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奇華殿後的第二天,未央宮作室令親自登門,來到小武的住處宣讀詔書,然後親自將兩枚新鑄的銀印結在他腰帶之上,左邊金黃,右邊青綠,綬帶曼垂,顯得華貴無比。結完印綬,作室令臉色莊嚴地說,恭喜府君,新得兩顆銀印,此乃我大漢得賢之美,望明府萬勿辜負。嗚呼,敬哉!


    他按禮儀祝賀完,又恭敬地解釋道,繡衣直指使雖然不是常置的官職,可是尊貴尤過於郡守,以往都是由中二千石級別的官員攝任。明府此去巡視,實在是榮光無匹啊。


    小武心中一陣說不出來的暢快,第一次被他人稱為明府,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一年前他還在豫章縣一個小小的亭部幹著那樣卑賤的吏職,提起陳不害太守,無時不心生凜懼。即便陳不害下縣巡行,早有六百石的長吏一堆堆圍著他,自己想遠遠地望見一麵也難。而這次皇帝卻派遣自己去接任他的官職,並且自己如果願意的話,足以有權力將陳不害下獄,以任二千石不稱職罪斬首,以立威風。不過自己在豫章時,感覺陳不害雖不能算能吏,守職也沒有大過,這回將他革職也就是了。想到這,他全身每一個毛孔都仿佛要喜氣洋洋地舒張開來,激動的心也怦怦直跳。他恭謹地回禮道,臣蒙皇上厚恩,一定會盡職的。


    作室令笑道,明府的才幹,臣等都非常敬佩,否則皇上也不會對明府這麽倚重了。他雙手恭敬地遞上一個精致的革囊,道,這是皇上所賜的金斧,見此金斧,如見皇上,可憑它征調郡兵擊賊,征召東南五郡二千石以上,皆毋敢不從。


    小武低首地接過革囊,小心打開,抽出一柄頭柄鑄在一起的金斧,光彩粲然。斧背上依稀鑄著幾行細潤而勻稱的扁體篆書:征和元年五月甲寅朔庚申,皇帝製詔少府作室製,以此斧為節信,見之如見皇帝。


    作室令道,獻上繡衣。一個隨從趕忙將一件華麗的深衣,披在小武的肩上。小武見衣上淡綠色的梔子花紋好生眼熟,是了,張崇就穿過類似的繡衣,假冒禦史。從這真品的做工來看,那件繡衣也的確能以假亂真,也許本就是真品,從專門製造乘輿器物的齊郡三服官那裏弄來的。昌邑國就靠近齊郡,要搞這麽件繡衣有地勢之便。想到這裏,小武心裏又有些煩惱起來,皇帝如此重用自己,江充明顯有些嫉妒,說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會遭到他們的暗算。那個李廣利不過仗著外戚的關係,看來也沒什麽才能,一介武夫而已。劉屈氂和他狼狽為奸,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倒是暴勝之、嚴延年和丞相司直田仁、建章監任廣國、北軍衛尉任安等人還比較正直。按照自己的理想來看,他們得勢自然是比較好的。對,這次下去,我就想辦法揭發昌邑王的奸事,以鏟除李廣利和劉屈氂,不過這樣的話,太子就會安然無恙,我剛揭發了公孫賀大案,他們或許正恨我入骨呢?怎樣才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來呢?


    在向豫章郡出發的路上,小武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隻有碰上郡縣官吏的鄭重迎接,才會使他暫忘。因為那些自己曾高不可攀的二千石的郡守和都尉,甚至諸侯王,在他麵前都一副奴仆般的恭謹。他還特地路過了楚國,見到了楚王延壽和他的諸侯相、內史、都尉等一幹大吏。


    這就是趙何齊所屢屢誇耀的楚王麽?在清歌麗舞的楚王宮,小武望著楚王清瘦的身軀,心裏斷定,這其實是個畏懦的王,也許他本來隻想安靜地享受世襲爵位帶來的舒適,但因為和今上的血緣關係遠不如廣陵王,他怕這享受的中斷,所以去巴結廣陵王,冀望廣陵王當皇帝。可是,這未免太愚蠢了。廣陵王怎麽可能當皇帝呢。皇上禦宇幾十年,你們還不了解他的性格麽?他是個聰明果敢的人,雖然有時也情緒化,但大事一向沉穩,既然他早就看不上廣陵王,就永不可能立其為宗子。這楚王真是病急亂投醫了,或者幹脆就是受了趙何齊的營惑。這事萬一敗漏,將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那時想當一個庶人又安可得?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厲人憐王”,是的,隻要我願意,這個王立刻就會落到比厲人 還悲慘的下場。


    燕飲中間,楚王讓歌妓們侑酒。其中一個歌妓走到小武幾案邊,呆呆地對他注目著,那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身材修長。看見小武反過來注視她,臉上一紅,垂下腦袋走過去了。這讓小武心底立即騰起一種很莫名的興奮,他假借著酒意對楚王說,大王,剛才這女子叫什麽名字?


