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跑到下一個亭舍,一定得換馬了。禦者回過頭來,喊道,我們的馬累得要倒斃了。


    劉麗都和小武在車廂裏枕藉而臥。馬車跑了半天,顛簸了這麽久,大家都感到疲憊不堪,這時已經將近傍晚,還沒走出豫章郡,但是他們並不怕,因為他們的馬車從來沒有停過。前麵就是餘汗縣境內的第一個亭舍肥牛亭。馬車停了下來,劉麗都跳下,大踏步走進亭舍門口。亭長,禦者跟在她身後,大叫道。一個漢子搖搖晃晃走了出來,他腰間挎著劍。幹什麽的?他喝道。


    劉麗都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絲囊,抽出一枚竹符節,念道:


    太始四年九月丁巳朔甲戌,豫章太守不害、丞欣謂過所:遣守屬趙稱出丹陽郡,市銅。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


    那漢子接過符節看了看,馬上恭敬地一彎腰,笑道,哦,是本郡太守派去丹陽郡買銅的。下吏肥牛亭亭長王長卿,見過太守府使者。今天真巧,有剛從縣廷送來的雞蛋和米酒,請使者歇息,待下吏去叫人準備飯食。


    小武臉上不自禁地微笑了,幾滴清淚卻從眼眶滾落了下來,這樣送往迎來的亭長工作,是他以前再熟悉不過的程序。現在看到這亭長的殷勤,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不禁又是親切,又是悲傷。肥牛亭建在一個高坡上,一共有五六間房子,一個院落,一座高高的望樓。院落的一角堆滿了枯草、蘆葦和幹柴等雜物。一個小小的廚房,頂上矗立著黑乎乎的煙囪,一切看起來都很溫馨。這時那個亭長走到他跟前,嗬嗬笑道,這位兄弟,怎麽突然流眼淚了?


    劉麗都笑道,我這位同僚,以前也是亭長。大概他看到你的亭舍,勾起舊情,心情激動罷。


    那亭長王長卿高興地說,原來曾經是同行啊。現在高升到太守府了,年紀輕輕的,真是能幹。隻怕連豫章縣的沈武也比不上呢。沈武當年和我一樣,是個小小的亭長,雖然後來立功授了縣丞,可是還沒能到太守府供職。而且,好景不長,據說這回他又要倒黴了。


    小武心裏又驚又喜,沒想到自己的名氣還挺大的。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哦,沈君比我能幹多了。況且太守府掾屬秩級最高的才百石,沈君已經是三百石了,比我可強得太多。他最近要倒黴我也聽說了,隻是具體情況不清楚。


    王長卿不好意思地笑道,話雖然這麽說,可是太守府升遷的機會多啊,而且消息靈通,長安的文書發到太守府,再要轉到我們餘汗縣,可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呢。對了,我有個同鄉也在太守府做佐史,叫王彭祖,足下應該認識罷。


    小武趕忙道,消息雖然靈通,我們這些小吏又哪敢隨便打聽。府中的規矩,不該知道的,就絕對不能好奇。你說的那位王兄,我倒聽過,隻是不熟。你先忙,我把馬牽過來喂一喂。


    一會兒,亭長的兩個助手已經將晚飯煮好,端了上來。一共有幾個菜,水煮青葵都吃膩了,雞蛋煮竹筍卻很讓人開胃。晚飯吃罷,幾個人看過客房,小武暗讚這個亭長的稱職。房間打掃得很幹淨,被褥看上去也頗潔淨,但他們還是從馬車上拿下了自己的臥具。晚秋的風不住地從窗後吹來,亭舍的後麵是大片的竹林,幽篁趁著月色,在風中發出鳳吟之聲。小武睜大了眼睛,在黑暗裏。他對麵的床上躺著劉麗都,幾個侍從則睡在隔壁的屋裏。小武覺得這樣的安排真是有說不出的奇怪。可是王長卿顯然把他和劉麗都當成幾個人裏領頭的了。這間房比起另外兩間的確好一些。小武盯著窗戶,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眼前的場麵使他又激動,又煩躁。他很想撲到對麵去,像上午在車廂裏一樣攬住劉麗都。可是既然離了那個場景,這樣的動作卻是再也不敢做出來。他現在對前途倒沒有絲毫的害怕,也不擔心有什麽追兵,他有點欣賞這位翁主的能幹,有她在,自己不會那麽容易死……


    你在想什麽?黑暗中聽到劉麗都輕輕地說,她吐字含糊,好像剛剛睡醒。


    沒什麽。隻是一時睡不著,也許這竹子的聲音太吵了罷。


    我卻覺得挺好。我在廣陵的房舍周圍也種滿了竹子。我喜歡聽這幽冷的聲音。


    是麽?你說我們歇一晚,管材智那狗賊會不會追上來。或者他派人馳告餘汗縣縣廷堵截?


    要不要一起睡?劉麗都根本不理會他,還是含糊不清地嬌聲說道。


    小武的熱血一下子衝上頭頂。他頓了一下,還有點怕自己聽錯了,遂也假裝漫不經心地笑道,好啊,不過我可是會比在車中更不老實的。


    劉麗都輕哼了一聲,不老實又能怎樣?能把我吃了麽?她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腔調,可是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靡麗,似乎是挑釁,又似乎是天真,還有可能是不耐煩。


