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輕鬆地繼續飲酒,果然,使者一會兒就趕到丞相府了,征召劉屈氂、江充等立即奔赴建章宮和嚴延年等對質。劉屈氂惶恐謝罪,又把小武教他的一番話說了出來,劉徹馬上威容全霽,他甚至傾低了身體,笑著問道,丞相一向是敏於行、訥於言的人,怎麽今天如此有辯才,莫非背後有什麽高人嗎?


    劉屈氂暗驚,皇帝雖然年老,卻並不昏聵,他不敢隱瞞,叩頭道,臣哪有這樣的才能,都是臣的長史沈武教臣回答的,臣不敢掠美。


    劉徹點了點頭,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丞相以後應當謹慎一點兒。他轉頭向暴勝之、靳不疑、嚴延年等道,三位愛卿,丞相隻是酒酣過分歡喜而失言,不違背禮典,朕赦其無罪。況且是朕有詔叫卿等盡興痛飲,這件事就這樣罷了。


    嚴延年見皇帝這樣輕易地赦免了劉屈氂,心裏很不服氣。但皇帝既然提到詔書,他也不敢再說什麽。漢代法令極嚴,對詔書提出異議,除非有特別的理由,否則那叫“廢格明詔”,按律令會判棄市。嚴延年身為廷尉,自然知曉厲害。所以隻好說臣遵詔,然後氣鼓鼓地站在一邊,默然無語。


    靳不疑雖然也覺臉上無光,但他是個乖巧的人,而且善於察言觀色,雖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時也堅持自己的看法,但無關緊要的事,他一向是順著皇帝的意思來。所以他馬上摘下冠冕,叩頭道,臣疏於禮製,毀謗大臣,當反坐,臣罪該萬死。


    劉徹笑道,罷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他的寵臣,他很樂意看到他們這樣明爭暗鬥,能換取兩派平衡,如果他們都很團結,那倒反而讓自己不放心。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沈武在東闕候旨麽?上次揭發公孫賀重大陰謀,還多虧了他呢。朕也沒有親自封賞,看來此人的確是個人才。他命令身邊一位侍者,趙何齊,你去宣他進殿,朕要見見他。


    那位黑衣的侍者答應一聲,恭敬地趨出殿門。他就是幾個月前被處了宮刑的趙何齊,當初一聽到自己被判宮刑,他簡直萬念俱灰,不但享樂的器具被割去,他這輩子也再不會有兒子了。他可是定陶趙氏的獨子啊,以後他們的家產隻有被旁係繼承。事情真是荒謬,本來一心盼著封侯,以光大趙氏的門楣,沒想到竟變成閹人,反成為宗族無上的恥辱,死後連進趙氏祖墳的資格都沒有。那夜,他號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萬貫家產贖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那個該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樣的淫徒。有錢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淫亂啊?老子偏不吃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得好,我幹脆馬上給你行刑,早點割掉早安心,免得你日夜擔驚受怕,虧損了身體。說著立即傳召長安世代掌管閹割的祁氏,當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蠶室裏躺了一個月才慢慢養好傷,他的從人早就跑回楚國,向他父親報告了這一變故。他父親羞憤交加,差一點兒就一命嗚呼。他在蠶室裏也羞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賊將我害成這樣,不報此仇誓不為人。還有江充這狗賊,仗著皇帝的寵信,舞文弄法,不顧奏當論報的程序,就擅自行刑。況且按照律令,連死罪都可以納錢贖罪,宮刑怎麽會不行?這江充好生變態,難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問題,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麽?你別怪我狠毒,他竟然還慈祥地補上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納錢贖罪的,但是宮刑,我偏偏不讓。你不知道宮裏最近多麽缺你這樣的閹人。皇上屢次下詔募求死刑犯處以宮刑,並賜錢數萬。可是那幹犯人竟然都寧願斬首,也不肯割勢。哼,現今好不容易有一個,我若放了,皇上一定會怪我辦事不力的。他的聲音在狹小的監獄牆壁上撞來撞去,造成空洞的回響,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燈光下,趙何齊感到下體一涼,繼而一陣劇痛,暈了過去。


