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那七、八劫質者從樓上眺望,看到甲士們盡皆撤走,心下也頗為奇怪,於是互相交談起來。


    可能他們害怕,終於取贖金去了。到底是如將軍利害,不愧為北軍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即便是當年的飛將軍李廣,我看在大人麵前也要甘拜下風。現今又一箭驚退官兵,想來那領頭的國相和楚王也是識貨的人了。賊盜中的一個人誇讚道。


    另一個人接口讚道,那是自然,如將軍箭法卓絕,當年在長安秋射大賽中,以純臂力拉動三石大黃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層重甲,箭如連珠,百發百中,刹那間威震北軍八營,名聲響徹隴西六郡,李將軍哪能和如將軍相比。就算春秋時代的神箭手養由基,也不過在百步外射穿七層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幾十年前,隴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手捧一冊《李將軍射法》。自從如將軍顯露了絕技,都改捧《如氏射法》了。特別是前建章監李陵投降匈奴之後,隴西李氏一族顏麵無光,都羞得抬不起頭了,有的旁支都幹脆改姓,哪裏還會學什麽《李將軍射法》呢?


    開始說話的那人接道,提起這事,還真讓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萬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門數侯,甚至還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如果連他都不能為大漢死節,那還指望誰呢?倘若隴西六郡的良家子、皇上身邊的期門射士、羽林孤兒都效仿於他,大漢天下早就分崩離析,我等已經披發左衽,混同蠻夷了。


    另一人道,那個中書令司馬遷倒是奇怪,偏偏為李陵說話,他陳述的理由倒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從大節上來講,是不足為訓的。君子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頭可斷,誌不可奪。司馬大人固然學問淵博,但在這件事上,的確有點不識大體了。皇上判他宮刑,雖然殘酷了點,倒也不算太錯。


    另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他道,這也未必,我倒讚同司馬大人,李陵乃一代名將,如果那次死了,不過是枉死,有什麽意義呢?而如果假裝投降,探聽到匈奴虛實,借機回報朝廷,也不能說對我大漢毫無益處。可惜皇上聽信讒言,最終將他族誅。唉,還是未免有些昏聵罷。況且,倘若皇上不昏聵,我等又何至於落到如此下場呢?


    那個被大家稱為如將軍的人起先坐在樓闕的角落處,並未說話,這時突然插嘴道,管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的昏聵是一回事,而李將軍不能死節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為這個,就為李將軍辯護。當年我也曾在李將軍帳下當差,此人慷慨仗義,對部下也溫恭煦嫗,的確有乃祖之風,他後來投降匈奴,實在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而剛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軟弱的時候。總之,在這件事上,我是不讚同他的。


    那個被稱為管大人的笑了笑,正是黑夜,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笑聲有些尷尬,如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實細想一下非常好笑,我們現在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間,被朝廷目為群盜逆賊,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謝天謝地了,還談什麽大節不可奪。古人還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什麽國事,什麽大節,自有肉食者謀之,誰是誰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們去考慮好了。


    如將軍道,不然,古人雲,盜亦有盜,即便淪落至此,為人行事,仁義禮智信是一樣不能缺的。否則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綁在一邊的楚王太子劉廣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們的卑劣意圖,我們又何至於幹這種事。倘若我們就答應幫他,又未必不能繼續在楚國快活地躲下去。但是舊主不可背,尤其是皇太子寬仁慈讓,將來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們就更不能貪圖自身的小利,而忘卻天下之公義了。


    另一個人道,如將軍說得對。管大人,當年你率甲士趕到豫章,如果及時幹掉那個沈武,公孫君侯一家就不會遭此殘酷的滅門之禍。唉,我等及時逃出,希望以後能有機會為公孫君侯守塚,以獻拳拳赤誠。


    管大人的語聲充滿了慚愧和悔恨,這都是在下的過失。當時不知從哪裏突然竄來幾個人,救走了他。沈武倒也罷了,他身邊那個俊美少年,手握一張小型精巧的黑弩,連發三支毒箭,射死了我三個隨從。要知道那三個隨從都武功不弱,尋常的小弩根本射他們不中。那弩箭速度極快,象閃電一般,我至今想來還很是心悸。再加上那握弩的少年麵目端凝,有股難以言傳的高貴之氣,當時我突然束手,的確也有被他的精神懾服的原因。


    如將軍道,事情過去了這麽久,也就不要難過自責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來者還可避免,總之我們要對得起死去的公孫君侯就是。你說的那少年,他的弩箭的確古怪,按理一般小型的擘張弩,速度不會有你描述的那麽快啊……


    <h4>二</h4>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下麵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我是彭城令蕭彭祖,請你們為首的上來說話。


    樓上的諸人一驚,繼而一喜,覺得正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國相、內史都撤退了,獨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諒他一個小小的縣令,也耍不了什麽花樣。於是有幾個人便應道,哼,算你們識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會輕易放掉。你們大王是不是取贖金去了?