    楚王巴結地說,哦,明府問那個女子啊,那是兩個月前河南郡平陰富商東陽無忌賣給寡人的,據說他也是從貧窮黔首家買的。買後養在自己府裏,訓練了幾個月的歌舞,馴熟了,再賣給王侯貴族,這是商人慣用的一種牟利方式了。當時一同送來的還有五個當地的女子。


    哦,平陰富商,小武覺得這個縣名好生耳熟,對了,就是郭破胡的家鄉。他感到有一絲親切,臉上油然露出笑容,讚道,好漂亮的女子啊!


    楚王連忙說,明府如果喜歡,寡人就將她送給明府了。


    小武急忙下意識地擺手道,大王言重了,臣豈敢奪大王所愛啊,萬萬不可。


    楚王把酒爵往案上重重一放,顯得很誠懇地說,明府還沒娶妻罷,真是一心以國家為重,頗有當年驃騎將軍之風啊。然而,公務之暇,豈能沒有幾個可心的女子灑掃陪侍呢。明府若是看得起寡人,就一定不要推辭。像明府這樣秉心正直的大臣,寡人一向是衷心敬佩的。


    小武心裏感慨萬千,唉!比起往日,真有雲泥之別。僅僅兩個月前,不要說讓楚王這麽巴結自己,就是自己想來這裏蹭頓飯,還沒到門口,一定就被轟走了。現在自己隻是對他的奴婢多看了兩眼,他就察言觀色,馬上要將她送給我。這女子既然是平陰縣的,那麽無妨就接受了罷,說不定帶著去廣陵,見了郭破胡,他會覺得更親切呢。或者我就將她送給郭破胡做妻子。嗬嗬,大概他會喜歡娶家鄉的女子罷,這是一個好主意。


    於是小武恭敬地說,既然大王如此厚愛臣,臣敢不接受?隻是無功不受祿,心裏慚愧得很。


    楚王正色道,寡人隻是送個女子給明府做侍妾,完全是因為仰慕明府的為人,出自公心,沒有夾雜微毫的私利。明府不要再謙遜了。


    旁邊一個老者哼了一聲,突然插嘴道,做官不就為了名利二字麽,何必假意推卻。


    小武心裏一驚,這老者是什麽人,怎敢如此無禮?他循聲望去,是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比楚王還要大幾歲的樣子,身上衣著也甚是華麗。他吐出這句話,似乎也自覺失言,過於冒犯,立刻端起酒爵喝酒,遮掩麵目以為掩飾。小武正不知道如何回應,楚王趕忙解釋道,這位趙先生乃寡人的親家,定陶大族趙長年先生。他可能有點醉了,萬望明府恕罪。


    小武手一抖,差點沒把酒杯掉了。那趙長年見楚王過分謙恭,又把酒爵放下,帶著些微的情緒插嘴道,大王不必介紹了,犬子何齊與沈使君很熟的。承蒙沈使君推薦,如今正任職建章宮,官拜掖庭令,八百石,賜爵左庶長,這是趙氏從來沒有獲得的高爵官位呢。


    小武才恍然明白,怪不得他這麽大脾氣,當然是怨自己害了他兒子。不過既然自己官拜二千石,那就得有二千石的樣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於是離席謝道,原來是趙君的阿翁,本府失敬了。說起趙君的事,實在出乎本府意外。本府在長安時,也曾向趙君當麵賠罪,本府也沒料到會如此。趙先生是長者,萬望不要計較,請趙先生飲了此杯。


    趙長年顯然肚裏餘氣未歇,端坐不動。楚王急忙勸道,趙先生,既然沈府君如此恭請,就不妨飲了這杯罷。一邊說一邊不停使眼色,那涵義無非是:你這老頭子也太不識利害太倨傲了,你兒子成了閹宦,固然跟他有些關係,可是如今他是皇帝委派的繡衣直指使,雖然這次巡行的隻是東南五郡,可是在其他郡國發生意外時,情急之下以金斧征調郡兵,係捕二千石官員也不是辦不到。寡人身為一國之君,身配金印紫綬,爵位在丞相之上,尚且要巴結他。你一個有市籍的商人,和他作對,豈非以卵擊石。幸好他剛剛新任重職,還不大懂得作威作福,倘若換了當年的暴勝之,或者是現在的江充,隻怕你當場就要人頭落地了。


    趙長年無疑聽懂了楚王的暗示,無奈地舉起酒爵,也離席謝道,明府謙恭下人,小民豈敢怨恨。唉,也許犬子命當如此,又怎麽怪得了明府呢。說著一口將酒飲盡。心裏仍覺悵然,剛才當真昏了頭,竟然譏刺二千石大吏。這也實在是愛子心切,倘若換了從前,有二千石向自己敬酒,那是三天三夜也睡不著覺的,回去向同儕怎麽誇耀都不過分。可是現在……