    小武騰的一聲跳下床,撲到劉麗都的榻上,一把掀開織錦的臥具,頓時,一陣女性的體味又撲鼻而來,讓他興奮到有點暈眩。他手臂一伸,環住了劉麗都的肩膀,接著俯身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它仍是那麽溫軟濕潤,小武騰出另一隻手,抓住了她的右胸。劉麗都呻吟了一聲,她比早上的時候更有激情,那個時候她還隻是被動地讓小武親吻,閉著眼微笑,一動不動。現在她把頭仰起來,反過來也吮吸小武的嘴唇,她的舌頭像蛇一樣,伸進了小武的嘴巴裏,兩個人的舌頭相互膠合在一起,交換著唾液。小武的右手已經不滿足在她的身體外撫摸,他用手指輕輕掰開她身後的鈕扣,將伸展成三角形的裙幅拉了開來,他從劉麗都的腹部找到了空隙,然後慢慢向上移動,握住了她的左乳房,然後愛不釋手地從她的左乳房捏到右乳房。劉麗都發出低微的呻吟聲,但是頻率越來越密,這聲音更加刺激了小武,他全身俯下去,壓向她的身體。漢代的衣服是沒有什麽內褲的,男女概莫能外。他很輕易就把手移到了劉麗都的下腹,然後是那片濃密的森林地帶,然後是大腿……他呼吸急促,又暫時鬆開了對劉麗都身體的撫摸,急急地將自己的衣服扯開……他抬起她的雙腿,身子往前一推,很笨拙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好一會,他們的熱情才漸漸消退。小武看著懷中的玉人,有點信不過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她的臉龐看,月光射入了窗戶,照在她半邊臉上,更讓小武覺得懷中這人粉雕玉琢一般。劉麗都嗤的笑了一下,把臉背過去,輕嗔道,你剛才搞得人家好疼啊,還看,看什麽看,不讓你看。小武笑道,怎麽可能不讓我看,人都在我懷裏。劉麗都轉臉扯過被服,笑道,我蓋住。說著腦袋又倏忽背過去,小武扯開被服,嘴伸到她耳邊,輕聲道,我就要看。月光斜照在半邊床上,清冷色的輝光中,可以模糊地看見劉麗都潔白如玉的身軀,渾圓光滑的大腿,小武輕笑道,真美!劉麗都哼了一聲,還用你說。小武道,不過白璧有微瑕哦。你的左乳頭上怎麽有一小塊黑的。劉麗都羞澀地笑道,你,你怎麽看那麽仔細啊,這麽黑的天——那是胎痣。小武歎道,唉,沒想到我沈武因禍得福,能在荒郊野外的亭舍,有幸看到美麗翁主的乳房。劉麗都又頑皮地轉過頭來,笑著抱緊了他,把整個身軀貼了上來,嗔罵道,討厭,你就說不出什麽好的來。小武道,有什麽好討厭的,剛才我們都在月光之下交媾了。劉麗都笑道,什麽交媾,真難聽。小武道,好吧,不是交媾,是交尾,行了罷。劉麗都輕輕呸了一聲,去去去,越發難聽了,告訴我,酷吏都這麽無賴的麽?以後我要請皇上下一道詔書,凡是長吏言辭不謹,語帶色情的,都算褻辱朝廷體麵,要褫職罷免。小武又吻住了她,好吧,別說罷免,能和廣陵國翁主交媾,死亦不恨,罷免算得了什麽?劉麗都被小武吻住嘴唇,說不出話,隻嗚嗚地哼道,你這個無賴,你還說……


    他們無休止地纏綿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外一陣馬嘶聲,接著蹄聲雜遝,有車輪停住時吱呀的聲音。再接著就聽見外麵有人在喊叫,亭長!誰是亭長?快出來。


    隔壁的房間一陣騷動,大概是王長卿披衣起床的聲音。還有他的呼叫聲,二牛、大狗,快起來,有人來了。然後是另外兩人迷迷糊糊的回答,怎麽回事,半夜還有過往的官吏,在我們這個偏僻的亭舍,倒是很少碰到。王長卿道,別羅嗦了,快起來,當心我踢你們屁股。


    小武心情一陣緊張,雖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幹亭長這樣的職務,半夜碰到過往官吏需要歇息,起來迎接的情況所在多有。但是再平常的事,對一個逃亡的人來說,總有點心驚肉跳。他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劉麗都也很驚訝,奇怪,難道管材智的人這麽快就追來了?小武安慰她道,不會的,我們的馬車一刻也沒停,跑得相當快,尋常的車馬絕不會這般迅疾,況且我們一直往後看的,早就不見追騎的影子。他也根本不知道我們往什麽方向跑了,除非他知道你來自廣陵國,要逃回廣陵。


    這怎麽可能。剛才我們用的符節都是假名字,我要出門,怎會讓人知道身份?劉麗都道。


    這就是了。小武道,官路上有不少岔道,他怎麽知道我們走哪條?即便命令士卒分頭去追,也未必碰得上我們。況且縣廷的掾吏雖然被他用節信征召,卻都不會太出力,而他自己帶的人已經被你射死了三個——噓,你聽。


    這時隻聽得院子裏有人道,本府是長安派來的使者公孫勇,你聽著:


    製詔禦史:遣使者公孫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陽、會稽、九江、廬陵五郡,查吏民得失,當舍傳舍,承迎者毋敢不敬。享使者酒食,從者如律令。


    隻聽得撲通一聲,似乎王長卿跪在了地下,顫抖著聲音叫道,原來是皇上派遣的使者君。臣肥牛亭亭長王長卿叩頭死罪死罪。因為天色太黑,剛才沒看清使君身上的繡衣,死罪死罪。


    小武在屋裏聽到,臉色不自禁嚇得慘白,雖然並非公孫賀那狗賊的追兵,卻竟然是皇上親派的繡衣使者。劉麗都這回也有點緊張,皇上又遣出繡衣使者幹什麽?已經好多年沒有了。而且行動這般詭秘,難道有什麽重要事情不成。她頓了頓,還好,似乎詔書上沒有廣陵國的名字,這使者大概是去丹陽郡或者會稽郡的。


    接著聽見外麵腳步雜遝,從窗口隱隱透出火把的燈光,還有車馬拉進院子的聲音。使君還沒有用過晚飯罷,待小臣去給使君準備。使君的福氣真好,今天有縣廷送來的臘肉和雞蛋,請使君待會兒品嚐。


    小武心想,這個亭長也著實乖巧,剛才給我們準備飯食時,他倒沒提到有什麽臘肉。現在碰到高級別的使者,又多出一樣了。


    很好,隻聽得那個公孫勇淡淡地答道。咦,他忽然驚訝起來,今天很熱鬧,這裏竟然有兩駕車馬——好精致的車廂!看來也是亭長的貴客啊。


    那亭長的副職求盜趕忙回答,回使君,那是本郡太守府派出的掾屬,去丹陽郡的宛陵縣買銅的。有太守府的符傳,所以今晚在本亭歇宿。


    公孫勇哦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不錯,兩輛車都是精致的蔥欞車,而且都是駟馬駕,豫章郡近來很闊氣啊。他們已經睡了麽?何不請出來見見。


    那叫二牛的求盜說,已經睡了大概一個時辰了。使君如果想見,小臣就去喊醒他們,讓他們起來參見。


    公孫勇淡淡地說,哼,罷了,既然我們進來時這麽大的聲音都吵他們不醒,可見是真的累了。那就由他們罷。


    二牛說,使君說的是,據他們自己說,從早上到傍晚,就一直沒停了趕路。到了肥牛亭,馬累得快不行了,這才停下來的。不過小臣等不知道使君這麽晚會舍宿敝亭,好一點的房間都給他們了,這是一定要叫他們起來讓給使君和隨從的。


    公孫勇還是陰陽怪氣地說,看來倒真是些勤快的小吏。我也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為天子辦事,總不能貪圖安逸。他們可以不起來,但是明天早上你們不許急著給他們簽發符傳,我要見見,究竟是何等樣的人物。