    等他傷愈,被任命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屬官,職權不小。少府掌管天下的山海池澤的稅收,供養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極其富裕。掖庭令則主管後宮,經常親近皇帝,雖然秩級不算太高,但上下都對之忌憚。而且自從當今皇帝寵信內廷以來,掖庭令的地位更是見漲,經常在皇帝身邊擔任顧問。所以,趙何齊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聽皇帝說到小武的名字,心裏的憤怒立即像火一樣升騰起來,沒想到這小子真是命好,當上丞相長史不說,現在皇帝也對他青眼有加,竟讓自己親自宣召他,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報仇。他心裏憤怒地吼叫,目光掃了一眼江充,隻見江充一臉得色。就是這個畜生,毫不心軟地割下了自己的器具,現在他還和沈武勾結在一塊狼狽為奸。他們都得意了,自己怎麽咽下這口氣?


    他走出殿門,早有奉車侍者套上馬車,建章宮麵積非常廣大,宮殿樓台號稱千門萬戶,從前殿馳行到東闕,要費不少時間,好一會兒,他掀開帷幔,從車窗望出去,果然遠遠望見小武在東闕下和執戟的衛卒談笑,看見他那麽高興,趙何齊心中更是一陣刀絞,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他為這個念頭激動不已,嘴唇都有點哆嗦。快——快點兒,他催促禦者道。禦者本來就是他的家仆,見主子受難,自願入宮為奴的,私下裏對他還是從前的稱呼。王孫,禦者恭謹地說,皇宮馳道上不許快跑,臣可以不要腦袋,王孫可不能大意啊。不過他還是在馬背上抽了一鞭。馬車加快了速度,向東闕司馬門衝去。


    看見一輛車馬疾馳而來,超過了應有的速度,司馬們的衛卒們立刻緊張了,他們發出一陣驚呼,把長戟一交,大聲喝道,何人出宮,出示符節。更有其他的衛卒按住宮門的機關,一旦馬車不停,懸門就會從上落下,封死出路。


    馬車停下了,趙何齊掀開簾子,揚起符節,怒道,皇上遣我來宣召沈武,這是節信,你們難道不認識麽?


    衛卒們認出是新任掖庭令、八百石的長吏趙何齊,也都鬆了口氣,不敢說什麽了。隻有司馬門令恭謹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禮了。律令規定不得在禁中馳馬,臣等也是奉詔行事。


    趙何齊冷笑了一聲,不愧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剛才我遠遠看見你們東倒西歪地談笑,這難道也是奉公守法的方式嗎?


    司馬門令默然無語,暗罵這個新任掖庭令狂易,這點兒小事,哪裏值得如此裝腔作勢。東闕的外麵有衛尉的營軍駐紮,裏麵有光祿勳的衛卒拱衛,一般情況下,是沒有人敢闖進來的,衛卒站勞累了談笑也是正常不過的事,他卻誇張為東倒西歪。嗯,據說新處宮刑的官員都有點兒不正常,可能還不大適應自己的閹人身份,容易發怒。這是可以理解的。況且,據說這位還是山東有名的富商,本來可以擁妻抱妾,盡情享樂。突然進入這陰沉的皇宮,隻能看人淫樂,自然更是屈辱難忍。按說他這樣不敬,自己本不需買他的賬,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建章衛尉,內廷的官員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計較,他天天在皇帝身邊,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讓著他點罷。


    趙何齊看司馬門令默然謙卑,心頭才稍微好過了一點兒。他冷著臉麵對小武,尖聲道,沈長史別來無恙,沒想到事隔數月,瘋狂升遷,由一個小小的隻有鬥食俸祿的亭長變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長史了,真是難得。


