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長安廷尉府。廷尉嚴延年正在翻看豫章郡遞送的案卷記錄,他從幾案上抬起頭來,臉上看不出陰晴。這是嚴延年的特點,他的喜怒掾屬們一向難以猜測,從當年任河南太守以來一直如此。這也是他做官幾十年來得出的經驗,讓掾屬無法捉摸,才有意想不到的威嚴,才不會受他們欺詐。他身邊坐著廷尉監邴吉。嚴延年飲了一口水,問道,豫章郡的上奏文書,邴君有什麽看法?


    邴吉是個很謹慎小心的人,曾官居中二千石,列為九卿,後因細事免官,複應廷尉府的辟除,為廷尉監。但是他沒有半點心理不平衡,在嚴延年麵前恭謹有禮。嚴延年內心也對他比較敬重。他聽到詢問,趕忙小心地答道,一切有廷尉大人明斷,下吏見識淺陋,不足以上汙清聽。


    嚴延年道,邴君何必客氣,君之才學,我一向欽佩。也許認為本府闇陋,不足以聞大道罷。


    邴吉趕忙伏地謝道,明府何出此言。他心裏有點不安,嚴延年以酷吏聞名天下,有似於當年的張湯,隻不過比張湯要正直廉潔。大凡酷吏,一向心胸狹窄,好陵折人,當年張湯為禦史大夫,朱買臣在張湯手下做事,心內頗有不平。因為朱買臣早貴,他官拜太中大夫的時候,張湯還是郎中令屬下的一個小掾吏,經常屁顛屁顛地跟在朱買臣後麵侍侯。後來朱買臣屢次因罪免職,又重新任用,從二千石跌到六百石。張湯卻時來運轉,從小吏騰踴為千石,再二千石,再為廷尉中二千石,繼而升為禦史大夫,號為萬石。當時丞相空缺,張湯實際上長期行丞相事,位為人臣之極,自然趾高氣揚。而朱買臣才重新升到千石的丞相府長史,想到自己反而要侍奉當年侍奉自己的人,免不了悲憤之色溢於言表。張湯迅速捕捉到了朱買臣內心的不平,越發得意。這世上本有一些喜歡勇追窮寇的人,將對手弄得越淒慘,自己就越高興,這張湯就是一個,他故意摧辱朱買臣,一點也不給這個老上司麵子。朱買臣向他行禮,他當沒看到,或者頂多哼一聲,以示答禮。這在注重禮儀的朝廷來說,侮辱實在太重了。朱買臣氣不過,最終聯合另外兩個被張湯折辱的長史告了張湯一陰狀。皇帝大怒,張湯隻好自殺,臨死之前作書表白是被三長史陷害。皇帝大怒,將朱買臣等三長史也給殺掉了。邴吉吸取了類似教訓,在嚴延年麵前絕對恭謹。碰到重要事,輕易也不表態。隻是現在嚴延年發話,不表態也不好,隻好笑道,明府如此謙遜,下吏就妄言了。下吏以為,這沈府君如此妄殺,似乎不妥。不過既然受天子嚴命,不殺也不行,總之兩種做法都可以理解。


    嚴延年心裏暗怒,這豎子好不圓滑,這和沒說有什麽區別?不過自己也不想讓他難堪。嚴延年固然是個強項的人,但也知道有時稍稍服軟的好處。原則總得來說必須堅守,一味的諂佞皇上,未必大佳。人雲亦雲,就得不到皇帝的注意。但是也不能老和皇帝對著幹,總之有個度,這個度掌握得好,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結果。他對江充的得寵非常反感,總覺得他是靠色相取悅皇帝。不過,既然連儒家經典裏都有選拔壯大美好的男子為官這一條,你有什麽辦法呢?雖然終究得有個人治住他才行,否則大漢的天下怕真要崩潰了。那麽誰能夠,大概隻有沈武。


    想到這裏,嚴延年突然高興起來。隻是沈武回了長安,就一定會和江充作對嗎?沈武對江充沒什麽好感,這是肯定的。他這麽有才能,如果能拉攏到他,就有可能扳倒江充。這樣對皇太子有利,隻是在皇帝沒有表明態度的時候,一味迎合太子,也很危險。那明擺著對皇帝懷有二心。皇帝又是極其敏感的人,當年義縱為京輔都尉,有一次皇帝病愈出行,發現馳道坑坑窪窪,當即大怒,罵道:"你大概以為我生這場病就死了,再沒機會乘車出行是吧。"義縱隻好自殺謝罪。另一次也是他病愈,起來視察馬圈,發現禦馬都瘦了一圈,當即召來中廄令上官桀,怒道:"你大概認為我再也起不了床,沒機會騎馬了是罷?"虧得這次上官桀腦子轉得快,當即痛哭流涕:"臣有罪,實是因為時時掛念陛下的身體,心不在馬。"皇帝馬上就感動了,誇他忠心。總之一切涉及到皇帝身體的事,都要避開。他剛才之所以問邴吉的意見,就是想探聽一下皇太子那邊對沈武的看法。但是邴吉如此謹慎,什麽信息都得不到。他假裝沉吟道,邴君果然謹慎。不過我以為,沈武雖然有些殘賊,可是並沒濫殺無辜。況且這次他父母死於賊盜之手,按照儒家經義,乃不共戴天之仇。所以,無論公義還是私心,他做得都不算過分。我看應該奏上縣官,嘉獎沈君,增其秩級。現今京兆尹軟弱不任職,何妨召回沈君試守?