    下吏參見使君,使君來了,下吏哪裏還敢安睡。一個聲音傳了過來,調子很急,顯得拘謹和慌張。公孫勇循聲望去,一夥人穿戴整齊,急急地走出了房間。


    當先的就是小武,他看見院子裏多了三駕馬車,大概有七、八個人舉著火把,中間一個是身材偉岸的中年男子,戴著三梁的冠,身著青色的襌衣,肩上有猩紅色的龍紋繡,周圍一圈淺色的乘雲繡,呈渦旋狀紋樣,間或雜有螭頭狀圖形。龍紋繡的四周密集點綴著細米狀的小顆粒,染上了梔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這就是讓郡國守尉震恐的繡衣了,穿上這樣繡衣的人,都手持皇帝的節信,在規定巡行的郡國內,皆可用節信征召郡國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員可先斬後奏。當年暴勝之身著繡衣,手執金斧,令天下喪膽,小武隻是在傳說中聽過。後來好多年皇上都沒派繡衣使者出巡,沒想到今天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有如此眼福,真是感慨係之。他們本來想佯裝酣睡的,但外麵這麽大的聲音,再裝下去終究有點勉強,於是一起穿好衣服,走了出來。


    公孫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輕有為,現在是什麽秩級?


    小武躬身道,下吏職位卑微,不過是個卒史。讓使君見笑了。


    一個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孫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駟馬駕的蔥欞車,陳不害那老豎子倒是挺舍得花錢的。當今天下凋敝,百姓貧苦,黔首失職者甚多。皇上在宮中,每日也食不重味,為天下百姓節食。他一個大郡的太守,享受國家二千石的俸祿,不想著儉樸為吏民表率,卻如此奢華,連手下一個小小卒史都駟馬高車,我看他的腦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這樣的享受,我想單單郡少府是供應不起的 ,肯定是挪用了公家銀錢了。公孫勇好像變了一個人,顯得很不高興,似乎不這樣就不足顯示一個繡衣使者的威風。


    小武下意識地跪了下來,惶恐道,請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將使君的教誨轉告給陳府君,其實陳府君一向清廉愛民。這兩輛蔥欞車是臨時向新淦城裏的富戶大族征用的,因為急需購買銅石鑄造箭鏃。本郡作室令在前幾天期會時,報稱本郡武庫的箭鏃多已鏽蝕,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銅礦,現在將近年底,怕上計時考核不合格受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緊急馳往丹陽郡購買。府君本人並沒有這麽好的車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急切之中,編的謊言也入情入理。


    公孫勇臉色並沒有稍霽,哼,任你這小吏巧舌如簧,能說得許多人相信。無奈本府見多識廣,怎麽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趕回新淦縣,讓你的副使去丹陽采購銅石。告訴陳不害我在這裏等他,叫他親自來向本府解釋。


    此話一出,旁邊的王長卿一夥都有點傻眼,繡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裏也很駭然,讓太守到這麽一個小亭舍來拜見他,簡直是匪夷所思,也許這就是繡衣使者的威風所在罷。好在明天早上的事,慢慢再想辦法,現在答應他也無所謂。於是答道,謹遵使君命令,明早我就馳回新淦。不過,我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離職守可是有幹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節信,那下吏就算刀山火海也是萬死不辭的。


    哼,公孫勇更加不悅,他從懷中摸出一枚兩寸見方的銀印,印紐是個烏龜,腹下空隙處係著青色的綬帶,看本府的銀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開玩笑了。難道本府會騙你不成?


    小武叩頭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沒有節信,下吏實在沒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離職守的。


    公孫勇沉吟了一會,小小卒史,膽子倒不小。他收回銀印,吩咐道,拿符節來。一個隨從捧過一個精致的盒子。公孫勇打開,從裏麵掏出一枚竹符,也罷,就把副節信給你看看。他身邊另一個隨從接過符節,遞給小武,小武雙手接過,隻見上麵寫著:


    製詔禦史:遣使者公孫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陽、會稽、九江、廬陵五郡,查吏民得失,得以節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從。丞相少史仁,禦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剛才在房間裏聽到公孫勇念的幾行字,後麵還有一行小字: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璽。


    小武心裏突然一動,奇怪地抬起頭來,看著公孫勇。


    公孫勇不悅地說,你看著我幹什麽?難道還有什麽條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吟道,沒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辦。


    這時王長卿趨過來,低聲下氣地說,請使君稍移玉趾,飯菜臣等已經辦好了。他遣詞竟然還有點文縐縐的。


    公孫勇慢條斯理地說,好吧,我們也的確太餓了,走了一天呢。早上從鄡陽縣過來。那個縣邑也實在危險,地勢那麽低,幾乎三麵都被鄱陽湖包圍,惟一靠陸地的一麵還有個不小的湖泊,到了長安我要請求皇上,將縣邑移駐一個地方,否則總有一天會被湖水吞滅——不過,風景的確不錯。


    王長卿謙恭地說,使君說的是,這都是去年餘汗水和龍窟水改道的緣故,湖水沒有任何緩衝就直接注入鄱陽湖。另外一邊的湖叫大王潭,麵積倒不算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綠,深不見底。大王潭的另一側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著無數鬱金香草,所以鄉人也叫它薌澤洲,風景的確很好,碰上好日子,整個洲香氣繚繞,難怪讓使君感歎了。他這番話流利熟練,看來的確精於吏職,勇於上進。


    哦,公孫勇道,豫章郡也有鬱金香,莫不是從桂林郡引種來的。桂林郡在亡秦的時候叫鬱林郡,鄉下人鬱金和鬱林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又變音了。


    王長卿諂媚道,使君當真博學,小臣崇拜得五體投地。


    公孫勇驕傲地嗯了一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也是從老戍卒處聽來的——他頓了頓,頷首笑道,很好,你這亭長非常能幹,好好幹罷,積勞升遷,很快就可以當上縣令。胡倩,我們先去用餐吧。他招呼身邊一個穿著也比較華麗的隨從。一行人向廚房走去。


    王長卿滿臉喜悅,顯得很激動,他漲紅了臉,躬身諂笑道,多謝使君誇獎,小臣一定勤勉職事,不辜負使君期望。小臣這就去給你安排床榻。


    小武和劉麗都等人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臥具,按照王長卿的安排,換了另外兩間房間。這兩間房看上去也還幹淨。他們鋪好床褥。王長卿陪笑道,實在過意不去,碰上這麽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後能有機會賠罪。小武也客氣了兩句,表示毫不介意,王長卿才放心地離開了。


    他們關上門。劉麗都道,這繡衣使者也太猖狂了點罷?看他那幅嘴臉,實在令人不快。小武若有所失地說,管他,我們先睡覺罷。明天一早要趕路呢?劉麗都道,難道你真聽這狗賊的話,明天去什麽新淦?