    蕭彭祖大聲嚷道,我們大王身為大漢諸侯,為天子藩輔,怎麽會做那違背律令之事。你們聽著,現今皇上新拜豫章太守、關內侯、繡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駐駕此樓下,沈府君持天子節信,杖金斧,懷銀黃,垂雙組,可以征調五郡車騎,你們要想得到贖金,那是萬萬不能的。


    樓上諸人一聽,登時個個失色,好似做了惡夢一般。如將軍更是大吃一驚,剛才還以為一箭嚇退了楚王和國相,奪得贖金是十拿九穩,沒想到一下子出現如此變故。他們緊張地手執戈戟,麵麵相覷,正不知說什麽好。接著下麵又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諸卿無恙!幸甚。臣乃皇帝製詔新拜守豫章郡,繡衣直指使沈武。今日剛到貴地,不想遇到諸卿,幸甚。武自小傾慕遊俠,要是尋常時候,本該與諸卿痛飲,把臂言歡。怎奈如今奉天子詔命,不敢以私廢公,臣武伏地,冀幸諸卿見諒。


    他的話聲不亟不徐,聲調和緩,樓上諸人聽在耳中,不禁大為驚訝,這個年輕的天子使者本當聲色俱厲,不想竟如此謙恭有禮,而且稱呼他們為"卿",自稱為"臣武",實在很有禮讓之意。也就是說明,即使他作為一個來追捕他們的官吏,卻尊重他們的人格,不以刑徒來看待。在漢代,隻有親密朋友,才會以"卿"來稱呼對方,自己謙恭地稱"臣"或者名字。是以樓上諸人一時都呆住,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大人驚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這個被人稱為管大人的就是當年在青雲裏逐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後來得知丞相滅門之禍最終還是因小武密藏的文書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的畏軟。可是細想一下,當時的確沒有辦法,隻能怪自己太輕敵,如果早早地開府庫征調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誰料到突然有人來救他呢,這隻能說是天意。


    如將軍問道,難道就是你所說的沈武?


    管大人頹然道,如果是他,我等萬無逃脫之理,即便我等威脅殺了王太子,他也不會放過我們的。當年他才不過是一個區區的縣丞,秩級三百石,就敢矯詔征調郡兵,擊殺數百群盜。現在他手持天子節信,哪裏會對我們屈服。


    如將軍道,原來就是此人告發了丞相的陰事,的確冤家路窄。不過看他謙恭禮讓,年紀輕輕,卻頗有長者風範,怪不得皇上對他如此看重,從小吏一下擢拔為二千石郡守,這高祿確也不是妄得的。


    管大人道,將軍所見極是。其實臣當日奉命去殺他,心中也有些不以為然。此人還是頗有才幹的。況且丞相的職責就是為天子分憂,這樣以私事捕係下吏,實在做得也不太妥當。


    如將軍道,唉,其實丞相何曾想這樣做,公孫君侯鞍馬出身,性格爽直,對皇上還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孫太仆所為啊。我等既然委質為人臣仆,遭受牽連,雖然冤枉,又有什麽可說呢?


    這時樓下小武突然加大了聲音,諸卿都是朝廷骨鯁之臣,或者曾經為漢家長吏,一舉一動都是朝廷的楷模,更當遵奉法紀,為黔首先,怎麽竟然做了群盜,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汙了家族清聲呢?臣武雖然出身鄉鄙,卻也懂得忠孝大節,甚不以諸卿所行之事為然。


    樓上諸人大驚,這個繡衣使者怎會猜到他們從前的身份?的確,他們原來都是丞相的府吏和舍人,當時江充率領車騎,搜捕公孫賀的第宅時,他們正好在外麵辦事,聽到風聲,趕快逃亡,知道免不了會受牽連。他們仗著熟悉官府公文,詐刻符傳逃出函穀關。一路亡命到楚國,碰上楚王招納舍人,才隱瞞身份,躲藏在楚王府邸。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們當初的身份,他們自我介紹是三輔遊俠,沒想到在這彭祖樓下,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喝破。