    三爵過後,大家盡情暢飲,又互相說了些親熱的話,於是小武回到使者館驛就寢。


    剛回館驛坐下,楚王的使者就到了,參見府君,這兩位婢子,大王吩咐送來侍侯府君。說著,遞過來一個函封的木盒,這是兩位婢子的券契,贈送文書都封好了,府君早些安歇罷。臣等告退。


    使者走了,剩下那兩個女子,垂目站在一邊。燈光照著她們的俏臉,顯得分外妖嬈,小武禁不住心猿意馬了起來。這王當真乖巧,剛才說是一個,竟然一下送來兩個。


    你們先下去休息罷。我要沐浴,等會還要看文牘,跑了一天,真是邋遢死了。小武道。


    兩個女子都怯生生地說,婢子當服侍使君沐浴。她們腳步輕盈地走近,帶著年輕女子身上特有的醉人氣息。小武忙道,這個我自己來。從小他就不喜歡別人幫自己洗澡,到了現在,這古怪的脾氣一點兒也沒改變。


    兩個女子見他執意推卻,也就不敢再堅持了。小武沐浴完畢,換好衣服,頭上濕漉漉的,感覺甚為爽快。這是一間華麗的驛舍,他的隨從甲士幾十個全部住在隔壁,門口還有親信的甲士輪流換崗,雖說作為朝廷使者,地方官吏都十分緊張,應該是絕對安全,可是執戟士整夜輪班守衛的排場還是必要的。小武大開窗戶,看著水洗般的夜空,聆聽著驛舍附近篁竹的龍吟聲,腦中油然又憶起了當日在肥牛亭夜宿的一幕。唉,真是天壤相隔,當日是一個逃亡的囚犯,現在是拖金紆紫的太守。不過當日有美女隨侍,今天那美女卻杳在天邊,好不令人感慨。他心中升起熱烈的向往,希望能插翅飛到廣陵,去見自己那朝思暮想的玉人。


    他從囊中又拿出劉麗都上個月托付廣陵國使者給他帶來的書信,和隨信付送的一麵銅鏡,這是一麵鑄造精美的連弧紋昭明鏡,背麵中間是一圈連弧紋,接著是十二個字的銘文,成弧形環繞著中間的花紋:


    君行卒,予誌悲。久不見,侍前稀。


    接著又是一圈連弧紋,外圈又是一列環形銘文:


    慎靡美之窮皚,外承歡之可悅。


    慕窈窕於靈泉,願永思而毋絕。


    小武捧著那銅鏡,呆坐半晌,又伸手拿過那書信,雖然已看了不計遍數,可是每次想起她,總也忍不住。那書信寫在一塊削治得非常光滑的梓木版上,文字秀麗:


    妾麗都伏地再拜請仲卿足下,善無恙!一路苦道,妾身不得奉侍隨行,死罪死罪。伏地願君無憂。自君一去長安,杳如黃鶴,為王室靡盬,不得稍許空閑耶;將棄置舊人於九霄雲外也?妾身在廣陵,萬事無聊,日日思君,冀得及時反也。君當毋忘淩波台上齧臂之盟,則妾身幸甚。苟君消息不逮,妾身惟死而已。書隨驛人寄達,得書,幸有金玉之音付來者。


    小武看著那書信,沉吟了半晌,不禁失笑,起初怎麽會感覺她是任性刁蠻的人呢?從這書信看,完全像個嬌弱不勝單衣的女子所為,口氣這般的纏綿宛轉,叫人真的好不愛憐。他正在胡思亂想的當中,聽到那個侍婢的聲音在耳邊道,使君的籍貫可是豫章郡豫章縣的?


    小武一呆,抬起頭,那個楚王送來的女子正站在目前。她麵目清麗,膚色微白,一頭長發披散在肩,身上裹著淡色信期繡花紋的深衣,真是娟婉可愛。小武張大了嘴巴,下意識地命令道,把衣服脫下來。


    那女子臉紅了一霎,突然抬手將衣襟的曲裾一掀,整個身子就幾乎暴露在小武的眼光之下。她的身軀非常玲瓏曼妙,肌膚相當光滑潔膩。小武好像癡了一般,兩眼迷茫,在她全身掃視,不知有多少個來回。他手上還捏著那枚書信木牘。那女子將衣服脫下,呻吟一聲,突然上前抱著小武的身體,一股濃烈的年輕女子的氣息猝然襲來,將他裹住了。他急忙將木牘放下,張開左臂,將這女子的腰身攬住,俯下頭,嘴巴就向這女子的唇上吻去。


    吻了好一會,那女子在他懷裏輕聲呢喃著。小武喘了口氣,你剛才問我什麽?好像是問我的籍貫是不是?


    是的,這女子歎道,聽同儕的姐妹們說,大王這次隆重接待的使君乃是豫章郡豫章縣人,妾身突然想起同產哥哥曾在豫章縣當過戍卒,好奇之餘又有些悲傷。


    小武撫摸著她光滑的雙肩,笑道,哦,你哥哥即便在豫章縣當過戍卒,又怎麽惹起你的悲傷來了呢?