    邴吉道,明府決斷,一向不錯的,下吏無不讚同。他嘴上恭維著,心裏尋思,將沈武招回拜京兆尹,豈非對皇太子更不利了嗎?等到日暮下班,他急忙趕回自己府第,派心腹送信到明光宮,報告嚴延年的打算。


    <h4>二</h4>


    皇太子劉據立即招來太子少傅石德,商議嚴延年的用意何在。他現在是隻驚弓之鳥,作為堂堂大漢帝國的皇太子,多少天來已經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總被惡夢驚醒。他夢見自己被騎卒縛出明光宮,載到長安東市,執行絞刑。江充英俊的臉龐在他麵前泛著油光。這個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家夥其實有說不出的粗鄙,他呲牙笑著,張開他那惡心的嘴巴,一絲葡萄的表皮還粘在他的牙縫裏。天,真不知父皇為什麽會寵幸這樣一個畜生。


    畜生笑道,皇太子,今天臣要送你歸天了。真是慚愧!本來臣應該服侍得更周到,更殷勤的。可是好容易才找到這大好機會,萬望太子恕臣遲慢之罪。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等急了?臣馬上就吩咐行刑。他攤開手,好像為自己上菜慢了而內疚。這讓劉據覺得千言萬語的憤怒不知從何說起,他隻想從肺裏爆出一聲:你--這--個--畜--生。可是喉頭被什麽東西勒住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前隻有江充油亮的臉在陽光下亂晃,接著發現自己的腳已經離開了地麵。他最後一口氣也呼不出了,眼前金星亂冒。是的,每次都是這樣被驚醒的,滿背都是冷汗。長安城裏惶恐成災,幾乎日日有人全家被係捕,而且謠言沸沸揚揚,江充下一步要搜索明光宮了。一個人對一個本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敢於侮辱的程度越深,說明這個人要幹掉對方的決心越大。難道他會坐等皇帝駕崩,皇太子匆匆在太廟即位下第一道詔書的那個日子到來嗎?很顯然,那時候一切將都不重要,雖然大行皇帝的靈柩還未安葬,即使匈奴騎兵已經圍住了長安城,哪怕天下黎民都嗷嗷等著大赦、賜爵和牛酒。那第一道詔書卻隻可能是一個內容:誅戮江充的三族!


    少傅有什麽看法?劉據道,嚴延年想勸皇上召回沈武是何用意?


    石德沉吟了半晌,道,太子殿下,這未必不是好事。


    何以見得。劉據道,沈武可是靠告發公孫賀升遷的。天下誰人不知公孫賀和我家的親密關係,沈武回來,自然又多了一個禍患。


    殿下過於謹慎了。石德道,公孫賀犯謀反罪,本來死有餘辜。即使不遇到沈武,別的小吏也會告發。尋常吏民隻知道為皇帝盡忠,哪會考慮公孫賀和殿下的關係。況且公孫賀派人去追殺沈武,換了任何人,都會怨憤。沈武那樣做,絕不可能是針對太子。相反,臣觀沈武其人頗有才幹,這樣的人一般不肯久居人下,他和江充未必會沆瀣一氣。說不定我們可以趁機拉攏他,共同對付江充。


    劉據道,嗯,我也認為沈武和江充頗有不同。這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手指緊張地在案上敲著,仿佛在摹仿馬蹄的聲音。但是怎麽拉攏他呢。如果不小心,傳到皇上那裏,就會懷疑我們結黨營私,本來我們就頗遭猜忌,這下更是授之以柄。


    對啊,皇太孫劉進也在一邊插嘴,他二十多歲了,因為母親是茂陵史氏,所以天下都稱之為史皇孫,他說,嚴延年一向殘賊,頗不符合父親的治民之道,沈武剛在豫章郡斬殺五百餘人,分明也是個酷吏。兩個人惺惺相惜是有的,但未必肯倒向我們。一著不勝,將遺大患。


    石德道,話雖這麽說,也要盡可能試試。現在朝中幾乎沒有敢公開幫我們說話的大臣了。隻有任安、田仁等少數幾個可以親近。暴勝之搖擺不定,不過他似乎和劉屈氂不和,也可借機利用。總之死馬當作活馬醫罷。


    最後這句話讓在座的人都傷感不已,連被稱為智囊的石德都這樣說,可見前景的悲觀了。太子舍人張光突然拔出劍來,怒道,太子殿下,不如讓臣去斬了江充的狗頭,臣寧願伏斧鉞之誅,也不忍見太子如此悲苦。


    石德道,此言差矣。要讓人家認出你是太子府中的人,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嗎?