    他們正在心驚的時候,樓下又傳來小武的話聲,諸卿為朝廷官吏多年,自當比本府更加曉暢事理。須知人生在世,當以忠孝立身。而聖人之言,孝更在忠上。諸卿既然不願親附朝廷,本也無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誌,豈可勉強。但是也不該做劫質這樣人神共憤的事情。要知道這不但背棄公義,而且有辱家聲。將立身之孝都背棄了,哪裏還能以人的稱號立於天地之間?臣武甚不以卿等所做之事為然。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頭可斷,義不可廢。無論如何,做事都該依乎道之所在的。造次必當於是,顛沛亦必當於是啊。


    樓上諸人沉默一陣,這些話好象說到他們的心坎裏去了。其實他們都是立身謹嚴的官吏,謀反這樣的事是想也沒想過,不過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罷了。現在亡命出逃,隱姓埋名,也是因為不想連累宗族。他們都是世代為吏的良家子,被誣謀反是很讓宗族蒙羞的。


    於是他們各各麵麵相覷,突然如將軍打破了沉默,大聲道,好,使君大人的話甚為有理。禮尚往來,得使君大人良言,下臣也有薄禮相贈。說著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滿,嗖的一聲,箭如脫韁之馬,直奔正當中那輛衝車而去,啪的一聲,釘在那衝車的旗杆上,發出咯咯斷裂的聲音。一個縣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駭然道,使君大人,這賊刑徒的箭竟然射在起先那枝箭射出來的箭孔裏,貫穿了積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湧起一陣煩悶,看來自己的勸告並不管用,最終隻有派人硬闖了,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將贖金拱手相贈的。他慨歎了一聲,正要發令強攻,這時聽得如將軍又繼續大聲道,我大漢臣民當以孝立身,大人所言,下臣佩服之至。沒想到使君大人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解,讓我等真如發蒙一般。下臣願意束手就擒,隨使君大人回縣廷去候罪。說著將弓和箭壺往外一扔。


    <h4>三</h4>


    餘下諸人見他扔下武器,愕然了一下,有一人勸道,如將軍,劫質是大罪,會處磔刑的。


    如將軍緩緩地說,諸君如何決定,如某不敢相強。隻是如某世代都是漢家忠臣,做劫質這樣的事的確太不應該,剛才是一時糊塗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願意被人罵為劫盜。


    可是我們已經這樣做了,免不了被罵。現在後悔又怎麽來得及。


    如將軍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無愧於心,又有何憾。


    諸人沉默了,顯然這個如將軍是他們的主心骨,於是突然一起紛紛道,下臣也願隨府君回去領罪。說著紛紛將手中劍、戟扔到樓下的山坡上。隻聽得咣當聲不絕,在黑夜中聽來尤為錚琮悅耳。


    這下變故,讓樓下縣吏無不驚異,沒想到這個年輕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竟把這樣天大的難事用區區幾句言辭就化解了。其實小武自己也拊心暗呼僥幸,他之所以勸楚王等回去,就是從箭上所係的竹簡書信,判斷這些賊盜並不普通,一定有點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脫的貴族子弟。通常這樣的貴族子弟,因為從小受的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極要麵子,更有無上的家族榮耀感。倘若是一般賊盜,還可以借助繡衣使者的威風震懾他們,但是對付貴族子弟和逃亡長吏,這樣做隻會適得其反,他們寧願死也不會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實身份,死了還丟一份臉。而如果采用儒家大義來激將,反而會激發他們內心深處無時無刻欲湧發出來的驕傲和自豪,那是一種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裏的驕傲和自豪。因為這種自豪,他們寧願隨時殺身成仁。小武隻是這樣猜測,自己的確也沒有多大的把握,沒想一試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點軟了。