    小武看見趙何齊那張庸俗但還不失為端正的臉,心裏也有些歉然。雖然這個人曾經幾次三番要謀害自己,但現在也算受到了過分的懲罰。難道我的理想不是希望自己能成為秉公執法的良吏麽?我本來沒有很大的奢求,不過想勤勉職事,靠積勞升遷為郡太守,沒想到一開始就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政治鬥爭中,又莫名其妙地當上了丞相長史。按照我的本性,更欽佩廷尉嚴延年那樣執法不阿、廉潔正直的人。可是命運偏偏要和自己作對,既然任職丞相府,就一定要為丞相辦事,否則一損俱損。作為丞相的高級輔佐,如果丞相有罪,自己也不能平安逃脫。上了虎背,想退下就無望了。於是他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禮了。他本來想說兩句道歉的話,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趙何齊呆立了一會兒,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道,上車,跟我去見皇上罷。


    馬車緩緩馳動,進了車廂,並坐在一起,小武覺得更加尷尬。不過道歉卻方便,於是沒話找話,趙君,事情弄成這個樣子,實在也不是臣所逆料的。還請趙君不要誤會才好。


    趙何其冷冰冰地說,馬上要見到皇上了,還羅嗦什麽,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上奏稟你的奸事。


    小武差點兒跳了起來,心下大駭,但語氣還強行保持鎮靜,什麽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廣陵王勾結的奸事。趙何齊不耐煩地說,你就等著掉腦袋罷,身為丞相府的長史,知奸不報,可以滅族了。


    汗從小武的額上流了下來,他顫聲道,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沒告發麽?你拖延到今天告發,皇上也未必饒得了你。


    趙何齊淒厲地笑了一聲,哈哈哈哈,我一個刑餘的廢人,有什麽可怕的。我的父親都不認我了,趙氏的財產終將落入旁支之手,我現在活著隻為了報仇。前兩個月,我一直躺在蠶室裏,想告發也沒有機會,趙何齊的聲音愈發淒厲了起來,眼睛怪異地盯著小武,你知道在蠶室過的是什麽日子……況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使不除罪,我也願意和你同歸於盡。


    小武強忍住內心的驚慌,突然岔開話題,趙君想報仇,隻怕找錯了對象。以臣的深通律令,本來趙君封侯萬無一失,而且臣聽說皇帝當初的確是要給趙君封侯的,不是嗎?他知道“封侯”兩個字是趙何齊的隱痛,也是容易讓他注意力轉移的話題,於是急中生智往上麵扯。


    趙何齊眼光有點迷茫,恨聲道,這倒也是的,都是那個該死的廷尉嚴矬子,否則我哪裏會落得如此下場。還有那個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飲其血。


    小武道,趙君自己也明白是嚴延年壞了你的事,怎麽能怪臣呢?臣怎知會突然竄出這麽一個異數。趙君的仇人是嚴延年,千萬不要做親痛仇快的事——臣有一個辦法,可以幫趙君除掉嚴延年和江充。


    什麽辦法?趙何齊脫口道。


    小武心裏暗暗鬆了口氣,他知道趙何齊已經被自己說動心了。不過剛才隻是自己一時急迫的亂語,想除掉官高位尊的嚴延年,再加上炙手可熱的江充,這他媽的怎麽可能。連丞相都對江充那麽恭謹,自己一個小小長史,拿到外郡去好像還滿像那麽回事,可是在這長安城,隨便抓一個人都比自己官大。不過事到如今,也隻有繼續瞎編,騙住他要緊。


    於是小武裝作很誠懇的樣子說,趙君,好歹我們也都是為廣陵王做過事的,君的遭遇我也很憤慨,不過真的沒料到會有突然變故。其實就臣掌握的案例來講,像趙君這樣代人上書得到封賞的例子非常多,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過兩三例。臣怎麽知道嚴延年會用那兩三例來廷爭,給趙君造成不利呢?如果趙君因此遷怒於臣,在皇上麵前揭發廣陵國的隱私,要處死的不但有臣,廣陵王、令尊以及楚王延壽、令姊都會被牽連腰斬,除了趙君自己可能因首告除罪。趙君覺得自己單獨活在世上,會很有意思麽?雖然趙君對臣有點誤會,臣死亦不足惜,隻是趙君對自己的父親和姊姊難道沒有一點恩情嗎?如果趙君忍心看到白發蒼蒼的老父屍首分離,那麽臣也的確無話可說了。