    那女子蹙眉歎道,唉,使君有所不知,我哥哥去年在一次逐捕亡命官吏的行動中陣亡了,陣亡地點就在豫章郡一個叫餘汗的縣境之中。不過那次陣亡戍卒的屍體一具也沒找到,因為這個還牽連到一個亭長斬首了呢。據說那個逃亡官吏曾在那個亭舍住宿過一夜。


    小武驚訝道,你哥哥叫什麽名字?當時他奉命逐捕的亡命官吏又是誰?


    那女子搖頭道,我哥哥名叫郭破胡,他所逐捕的官吏叫什麽我不知道,隻聽說是個犯了死罪的縣丞。


    小武長歎了一聲,唉,天下真小。他對懷裏幾乎裸體的女子道,你今天碰到本府,實在是命好。他左臂使力,將她身子攬起來。穿上衣服罷。他命令道。


    那女子兩頰羞紅,繼而突然眼睫凝淚,跪下俯首,兩手據著細紋的桃枝席,顫聲道,大王已經將妾身送給使君了,使君想做任何事,妾身都是萬般歡喜的,剛才妾身想起兄長,一時悲傷,並非刻意想來影響使君的情致,萬望使君饒恕妾身死罪。


    漢代地位謹嚴,一個附庸於人的奴婢,看見太守真像看見天神般敬畏。更何況她尚知道,這個太守地位還非同一般,懷裏揣著皇帝的詔書,腰上係著兩組印綬,對普通二千石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這些利害關係楚王都會囑咐她的,現在看到小武突然不要她親近,嚇得衣服也沒來得及穿上,趕忙伏地請罪。她知道,如果這太守對楚王表達對自己不滿意,自己就死定了。


    小武見她這個樣子,心裏又一次感歎官爵的威力。他看著這女子背上光滑的曲線,強忍住內心的欲火,拿過她的深衣,披在她身上,你誤會了。本府並非嫌棄你,你且穿上衣服,本府有喜事要告訴你。


    那女子半信半疑地坐起來,將衣服穿好,深衣的曲襟環繞在她小小的腰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婀娜多姿。她的身材真有點像劉麗都呢,隻是麵容尚不及劉麗都嬌美而已。小武呆看了數刻,笑道,你知道嗎?我就是你哥哥當年逐捕的亡命官吏,原豫章縣縣丞沈武。


    那女子驚愕得睜大了眼睛,突然又伏地泣道,啊,是使君?當年妾身的哥哥也是奉命逐捕,萬請使君切莫見怪。況且妾身的哥哥已經物故,使君就饒過妾身罷。她嚶嚶地哭泣起來,不知道這個當年的亡命官吏怎麽一下子爬到如此高的位置,真是白雲蒼狗,世事莫測。她擔心這個人一定會好好報複自己。


    小武道,你別急嘛,我還沒講完呢。我不但不會怪你哥哥,還很感激他。你哥哥可是本府的救命恩人,我怎麽會怪他呢?而且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喜訊。你哥哥並沒有陣亡,而是協助我逃亡到了廣陵國。後來在廣陵國又救了我一命。這次,我奉皇上詔令,將要巡行廣陵國,正好帶你去,讓你們兄妹團聚……小武一刻不停地說下去,生怕停頓了一下,眼前這個女子沒領會明白,又會戰栗發抖。他手掌輕拍她的背脊,你放心,我講的全是實話,而且會立即讓你哥哥當本府的卒史,將來能積勞升任縣尉或者都尉呢。現在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抬起麵龐,破涕為笑,真如一枝帶雨的梨花,她的聲音顯得特別驚喜,使君,這是真的嗎?簡直是在做夢。對了,妾身的名字叫郭棄奴。使君以後就叫我棄奴罷。


    小武道,好,棄奴,這不是做夢,當年我之所以倉惶逃亡,也是被奸相公孫賀陷害,幸虧你哥哥深明大義,救我一命。你放心罷,以後你們兄妹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了。小武說著,想起在斷腸崖見到郭破胡的一幕,不禁感歎,其實郭破胡當時處境危險,哪裏是什麽救他了。他即使逃回去,也會因縱賊之罪判處斬首。不過小武樂意把別人對自己的好處誇大。他知道,這世上以怨報德的人固然不少,但是隻要不巧碰上一個肯以德報德的人,就可能會有意外收獲。既然如此,何不趁著有能力收買人心的時候盡情收買一下呢?


    郭棄奴低聲道,謝謝使君……使君對我哥哥這麽好,今天怎麽不肯要了妾身呢?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一樣,莫非嫌妾身長得不夠好看麽?


    小武笑道,棄奴花容月貌,怎麽如此妄自菲薄,開始我在筵席上看見你,就很是心動,否則楚王也不會察言觀色,將你送給我了。不過今天我有些累,想睡覺了,你也先休息罷。他心裏暗暗慚愧,想,既然她是郭破胡的同產妹妹,如果現在這樣要了她,總覺得有些輕薄似的。這也是沒有料到,今天本該把另外那個女子招來用用,解了欲火再說,不過如果這樣做,棄奴又要更加自怨問題出在她自己身上了。算了,今天先睡覺,先想清楚到底該怎麽辦?