    不過他的精神還是很振奮的,立即大聲道,諸卿如此申明大義,果然不枉曾為我大漢良吏,臣武甚為敬服,此案臣武一定在皇上麵前代為求情,從輕發落。


    樓上傳來聲音,謝使君大人,臣等死有餘辜,不敢勞使君大人美言。說著,聽見腳步雜遝聲,魚貫下來幾個人,領頭的一個,看年齡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劍眉如漆,穿著墨綠色的深衣,腰間的玉帶上,嵌著美人秀頸形狀的帶鉤,金色絢爛。小武遠遠一看他的氣勢和帶鉤的色澤,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虛,這人一定曾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緊跟著他的一個人肩披玄色胸甲,頭上戴著平上巾幘,唇上兩抹短須,看上去好生麵熟。小武腦子裏一閃,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日在青雲裏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麽?真是再巧不過了,那時他是何等囂張,現在身份和自己正好相反了。不過小武馬上暗笑自己,身為一郡太守,難道能學那些沒大誌的縣廷小吏,睚眥必報嗎?古人有言,賢才共有幾品:謹敕於家事,順悌於鄉黨,這樣的人,可以為鄉裏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無害,這樣的人可以揚名於縣廷;而廉平公正,寬和有固守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公輔之士。自己到了現在,連二千石這樣的秩級都不算是什麽理想,隻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難道不應該表現得更像一個長者嗎?當年韓安國因小罪下獄,遭到獄吏田甲的羞辱,韓安國曾不服氣地問:"何苦相迫如此?雖然我現在身為階下囚,但是死灰也有複燃一天啊?"田甲竟然拉開褲子對著他的腦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複燃,我就這樣澆滅它。"韓安國心中大怒,卻也隻能忍氣吞聲。幸好後來皇帝聽說了他的才能,派遣使者在獄中拜他為梁王內史,從一個囚徒一下成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聽見使者宣讀詔書,嚇得趕忙逃亡。韓安國派人傳告田甲的家裏:"給我乖乖回來,否則誅滅你的宗族。"田甲隻好回來,光著膀子去向韓安國謝罪,韓安國笑道:"算了罷,你這樣的人,還值得我報複嗎?"最後一直善待田甲。而韓安國最後官至禦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這樣不同於凡俗。小武這樣想著,精神更是一振。


    管材智身後還跟著數人,在縣吏們火把的照耀之下,領頭的漢子跪下頓首道,罪臣如候拜見使君大人。其他幾個也一並跪下,各報姓名叩頭服罪。


    小武大為驚愕,這領頭的漢子竟然叫如候,怪不得有如此箭術,這名字太如雷貫耳了。他當亭長的時候,經常有過往士卒路過,赴長安踐更,或者去隴西六郡為戍卒,有一些服役期滿回鄉的士卒,繪聲繪色地談起他們戍衛長安或者邊郡時的見聞。有的眉飛色舞,飛將軍李廣的名字不絕於口;而有的則反駁道,射聲校尉如候將軍才是天下第一神射士。並詳細列舉這位如將軍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賽中,如何以臂力挽動三石的大黃弩,貫穿九層玄甲,匈奴聞知也為之喪膽。當時自己聽著也是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也去長安,親見那位將軍一麵。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不由得喜憂交並:如此勇悍的將領,竟會落得流亡的下場。我大漢實是人才多多,開邊斥塞,功名萬裏,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閑置。於是馬上也雙膝跪下,回禮謝道,將軍不必客氣,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國的宗廟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脫罪。


    蕭彭祖見小武竟然給劫盜跪謝行禮,非常驚愕,勸道,使君大人銜天子詔命出使,當自重身份,不可虧缺朝廷體麵。


    小武不答,起身後笑道,賢令有所不知,我大漢乃是禮治之國,刑罰不過是輔助手段。最好的政治,不在於斷獄公正,讓生者不怨,死者不冤;而在於使天下清明,黎民安樂,無獄可斷。如果他們是不講禮節的無恥群盜,那麽本府自然也以群盜來看待他們,號令群吏趨進擊斬。現在他們心中都存有我大漢禮樂,自首就擒,我們身為大漢官吏,一舉一動都是朝廷表率,哪能不報之以禮呢?否則豈不讓百姓笑話我們還不如刑徒知禮嗎?況且這位如將軍出身三輔大族,當年長安公卿無不以和如將軍結交為榮,號稱"雖有千金幣布,難得如候一顧"。本府久聞其名,今日得見,實在是幸何如之。這位管大人也是長陵巨族,曾官丞相府左長史,平生往來也多是長者,你們皆不當有任何輕慢。