    小武歎口氣,又哼了一聲,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將他的鳥頭斬下了。


    劉麗都驚訝道,斬殺使者?你別開玩笑了。


    小武噓了一聲,輕聲道,小聲點。他摟住劉麗都的身子,把嘴湊到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你別驚慌,這繡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麽?劉麗都睜圓了那雙妙目,小牛犢似的盯著小武。


    小武依舊在她耳邊說,這個公孫勇渾身都是破綻。不過我起初也沒懷疑,隻是拿到他那枚符節,才有點奇怪了。你聽我說,首先,一個皇上派下的繡衣使者,是不會言辭那麽粗鄙的。我雖沒到過長安,但朝廷的規矩多少懂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選拔有修養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賢良文學,或者是射策甲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穩重沉著的幹材。倘若平常言辭粗鄙,馬上會被侍禦史劾奏免職。不管陳不害有多麽令他不滿,他也不能罵他為“老豎子”。當年暴勝之巡行天下,斬了好幾個郡國守尉,可是即便那些官吏解衣伏質之時,暴勝之對他們的稱呼依然尊重。第二,我請他出示符節,他起初卻不肯,掏出銀印來威嚇我。而銀印卻是青色的綬帶,前幾個月我曾看到新下發縣廷的秘密文書,隻有三百石以上的長吏才可觀閱。文書上說,今後朝廷派使者或者刺史出巡,皆改用黃色綬帶。他的符節上,是今年七月由禦史和丞相兩府下發的詔書,卻沒有按照新規定,用黃色綬帶。第三,他的符節由兩大府簽發,的確顯得很鄭重,但是簽發名單中的禦史少史充全名叫戴充,數月前升了長史。他原和禦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這符節是七月簽發,怎可能仍為少史充?第四,符節的印信應該蓋皇帝信璽,天子信璽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冊封諸侯王、公卿時才用,一般不用來簽封類似的文書。第五,印泥也不象專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閱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繡衣使者,不過這人又懂一點公文程式,所以很可能是某地的小吏假扮的。


    劉麗都在小武臉上親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沒怎麽和他說話,就看出這麽多破綻了,要是拷掠一番,他豈非馬上就原形畢露。嗬嗬,可惜了,要是往日,說不定你憑捕獲這個偽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是現在你自己也成了逃亡的刑徒。嘖嘖,真是可惜了。


    小武反過來吻住她嘴唇,現在封侯不封侯,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所謂。能死在你身上,作鬼也不枉了,“雖南麵王不易也”。總之,明天我們一早出發,如果那賊盜膽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劉麗都微笑道,我喜歡現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象先前畏首畏尾,有什麽意思。嗬嗬,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會讀道家書啊。


    小武環著她的腰,讀道家書的人,才陰險呢。你怕不怕。他們親昵地摟成一團。


    他們是被一陣急促的車聲和馬蹄聲吵醒的。迷糊中起初他們還以為是公孫勇的車馬準備出發,但是馬上就否定了。象公孫勇那般傲慢的人,怎有這般勤勉。何況他還說了在這亭舍等陳不害來拜見。果然,他們立刻聽到了有車馬停在門前的馳道上,接著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肥牛亭,亭長出來。快出來,我有話要問。


    依稀聽見王長卿的回答,來了。小武睜開眼,窗外已經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來,隱隱感覺有點不妙。這時果然聽到王長卿嘟嘟囔囔地小聲抱怨,他媽的今天怎麽了,來了一撥又一撥,連個覺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是肥牛亭亭長王長卿,敢問足下來自何地,有符傳嗎?


    那個熟悉的聲音道,我不是來住宿的。隻聽得沉悶的一聲,似乎他跳下了馬車,我是奉丞相公孫君侯的命令,來逐捕逃犯的。你聽著:


    太始四年十月乙酉朔甲辰,丞相以請詔逮捕大逆無道故豫章縣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長七尺五寸,黃色,黑發,左上額有黑痣。逐捕吏出,各縣、鄉、亭、裏皆協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騰地跳起來,他拍拍劉麗都,急道,這個人是公孫昌,他們果然追來了。


    劉麗都也跳了起來,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幾個侍衛皆聽到動靜,等小武兩個跑過去,他們也已經收拾停當了。所有人都握著劍柄,伏在窗下傾聽。隻聽得外麵王長卿驚訝地說,左上額有黑痣?——難道是他們。


    公孫昌興奮中而又夾帶一絲緊張,你見過他們嗎?他們現在在哪?接著是一片金鐵交鳴的聲音,似乎他們已經懷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裏,齊齊拔出刀劍,做好格鬥的準備。


    接著是王長卿走路的聲音,他低聲說著什麽,小武沒法聽清。然後是公孫昌驚訝地叫了一聲,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點,不可輕舉妄動。小武心頭一亮,低聲對劉麗都等說,我們趕快去隔壁,劫持公孫勇作為人質。


    劉麗都重重點了點頭,一夥人呼啦全部奔向公孫勇的房間。公孫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罵罵咧咧的,外麵什麽人,敢如此大膽,在亭舍喧鬧。看見小武衝進,麵如土色。劉麗都已端著她的小弩,瞄準了公孫勇。小武躍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手將劍刃反架在他頸上。哼,好好跟我們配合,我不會殺你。另幾個侍從也跳過去,按住了另一張床上的胡倩,用短劍頂著他的後心。公孫勇其他的隨從聽到聲音跑過來,看到這場景,一下都呆住了。


    公孫勇抖抖索索地說,你們……你們敢劫持……繡衣使者,當真是……膽大包天,不怕……不怕夷滅九族嗎?