    張光道,臣願意效仿聶政,殺死那狗賊後,立即自殘麵目,然後自殺。絕對不讓別人認出臣的身份。


    劉據道,唉,張君的心意我領了。那江充扈從甚多,哪裏能容你下手。皇帝最近又專門征調北軍徒卒一千人給他,家裏防衛得鐵桶一般。何況在這關鍵時候去刺殺江充,皇帝一定大怒,倘若發下璽書下令閉城大索,定會查出蛛絲馬跡來的。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罷。


    石德道,張賀君有什麽意見?能否從令弟那裏探探消息?


    太子家令張賀囁嚅地說,舍弟為人一向謹慎,而且死心塌地擁護皇上,要從他那裏得到消息,絕對不能。至於臣本人,一定能做到堅貞不二。


    大家都默然不言,張賀的同產弟弟張安世官拜尚書令,如果得到他幫助,自然是再好不過,可是全然沒希望。他們也暫時想不出什麽好招來了。


    <h4>三</h4>


    幾天後的上朝日,嚴延年上書盛讚豫章太守沈武剛健敢斷,一日誅殺不稱職吏和豪猾五百餘人。豫章郡大治,應當褒獎。


    劉徹看過簡書,覺得沈武辭采華美,鞫錄翔實,不禁笑道,沈君果然沒有辜負朕的期望。依廷尉看,當怎麽褒獎為好?


    嚴延年叩首道,既然陛下垂問,臣安敢藏拙。此數月臣披閱奏讞文書,三輔所奏進者最多,有許多文書顯示掾吏文法不明,極不稱職,其長吏當抵罪。京兆尹於幾衍軟弱不勝任,當免。臣敢推薦沈武試守京兆尹,加秩為中二千石。


    劉徹笑道,廷尉君真是心胸寬廣,能容人。當日沈武廷議駁回君的劾奏,君竟然不記恨?


    嚴延年道,臣隻知道朝廷公義為最上,不敢以私掩公。


    好,劉徹讚道,嚴君如此忠直,朕甚嘉焉。朕聽從嚴君建議,立即製詔拜沈武為京兆尹,詔書即下大司農,以駟馬置傳征召沈武回京。廷尉忠直,賞功亦不可闕,朕賜君爵為大庶長。


    靳不疑對嚴延年的舉薦很不以為然,散朝後,群臣出了司馬門,靳不疑特意駐車等在北闕下,邀請嚴延年同乘,趁著佳日,去郊外馳車遊樂。漢代官吏有出遊五陵的風俗,嚴延年今天得到製書褒獎,心情暢快,欣然答應。兩人在車廂內攀談,靳不疑疑惑道,明府今天為何推薦沈武任京兆尹,他當初是從丞相長史升遷,出守豫章的,和劉屈氂、江充關係密切。明府不會坐視江充勢力更大罷?


    嚴延年道,中丞此言差矣。依臣看,那沈武雖然出身丞相長史,做官的風格卻和江充等人截然兩樣。臣非常欣賞他治理郡縣的才能,大凡如臣等,是絕不相信什麽神物巫蠱的。臣認為沈武也一樣,他回了長安,不會認同江充的做法,更不可能和江充靠得太攏。


    明府這麽肯定?靳不疑道。


    願以頭顱擔保。嚴延年道,如果臣否定他,那就是否定臣自己。要臣阿從江充,那比登天還難啊。


    靳不疑笑道,其實臣也欣賞他,不過上次他在廷上拒絕臣代舍妹的求婚,很讓臣丟臉,這消息還一下子傳遍三輔,三輔都以舍妹求嫁之事為笑話。至今舍妹還寡居在家,想起這事,當真心恨難平。


    嚴延年道,中丞何必斤斤計較,沈武也有他的難處。臣覺得更重要的事在朝廷。現今江充倒行逆施。其餘眾臣都緘口不言,臣看那沈武倒有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勁頭,皇上又很欣賞他。如果我們拉攏他勸諫皇上,即便搞不垮江充,總可以稍微遏止一點江充的鋒頭。臣現在常常憂慮,一旦江充得勢,臣等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他頓了一頓,剛才中丞提起令妹的婚事,臣不才,敢有一個請求,臣的少子孺卿現在未央宮為郎中,也未曾娶妻,如果中丞不嫌棄,不如就將令妹嫁給犬子,中丞以為如何?