    蕭彭祖心想,這位使君真是巧舌如簧,什麽都能被他講出道理來,怪不得如此武功高強的群盜,也一下被他說動了心,輕易地束手就擒。想想自己四十多歲了,數十年的積勞,才當得一個小小縣令,而他才二十歲年紀,就拖金紆紫,風光如此,這大概就是自己和他的差別了。於是也尷尬地陪笑道,使君大人明見,下吏萬萬不及。說著也跪下施禮道,下吏彭城縣令蕭彭祖,謝諸卿解脫人質。


    如將軍剛才聽小武教訓蕭彭祖,並宣揚自己家族的高貴,心下甚是自豪,趕忙道,臣駑劣不才,給賢令增憂,死罪死罪。管材智知道小武肯定能認出自己,滿以為他會對自己當場羞辱,沒想到反而也誇讚自己的家族品第,臉上一紅,低首道,下臣不肖,辱沒家聲,死罪死罪。


    小武道,如將軍、管大人,你們都快快請起,臣武雖然傾慕將軍威名,卻也不敢因私廢公,請將軍先造訪監獄。轉頭吩咐蕭彭祖道,拜托賢令,好好照顧如將軍等人,務必使他們衣食無憂,待本府向皇上奏明,再行發落。


    <h4>四</h4>


    一行人喜氣洋洋地駕車回去,楚王、國相和內史等看見小武不耗費一個縣吏的生命,竟使劫質群盜自動束手,大為驚訝。聽到蕭彭祖和在場縣吏的描述,無不由衷佩服。小武和楚王等客套了幾句,再三叮囑蕭彭祖不可怠慢如候和管材智一幹人,也回驛舍休息了。


    緊張一過去,小武立即感到自己渾身無力。郭棄奴早迎在門口,趕忙幫他重新燒水洗浴。她知道小武半夜囂囂嚷嚷地駕車出去,焦躁不安,哪還有心情睡覺。後來打聽到小武是去解決王太子被劫之事,確認沒有可能遇上生命危險,也就安下心來。她今天心情極好,萬沒想到有如此好運,本來能被楚王賜給一個年輕的大吏做侍妾,已經是天幸了。自古嫦娥愛少年嘛,總比胡亂賜給一個滿臉壽斑的老頭子強得多罷。待到得知這個年輕大吏竟然認識自己哥哥,而且哥哥還活著,簡直跟做夢一樣。一時間這麽多好事紛至遝來,她哪裏還能睡得著。半年前因為家裏貧窮,父母將她送給本縣富商東陽無忌家裏,那時何等難受。但是窮人對自己的命運向來沒什麽選擇,漸漸也就習慣了。東陽家頗收購了一些各地的貧家女子,在家裏教習歌舞,熟練後就賣給王侯大族,以為牟利。大家天天在一起,也挺快活的,所以思家的心日漸淡了。等到聽說東陽無忌要將自己高價賣給楚王,心裏又複悲苦,畢竟在東陽家時,父母還可以經常來看她。可是一旦轉運到他鄉,那就完全不同了。她母親聽到這消息,也曾質問東陽無忌說,老婦將女兒送給王孫家,隻是為了讓她能填飽肚子,有條活路。當初並沒有收你一文錢,你怎麽能隨便賣給別人呢。東陽無忌表麵上答應不賣,等她母親一回去,還是偷偷載著她們幾個馳往彭城,賣進了楚王宮。在楚王的宮裏,大多的結果不過是被楚王或者他的兒子們收為侍妾,王宮深似海,加上這幫人身邊的侍妾本就不少,互相都虎視眈眈的,唯恐得不到主人的寵幸。即便自己不想和她們爭寵,也免不了有飛來橫禍。漢家各諸侯王淫亂成風,尤甚於中央朝廷的內宮。大概因為這些王名義上是一國之君,而實際政事皆由朝廷派遣的內史管轄。他們無事可幹,精神空虛,隻能在淫樂上找尋刺激。他們動輒以宮婢侍妾為發泄對象,暴捶鞭笞,無所不及。多少民間賣入王宮的女子最後都成了冤魂。這些事郭棄奴也不是沒聽說過的。現在能以這種形式逃出王宮,如何能不欣喜?