    於是棄奴應了一聲,幫小武鋪好臥具。然而小武卻沒什麽睡意,他坐在幾案旁,看著那書信木牘,又想起了劉麗都。有一絲慚愧湧上心頭,剛才差點幹了錯事,如果和棄奴歡好了,將來在郭破胡和麗都兩個人麵前,都會不好意思的。他又從書囊裏摸出那枚盈尺青銅鏡,喃喃念叨,是啊,慕窈窕於靈泉,願永思而毋絕。我怎麽能忘記得了你呢?為什麽兩情相悅,竟有這樣偉大的力量?他沉浸在冥想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外麵響起了嘈雜聲。


    小武一驚,驀地長跪了起來,喝道,來人,外麵發生什麽事?


    一個執戟的甲士走了進來,躬身道,回稟府君,已經派人出去查看了,我們幾十個兄弟都在這裏保護使君,使君放心罷,一定萬無一失的。


    小武重新坐下來,心想,這楚國的治安未免也差了,使者驛舍靠近王宮,竟然深夜如此喧嘩,在豫章縣也不可能發生類似情況。漢代將一天分為十六個時段,一般在日入時分,街道就要實行宵禁,不許任何人行走,有官爵者也不例外,一般百姓更隻能在裏門內活動,到第二天平旦,才解除宵禁。小武出身亭長,對這些規矩是再熟悉不過了。當時豫章縣,沒有縣令的符節,任何豪俠大族都不敢在夜間公然出沒。而現在的楚國都彭城,竟然人定時分猶如此喧鬧,實在大違常理。彭城令是怎麽治政的?小武心裏有些不悅。他掀開帷幔,遠遠看見王宮方向有百十個火把晃動,似乎正在征召士卒的樣子。難道楚王想對我不利?小武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然而馬上否決了。這怎麽可能,雖然他那個親家趙長年對自己很不滿,但是剛才自己以朝廷使者、二千石大吏的身份向他敬酒,他還是接受了,看樣子心裏還有些感動。再說即便他對自己的怨恨不釋,也絕沒有能力征發士卒,楚王根本不可能聽他的。這明擺著,借給楚王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攻殺大漢使者。除非他得了狂易之症,即便他狂易,國相和內史也會阻止他。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這時他的隨從主管檀充國匆匆走了進來,府君,出了件很奇怪的事。


    什麽事?小武道。


    剛才得到彭城令通告,楚王的太子劉廣明被賊人劫持了,發生在半個時辰前。現在彭城令正馳告楚王,楚王很驚慌,急發宮甲,準備去營救太子。所以宮內喧囂擾動,正在開武庫授兵。


    小武惱怒之中又暗暗有點好笑,怎麽搞的?又碰上劫持了。當初自己就是因為劫持事件,弄得經曆如此奇崛,雖然不乏險情,終究還是化險為夷。當然,也因為幹了兩件劫持的事,自己才活到現在,一件就是在肥牛亭劫持假繡衣直指使,逃脫了公孫昌的追捕;一件就是在廣陵王宮,郭破胡劫持劉寶,讓自己有充分時間和趙何齊討價還價。但劫持假使者並非犯法;劫持劉寶,也不是自己親為。作為大漢官吏,自己一向最討厭劫質,卻又總跟劫質結下不解之緣,真乃天意。他的好奇心勾起來了,馬上站起身來,吩咐道,充國,叫上十幾個甲士,我們也去看看。這次被劫的人地位非同一般,我不能坐視不管。


    檀充國躬身道,府君放心,我這就去安排。


    他們剛套上馬車,突然隨從又來報告,啟稟府君,彭城令蕭彭祖在外麵求見。


    原來是驛舍主事官吏聽見驚動了朝廷使者,急去縣廷報告。縣令蕭彭祖一聽,趕忙駕車來亭舍拜見了。


    請他進來,小武道。


    蕭彭祖低著頭急匆匆走來,身後跟著幾個縣吏。他走到小武跟前老遠的地方,立即伏地叩頭,下吏彭城令彭祖,拜見使君。


    不必拘禮,小武一擺手,明廷請起,到底怎麽回事?


    使君垂詢,臣敢不承命。蕭彭祖抬起頭,他四十來歲年紀,清白色麵皮,體形清臒,全身披著甲胄,腰間掛著黃燦燦的銅印,一縷黑色的綬帶從鞶囊裏垂了下來,滿臉是慌亂緊張。小武感到一陣惻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王德,公孫賀當真狠毒,像王德這樣謹慎勤勞的官吏竟被他無辜斬殺,就憑這點,他也死有餘辜。眼前的這縣令也如王德當年那種淒苦的樣子。唉,當官雖然威風,可是職責重大,時時有受譴之憂,特別是像縣令這種不大不小的秩級,簡直像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幹好了固然可以升遷,幹不好就要奉上頭顱謝罪。像今天劫持王太子這麽大的事,如果沒有成功解救,蕭彭祖這顆腦袋是一定保不住了。按照律令,將以不稱職丟失諸侯太子罪判處棄市。遙想當年他出生時,父母是否為他前途卜問過呢?他們給他取名彭祖,自然是希望他像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彭祖一般高壽,但是現在很可能要打破這個美好預期了。