    趙何齊默然了,眼睛有點濕潤。是的,為了自己,父親傷心欲絕,一病不起,曾經數次派人來長安探望。他對父親一向很有感情,當初不是為了迫切想給父親一個驚喜,他也不會那麽爽快答應小武的條件。現在雖然自己成了廢人,心情壓抑,可是如果父親遭受牽連,究竟也是不忍的。還有姊姊,自從嫁給楚王,楚王也對他不薄,他覺得自己怎麽也沒必要做得太絕。


    小武知道他心裏正在進行鬥爭,趁熱打鐵地說,其實趙君現在還有一個封侯良機。


    什麽?趙何齊好像夢中驚醒一般。接著又恨聲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封侯還有什麽意義?


    趙君此言差矣!小武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至少趙君開了宦者第一個封侯的先例,會名垂青史的啊!趙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君的蔭庇,將會有不少族子拜在君的膝下,請求為後。君在趙氏,雖然不能有真正的親生兒子,但誰人敢剝奪君在族中的地位呢。


    趙何齊臉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喃喃地說,如果能保持我在趙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會死了也做無姓之鬼——你說說,什麽辦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慮成熟點,這次可絕不能再出什麽差錯了。


    小武聽見他稱呼自己為“沈君”,大鬆了口氣,絕對不會。有件事,趙君可能沒有忘罷,我第一次逃往廣陵國的途中,曾捕獲了兩個人,公孫勇和胡倩,他們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繡衣使者。


    趙何齊道,嗯,我記得有這麽回事。不過我覺得抓了這兩個人沒什麽用。


    不然,小武道,現在新任丞相劉屈氂和大將軍李廣利暗暗冀盼皇上廢掉太子,改立昌邑王。江充最近和這兩個人打得火熱。如果我們將昌邑王的事一告發,皇帝會立即將昌邑王處死,就可能牽連到江充,這樣趙君的仇就報了。而且告發謀反,證據確鑿,這次一定能博得封侯。


    趙何齊跳了起來,人又不是我抓的,我憑什麽告發。難道又要我再受一道宮刑不成。


    小武道,趙君勿驚,這情況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是我審問的拷掠報告,他們可以找理由,說你完全不知情,隻是因為貪圖爵位,代人上書。這次在廣陵國,你也是親眼見過那兩個假使者的,訊鞫驗問時你也曾在場,整個情況你都知道。告發上去他們沒有任何理由駁回的。


    趙何齊道,可人究竟是你抓的,隻有我們兩個一起告發了。


    小武道,也好,不過這事先別急。現在公孫賀一夥雖然死了,皇太子的勢力還在,如果急著先對付他們,皇太子地位將更加穩固。這是我們所不願看到的。我們畢竟和廣陵王有私交,扶持廣陵王立為太子是我們最好的選擇。否則,趙君即使封侯,又有什麽意思。況且大漢的《左官律》規定,王國人不能擔任重職,升任九卿三公,也不能宿衛內廷。趙君就是楚國人,正好符合《左官律》的禁令啊。如果不能宿衛內廷,參與樞機,封侯又有多大意思呢?


    趙何齊陰騭的臉也露出了笑容,嗯,沈長史的確很有謀略。我就暫且再信你一次。那你看我們何時告發合適?拖延久了,萬一皇上責問為何不早告發,除奸邪於未萌,我們又當如何?