    府君公事辛苦,快休息罷。郭棄奴遞過一盞熱水,先飲點熱湯。


    小武重新洗過澡,坐在燈下,看著她,心情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漂亮的女子總是那麽賞心悅目的,能讓男子從暫時的煩惱中擺脫出來。他飲了口水,腦中回思剛才這件劫持案,心中大為激動。這些劫盜的舉動深深打動了他,他為此感到羞愧,換個位置想,如果自己在這樣亡命的情況下,能不能為了保持名節,而不顧斧鉞之誅呢?他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走動,暗想,那位如將軍不管是氣度還是武功,都足堪為一代名將。自己一定要想個辦法,保全他的性命。


    郭棄奴呆呆地看著這位年輕的使者,一絲愛慕之情從心底悄悄湧起來。這樣的男子她在宮裏數月,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今天被小武解救的太子,本是十足酒囊飯袋之徒。每日裏就是鬥雞走狗,花天酒地。第一次看見她就色迷迷地欲行輕薄。隻是礙於楚王在場,沒有成功。後來屢次碰見,也皆因在場人多而逃了過去。而小武是她第一個見到的另類男子,簡直讓她感魂不守舍。他來回走動,嘴裏念念有詞的,是在思考什麽呢?


    接著她見小武停下腳步,看著她,兩眼似要冒出火來,他突然走近她,一把將她的腰肢摟住。嘴裏還在呢喃什麽,右手揭開了她的衣襟,嘴唇在她的臉上粗暴地吻著,唇邊的短須紮得她臉上麻癢癢的。郭棄奴張開兩臂,反抱住小武的身體,她心裏不但不覺得難堪,反有莫名的欣喜。她由著小武剝光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接著小武將她平放在木榻上,木榻很精致,三麵都有圍屏,她的腦袋緊抵在圍屏的一角,恍惚中被身上的這個年輕男子分開了雙腿,接著腿間一痛,這個男人已經侵入了她的身體。他在她身上喘息著,衝刺著,然而表情還是那麽不快樂。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呼了幾聲,加快了速度。他的眉頭突然展開了,無力地癱在她身上,呢喃道,麗都,我突然想出一點辦法了。


    郭棄奴看著這個男子年輕而頗帶風霜的臉,心裏麵柔情一霎時湧了上來,不覺愛極,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府君,你在想什麽呢?這麽憂慮。而且你怎麽把我的名字念成麗都,是不是使君大人豫章縣的方言啊。


    小武在她唇上親了一下,低低地說,沒有什麽,好了,剛才有點煩躁而已。他摟住這個女子的腰肢,頭埋在她的胸前,聞著她身上的體香,無邊的疲乏一時如海浪般湧來,他睜不開眼睛,很快墜入了夢中。


    <h4>五</h4>


    次日清晨,小武立即去見楚王,並把國相和內史等都招來,在大殿議事。那個昨晚遭受劫持的王太子劉廣明也在那裏。他見到小武,漫不經心地施了禮,然後大聲嚷道,沈君,昨天那幾個賊盜實在太囂張了,一定要處以磔刑方消我恨。


    小武看到他那張囂張的臉,不覺心生厭惡。你也就是出身好一點罷了,否則,你給那位如將軍提鞋都不配。於是冷著臉說,太子殿下,恕下吏無禮,這些事都不是太子該管的,我大漢自有國相和內史在。


    劉廣明看見小武冷冰冰的麵孔,氣焰一下子消散了,忙避席頓首謝罪,使君息怒,下臣一時激憤,忘了規矩,使君大人千萬不要見怪。昨日承蒙使君大人相救,實在是銘感五內。


    小武知道這幫諸侯同姓子弟都是色厲內荏的貨色。他們沒有實際權力,但是名義上爵位高貴。現在見他轉而恭謹,自己也不好意思不還禮,於是也和悅地說,太子別怪下吏的鯁直,你身為楚國儲君,身係社稷之重,怎麽能隨便深夜和人外出呢?若一旦有事,豈不讓聖天子擔憂。他轉首對國相道,天子派遣國相大人來楚國,就是希望大人能輔佐大王,為大王分憂的。希望國相和內史大人能下令,日後王太子出宮,一定要儀仗分明,鳴鸞鈴為先導,並駕駟馬高車,官屬緊密相從。不許駕小車微服外出。