    劉麗都剛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現在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公孫賀那奸賊假傳詔令要斬我的人頭,我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闕向皇上辯誣,隻好委屈使君一下了。


    公孫勇怒道,又是公孫賀那老豎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慣。他借助太子的勢力,到處安插親信在各郡國要害處,皇上這次派我出來,就是為了查找他罪證的。


    小武哼了一聲,難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還是要麻煩你斥退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否則我也豁出去了,幹脆來個玉石俱焚。


    公孫勇道,好,你把劍刃移開點,要是一旦失手傷了我,那我可怎麽也保你們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劍刃移開,又怎麽能讓使君盡力呢。


    這時隻聽得公孫昌在外麵大叫,反賊沈武,趕快出來,我們知道你躲在裏麵了。


    小武揪住公孫勇,幫他披上繡衣,一腳踢開門,早晨的陽光傾瀉了進來,非常耀眼。小武躲在公孫勇身後,眯著眼睛向前看去,果然是公孫昌站在兵車上,麵前豎著一塊齊人高的大盾,後麵跟著四輛革車,車上的二十多個士卒,有人左手執盾,右手執劍;有人兩手持著弩弓;有人持著卜字形的鐵戟;還有人持著長铩。個個都披著鐵甲,立在革車上,顯得威風凜凜。


    媽的,我真有麵子,這狗賊竟也征發了篁竹營的郡兵來逐捕我。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緊了劍,叫道,公孫昌,你聽著,現在皇上派遣的繡衣使者公孫勇在我們手裏,你要敢動一下,我就先斬下他的首級。我丟失二千石長官當斬,你丟失了繡衣直指使者又將怎樣?哼,恐怕皇上會連公孫賀的腦袋也砍下來的。


    公孫昌冷笑了一聲,哼,少跟我耍花招,繡衣使者怎可能突然出現在這偏僻小亭。你趕快出來受縛,我們押送你去長安,好生看待,不讓你受苦。到了長安,就沒我們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辯訟去。否則,我就要下令當場格殺,帶你的人頭回去交差了。


    小武也冷笑一聲,公孫使君的繡衣,可是一般郡縣能織造的麽?乘輿的服禦,向來都是由齊郡臨淄縣的“三服官”所供應,天下其他任何郡國皆沒有這工藝,豈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揮人盡快上來,大家都別活了罷。


    公孫昌定睛看了看公孫勇,有點猶豫。小武用手輕輕捅了捅公孫勇。公孫勇叫道,本府確是繡衣直指使者公孫勇,奉詔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東南五郡,有皇上特頒印信在此。你們趕快退後,不要輕舉妄動。他舉起一個繡囊,從裏麵掏出銀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孫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車,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問公孫使君無恙,死罪死罪。


    罷了,公孫勇又來了威風,慢條斯理地說,說什麽無恙,叫他們都退下,本府就無恙了。快讓出一條道來,放沈武走。我回去稟告皇上,或許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孫昌遲疑道,可是下吏奉令辦事,豈敢臨陣退縮?否則會以“逗橈不進”罪,判處腰斬的,最輕也會刑為城旦啊。


    公孫勇怒道,你敢不聽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訴郡太守,一切有我兜著。倘若不然,你全家都會腰斬。


    公孫昌歎了口氣,那——好吧。大家都退開,讓他們走。不過,沈武,你什麽時候放了公孫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車,馳過了餘汗縣,我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邊上接人罷。


    公孫昌遲疑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劉麗都命令侍從,快,駕上我們的馬車。


    公孫昌的五輛革車全部退後,把院門的馳道空出來。小武一步步押著公孫勇上了車,禦者套上駟馬,吆喝一聲,車子衝上馳道,經過一晚的休息,這八匹馬又精神抖擻,大概連續跑一上午沒問題。


    車剛上馳道,劉麗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輛車的侍從,快,你們把床弩駕好,以防萬一。她掀開車廂的底板,原來下麵還有一個暗廂,似乎裝有什麽機關。她握住什麽往上一扳,原來是一架黃色的大弩,安裝在車廂後部,旁邊是個轆轤。劉麗都道,快,幫我一下。小武換了一柄短劍,左手仍橫在公孫勇脖子上,右手幫助劉麗都,兩人腳踏住車廂後部,合力使勁扳動轆轤,絞絲的弦艱難地張了開來,扣在後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條弩槽,可裝七枝長箭,中間那支箭最長最大,直徑有幾寸粗,光是箭鏃就有五寸之長,加上箭杆,起碼有三尺,箭羽竟然不是用羽毛,而是鐵葉。小武訝道,原來你這車還真不簡單。劉麗都笑道,上了車,咱們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飛出去,非將他的革車射穿不可,這樣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牆的先例呢!


    小武歎道,這車可是價值萬金。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對不要用這種弩。現在快走罷。


    禦者馬鞭甩下,馬車頓時狂奔了起來。遠遠看見公孫昌的車隊在後麵緊隨著。但是他們的馬足沒有這邊的快,不一會就隻看見塵土,不見他們的蹤影了。


    車子馳行了好一會,過了餘汗縣,馳道越來越窄。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懸崖峭壁。公孫勇又擺起架子說,現在該放本府下車了罷?本府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陪。你們的冤情,到了長安一定向皇上請求覆按。


    小武看了一眼劉麗都,你說呢,留著他也沒什麽用。劉麗都瞧了公孫勇一眼,哼了一聲,我車廂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裏能讓你走?


    小武恍然道,這倒也是。皇上早就有詔書,十石以上的大黃強弩是不能出函穀關的。現在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裏還能放你走。況且,你也別跟我們裝蒜了,你以為自己真是什麽繡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孫勇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你,你,你什麽意思?他的手有點發顫,臉上顯出一副很尷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能說得許多人相信,無奈我見多識廣,怎麽能被你蒙蔽?你的符節、印綬還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綻。老實說罷,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何苦冒充繡衣使者,要讓整個家族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孫勇傻傻地笑了笑,下意識地搓著手掌,怎麽可能呢,我當然是貨真價實的繡衣使者。剛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發話喝退逐捕吏,你們可就死路一條了。


    小武沉吟了一會,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隻是奇怪,看你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現在這個處境,對你是否繡衣使者也不感興趣。我自己也是活過一天算一天。


    公孫勇得意了起來,鼻孔裏哼了一聲,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請得動誰為你幫忙了。如果有本府這個繡衣禦史為你說話,就算你一心求死,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武假裝感激地說,那先謝謝使君了。看來剛才真是下吏誤會了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實我隻是擔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話,那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餡,然後被殺——公孫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罷?


    公孫勇立刻麵如土色,什麽,巴不得我死?這話怎麽講?


    小武心裏暗笑,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試探達到了目的,這是他從審案中總結出來的“鉤距之法”。想問一件案子,如果一直糾纏著主題不放,反而會引起對方的抵觸情緒,達不到目的。或者對方幹脆會用謊話搪塞。但是如果假裝漫不經心地東拉西扯,使對方注意力轉移,再突然行詐,對方多半會上鉤。剛才的情況就是如此。於是他歎了口氣,我也是瞎擔心,使君既然貨真價實,自然就無所謂了。


    公孫勇的額上沁出汗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不過,你為什麽會這樣瞎懷疑的?他似乎並不放心,緊緊追問不輟。


    小武笑道,我也是胡亂猜測。因為使君的符節印信應該是皇帝信璽,卻蓋成了多用於冊封的天子信璽。中二千石的官員最近改了黃綬,你卻還是青綬。禦史府少史前個月就換人了,你上麵寫的卻還是戴充。所以我免不了有些懷疑了。


    公孫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說,我說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著他,不說話,他知道公孫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鬥爭。他支持不了多久,一定會主動向自己詢問。馬車還在小心翼翼地奔馳,這裏地勢很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墜下懸崖。車上的人默然無語,隻聽見馬車車輪的轔轔之聲。


    果然,不一會,公孫勇忽然張口道,沈君知道我是哪裏人嗎?