    蕭彭祖擦了一把汗,道,回使君,下吏在夜暮時接到消息,說王太子被數賊劫持在本縣燕子裏一棟破舊的闕樓上,賊眾要求下吏報告楚王,付贖金千金方可放人。下吏趕忙馳告楚王,楚王大恐,立發宮甲百人趕赴闕樓。不想喧嘩聲驚動使君,死罪死罪。


    哦,小武道,劫盜為何人?可曾查清?深更半夜,未得楚王符傳或者楚王相、都尉節信,即便是王太子,也不能隨便出宮在街市上馳走。如果王太子不出宮,賊眾怎有機會劫持他呢?


    蕭彭祖道,這正是下臣不明白的地方。按常理,王太子沒有機會深夜在外麵行走,被劫持是莫名其妙的。


    小武沉吟了一下,好,你現在就帶本府去燕子裏的闕樓,本府要親眼看看,是什麽賊如此大膽敢劫持諸侯王太子,難道不怕斧鉞之誅嗎?


    蕭彭祖叩頭道,下臣這就為使君帶路。他情緒稍稍有點放鬆,剛才馳往王宮報信的時候,心裏極為憂懼,時時就想折回和老母、妻子先行訣別。不過如果這回能得到繡衣直指使的幫助,就又有了幾分生存的希望。這人憑著天子的金斧,可以征召郡兵,國相和內史都要受他節製,憑這威勢,說不定盜賊的膽子就嚇破了呢。而且他看上去秉心仁厚,事情解決之後也不大可能會斥責自己,看來此番有救了。他欣喜之下,趕快爬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到外麵,大聲吩咐道:快快駕馬,沈使君有公事要出門。


    一行車隊風馳電掣般向彭城的東北角奔馳而去,老遠就看見一堆士卒舉著火把,由於已經有前鋒傳命,所以小武的車隊一到,士卒們馬上讓開一條道。馬車剛停下,楚王已經急急跑過來了,他哭喪著臉說,犬子被劫持,驚動使君,寡人真是過意不去。使君一路勞頓,還沒有稍事休息,就要為賤事操心,真是慚愧得緊。小武道,大王不必客氣,臣等都是為聖天子辦事,豈能汲汲於安逸,忘了職責。他仰起頭向眾人注目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座三層的樓闕,歇山式的屋頂。原來燕子裏是彭城最邊緣的一個裏,裏門不遠處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謂的樓闕並不在裏門之內,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條小徑蜿蜒而上,山的另一側,一條大江蜿蜒流過,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時有一係列諸侯沿著這條泗水建國,都是有名的衣冠禮儀之邦。當年孔子曾站在這裏感歎道:“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憖憖如也。”那是慨歎這裏風俗原來的醇厚,到了他那時代已經開始澆薄了。彭城春秋時屬於宋國,至今這山的一側仍有宋國著名權臣司馬桓魋的墓,當年孔子路過彭城,看見司馬桓魋征發民眾為他修築巨大的石槨,氣憤地說,如此不惜民力,修築這樣奢侈的裝屍體的東西,屍體還是趕快腐爛的好罷。而這座樓闕,卻稱為彭祖樓。相傳彭城是當年堯給陸終氏第三子錢鏗的封地,錢鏗號為大彭氏,據說最終得道,活了八百歲之久,大家都稱他為彭祖。後來這個城邑幹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蕭彭祖來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過了。但是今天,如果不能從彭祖樓上救下楚王太子,很快蕭彭祖就將受戮在彭祖樓下了。他轉念一想,唉,當真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又高興什麽。他收攝了一下心神,問道,怎麽這座樓會建在半山?


    回使君。蕭彭祖道,因為山腳的封土堆據說是當年堯時候彭祖的墓塚。自周秦以來,當地百姓就不斷地重建修繕,畢竟彭祖是這座城邑千百年來的始祖,百姓常年祭祀,傳聞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來如此。這樓的背側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條驛道,沿著泗水可以奔魯國等地。蕭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質者的意圖是得了錢財,就從驛道逃亡。他想,這山倒遠沒有當年鄡陽的斷腸崖高。不過,站在那樓上,俯視泗水,該是什麽樣的氣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側的司馬桓魋石槨,據說那石槨雕製華麗,上麵盡是龜龍麟鳳之像,用銅汁和山體澆灌在一起。該是何等樣的壯觀!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為今之計,要先解救人質。


    裏麵有幾個賊盜?小武問。


    蕭彭祖道,大約不到十個。但是身手頗不弱,而且裝備強弩,我們不敢強攻,已經被他們射死三個縣吏了。他們箭法極好,而闕樓地勢又陡峭,強攻實在不好措手。現在隨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兩個隨身家丞,一個已經被割了耳朵,扔了出來。賊盜揚言,再不答應贖金,輒對太子處以黥劓之刑。這太可怕了,倘若太子臉上真的被他們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將來還怎麽繼承王位,接續宗廟啊?