    國相李遂臉上長著一把斑白的胡子,卻被麵前這個乳臭未幹的人教訓,心裏很有些不快,暗想,你這小豎子他媽的有什麽了不起?你的正式官職不過是個豫章太守,二千石,按秩級來說,比我這個楚王相要低,卻對我用這樣申斥的語氣,不過是仗著你攝任繡衣直指使的身份罷了。不過轉念一想,昨晚發生那麽大的事,自己的確是軟弱不勝任,作為天子派來楚國的監管大臣,不但管束不了王太子的過錯行徑,而且還差點弄得讓他喪命,實在罪不可逃。倘若這使者奏報上去,自己就會下郡詔獄,絕對死定了。在漢代,"軟弱不勝任"是個很差的評語,所有官吏都怕這樣的譴責落到自己身上,一旦被天子確認"軟弱不勝任",即便不降罪,也馬上免職,永久禁錮,這輩子別想再當官。李遂越想心裏越驚,於是趕忙謙恭地膝行,離開坐席,道,使君大人所言極是,臣一定好好叩諫太子,不給聖天子遺憂。


    小武看見這樣一個老頭子在自己麵前如此降心,也離席謝道,國相大人免禮。真能做到這樣,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就算是盡責了。我剛才在想,這件事應當怎麽解決,可以先提審一下劫質者,他們大概原來是太子的舍人罷。說著眼光轉向太子。


    王太子尷尬地說,的確,這幫賊盜都是幾個月前從三輔逃亡而來的黔首,臣看他們窮困潦倒,衣食無著,一時憐憫才加以收留,沒想到他們是如此忘恩負義的小人,竟敢劫掠臣為人質,索取王家錢物。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臣敢懇請使君大人主持公道,窮治此案,得其奸實,奏上廷尉,按照大漢《賊律》,將他們處以磔刑。


    小武心道,你這豎子張口就是謊話,什麽一時憐憫,你是這樣好心的人麽?還不是看他們武功不凡,想留為日後造反的幫手。不過現在倒也沒必要揭露他,免得大家臉上尷尬。於是淡淡地說,這件事我看沒這麽簡單。逃亡的黔首,若無原籍鄉嗇夫和裏長共同簽署、並由縣廷蓋印的過往符傳,是出不了函穀關的。即便出關,天下郡國皆不敢收留。太子怎麽敢公然幹犯律令,好心收留呢?按照大漢《戶律》,收留逋逃的流民,輕則罰金,重者耐為鬼薪白粲 ,甚至還會髡鉗為城旦刑徒。如果被深文羅織的酷吏網得此案,意欲多殺以討主上歡心,則幹脆誣陷你們和賊盜是一夥,按照《賊律》來判決,那太子就不免和劫盜同罪,要判處死刑了。


    王太子麵色大變,把頭上的冠也摘了,頓首道,使君大人開恩,臣知罪,今後再也不敢了。


    楚王也趕忙陪笑道,使君大人教訓得是,犬子這是好心辦了壞事啊,望使君大人想個萬全之策,免脫犬子的罪狀。


    小武也趕忙還禮,大王不必客氣。臣也是為大王考慮,天子對諸侯王招納亡命一向切齒痛恨。臣不想看到王太子一時疏忽,而傾覆楚國的社稷。希望大王明白臣一片苦心。


    楚王道,那麽使君大人的意思是?


    小武揮揮手,屏退隨從,低聲道,這幾個劫盜身份非同小可,領頭的是當年北軍射聲校尉如候,後來遷太子家令,深得皇太子寵幸。另外一個名管材智,前丞相左長史。兩位都是素有名聲的大吏。跟從他們的也都是丞相府的高級掾吏。乃是因為怕受到丞相府大獄牽連,而逃出來的。一路流亡到楚國,正好碰上王太子招募舍人。這幾個人武功才能如此不凡,王太子自然一下就看上了,可是後來他們發現王太子的行事和自己不合,頗為動怒,所以劫持王太子,索要贖金,以便有盤纏逃亡別處。--我的猜測不會錯罷。


    王太子暗暗驚異,這個小豎子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那幾個人的真實姓名,我也是被劫持後才知道的。我要早知道他們是如此身份,就幹脆綁了去朝廷請功了。那個如候是長安衛太子的部下,我怎麽料得到,我竟然還跟他們說什麽要想辦法去刺殺擁護衛太子的一些重臣,擁立廣陵王為太子,這不是瘋了麽。怪不得他們霎時臉色大變,當即將我劫持。不過聽說這個豎子和廣陵王有關係,天子這次就派遣他去廣陵王迎娶翁主的。大概被他知道真相也不要緊。而國相李遂也是膽小怕事,諒他也不敢怎麽樣。