    小武漫不經心說,聽口音,使君應該產自齊魯一帶。這點小武的確有把握,他做亭長的時候,曾送迎過許多齊郡、濟陰郡、山陽郡一帶籍貫的戍卒,聽過他們的口音,感覺和這個公孫勇非常相像。


    公孫勇嘴巴合不攏了,他似乎下了決心,自入豫章郡以來,就聽說你是斷案能吏,果然不假。實不相瞞,我是巨野縣人,你既然聽出我口音,我也隻好承認了。


    小武驚訝地叫了出來,你是昌邑國人。他心內的驚訝更甚,難道這個公孫勇和昌邑王劉髆有什麽關係不成。如果是,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曆就太豐富了。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亭長,涉及縣廷重案,又矯詔擊殺群盜,丟失二長吏,得罪丞相,牽連縣令丟了人頭,和廣陵王翁主逃亡,現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簡直是琳琅滿目,應接不暇,難道天下真要大變了不成。


    是的,公孫勇點點頭,我是昌邑王國巨野縣人。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張崇,曾是巨野縣巨陽鄉的有秩嗇夫,因為坐贓為盜,按法當斬,同時行刑的十個人全部人頭落地了。最後一個輪到我,我脫掉衣服,伏到斧質上。縣令逢千秋在台上望見,突然派人過來,下令停止行刑。接著我被帶到他麵前,他望著我,點點頭,說了一句什麽“堂堂乎張也”。


    小武道,嗯,《論語》裏的話。


    張崇盯了小武一眼,對,後來聽說是孔子誇獎子張的話。他說我正好姓張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準備斬我,而是另外找了一個死刑徒冒充我斬了。接著他讓我改名公孫勇。


    嗯。小武道,正好跟公孫賀一個姓氏。難道有什麽目的嗎?


    他也沒告訴我目的。張崇繼續道,不過既然他救了我,我這條性命就是他的,無話可說。他說我狀貌威武,有霸者之姿。還說當今皇上一向喜歡狀貌雄偉的大臣,當年的繡衣使者暴勝之和現在的寵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稱的。他讓我假扮繡衣使者,說憑我這威風的形貌,絕對不會引起郡守尉的懷疑,我就隻好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要族誅的。劉麗都插嘴說,你自己這條命是他救的,丟了自然無所謂,可是害得一家人連坐,總歸太過分了。


    張崇道,所謂張崇早已死了,即便查出來,也是公孫勇的事。何況他說這次行動和皇上的寵妃李夫人有關。我隻要假扮使者,誘斬掉幾個郡的太守,鬧得東南豫章、九江、廬江、丹陽、會稽五郡大亂,然後亡命回昌邑,就會重重有賞。說不定還有封侯的希望呢。


    劉麗都道,嗯,就是那個讓皇上魂牽夢縈的李夫人罷?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上竟然為她作賦,還叫畫工繪了她的像在甘泉宮的牆壁上。


    張崇道,就是那個李夫人了。至於為什麽要我冒充繡衣使者,和她有什麽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應聲道,嗯,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劉麗都搖搖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說。


    小武道,我是這樣猜想的,不知道對不對。幾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劉髆的生母,劉髆沒能得到多少寵幸,因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過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現在還是大將軍,並且幾次率軍北擊匈奴,深得皇上信任。此外,李廣利和宗正劉屈氂又是姻親。和皇上的其他幾個兒子一樣,昌邑王又何嚐不想被立為太子?加上現在的皇太子不受寵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躍躍欲試。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有鄂邑蓋公主相助;昌邑王劉髆有李廣利和劉屈氂撐腰;皇太子和公孫賀卻是一夥。這三方鬥爭得很激烈,現在表麵上還是皇太子處在上風,但看皇上對此爭鬥不聞不問的情況來看,皇太子處境的確危險。


    劉麗都臉上有些歡喜,你也覺得衛太子要完蛋,和那個巫婆的說法真是一樣。


    張崇道,哦,難道派我冒充繡衣使者的幕後主謀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識破——自然是很容易識破的,皇上即使秘密派遣使者,郡守這樣級別的官員總不會不知道,肯定會識破,將你當場格殺。你符節上的名字是公孫勇,自然會被侍禦史劾奏,懷疑是公孫賀的族人。幸虧剛才公孫昌沒有識破你是假的,否則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張崇道,再怎麽拷掠我也沒用,別說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說,否則我在昌邑的族人都會斷頭。實在不行,隻有舍命一拚了。我會自殺報答逢千秋縣令。


    劉麗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告訴我們了嗎?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張崇愣愣地看著劉麗都說,不知道。


    劉麗都道,哼,你還是跟我回廣陵去吧,你給我提供了這麽多的消息,足以讓我父王向皇上獻功了。


    張崇臉色一陣青白,原來你是廣陵國翁主,怪不得能裝備如此好的車。他低下頭,不過,我跟你說的這些,又沒立下口供,皇上怎麽能信你。何況我根本沒承認自己是昌邑王派遣的。


    劉麗都頭側向一邊,好像沒有興趣和他爭論這樣無聊的事。她眼光迷離,心不在焉地說,到了廣陵國,我會有辦法讓你寫下口供的。


    車子行走得還是很慢,隱隱聽到前麵傳來比較大的水聲。禦者回過頭來,興奮地說,翁主,這條驛道的風景真是不錯,前麵有掛瀑布,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小武和劉麗都一起把頭探出窗外,耳邊頓時是轟隆轟隆的水聲,隻見前麵高山之峰杪,劍也似的直刺蒼穹,半山腰突然拋出一匹素練,飛旋而下,落到半空中,受到岩石的阻擋,剖而為二,繼續飛墜,直掛入底。那半空中水石交撞,浪沫激濺,隔著幾十丈遠的空中,都被浪沫散發的濕霧所籠罩,當真是絕美無倫。劉麗都感歎道,這驛道雖然危險,能看到如許風光,也值得了。馬車更走近一點,車的蓬蓋上又發出砰砰的水聲,好像雨點擊打在上麵。小武喘了口氣,興奮地叫道,晴山煙雨。早就聽說鄡陽斷腸崖的瀑布天下奇崛,果然名不虛傳。他也似乎暫時忘卻逃亡的煩惱了。