    小武怒道,這賊盜如此囂張,竟敢代官府施刑罰?本府倒要見識見識。


    而在另一邊,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場地上走來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蕭彭祖固然要處死,他這個楚王相的命運也好不了哪裏去。畢竟朝廷派他來到楚國,是輔助楚王的,如果連王太子都死於賊手,他豈不是太不稱職了嗎?


    李遂轉了幾圈,向楚王建議道,既然賊盜要求千金,大王也隻有答應他的條件,還有什麽好說的。傷了太子,那可有無窮的麻煩啊。


    楚王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也隻有如此了。唉。


    內史在一旁應聲道,這樣恐怕有違律令啊。皇上屢次嚴令天下郡國,有劫持人質、索要錢物者,絕不能姑息養奸,必並擊之而後快。有向劫盜交納贖金者,皆當黥為城旦刑徒。


    國相李遂跺腳道,唉,律令嚴酷,真是焦躁。丟失王太子會處死,交納贖金則要刑為城旦。事到如今,兩害相權,隻有取其輕了,我看還是交納贖金為便。千金雖然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靠著相府少府的藏鏹,大約可以應付,頂多我們以後盡量節省府吏們的用度花費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當然交納贖金最為方便。他聽說賊盜要求贖金千金,本來十分犯愁,實在舍不得。現在聽說國相府的少府願意出這筆錢,喜上眉梢,巴不得他們馬上將贖金交納。


    內史和國相皆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說楚王貪婪,果然不假,一個堂堂大漢的諸侯王,當初屈尊和一個定陶的富商結親,隻為著那商人有錢。現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卻連千金也舍不得交納。及至聽到國相府願意出這筆贖金,又一下子改換態度,喜不自禁如此,實在是令人可鄙。


    內史道,既然大王和國相都同意,臣也無話可說,隻是現在沈使君正在那邊和蕭縣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納贖金,我們卻也無可奈何。向賊盜屈服畢竟是違背律令的啊。況且還為此死了三個縣吏。


    楚王訥訥地說,事關緊急,恐怕沈使君也不會有什麽異議的。


    內史道,這可不一定了。我聽說沈使君就是因為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揚名天下郡國的。當時有群盜六百餘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眾人都一籌莫展,便是這位沈使君力排眾議,矯詔征發郡兵,將群盜全部翦滅。為此皇上對他十分欣賞,不但赦免他矯詔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為人臣之貴。倘若當初他也畏軟,為了保全長吏性命,交納贖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賞賜,還將受譴丟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罷,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幹,我等自然先聽聽他的看法。


    他們一起環到小武身旁,把剛才商討的意見一說,小武一口否決,斬釘截鐵道,大王和諸君怎麽如此糊塗,劫持人質是重罪,尤勝過普通的盜竊劫掠。因為普通的劫掠雖然可恨,然而是突然發生,突然結束,給人的心理恐嚇不大。而劫質卻常常摧毀人的意誌,後果極為嚴重。在劫掠中,財物的損失倒是小事,而對我大漢風俗的破壞遠遠不是可用金錢來計算的。凡曾遭到劫持的百姓,都日日心驚膽戰,無心勞作,將用於耕作的錢貨用來購買兵器,杜門不出,以為防衛。如此導致田地荒蕪,公事廢棄。如果是官吏遭到劫持,而我們一旦滿足賊盜的要求,則天下郡國賊盜劫持各自長吏的事會時常發生。懦弱長吏將因此不治公事,奸猾長吏則將以此為借口,濫捕良民,以殘殺邀功,郡國將騷擾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質的極大危害,所以《二年律令》的《盜律》上早就申申告誡:“恐嚇人以求錢財,皆磔之;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為城旦舂。”劫持人質皆當判處磔刑,割裂肢體,比腰斬還重,而且家屬都要受牽連,輸入官府為刑徒。倘若今天這事本府不在場,倒也罷了;既然本府在場,就絕不能坐視大王和諸君違背律令,使劫質者逍遙法外。試想,賊盜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難道都要乖乖地交納贖金不成?


    楚王和國相、內史等聽小武這樣滔滔不絕地一說,個個麵麵相覷,心裏頗不以為然:難道大漢就沒有向劫質者束手的案例嗎?明顯的就有那個死在公孫賀手裏的朱安世,他以連續劫持數名中二千石的大吏,次次成功獲得贖金而聞名天下郡國。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閻奉,曾經震動三輔,朝廷傳命解救的使者冠蓋相望於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贖金千金,當時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溫舒,他率領衝車幾十輛,圍住了朱安世,本來朱安世萬無逃脫之理,可由於閻奉是皇上的寵臣,危急關頭皇上竟然給王溫舒下詔書,讓他交納贖金,因此朱安世得以順利逃脫,王溫舒氣得發昏,卻也無可奈何。連皇上自己也曾罔顧律令辦事,你這個繡衣使者就裝得這麽嚴格。但是他們都隻敢在心裏想,這樣默然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說誠是,臣等遠遠不及,不過依使君的意見,現在怎麽辦才好呢?