    我們可以說沒有確切證據,別忘了,張崇一直也沒有承認自己是昌邑王所派。一旦時機合適,我們可以假裝剛剛憶起此事,請求詔書將那兩人檻車征往長安。到了長安,有中二千石官員五人雜問,張崇的心理恐怕立即就崩潰了,不怕他不招認。他一個山東的鄙夫,哪裏見過朝廷拷掠的場麵。如果他真有那麽鎮定,當初在肥牛亭,就不可能被我識破身份了。


    趙何齊歎道,沈長史果真狡猾,趙某自愧不如啊。他心裏暗想,就算廣陵王當了皇帝,這仇我還是非報不可,你說你冤枉,但此事總是因你而起,到底是否陷害我也說不準。況且我日後眼睜睜地看見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劉麗都,在床笫之間,享受那魚水和諧的無盡的快樂,這口氣怎麽忍得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則,我他媽的還算個男……麽?他想起“男人”這個詞,一下子黯然,心中又是羞愧又惱恨,眼光透出一股仇恨,我要殺死所有陷害我的人,他在心裏呐喊。


    小武一瞥,看見趙何齊眼中的寒光,心中也凜然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這個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花言巧語就放棄對自己的仇恨,將來終究要被他算計。凜然之餘,一股傲氣也不禁從心底升了上來,哼,想報複我,沒那麽容易。既然你不放過我,那也別怪我不仁了。我終究會想出一個辦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想到這裏,起初的那一點兒歉疚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時馬車已經到了殿外,兩個人下了車,沿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階梯,走上殿去。奇華殿真是名實相副,搜羅了全國各地的珍奇異獸,他們在高高的複道上,縱目四望,遠處是一個個被鐵絲網隔開的圈,養著獅子、猛虎、熊等各種凶狠的野獸。讓小武看得眼花繚亂。他是第一次來到建章宮的闕台上,闕台有幾十丈高,遠望西麵,一片茫茫的碧波,如果不站在這裏,眼中怎會有如此的開闊壯麗;前麵的未央宮屋頂竟好似在空中鳥瞰一般。這風景簡直讓他暈眩,他情不自禁扶住漢白玉欄杆,暗暗慨歎皇家的無上威風和氣派。唉,當今的皇上,的確是罕有的偉大君王,如果沒有相同的氣魄胸襟,又怎麽能規劃出這樣雄渾的偉大樓闕來呢?


    一會兒,殿門令將他們帶進去。劉徹饒有興趣地問這個跪在眼前的年輕人,朕早就聽說了你的膽大,竟敢矯詔征發郡兵,當時不怕殺頭嗎?


    小武低首道,臣怎會不怕,隻是當時情勢危急,若不那樣做,衝靈武庫已落群盜之手,東南數郡將臨兵燹之災,臣食漢祿數十年,怎敢貪戀微命,坐視群盜作惡,給聖天子遺憂呢?


    劉徹心裏暗暗歡喜,姑且不論這個小吏心裏怎麽想,但這番頌揚自己的話,的確讓人聽來十分受用。嗯,他滿意地說,朕不怪你,都是郡守不稱職,現今的豫章太守是誰?


    旁邊一個隨侍的郎中趕忙躬身回答,回陛下,豫章太守陳不害,廬陵人,元封元年出仕,由佐史積勞升遷縣丞、縣令、郡長史至郡守,守豫章郡為首任,已任職七年。


    劉徹道,哼,積勞的官吏,竟也這般沒用,丞相府是怎麽選拔人才的,主事者早當劾奏丞相府東曹主二千石掾吏,以選舉授任不實下獄。若不是沈長史便宜行事,朕的東南數郡皆已淪落賊手。公孫賀這個丞相早就當得不稱職,即便不謀反,也該收回印綬,免歸田裏了。朕立即製詔禦史,收回陳不害的郡太守印綬。


    尚書郎中連忙應答,臣立即去草擬詔書。


    劉徹目視小武,朕當初過聽公孫賀的胡言亂語,任他下文書逐捕長史君。長史君當日逃亡,真是大為辛苦了。朕欲給長史君一點補償,不知君有何意願?