    劉麗都也睜大了眼睛,顯出驚呆的神情,大聲說,這就到了鄡陽麽?我們上次來,可不敢走這山路。


    小武道,鄡陽縣邑,似乎就在山的前麵,轉過那個彎便到了。這瀑布下的水池大概就是大王潭了。我想公孫昌一定會追來。我剛才答應了他,讓他在大王潭邊接人。


    馬車行得愈加小心翼翼,路兩旁都是雜草。看來這條驛道已經廢棄很久,前麵拐彎處,迎麵是一塊大石,上麵是篆書的三個大字:斷腸崖。小武仰望著它,呆呆出神,這名字當真取得好。這樣偏僻的鳥道,這樣空靈的水霰,當年驛騎星夜馳奔在這裏的時候,一路上杳無人煙,隻有天邊一彎新月做伴,該是何等的淒愴,何等的碎斷人腸!倘若馬蹄在這裏一時失足,墜了下去,那腸子更要斷之又斷了。小武木然地看著車廂後的古驛道漸漸遠去,霎那間隻覺得人在天地間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覺得沒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兩輛車子走過拐角,停了下來。禦者一揚馬鞭,叫道,看,下麵就是鄡陽。幾個人又透過車窗外看。腳底的懸崖下,遠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麵,極目縱覽,渺不見盡頭。靠近大山的一邊鱗次櫛比,是個大約有數千戶的城邑,屋頂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著,就像在他們的腳下。他們好像成了腳踏雲霧,俯視人間的仙人。那無垠的水麵幾乎將這個城邑給包圍了起來,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頭,是個澄碧不見底的深潭,瀑流從山的那側奔湧而下,無休止地傾瀉在這深潭裏。


    小武不禁打了個冷戰,道,真是太壯觀了。這城邑裏的人每天枕著瀑流聲睡覺,豈不是夜夜涼意沁骨,心情跌宕。那就是鄱陽湖罷。他又低頭往下凝視,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


    劉麗都笑說,武哥哥,你就不要象騷人一樣感慨了。我想那公孫昌還會跟來,這驛道窄狹,地勢險峻,革車根本無法轉身。幹脆我們就等在這裏,架起強弩,等他們一來,就將他們射下懸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會,歎道,他不來便罷。如果真的來了,也隻有如此。


    張崇仍被反綁在車裏,他叫道,你們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邊大聲回答道,也不是不可以,等公孫昌一來,我便告訴他,你是假冒的繡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車廂裏頓時沉默了。劉麗都笑道,你何必嚇他。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帶他回廣陵的。這個人很有用。


    他們卸下兩匹驂馬,派出兩個侍從騎著去後麵打探,看公孫昌是否追上來了。然後大家吃了點幹糧,給馬也喂了點草料,就坐在草叢裏等候。大約有一個時辰左右,兩個侍從回來了,說後麵果然看見公孫昌的車隊。嗯,劉麗都道,他的確是不想活了,我們套好車,準備發射弩箭。


    他們把車推到轉角處稍微寬敞一點的位置,兩輛車的尾部都向著那個有著“斷腸崖”石刻的方向。那地方是古驛道中最狹窄的一段,而且旁邊的懸崖也最陡峭,真像巨靈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圍的峭壁上還有一些雜草和小樹。獨獨這道崖壁,寸草不生。雖然對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濺起的煙霧水珠偶爾也會射在崖壁上,衝洗得它更為滑溜,就連壁虎也休想站穩腳跟。下麵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測,像無數個鬼眼在裏麵,閃著藍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一股涼氣從尾椎升騰起來。他怕自己的腿會打戰。


    你知道嗎?這個潭據說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著劉麗都的手道。


    匡俗是誰啊?劉麗都問。


    小武道,豫章縣的北麵有座高山,因在鄱陽湖之南,所以都稱之為南山。據說匡俗原來是鄡陽縣人,後來得道成仙,從這裏騎鶴飛到南山,在山頂結廬而居,後來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廬。不過他成仙後,每隔十天還要騎鶴飛回大王潭沐浴。


    哦,這樣的深潭,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劉麗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機會在這裏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祿,這輩子是別想有機會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孫昌來了。


    山那邊旌旗飄揚,公孫昌率領車隊果然到了。他立在車前,憑軾眺望,似乎也發現了小武等人,遠遠地大聲叫道,現在該放下公孫使君了罷。大王潭就在下麵。我保證,放了使君,你們可以走。


    劉麗都命令隨從,好了,按我開頭的吩咐,大聲叫罵,嘲笑他們。隨從們笑道,謹遵命。他們扯開嗓子大聲喊叫起來:


    牧豎公孫昌。


    倉倉惶皇來大王。


    冀盼獲爵夢黃粱。


    不知自己將命喪。


    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場。


    公孫都聽到嘲罵聲,怒不可遏地大聲嚎叫,早知道你們這幫賊刑徒靠不住。這回不斬下你們的首級,我就不叫公孫昌了。諸位兄弟,給我奮勇擊賊,斬首一級,錢二萬,爵一級。快。


    他幾乎顧不得驛道難走,縱馬直奔。他們的革車一輛接著一輛,剛走到石刻處。劉麗都長劍一揮,下令道,發弩!


    隻見一輛蔥欞車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最長的一枝,長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兩邊側麵的幾枝,長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強。鐵片製的飛羽在山穀中發出嗚嗚的淒厲聲響,幾枝箭像高速飛翔的禿鷲,激射了過去,箭矢很粗,穿透了前麵駕馬的胸腹和脖子,使得馬胸腹兩邊的孔洞噴出泉水般的血柱。箭矢的力量未減,其中一枝又射入禦者的身體,仍然將其穿透,順勢釘在革車前車廂的壁上,那衝擊力度幾乎將車廂震塌。另外一枝穿透公孫昌的大盾,將他射得從車上跳了起來,像隻逆風的大雁,張開兩臂,向後退飛,伴著一聲寥唳的慘叫,仰麵墜入了懸崖。他乘坐的革車也在這強大的衝擊力下和後麵的車重重相撞,車輪在驛道的最險處,一歪,兩輛車全部翻到,向懸崖飛了下去。馬飛翔在空中的嘶鳴聲和車上甲士的慘叫聲,像一曲悲壯的音樂,壓住了瀑布的水聲,直到潭水由於他們下墜的高速衝擊,而濺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馬,兩輛重型革車,數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頓時不見了蹤影。


    天呐!小武感到有點恐懼,這潭水到底有多深,連一塊木片都沒有浮上來?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強大?