    靳不疑喜道,明府願聘舍妹為兒媳,臣又什麽不肯的,臣回去就告訴舍妹。


    好,那臣就擇吉日替犬子納采罷。嚴延年道。他心裏喜悅,畢竟能和靳府結親,是件很光榮的事。如果不是因為靳莫如現在這種情況,他還真不好意思提出來。雖然靳莫如是寡婦,但在漢代,寡婦完全不會因此羞慚而降低標準。她們重新擇婿向來和初嫁一樣嚴格,而且完全視為理所當然。有時覺得初嫁的丈夫不合適,還寧願要求離婚另覓良婿。隻不過因為靳莫如被沈武在朝堂拒絕的事傳遍三輔,三輔的豪富大族怕為人恥笑,才不願提親,一些小家族又不敢高攀。再加上靳莫如本人屢次表示不想嫁人,所以一直耽擱下來。嚴延年本人官居廷尉,秩級比靳不疑高,但他出身細族,根基很淺,想和一門五侯的大族靳氏結親,那是要有點勇氣的。


    靳不疑也很欣喜,雖然嚴延年門第不高,但是他的幼子嚴孺卿麵目俊美,身材健碩,為皇帝的執戟郎中,前途也不可限量。當年的高辟兵,比之簡直相差萬裏。那頭肥豬如果不是有太子家的背景,靳氏哪裏會肯將女兒嫁給他,做夢也別想的。


    嚴延年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要說中丞當年也和太子關係密切。不過就現在來看,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高辟兵還活著,將來太子有不諱,高氏肯定會受牽連,那麽令妹自然也保不全了。所以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啊。


    靳不疑道,的確如此。皇上的心簡直捉摸不透,皇太子恭儉溫和,從無過錯,不知皇上為什麽要猜忌他。對了,不知明府可相信相術?


    嚴延年道,聽人說得很神奇,總在半信半疑之間。畢竟有些事情難辯真假,據說當年大將軍衛青自小被人看相,認為可以封侯,後來果然如願,位極人臣,不知道是不是。


    的確。靳不疑道,文皇帝時有相士給周亞夫相麵,認為他可以封侯,但是日後將會餓死。周亞夫也是完全不信,說自己父親雖然位為列侯,可是自己上有兄長,爵位世襲輪不到自己。況且如果能封侯,又怎麽會餓死呢。後來竟也一一如驗了。可見相術這東西雖然難測,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啊。嗯,我倒希望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真有那麽神奇,皇太子也應該是虛驚一場了。江充再厲害,也不可能動搖皇太子的根基。


    此話怎講?嚴延年道。


    靳不疑道,明府恐怕不知,當年皇太子的嶽母田細兒還是一個未嫁的姑娘,有一天和母親出遊,在長安廚城門外碰到一個老丐。那老丐見了田細兒,眼睛發直,斷言她是大貴之像,一定會做皇帝的嶽母。後來田細兒嫁給長陵史氏,生下史次倩,也就是當今皇太子妃。既然田細兒被相士斷言會做皇帝嶽母,那皇太子自然是做定了皇帝,哪裏還會有什麽危險呢?


    哦,竟有這等事。嚴延年道,果真有如此神奇?


    是啊,田細兒起先嫁的高氏,生下高辟兵,就守了寡。後來改嫁史氏,才生了如今的太子妃。可見那相士的確有點本事。田細兒改嫁史氏之前,哪裏能料到這個結果呢?還在怪那老乞丐騙人呢。這事也真有點湊巧,當今皇帝的生母王太後,當年也是先嫁給田氏,後改嫁景皇帝的。看來漢家的事竟有驚人的重合,就衝著這巧合,皇太子也該遭上天護佑的罷。


    嚴延年道,那我也不得不信了。皇太子雖然恭儉溫和,和我的施政觀念不合。但到底還算聰明睿智,他要是無恙,江充為非作歹的日子也不久了。當今皇上春秋高,還能縱容他幾年呢。


    是啊,靳不疑道,滎陽留長卿相法,果然不是妄說的。那老乞丐也不是個凡人了。


    你說什麽?嚴延年驚奇道,滎陽留長卿,你說那老乞丐叫留長卿麽?


    靳不疑奇道,明府怎麽如此激動。我聽說那乞丐自稱師承滎陽留長卿,那自然是留長卿的弟子了。對了,明府曾做過河南太守,滎陽是河南郡屬縣,象明府這樣勤於政務,必定經常行縣視察的,可曾聽過滎陽有留長卿這個人。


    嚴延年臉色灰白,這就怪了,滎陽是河南郡重要的屬縣,當年臣的確經常巡視。留長卿此人也的確如雷貫耳,可是隻聽說他以相豬為名,哪裏擅長什麽相人?他家的確世傳《留氏相法》,可是本郡的人都知道那是相豬的書,絕對不是相人的。


    靳不疑一聽,差點眼珠子沒從眼眶裏跳出來,他張大了嘴巴,竟……竟有此事?明府不會搞錯罷?


    嚴延年道,絕對不會搞錯。留長卿富甲一方,就是靠相豬術發財的。他擅長挑選好豬飼養,凡經他選定的豬,長膘快,健壯,肉質鮮美。母豬則多產子。所以後來他的名聲極大,整個河南郡都請他幫忙相豬,單單為此就獲利巨萬。中丞世居長安,未獲外任,也難怪不知道了。


    那豈不是說皇太子還是凶多吉少。靳不疑歎道,心裏暗暗吃驚,如果說皇太子隻不過是留長卿的弟子相中的好豬,那就隻有等著讓人宰割了,至於那屠夫,也許就是江充。他似乎看見江充趕著一群豬去刑場的情形,當然這樣的話他並不敢直接說出來。