    小武心裏十分驚喜,沒想到皇上對他如此親切,他惶急地答道,臣當時矯詔,罪該萬死。陛下垂憐,竟然赦免臣,臣已經感激不盡。臣來長安也已數月,家中又有父母,當日臣逃亡之時,老父老母倚門垂泣。臣返首回顧,心如刀絞。臣望陛下賜臣數月之暇,俾臣能回家看望,以盡孝心。


    劉徹環視群臣,喜悅地說,朕果然得一良臣,非但廣有才具,且頗有孝心,甚合我大漢以孝治天下的準則。來人,快快取酒來祝賀朕。


    江充、劉屈氂等心裏好生不服氣,但皇帝如此喜悅,他們也立即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齊齊跪下,大聲賀道,恭喜陛下,萬歲萬萬歲。


    劉徹對小武道,好,治書侍禦史,來聽朕詔令,一個郎官急匆匆出來,臣在。


    劉徹道,製詔禦史:昔高皇帝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朕即位四十餘年來,亦何曾一日忘於是?戰戰兢兢,夙興夜寐,不敢怠荒,恐一旦不慎,負高皇帝之天下也。書不雲乎:“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其賜丞相長史沈武爵關內侯,黃金百斤,授豫章太守印綬,出為豫章太守。


    的確是個很有才華的皇帝,出口成章,轉眼一封賜爵詔書口占而就,而江充、劉屈氂、趙何齊等人聽到耳中,無不又驚又妒。


    還沒等到小武反應過來,江充就奏道,陛下,沈武是豫章本郡人,出任豫章郡太守一職,恐怕不合朝廷慣例。自文皇帝十三年以來,各任職地方官吏,縣令六百石以上,都不可讓本郡人擔任。況且他剛才說離家日久,思念父母,未嚐不是想倚銀印青綬誇耀鄉裏呢。


    劉徹道,雖然以往慣例如此,但當日沈武捕斬群盜,極有功勞,而反受公孫賀等反賊的迫害。朕每思之,愧疚於心,今日拜他為豫章郡太守,不過是為了補償。江都尉不必多言了。


    江充不服地說,可是……


    嚴延年說話了,啟稟陛下,當年朱買臣、嚴助都是會稽郡人,而陛下皆曾授予他們會稽郡太守一職,也未見任何營私舞弊的情況,臣以為授予沈武豫章郡太守一職亦無不可。


    劉徹笑道,還是嚴愛卿知朕心意。


    沈武心裏暗道,這個江充,真像一條瘋狗,好歹我剛才還是丞相府的長史,出計幫了你們,竟然這樣待我。媽的,真要一直呆在丞相府,這條命恐怕終會因你們而丟掉。假使太子不廢,你們全族的性命可憂,絕無幸免。想到這裏,對皇帝這項新任命更加歡喜了,他叩頭謝恩,臣遵旨,陛下仁恩,知凡人皆有錦衣夜行之憾,授臣豫章郡太守一職,臣肝腦塗地,也不能報陛下萬一。然陛下賜臣黃金百金,臣愧不敢受。臣有一事敢請陛下,當年臣征召郡兵擊賊時,曾曉告士卒,倘捕斬群盜首級一級,可得賞錢五萬。後公孫賀以臣矯詔之罪為借口,沒有施行這項承諾。臣竊以為朝廷之法,不可以輕忽不行,否則將失信於天下,將來再有兵事,士卒難免不肯盡力。臣願意將陛下所賜黃金百金,分給當年捕斬有功的士卒,並請求陛下製詔大司農,補足餘數。


    劉徹哦了一聲,這件事公孫賀並沒有向朕稟報。長史君憂心國家,誠可欽佩。既然長史君肯對朕的賜金分文不取,朕又何敢吝惜私家財物。此事不必麻煩大司農了,朕立即製詔少府,出少府錢一千萬,賞賜捕斬士卒,不足之數由豫章郡少府補充。


    皇帝在接見小武的一個時辰之內,接連下三道詔書,讓在場群臣無不驚訝。他們看著眼前這個一年以前還是豫章郡豫章縣青雲裏一個小小的、而且談不上稱職的亭長,眨眼之間就封為關內侯,腰間將要掛著二千石的郡太守印信,當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時靳不疑突然趨進,臣有一事敢請陛下做主。


    劉徹奇怪地說,靳中丞有何事?