    我說了,這樣的床弩有射倒小城牆的先例。劉麗都說,一般的衝車,沒有不被它射塌的。


    這時,後麵三輛革車的前兩輛也都撞上了左側的山崖,幸好它們不在驛道的最窄處,還沒有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墜下懸崖。但是第三輛車的半隻輪子已經懸空,車上的甲士們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動。


    劉麗都說,另外一輛車的弩箭還沒有發射,幹脆將他們全結果了罷。


    侍從們立即跑過來,搖動另外那輛蔥欞車上的機關,床弩那巨大的弩臂緩緩抬起,對準那幾輛革車的方向。他們的眼睛盯著弩上瞄準的望山,就等劉麗都長劍一揮,箭矢射出,將那些革車推下懸崖。那革車上幾個甲士麵對這情況,臉上都彌漫著悲哀和絕望的神色,他們握著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於剛才的撞擊,他們的姿勢還是前仰後合的,非常狼狽。但是他們不敢有絲毫動作,生怕輕微的搖晃,就會讓整個車失衡,墜下崖去。他們隻能齊齊睜大死亡之眼,看著床弩的箭矢向他們瞄準。小武有點不忍,對劉麗都說,算了。他們也隻是被征發的士兵,都是貧苦黔首出身。就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怎麽能留下活口?劉麗都輕聲道,他們看到了我們的武器,就會很容易猜到我們的身份。這對我們的將來很危險。


    小武道,未必有那麽容易。現在巨盜橫行,難保沒有其他盜賊偷獲床弩啊——我隻是不忍心而已。你看著辦罷。


    劉麗都低垂粉頸,似乎思考了一會,歎口氣說,好吧。武哥哥,你的話我總歸要聽。我們走罷。


    她剛說完這句話,隻聽得革車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山石崩塌之聲。原來在剛才革車的撞擊之下,山腰處一塊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穩,幾次搖晃,這回終於滾落下來。它龐大的身軀,挾著重力,高速衝向那半隻輪子還懸著空的革車。將到目標之際,在另一塊岩石的撞擊之下,突然躍起,在半空中劃了條弧線,直直地向革車的頭頂砸下。小武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慘呼加嚎叫,兩輛糾纏在一起的革車,在巨石的撞擊下,也相繼墜入懸崖,它們在空中翱翔了幾十秒,掉進那深不可測的潭水。由於這次帶下的石頭非常龐大,在和潭水接觸的那一刻,潭水激射,衝天而起,差不多有幾十丈高,幾乎濺到小武他們的臉上。尤為可怕的是,那滿滿的一潭水經了這麽一撞,巨浪湧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過去,有種將要淹沒整個鄡陽城邑的感覺。這壯麗的場景加上那濺落的聲音,天崩地裂,崖側的眾人聽來無不膽寒。有個隨從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下,掩住雙耳,大概以為整座山都會崩塌,末日將要來臨了。


    劉麗都尖叫了一聲,死死捏著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嚇得暈了。小武摟她在懷裏,感到目眩神迷,膽寒不已。


    巨大的聲音漸漸消歇。小武看了看對麵,說,五輛革車,還剩一輛。我們過去看看,索性擒回廣陵國,也算是不枉了跑這一趟。這些士卒可都是經過訓練的人才。


    那些甲士這時也從驚呆中回過神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但他們的意誌好像仍被摧毀了。看見小武他們,皆目光呆滯。突然,其中一個叫了起來,這不是沈縣丞麽?難道俺們要逐捕的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點麵熟。接著他想起來了,郭破胡,我認識你。接著苦笑道,可不是嗎,你們以為是逐捕誰?


    郭破胡道,開始在肥牛亭,沈縣丞你躲在繡衣使者身後,他身子肥胖,你的麵孔都被他遮住了,沒有認出是沈縣丞。真是該死。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縣丞了,我現在已經是流寇,還連累你們死了這麽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擊斬群盜,我記得你獲首五級,還分了一個給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不枉我當初幫你交納債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來家裏拖欠的債款是沈縣丞幫俺還的。上次老家平陰縣家信到達,母親誇俺有出息,能有錢還清官府欠債。俺很詫異,因為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催債文書根本沒送到俺手上,怎麽就還了呢。原來是沈縣丞在暗地裏幫俺。沈縣丞心地這麽好,怎麽會被當作群盜了,這裏麵定有冤情。


    小武淡淡地說,經曆了這麽多事,我也看得開了。冤情不冤情,也許都是命中注定的罷。我感到對不起你們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斬群盜首一級,錢五萬,爵一級。本來長安朝廷的規定隻有二萬,另外三萬,是我向縣令建議,準備節省縣少府的錢來頒發。這事原來由縣令王公主持,現在王公含冤被殺,恐怕這賞錢也難以兌現了。


    是誰殺了王公?這些戍卒齊聲問道。可能他們每個人在那次都有捕斬功勞,雖然驚魂剛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現實中的生計,都不由得有些著急。


    嗬嗬,小武無奈地笑道,就是征發你們逐捕我的公孫昌家族。他叔叔公孫賀,也就是當朝丞相葛繹侯公孫賀了——現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為何這麽急切地想斬下我的首級。其實這件事王明公知道得並不多,他一直抱病,由我代他處理公務。沒想到竟因此成了我的犧牲品。


    戍卒們臉上無不露出失望、憤慨的神色。他們很難有這種斬首立功的機會,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賞升爵,除了擊捕群盜外,幾乎沒有別的可能。他們滿心歡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斬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況。可是這希望隨著小武的幾句話破滅了。


    小武道,好了,現在談這些沒有意義。說說眼前的事罷。你們現在才五個人了。我們卻有六七個。你們還幾乎都在剛才的撞擊中受了傷,有兩個看樣子傷得不輕,沒有戰鬥力了。而我們一切完好。你看我們還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們先下車罷。站在車裏很危險,這驛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們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們為難。


    大家都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


    沈縣丞,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俺不想跟你打。沈縣丞這麽善良,肯為一個從來不認識的貧苦戍卒交納稅錢債務,怎麽可能做那群盜。有恩不報非君子。既然那筆賞金也化為烏有,卻是公孫家負了俺們。幹脆俺跟著沈縣丞走,他轉頭對其他甲士說,大家兄弟一場,你們就當俺在這次行動中陣亡了。不要讓老家的官吏找俺母親和妹妹的麻煩。


    其他甲士對看了一眼,也紛紛道,這次逐捕,丟失長官,回去也要治罪,幹脆我們一起跟沈縣丞去算了。官府以為我們死了,還會給我們家發一筆喪葬費呢。一般都有三萬錢的。有那三萬錢,又不必辦實際的喪事,也算為家裏做了點事。


    劉麗都高興地說,很好,那麽大家化敵為友,一起回廣陵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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