    <h4>四</h4>


    馬車走了一會,已經行到了長安城的西北郊,也就是茂陵附近。他們停了下來歇息。茂陵是當今皇帝的預作陵墓,環著陵墓的是天下各郡國遷徙來的豪強大族,凡是家產超過三百萬的人,得到命令就必須遷徙。有錢人向來喜歡為非作歹,所以民風也相對剽悍,俠客成群,建漢以來就號為難治。同時又是一些喜歡交接俠客的朝廷大臣們燕飲遊樂的場所。


    他們下車步行,走上了一個鄰著灞水的高坡,望見大約百丈來遠的地方,有著一個個華麗的帳幄,帳幄四周,則圍著不少武剛車,一麵大旗在風中飄蕩,上麵繡著一個大大的虎形紋飾。他們知道這是南軍衛尉的軍旗。靳不疑憂慮地說,衛尉的儀仗怎麽到這裏來了?外間風傳江充的同產弟弟江之推仗著乃兄的權勢,經常假借中都官儀仗,遊蕩三輔各陵,廣交賓客,輕俠為奸。而且還留駐諸陵,狂飲達旦,有時甚至累日不歸,實在是傷風敗俗。三輔百姓無不痛恨,有司竟然坐視不管,我起初還不信,這回看來完全是真的。


    嚴延年也蹙眉道,看來中丞真是兩耳不聞外麵事啊,我今天帶中丞走這裏,就是希望能碰上類似的事,讓中丞親眼看看。江充仗著皇帝撐腰,權勢熏天,誰人敢管?連掌管茂陵地界的右扶風也拿他沒辦法。我剛才奏免的京兆尹於幾衍更是一向對江之推畏如蛇蠍,不但不敢多事,還溜須拍馬,飭令轄下諸陵縣令、丞、尉,如果看見江都尉的弟弟和賓客車騎,要好生供養侍侯。幸好這次皇上答應我的奏請,免去了於幾衍的官職,哼,我想好戲還在後頭呢。


    靳不疑恍然道,明府奏免於幾衍,原來就是想讓沈武和江充兩虎相鬥,真是高明。不過,明府相信沈武一定敢於觸犯江充嗎?


    中丞切莫小看了沈武這個人啊。嚴延年道,我絕對有這個信心。他這次在豫章郡一日論殺五百餘人,郡中股栗,鄉裏怨恨。試想,一個連鄉裏的怨恨都不顧的人,是不是算得上真正的酷吏了?我一向認為,真正的酷吏除了皇上是不會阿從任何人的,前中書令司馬遷說侍奉君王就象"戴盆何以望天",無暇他顧,這個比喻用得真妙,當年趙禹不也說過嗎,既然當了朝廷的官,這條命就是皇上的,連妻子都不能再放在心上。沈武的父母新近死於賊手,必定因此對天下郡國的亡逃吏和不法豪猾極端痛恨。大漢還講究一個"孝"字,現在他父母皆無,治獄自然更無牽掛。況且這次遷補沈武守京兆尹,就是因為前任"軟弱不勝任",皇上特意擢拔他,他還敢於再"軟弱不勝任"嗎?他是騎在老虎背上,不想酷也得酷了。


    靳不疑讚道,明府真是工於心計。好,我就拭目以待,看看沈武怎麽治理京兆。


    他們正說著,忽聽耳邊傳來馬蹄聲,還夾帶著鼓吹之樂。隻見茂陵縣邑的方向奔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是輛駟馬駕的輕車。一柄大斧豎在車廂的正中。禦者身後坐著一位頭戴一梁冠的黑衣長吏,那就是茂陵令於舜,這輛車乃是縣廷的斧車先導。後麵跟著的幾輛則是牛拉的大車,載著瓜果食品,向武剛車環繞的幄帳方向馳去。一隊騎吏手執長戈夾在斧車兩側。這個車隊,自然是於舜想要巴結江之推,而專門送禮品來的了。


    豈有此理。靳不疑怒了,作為禦史中丞,我應該立即劾奏於舜,以贓罪係捕下獄。身為六百石長吏,竟公然諂媚一個無爵的家人子,實在是羞辱印綬,有傷朝廷體麵。


    嚴延年道,中丞還是省省力氣罷。現今皇帝禦體不安,不想見外朝大臣,中丞欲見皇上,也隻能趁著五日一上朝的時候。而江充加官為給事中,本來就有未央宮和建章宮的出入符節;現在他全麵治理巫蠱,可以隨時覲見皇上。他要構陷中丞君一個罪名,真是易如反掌。中丞不但奏不倒他,恐怕連自己的性命還要賠進去。我看還是等沈武來,作壁上觀,靜候其變。


    靳不疑道,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將肺氣炸,一刻也忍不了……唉,不過明府說得也是,現在和江充鬥,簡直象拿雞蛋碰石頭,隻取其辱。


