麽為你傷心,想想他怎麽在未除喪服前就和婢女奸淫苟合的好。


    你哪裏會有我了解他,劉麗都長出了一口氣,心裏好生悲涼。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過大半年的時間,然而可供回憶品嚐的事卻是如此之多。本來高高興興地回到豫章,卻導致了他父母慘遭殺害。這對他的心有多大的傷害。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殺鄉裏不法,曾一度讓自己懷疑,是否因為遷怒之故。但是當自己看了案卷,卻隻能說,如果按照律令,一個都沒有殺錯。自己是相信他為人的,因此到長安以來,對他的所為也沒有絲毫懷疑。他曾多次向自己表達過對江充的厭惡,和對太子的同情。當然他也擔心太子一旦即位會對自己不利,因此他還曾有等待時機以扶持廣陵王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卻遭到自己的勸止。雖然自己對此曾滿懷憧憬,但現在早無所謂了。有了丈夫,她覺得什麽事都無所謂。何況父親的確不具備一個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質。漢家天子自高祖以來都是不錯的。高祖豪放,惠帝溫厚,文帝慈仁,景帝謙讓。當今皇帝雖然有時殺戮大臣,但還遠未達到暴虐的程度。每判處大臣死刑,幾乎都在律令範圍內。自己的父王哪裏夠格呢?丈夫聽了自己的勸止,也喜道,我為了博得你的高興,才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實我在長安博問皇太子的為人,都說太子溫恭仁惠,有太宗文皇帝之風。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實在是大漢不幸。


    劉麗都腦子裏思緒聯翩,想得最多的還是和丈夫在一塊的歡樂時光,在豫章,時間雖短,而公務之暇,也曾帶她遊遍豫章周圍,他們馳車梅嶺的時候,看見滿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當年我借兵誅滅的梅嶺群盜就伏竄在這些竹林裏。說起自己矯詔篁竹營的事,猶不禁感慨係之。這事件裏還有那位長安靳侯的女兒,尤讓她興致盎然,她不帶任何醋意地細細盤問,她信任丈夫。在長安,丈夫也曾和她遊曆五陵,馳車終南山射獵。可是這樣的日子,以後再也不會有。劉麗都慨歎了一聲,你不會理解他的。隻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願意做。


    趙何齊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現在天子要誅沈武,雖然主要是因為他罪狀明白,江充等人壟斷雜議的因素也不可忽視。律令雖嚴,卻一向也不是不能變通的。至少還有"議貴"、"議親"之條,不是嗎?景皇帝時,中尉郅都主管廢太子臨江王劉榮的案件,劉榮被征詣中尉府對簿,想求刀筆上書辯解。郅都不許人給刀筆,幸虧魏其侯竇嬰給臨江王偷偷送來刀筆,臨江王作書謝上之後憤懣自殺。皇太後接到竇嬰轉送的臨江王謝書,大怒郅都竟敢隔絕上書,專殺諸侯王。她要皇帝誅殺郅都報仇,皇帝當時辯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後怒道,難道臨江王就不是忠臣嗎?景帝無奈,隻好處死了郅都。現在沈武的事情雖然不能等同臨江王,可是論貴,爵位是關內侯、秩級是中二千石。論親,也是皇帝的孫女婿。江充等隔絕沈武上書是毫無理由的,所以翁主可以從這裏入手劾奏江充。


    劉麗都心裏暗暗詫異,這趙何齊進宮之後,律令文法果然大見長進,分析案例條條是道,難怪皇帝給他加官諸吏,的確不是單純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早早能這麽學得聰明點,又何至於鬧得胯下之物被割了呢。她細思趙何齊的話,又是感慨,又是傷懷。


    趙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劉麗都道,漢家重死節,上書為明不欺,隻有自殺闕下,才能讓皇上信任。恩,很好--,我這就回去製作文書,明天來拜訪趙先生,自殺之後,請趙先生務必將文書送交皇上,麗都感激不盡。


    趙何齊滿意地說,翁主果然聰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麽辦?我還想封侯呢。他這樣說著,心裏雖然有些不快,畢竟對沈武還有些嫉妒,這個養尊處優的美人,竟然肯為了那個豎子死。另一方麵也著實快意,不管這女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關。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點死了是正經,巴不得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當然,也得表揚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腦子一轉,叫劉屈氂他們不能露泄省中語,劉麗都早就推測到沈武死不了了,也就不會來求自己。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劉麗都也不會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變成了完美無暇的愚蠢的動物,為了一個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該了。


    <h4>六</h4>


    第二天,跟從劉麗都來的還有嬰齊。昨晚劉麗都叫他來製作文書,他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他覺得劉麗都的情緒很不好,可是到底怎麽不好,也說不準。她不會自殺上書罷?嬰齊忐忑不安地想,漢家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在冤屈無告屢屢碰壁的情況下,自殺上書是常見的一種形式。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個人上書劾奏別人,有可能會是狡辯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書的同時就自殺,馬上就會讓旁觀者改變看法。認為這個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為如果隻是陷害別人或者為自己脫罪狡辯,而首先自殺,代價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會幹。元狩五年,未央衛尉竇充國的掾史蘇縱,上書司馬門,狀告竇充國不法陰事,奏上後當即伏闕自殺,以示不欺。皇帝大怒,當即下吏簿責竇充國,竇充國惶恐自殺。元狩六年,禦史大夫張湯在被減宣逼得自殺前也上書皇上,指出是丞相三長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下也將三長史下獄處死。如果劉麗都走這條路,在目前的形勢下,的確是無可奈何的事。他不敢問劉麗都,怕她本來沒想到,但經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辦。所以,劉麗都再次來到使者驛舍,嬰齊還是跟著來了。


    趙何齊瞟了一眼嬰齊,冷淡地說,我和翁主商談密事,任何人不得在側。


    嬰齊君,請先到外麵歇息一下罷。劉麗都道,我很快就出去。


    嬰齊隻好十分不情願地走下堂。有侍從將他帶到門前庭中等候。


    趙何齊接過劉麗都遞過的文書,看了兩遍,道,很好,我想皇上看到,一定會赦免沈武的。怎麽樣,你自己的事處置好了嗎?