    小武道,先別忙,我們盡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就好辦了。他突然轉頭麵向楚王,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認識這幫賊盜?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忸怩,訥訥地說,使君明鑒,據現在情況看來,犬子的確和這幫賊盜認識。


    小武暗道,果然。否則的話,就無法解釋宵禁後王太子怎麽能被賊盜劫持。必然是太子和賊盜本就認識,賊盜早有預謀,隻是不巧在今天晚上,我來到彭城的第一個夜晚動手而已。


    那大王應該知道這夥賊盜是什麽人罷?小武問道。


    楚王尷尬地說,寡人的確也不知情。犬子一向愛好鬥雞走狗,結交遊俠。寡人曾教訓申斥過幾次,他也收斂了許多,按理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次可能又是那個畜生擇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幹什麽的。大王別怪臣多嘴,太子擇友不慎,當髡鉗太傅少傅為城旦——唉,這件事也不歸我管轄,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後再說罷。


    他們正商討著,這時樓上突然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聲釘在一輛衝車樹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為是軍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 一樣,也是用細細的竹條圈在木芯外麵,用絲線重重捆紮而成,外麵再髤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漆,但是比戈戟的柲粗許多,非常柔韌堅固。這箭能從老遠準確射進旗杆,可見力量不凡,準頭也極好,射手一定非常職業。況且那箭杆上還係著一枝竹簡,本來這也會影響準度的。小武看了,心裏也是暗暗一驚,這賊盜的武功比當年的朱安世高出遠甚,王太子到底結交了什麽人,竟然這般厲害。唉,這回倒不可掉以輕心了。


    一個士卒拔下那枝箭,將那枚竹簡遞給楚王。楚王掃了一眼,趕緊遞給小武,賊盜的書信,請使君過目。


    小武將那竹簡在火把下一看,上麵寫著:


    伏地再拜請,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若未見千金,輒立給太子施黥劓之刑。無忽,自省。敢言之。


    字跡蒼勁,而且運筆熟練,尤為好笑的是,辭氣竟然如此謙恭。小武暗暗奇怪,這些賊盜看來還頗通文墨呢。尤其是書信後還來一句習慣性的“敢言之”,這分明是官府小吏上書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竟然有這樣素質高的賊盜突然出現在彭城,難道又是逃亡官吏不成,這信頗有官府文牘之風啊。


    小武望了楚王一眼,有點兒懷疑,楚王既然早和廣陵王有勾結,自然也會瞞著國相和內史,暗中招納亡命。眼前的國相和內史看上去都沒什麽才幹,而且多謀寡斷。楚王自然可以肆無忌憚、恣所欲為了,這些賊盜說不定就是楚王招納的。隻是不知為了什麽,楚王太子和這夥賊盜有了齟齬,導致賊盜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財物。整個事件真是頭緒紛繁,自己牽扯進來,不管如何,都沒什麽好處。因為即便抓獲了賊盜,也不敢窮鞠。當初無奈之中,不小心和廣陵王有了牽連,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陰事,廣陵王也跑不掉,那自己也就凶多吉少。況且,楚王也很乖巧,一出手就送了自己兩個美女,自己又何必跟他為難呢。他眺望那棟樓閣,蹙眉道,離胐明時間還早,我們盡可好好想出個萬全之策。


    他把那枚竹簡上的字翻來覆去地吟誦了幾遍,突然心頭一亮,對楚王道,大王請將你的宮甲撤回,並和國相、內史君回府休息,讓彭城令蕭彭祖和縣尉率領幾十個縣吏跟著我就行了。


    楚王和國相都奇怪地說,我們這麽多人在這,賊盜猶且如此囂張,倘若撤走,他們豈非更加肆無忌憚了?這樣哪裏還能救得了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們這麽多甲士,重重包圍彭祖樓,除了給盜賊造成心理壓力,沒有別的用處。這幫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就已經知道騎虎難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圍他們,結果都是一樣。逼急了,他們絕望之中殺了王太子,那我們就追悔莫及。如果我們將大部分人撤走,將會使他們心理頓時鬆懈下來,喪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說了這裏,小武頓了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對楚王說,還有,從這封書信上的字跡和用詞來看,這個劫盜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說不定就是以前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間的。


    楚王點頭道,既然沈使君這樣說,寡人就先走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身上。他這樣說著,心裏其實十分懷疑,這個年輕官吏十分自信,但是既然他願意承擔責任,自己也隻有讓他試試。反正他不準許交納贖金,自己又能如何呢?這回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什麽本事,能讓皇上那樣欣賞。


    於是楚王傳令,帶著國相和內史,嘩啦一聲,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漸行漸遠,剛才的熱鬧頓時削減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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