    別急,嚴延年道,皇上已經命大農廄發下駟馬置傳,從豫章到長安,不到一個月也就可以來回了。再過一個月,你就看好戲罷。


    他們說著,一陣歌呼醉罵的聲音從幄帳那邊傳了過來,大概是江之推的賓客們喝醉了。緊接著幾騎馬從武剛車的環繞中衝出,領頭的馬上伏著一個淡紅衣服,戴著高高竹冠的青年,他邊馳馬邊發出嗚嗚的聲音,大概是很快樂罷。緊接著的幾匹馬上都坐著短衫的賓客,有一個還披著短甲。他們沿著灞水的岸邊馳騁,然後齊齊躍馬縱上高坡,上了田埂。灞水邊到處都是開墾了的田地。他們的馬飛速衝進田地,沒入金黃的小麥叢中。幾個農民執著鍤驚呼叫罵。那領頭的青年突然馳馬衝近一個正在叫罵的農民,手中馬鞭一揚,在這個農民頭上猛抽了一鞭,農民立即倒在地上翻滾。那青年拉住韁繩,馳馬回來,繞著那個農民轉了幾圈,手上鞭子不斷飛舞,將那個農民打得在地上翻騰跳躍。最後他好像興盡,馳馬衝出麥田,張開右臂,接住一個賓客向他扔過來的一張弓和一個箭壺,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遙遙向那個農民射去,箭矢到處,那農民仰天栽倒。大概射中了肩膀,他右手撫著肩膀,在地上打圈,象個剛剛變成獨眼的雞一般。那個青年引弓還想再射,這時茂陵令已經馳馬衝上前來,翻身下馬向那個青年拚命頓首,大概是乞求他饒了農民一命。那青年方才馳馬轉了兩圈,絕塵而去。


    靳不疑道,那個人好生囂張,大概就是江之推了。沒想到天子腳下,竟也沒有了王法。江充這奸賊,當時趙王太子怎麽沒把他同產弟弟全部殺光,到今天竟然貽害三輔。


    嚴延年道,那個茂陵令也該殺,倘若他們的案卷送到廷尉府,文法吏隻判他們棄市,我會改判腰斬的。


    靳不疑道,適才看縣令拚命叩頭,請求江之推饒那農民一條性命,似乎縣令本人還是不壞的,隻不過懾於江充的權勢,不得不屈從罷了。


    懾於權勢,那就是廢格朝廷任命,足以斬首了。嚴延年道。


    靳不疑心裏說,嗬嗬,如果你廷尉君不畏權勢,還用得著費盡心計召回沈武對付江充嗎?但是他不想當麵譏刺嚴延年,隻是嗯了一聲,那麽我們就等著罷。


    兩個人沉默不語,都在心裏暗想,自己為官數十年,現在卻要企盼一個二十多歲的新進少年,來幫他們處理這些棘手的難題,真是顏麵丟盡。


    <h4>五</h4>


    就在長安民眾惶惶不安的時候,遠在千裏之外的豫章縣,小武接到詔書,征召他再入長安任京兆尹。說起來,小武的回鄉對鄉人真如一場惡夢,他到任才不過兩月,除了留下了五百具屍體之外,可以說沒有什麽政績。然而朝廷計算政績的方式,和百姓們是不一樣的。被殺豪猾們的父兄子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風光地高升,京兆尹雖然也相當於一郡之長,可是因為治理京城,秩級比一般郡太守高,門下掾史等屬吏的秩級也高於一般郡國。象郭破胡就從通常的百石卒史升為二百石卒史,自然個個歡喜。一行人包括原縣廷獄史嬰齊,以及如候、管材智、張崇等,一起隨小武再上長安。車馬行到青雲裏,將要上贛江馳道,小武下令停車,他想最後一次去拜見老師李順。當初他決定處死五百人之時,李順就苦苦勸他,不能這樣大行殺伐,但是小武堅持己見,不肯聽從,並列出一樁樁確鑿的罪證,來證明自己行事並非悖妄。他深深怨恨這些為非作歹的遊俠少年,自小就受到他們的淩辱,而豪猾大族的賊害百姓尤其讓他憎惡,是風俗不純的根源。至於貪生怕死、玩忽職守、貪贓受賕之類的事則是官吏的頑疾,必須殘酷打擊,才能令行禁止,他自小在這裏長大,目睹了多少不平,一一記在腦中,現在都要當事人來做報償。


    這些不都是先生當日教誨我的嗎?現在我要按照先生的教誨施行,怎麽先生反而不滿呢?小武不解地問。


    雖然如此,但是我認為卻不宜在本郡實行,李順道,明府想想,為漢家官吏,固然尊榮,然而風險也極大。萬一他年明公被天子免職,遣歸故郡,將何以在鄉裏圖存?豪猾無賴定會推刃明府,為其父兄報仇的。大漢許多名臣治理他郡極其猛厲,回到鄉裏則頗為優容,這都是為了後路打算,朝廷向來不讓本郡人任職本郡,恐怕也有類似原因。忘明公三思。


    小武稍有不悅,先生之言,武不敢從命。武現在既為天子吏,佐天子治民,怎麽能畏首畏尾,老擔憂自身的安危呢?且治理本郡寬,治理他郡嚴,號令不齊,將何以服眾?小吏枉法挾私憤報仇,背公營私,尤不可縱容。武之父母,就因此被害。武不敢從先生命。