    靳不疑道,臣的少妹靳莫如原嫁給豫章都尉高辟兵,後高辟兵在豫章物故。舍妹曾在豫章縣親眼目睹沈長史指揮郡兵擊捕群盜的風采,後來回長安,曾對臣極力稱頌沈長史的才幹。除此之外,舍妹還告訴臣,她非常喜歡沈長史,希望能嫁給沈長史為妻。靳氏一家蒙陛下厚恩,朱輪華轂者一共五人,和沈長史結親,也不算高攀。望陛下俯允。


    劉徹笑道,靳中丞的意見很好,令妹頗有豪氣,我大漢女子就當如此敢愛敢恨。沈長史,江都侯靳石的女兒願意嫁你,這是你的豔福了。以朕的能力,也隻能給你爵位,不能賜你豔福,沒想到福無雙至,卻被長史君一時兼得。朕這個媒人,也不好不做了。來人,再出少府金百斤,為長史君賀喜。


    沈武一下子凝固在那裏,如果這樣的好事發生在半年前,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之不禁,一個小小亭長,能上攀萬石的侯門,簡直是祖宗的墳穴葬對了地方。更何況靳莫如端莊秀麗,風姿綽約,也是個美人。可是如今和當時大不相同。他心裏已有了劉麗都,他從不曾想過自己骨子裏會是一個重情的人。他以為自己除了熱愛做官,女人並不重要。可是,和麗都在一起的日子使他完全改變了,那時候他開始希望,隻要能和麗都在一起,平平靜靜地做個農夫,就心滿意足。雖然他也知道,這樣的理想並不現實,如果他是個農夫,以劉麗都的身份,有什麽理由嫁給他呢?再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縱使麗都願意跟他,卻隻能過那貧苦的日子,他又於心何忍。惟一的辦法就是自己能有一定的地位。剛剛正在驚喜,能以一個年輕郡太守的身份,去迎娶廣陵國的翁主,沒想到突然橫生枝節。天,自己到底有什麽優點,竟讓那個侯門的貴族女子念念不忘?這也簡直沒一點兒心理準備嘛。


    不過事到如今,他又怎敢不答應?他猶豫了一下,叩頭道,臣不敢奉詔。


    一時群臣個個驚異失色,這豎子是不是瘋了,這樣的美事,連皇上都如此熱心,他竟一口拒絕。他以為自己是誰啊,掃了皇上的興致,皇上一怒之下,不但新授的太守當不了,馬上下獄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皇上身邊有那麽一幫酷吏,專會察言觀色,逢迎希旨,被他們抓到機會,給你一個“廢格明詔”的罪名,也並不難解釋得理由十足。


    靳不疑臉色大變,他萬沒想到小武會拒絕,實際上他妹妹早求他幫忙找到小武,不過他心裏不樂意,他覺得以小武的出身,根本沒資格和靳氏聯姻。現在皇上拜小武為太守,他才覺得堪堪可以接受,沒想到在大殿上竟然遭到這豎子的拒絕,真是臉麵丟盡。


    劉徹果然有些不悅,怎麽回事?朕從未做過媒人,今天想做一回,長史君竟然教朕不得如願。哼,望長史君能說出讓朕信服的理由。君年紀輕輕,總不會早有妻子了罷。


    小武叩頭道,臣武自知忤旨,死罪死罪。隻因臣逃亡時,流落到廣陵國,得逢廣陵王翁主,翁主不因為臣隻是一個逃亡的刑徒而加鄙視,反而厚遇臣,和臣有齧臂之盟。臣來長安時,翁主私自相送,囑咐臣不可做負心之人。臣武以豫章縣一微賤黔首,能得廣陵翁主如此厚愛,殺身不足以相報,怎麽可以有負於她呢?