    於是王太子道,使君大人真是明察秋毫。這幾個賊盜的確和公孫賀那反賊有關係,但臣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臣不過在他們麵前痛斥過公孫賀,他們就突然惱怒,劫持臣索要巨額財物,可見這幾個賊盜死性不改,依舊眷戀故主,怨恨朝廷,判處磔刑一點不為過。


    小武道,事情倘若有這麽簡單,倒也罷了,這樣的重案,朝廷一定會派丞相長史陪同禦史中丞及數位二千石來雜治的。倘若拷掠出別的內情,牽引到太子,恐怕太子也逃脫不了罪責。--太子肯定事情就這麽簡單嗎?


    王太子麵色如死人一般,這個--使君大人認為該怎麽發落?


    小武道,為今之計,隻有出少府金,從厚撫恤三名死去的縣吏。至於這幾名劫質者,臣以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現今臣即將赴豫章太守任,身邊缺少幹吏,這幾個劫盜臣就收歸帳下使用如何?


    楚王和王太子還未答話,國相李遂大驚道,劫質賊盜不加審問覆鞫,就解脫其罪,萬一被侍禦史奏報告劾到長安朝廷,我等和使君都吃罪不起啊。


    小武道,非常時期,亦有非常之法。當今天子曆年征伐匈奴,極需如將軍這樣的良將。況且他們原沒犯什麽大罪,不過因為供職丞相府,無端遭到牽連罷了。況且曆來謀反大罪,朝廷都會事先發下詔書,其中皆有"為賊首所詿誤者,皆除其罪",象如將軍等並非謀反賊首,隻是被詿誤的屬吏而已。況且皇上委派諸侯相、太守,最重要的是保持一境安寧,使朝廷惠風流化,這幾名賊盜能夠因天子使者的數句勸告就束手就擒,足以證明他們秉性良善,可作為將來招降其他賊眾的榜樣。退一萬步說,地方官吏便宜行事的例子難道少了?天漢二年,曲阿縣令周千秋鞫問本縣男子強奸後母案,得其實罪,不經上報廷尉覆鞫,馬上命令將此人四肢張開綁在大樹上,讓騎吏五人以亂箭將其射死。事後天子也未加怪罪,隻是派遣使者廉察,訪得周千秋一向廉潔奉公,疾惡如仇,反而大加歎賞。元封三年,南陽太守烏承祿發車騎甲士,親自監臨擊捕新野群盜,共捕得三百人,後經鞫問,得知這些人都是貧苦百姓,隻是因為不堪新野縣令違背律令的橫征暴斂,逼為盜賊的。烏府君聽到群盜首領述說慘狀,悲不自抑,當即於車前將新野縣令斬首。群盜首領看見太守如此廉明公正,大為感激,為首五人當場飲劍自殺,以謝烏府君。烏府君不經過拷掠鞫問,就專殺朝廷六百石長吏,自知有罪,寫下自劾文書上報長安,天子知道全部實情,竟然為之罷食,連稱他為忠臣廉吏。不但不加治罪,反而派使者賜璽書黃金以為勉勵,並赦免全部群盜,賜給田產。可見為天子分憂,不可事事拘泥,隻要有助於大漢德化,那是無所不可的。


    李遂聽了,這小子果然有張利嘴,他說的這些案例自己的確有些印象,怎麽關鍵時候就不記得呢?看來做官也是這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隻要把案例記得爛熟,再加上靈活使用,碰上運氣好,一定可以升官。可是自己哪有這膽量,隻是希望循規蹈矩地做事,能不被璽書譴責,就算萬幸了。既然你是使者,那聽你的就是。好罷,他說,既然使君大人如此說,臣也心服口服。剛才臣隻是擔心他們賊性不改,收在帳下使用,萬一對大人有什麽傷害,就麻煩了。


    小武道,國相大人厚誼,臣謹記在心。為聖天子辦事,隻是以辦好為上,哪能畏首畏尾呢。如果日後臣果然因此遭到傷害,那也是自找的。好了,此事就這麽說定。臣在楚國再逗留一日,明日就啟程去廣陵國。臣奉天子詔命,不敢在路上耽擱太久。


    楚王道,也好,既然如此,寡人也不敢強留使君大人,明日一早在彭城南門,為大人餞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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