    李順長歎一聲,那明公就好自為之罷。說著抬腿就走,歸家杜門不出,再也不願見他這個得意門生。小武認為老師是一時想不通,將來看到自己治郡的政績,一定會理解的。可沒想到這個太守的位置還沒有坐熱,就被征召進京試守京兆尹,心下頗為遺憾。他知道長安情事複雜,心中殊無半點升遷的歡喜。但是既然要走終究要向老師辭別。他步入裏門,裏長和伍長慌忙迎接,長揖問安,語氣裏是不盡的惶恐之意。小武客氣地說,二位免禮,本府這次進京,待罪朝廷,煩請二君照看舊宅,他日免歸,恐怕還要歸二君轄下,灌園治產,以遣餘生呢。


    裏長等再次免冠叩頭,連道不敢。小武看見他們眼神飄忽,緊張地回避自己,不由得萌生一絲悲哀,心道,難道我就這麽可怕麽。的確,我是新誅了原來縣廷的一幹小吏,但是倘若他們不犯法,我又豈會如此。刹那間,悲哀愈盛,蒼涼之氣盈滿胸中,轉而思忖,先生估計仍不肯見我,既然如此不理解我,見又何益。於是頹然道,也罷,二位轉告一聲,本府急著上路,不想打擾先生了。有些禮品,煩請二位轉贈。說著命令隨從送上金帛,自己轉身大踏步走出裏門,斷然下令:出發。


    一路上倒也順利,靠著沿途驛置的快馬,半個多月就到了長安。這時天子已經到甘泉宮養病去了,主事官吏領他到了直城門附近的京兆尹官署,奉上印綬,道,天子拜君為京兆尹,是想查看君治民的功效。漢家三公,許多都出身於京兆尹任上,望明府時刻不忘天子恩義,勉之哉!小武叩頭拜謝,心中又有熱血澎湃的感覺,想,雖然我在豫章郡一日殺五百人,做得過分了一點。但那五百人中哪裏有什麽完全無辜的,不過是罪狀輕重的問題。天子既然讚許自己,那說明自己所為基本上正確。哼,隻要我自身清廉,奉公無私,將來總會有人理解我。這次天子特地征我治理劇郡,更加不能含糊了。京兆是天下豪傑大俠和公卿世家最集中的地方,向來號為難治。我何妨再賭一把,賭得好,升為九卿、三公,賭得不好,大不了掉腦袋就是。何況我要讓後來者追思我的功效,就更加不能手軟。


    <h4>六</h4>


    第二天一早,小武下令招集掾屬,列隊庭中,號令道,本府不才,由下郡太守超遷為京兆尹,慚懼不已。諸君都是久習律令的人,夫三人之行,必有我師。諸君有願教誨本府的,本府無不樂聞其善。


    掾屬們見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大吏,都不敢心存輕忽。他們早知道小武的行事風格,這次出守豫章不過兩月,斬首數百人,一時群盜都不敢出入豫章郡界。天子大喜,才將他召回。且素來不畏強禦,前丞相都被他告倒,還有什麽不敢做的。所以見小武說話,一廷的人都竦息不敢出聲。不過他們聽到小武在訓話中還引經據典,未免有些奇怪。因為前任於幾衍就是儒生出身,開口閉口也喜歡這樣掉書袋,在掾屬們麵前也從不擺上司的架子,治理盜賊,也汲汲於仁義不肯重治。難道新任也是這樣的人嗎?那就未免有點傳聞不實了。


    小武掃視了他們一眼,道,漢家的製度,就是以霸王道為底質,而以儒術緣飾之。偏於霸道,則流於殘賊;偏於儒術,又會軟弱不勝任。本府向來疾惡如仇,見到豪猾不法,將如鷹隼之逐燕雀。現在本府要在你們當中選拔習曉文法和武功的共二十名,諸君可以毛遂自薦,自以為曉習文法的站左邊,精通武藝的站右邊。從明天開始,曉習文法的就在曹治獄,武吏則立即分部巡視京師諸縣,所在地發現豪強不法,立即就地征召縣吏,務必嚴加逐捕,不可放過一人。以前諸陵縣邑屬太常,天子新近下詔,諸陵全部歸京兆尹管轄,諸君接受派遣之後,一定要勤勉職事,有功勞即可超遷,否則常刑不赦。等會職事分配完畢,諸君即可回家休沐一日,與父母妻子言別,明天開始吏事將會十分勤苦,也許一月都不能歸家。


    掾屬們沉默了一會,分別站到了左右邊。小武安排了他們分屬管轄巡視的地域後,道,本府也不會閑著,將日日帶人行縣,倘若發現諸君有懈怠而不勤於職事的,定要嚴譴。如有受所監臨飲食,或坐贓超過六百六十錢,必以重論之。如有故意放走不法豪猾的,將以"見知故縱"罪即刻斬首。


    他布置完畢,掾屬們一一告退,這時隨從來報,江都尉派遣使者來見府君。


    小武心裏暗道,江充這豎子,好好的來找我幹什麽?而且還拿架子,不肯親自來。也罷,且出去看他到底想幹什麽。


    他走出前院,江充的使者早坐在前廳等候。看見小武進來,隻是不冷不熱地行了個禮。小武心裏登時不悅,該死的江充,果然好大的威風,這豎子不過是他一個隨從,爵級不過公乘,秩級不過百石,竟敢和自己分庭抗禮。他忍住氣,淡淡地說,江都尉派君來看望本府,感激無似,可有事要傳達嗎?