    趙何齊在旁邊,聽得心裏陣陣發緊,他媽的,這對狗男女,果然早就有了好事。倒黴的是自己,封侯無望,還丟了生殖器。他真想站出來揭露他們當初和廣陵王祝詛太子的陰事。但是到底有些不敢。一則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一怒之下將自己也判腰斬,這個年老的皇帝,性情是頗不穩定的。自己雖成了閹宦,但一意求死的決心到底卻還沒有;二則小武告誡他的那番話他也的確動心。閹宦就閹宦罷,這個事實是再也無法改變的。但是如果因此得到封侯,還算有點補償。所以雖然嫉怒交並,卻也隻好極力忍住。且看皇上怎麽反應了。


    劉徹突然沉默了起來,齧臂之盟,這個老皇帝喃喃地重複了數聲,齧臂之盟……當年我的愛姬李夫人也曾經在我的手臂上咬了這麽塊瘢痕。那是在未央宮的合歡殿,也是如今天這樣的春日,楊花飛散,我和她在錦衾裏那樣恣意地交歡,整個的一天,我們不知纏綿了多少次,那時我還不算太老,足有那樣充沛的精力。身下那個女子的美麗,也足以讓我毫不吝惜自己的溫情。雖然我是一個讓人看來那樣威嚴的皇帝,任何姬妾,不管我如何的寵愛她們,她們都很少敢在我麵前行為恣肆。隻有這個玉人,竟然在我最快樂的時候,朝我臂上咬了一口。看著她那樣嬌美的麵容,我又怎麽忍心責怪呢?我隻是笑問,為什麽敢於咬我。她的眼珠靈動如水,竟然笑著說,臣妾突然想起了傳記上的故事,當年魯桓公在黨氏台遊玩,碰到黨氏家的女子孟任。桓公驚異於孟任的美麗,向她求歡,孟任見桓公一表人才,要求咬他手臂一口作為盟誓,永不相負。桓公答應了,後來果然將孟任娶了進宮,備加寵愛。今天臣妾正是效仿於她啊!我聽了她的解釋非常高興,我喜歡這樣既美麗又有才情的女子,當即我也對她說,那麽朕今天也學學魯桓公,桓公當年許諾立孟任為君夫人,朕許諾以後也立你為皇後如何?她笑著說,豈敢望皇後?孟任為夫人,今天臣妾亦為夫人,已經足夠了。唉!她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子,如此美麗而又如此善良,那個驕矜的陳阿嬌怎麽能及她萬一。何況大漢的夫人,怎麽能和春秋時夫人的地位相比,桓公的夫人相當於現在的皇後啊。那時我心中已經決定,一旦有機會,我將立她為皇後,然而沒想到,她竟然那樣早就棄我而去,瘢痕和盟約皆在,而紅粉已成飛灰。劉徹想到這,眼眶有些濕潤了,他強笑了一聲,將手在案上一拍,道,沒想到沈長史竟然是如此的性情中人。好事做到底,朕拜你為豫章太守,加繡衣直指使,杖金斧,巡行東南五郡國,順路去廣陵國迎娶翁主。


    殿上諸臣又一次大為驚愕,皇帝今天是怎麽了?這麽順著一個長史的意思來。他們哪裏知道,小武的那番陳述正好觸動了這個雄才大略而內心豐富的帝王的心。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最顢頇的皇帝可能也是最無情的皇帝。真正有才智的人,他在各方麵都是優秀的,他的內心也是無比豐富,遠超於常人。這幫朝臣又哪裏知道。真正懂得皇帝心理的隻有一個,就是奉車都尉霍光,幾年後,當眼前的皇帝駕崩時,霍光選定和皇帝合葬的不是早就幽死的陳阿嬌皇後,也不是風光幾十載的衛子夫皇後,甚至也不是兒子最終成為皇帝、風華絕代的鉤弋夫人趙婕妤,而是那個早死的讓皇帝魂牽夢繞的、傾城傾國的李夫人。


    小武驚喜地叩頭謝恩,繡衣直指使,天啊,自己沒聽錯罷。真的會有這樣的好事層疊而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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