    劉麗都不答,從腰間的囊中掏出一個漆盒,淡淡地說,請借趙先生酒爵一用,並賜酒一杯。


    趙何齊吩咐道,給翁主拿一個酒爵和一壺酒來。


    劉麗都打開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趙何齊知道,那是烏頭毒藥,心裏不禁掠過一絲怪異的感覺。他有點想勸止她,告訴她詔書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裏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著劉麗都的動作。


    劉麗都從漆盒裏又拈出一根長約數寸、色彩怪異斑斕的羽毛,伸進酒裏攪拌。這是鴆鳥的羽毛,是我從廣陵王宮帶來的。劉麗都語調平淡地說。


    這我知道,趙何齊應道,尋常人家哪裏有鴆鳥的羽毛。即如烏頭毒藥,如果不是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規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當年我在豫章就是用塗了烏頭的毒箭射殺了三名公孫賀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劉麗都驕傲地說。


    趙何齊心裏暗怒,剛剛萌生的一點同情之心也煙消雲滅。這女人果真是沒得救了,對那豎子癡心至此。他冷冷地說,那是,否則用毒箭射殺小吏,換了別人,早該處死了。--翁主還猶豫什麽,你這次還能用毒箭救他麽?


    劉麗都沉默不答,眼淚突然如泉水般湧出,她想了一會兒,將那鴆羽扔到一旁,舉起酒爵,一飲而盡,慘笑道,請趙先生不要忘了答應我的話。


    趙何齊滿意地點了點頭,我絕對不會忘記翁主的囑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長享富貴。


    鴆毒的發作並不會太快,劉麗都飲下後,不知想起什麽,突然悲聲飲泣。嬰齊就在門外。聽到翁主悲泣,大吃一驚,知道不妙,他不顧侍從的攔阻,瘋狂衝進去,看見劉麗都兩手撐在地下,臉上淚水闌幹,心頭如重錘撞擊了一般。翁主,他失聲叫道,你怎麽了?!


    趙何齊假裝感歎道,唉!你的主母剛才喝了鴆毒,真是沒料到,何苦如此。


    嬰齊差點沒暈過去,他幾步竄到劉麗都跟前,跪下來抓住她的胳膊,帶著哭腔道,翁主何必如此,我們還可以從長計議的,倘若府君遇赦回來,看見翁主不在,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啊!


    劉麗都的額上已經現出汗珠,大概是鴆毒初步發作,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不死,他就……就不能活著,隻要……隻要他能活著,我……我也沒……沒什麽遺憾了。


    齊潸然下泣道,翁主太傻了……不,不能這樣……請恕下吏無禮。他突然攔腰一抱,將劉麗都攬在懷裏,大叫道,水井?水井在哪裏?他知道剛服鴆毒的人,馬上大量灌進冰涼的井水,就有可能催吐,將鴆毒逼吐出來,這是當時宮廷和民間都普遍采用的解救辦法。


    但是趙何齊冷冷地說,這個庭院裏,有沒有水井,我也不知道。


    嬰齊沒有理會他,抱著劉麗都瘋狂跑下堂去,一邊跑一邊淒聲大叫,水井在哪裏?水井……


    守門的侍者不知就裏,看見他神情猙獰,有點害怕,趕忙答道,側院裏就有,你從便門出去。說著伸手指了指。


    嬰齊跑過去,穿過側門,果然看見一個轆轤橫架在井榦上。他電似的奔過去,將劉麗都輕輕放下,顫聲安慰道,翁主,你且等等。他抬袖擦了把汗,就去扳井榦上的轆轤。漢代一般稍微好點的宅子,都有水井,水井邊一般都放置有陶罐,以便隨時汲水之用。如果井的水位低,則有轆轤幫助汲水,陶罐一般係在轆轤的繩子上,垂在井裏。嬰齊一扳那轆轤,頓時心裏涼了半截,因為手中毫無重量,拉上來的隻是一截繩子,陶罐早就不見了。


    他淒厲地大叫一聲,帶著哭腔,捶胸頓足地轉身來看劉麗都,劉麗都臉色已經蠟黃,豆大的汗珠從額上留下,烏黑的長發也被汗水浸濕,冒出隱隱的蒸氣。她蜷著身子,想減輕痛苦。聲若遊絲地說,嬰……嬰齊君,我……我答應了使……者,自殺……以謝……謝皇上,隻要……要府君沒事就好……


    嬰齊跪在地下,扶著井榦,拳頭狂擊地麵,大聲號哭,吼道,不,不!是誰,是誰將陶罐打爛了。不,我要去找他們。我要去找他們這幫天殺的禽獸……,他的手滿是鮮血,渾然忘卻了自身的痛苦。他突然又騰的一聲站起來,涕淚零落,翁主,翁主你再忍耐一會兒。他重新瘋狂向側門跑去,想找人索要陶罐。可是近前,發現側門竟然關閉,怎麽也拉不開。他拔出長劍,對著門狂斫,他邊狂斫邊淒厲地狂吼,可是這庭院裏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一樣,沒有一個人理他。趙何齊正站在闕樓上,偷偷俯視這一切,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表情,不知道是憂傷,還是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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