    那使者道,都尉聽說府君新拜京兆尹,特命下吏前來賀喜。都尉一向敬佩明府才幹,有一事相托:都尉有一同產弟,喜好遊蕩諸陵,望明府他日撞見,能夠有所寬貸。


    小武大怒,但麵上畢竟不好發作,隻是冷冷地說,多謝江都尉看得起本府。不過所托之事,本府豈敢做主。這是都尉的同產弟和律令之間的關係,和京兆尹無關。倘若都尉的同產弟不犯法,又何必怕什麽京兆尹呢。


    使者驚奇地說,府君何出此言,難道不知道江都尉如今正炙手可熱嗎?


    那也是職事不同罷了。小武道,他管他的事,本府管本府的事,各不相涉。本府並不奢望從都尉那裏分半點熱氣。君且回去告訴都尉,本府眼中隻有律令和天子,不受私托。


    使者臉上變了色,但畢竟也不敢在京兆尹府發脾氣,丟下一句:那下吏去稟告都尉罷了。他急匆匆走出,顯得意頗不平。


    <h4>七</h4>


    江充正在府中飲宴作樂,聽到使者回報,把酒杯一摔,臉色鐵青,大怒道,沈武這個小豎子,竟敢如此猖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他媽是小人得誌!他日被本府尋著機會,一定教他死得難看。他煩躁地站起身來,在庭院裏走來走去,顯然是大大的不悅。


    他這樣罵罵咧咧了半天,掾屬們也都站在旁邊,肅然不語,隻是心裏暗笑,什麽小人得誌,你江都尉難道就比人家好了?你一不靠積勞功次升遷,二不是名門大族保任,三不是醇儒孝廉察舉,不過是靠告發趙王太子才發跡的,再加上相貌堂堂,得到皇帝寵幸。那沈武雖然也靠告發丞相出身,但是人家精通律令,畢竟有真本事,連嚴延年也舉薦他。嚴延年是什麽人?他為朝廷效力幾十年,一向在外郡治民,親曆政事,吏事精練,三年考績為天下最,才征入長安為廷尉的,尋常人肚裏沒有貨,豈能得到他的推賞。當然,這些話隻能在肚子裏說,他們反而要裝出很氣憤的樣子紛紛幫腔。


    都尉君休要跟那豎子一般見識,一個掾吏首先說,那豎子真不識抬舉,也不想想,這是在跟誰作對。他不知道,都尉君隻要伸出一個小指頭,就能將他摁死。我看那豎子是愚蠢到家了。


    江充斜眼瞧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我看你才蠢到家了。那沈武在丞相長史任上就顯出才幹非凡,要不然皇上能這麽快提拔他。他要是真象你這麽蠢,就不用我來操心了,還需要關起門來罵?你說他蠢,難道是笑皇上糊塗,看錯了人嗎?指斥乘輿可不是玩的。


    那掾吏大驚,沒想到自己的馬屁拍錯了地方,還惹得上司來上綱上線,往"指斥乘輿"上麵扯,嚇得趕快免冠叩頭,乞請都尉君寬貸,臣見識不明,死罪死罪。


    那你說說看,他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江充又哼了一聲。


    那掾吏滿頭大汗道,聰明聰明。他瞟瞟江充的臉色,補充道,隻不過比起都尉君還是差一些,相信都尉君一定能對付。他在這時候仍不忘拍馬屁,可見馬屁的作用是屢試不爽的。


    江充道,嗯,雖然這豎子不如我,可也差不遠了。你們火速給我派人混進京兆尹府,一定要謀上個職位,哪怕是守門的或者打雜的都行,時時監視他和什麽人往來,說不定能偵查到什麽奸事,如果有蛛絲馬跡,趕快回來報告。相信不久我就要讓他知道我的利害。


    掾屬們齊聲答應。那個剛才回來報信的使者道,都尉君,既然沈武這麽不識抬舉,那我們還是暫且避避。不如讓三公子最近不要外出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把沈武除掉再說。


    嗯,江充道,隻有如此了。不過,之推已經好多天沒有回來,他大概還不知道新京兆尹上任的事,你們趕快分頭去找他,找到了就傳達我的命令讓他回來,老老實實在家裏呆一陣。他說完這句話,在庭院裏轉了幾圈,不甘心地說,媽的,沒想到在老子勢頭最好的時候,竟要躲避這個豎子,呸。


    掾屬們又勸慰了幾句,分頭出去。一批水衡都尉府的舍人和家奴立即分頭出發,馳奔三輔各陵縣,尋找他們的三公子江之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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