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國廣陵縣,廣陵王宮。


    日華殿上,燈光黯淡,殿外雨聲淅淅瀝瀝,劉胥煩躁地在殿中來回盤桓。他的女兒劉麗都有點不高興地說,父王不要走來走去了,轉得我心都煩了。


    劉胥陰沉著臉,你還說,都是你請來的什麽俠客,還吹噓是什麽京輔大俠,曾傾倒京城的名公巨卿。他帶去我的幾十個精銳侍衛,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漢朝官吏手裏,他們經不起拷掠,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劉麗都道,剛才不是接到衛益壽的書信了嗎?我們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殺。朱安世既然號稱大俠,一定不會泄漏我們的秘密。大俠一向是輕生死、重然諾的,不然他活著豈非恥辱?當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以任俠聞名天下,郡國豪傑都慕名去拜訪。後來因為他配合太守減宣,出賣投奔他的亡命盜賊,天下遊俠都為之不齒,整個河南郡的遊俠也自覺臉上無光。他們曾歃血相約,要手刃他以湔洗全郡羞恥。他最後隻有上書司馬門,請求全家遷徙到隴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相信朱安世不會不引以為戒。


    行了行了,劉胥惱怒地說,就算你請的那個大俠嘴巴嚴,又有什麽用?養條狗嘴巴還嚴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請的是能幹之人,可是朱安世連高辟兵那個飯桶都對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公主在長安花那麽一番力氣,故意把那頭肥豬送到豫章縣。唉,現在一事無成。可憐我苦心經營培養出來的侍衛,一下子全部魂散他鄉。


    劉麗都也有點煩躁,她不停地撚著垂下來的秀發,道,父王你現在抱怨也沒有用,長安未必知道這事和我們有關。再說朱安世哪至於那麽沒用,據說他當時很順利地擒獲了高辟兵和公孫都,那個懦弱的縣令王德更是嚇得半死,不過誰知道半地裏殺出一個叫什麽沈武的獄吏,居然行縣令事,不顧一切下令射殺了高辟兵。後來朱安世聯係的五六百梅嶺群盜來救他,那個死獄吏沈武竟然矯天子詔書,征召郡兵將他們全部殲滅。誰能料想,平淡無奇的獄吏中竟然有這麽一個不要命的,這我也死活想不到。


    劉胥目中射出陰沉的光,打聽一下這個沈武是什麽來曆。我苦心孤詣的計劃,就被這豎子給壞了。可以考慮派出刺客去將他解決掉。


    劉麗都笑道,父王你是不是嚇糊塗了,這時候派人去刺殺他,不是明擺著我們把自己供出來了嗎?她頓了頓,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我倒還真想看看這個人長什麽樣子,難道有三頭六臂不成?


    劉胥看著他美貌的女兒,點點頭,歎道,任何男子見到我的女兒,都不會不動心的。


    劉麗都笑道,父王休要取笑……不過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子值得我去勾引。那幫所謂俠客,自以為見多識廣,見了我還不是一幅神魂顛倒的醜態。至如那個朱安世,還名震三輔呢,一樣過不了關……這個叫沈武的,據說乃是亭長出身,每日裏幹的是送往迎來的仆役雜務,想來也隻是個鄉下小子。難道見到了女兒,還能比朱安世更沉穩嗎?


    劉胥有點心不在焉,好好,你去吧去吧。


    劉麗都帶點撒嬌的腔調,抱怨道,父王真是沒出息,碰到這點小挫折就垂頭喪氣的。這可不像我心中偉大的父王。我記得小時候,看見父王在獸圈裏,和猛虎搏鬥,隻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將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極。父王還招來國中力士,比賽舉鼎,那些個力士大多徒有虛名,在父王麵前一個個敗下陣來。那時的父王,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沒想到時間才過去十多年,現在父王還不到四十歲,怎麽就豪氣盡失了呢。


    別說這些了。劉胥有點微怒起來,力士有什麽用,如果不是我愛好田獵和舉鼎,招致力士,皇上怎會對我不滿,隻封給我一個小小的廣陵,總共才五六個縣。再說要不是你的慫恿,我哪裏會幹這些犯上作亂的事,鬧得天天提心吊膽的。


    劉麗都掃了她父親一眼,目光中有些輕蔑,語氣卻緩和了下來,父王不要憂慮啦。天下的事就是這樣,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我也是為父王著想,一輩子屈居在狹小的廣陵,該是何等的鬱悶!父王不是老說長安怎麽好嗎,女兒也想從廣陵國翁主晉升為大漢朝公主,去三輔見見世麵。唉,自從母親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歡樂。


    她抑鬱地站起身來,往外麵走去,她的背影修長窈窕,走動時滿是婀娜的風姿。外麵的雨已經小了很多,日華殿的台階下,是一個無垠的湖,湖麵上荷花已經凋殘,十分蕭瑟。大殿的西邊立著高大的闕樓,淩空架著條長長的複道,橫穿過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麵的永信宮。劉麗都凝立在那裏,好一會兒,歎了口氣,提起裙子,回頭對劉胥說,父王,我上複道,到永信宮去看看。


    永信宮是她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這,劉胥心裏也很鬱鬱,那畢竟曾是他深愛的王後。他還沒回答,聽得大殿下麵有人匆匆走入,叫道,啟稟大王,有使者來拜見大王,說是來自彭城楚王宮。劉麗都停住了腳步,暗想,楚王派人來幹什麽?她折回大殿,看見劉胥很興奮地吩咐,快,趕快吩咐宮門令,安排使者在顯陽殿等候,寡人馬上過去。


    劉麗都奇怪地說,父王聽到楚王派使者來,怎麽如此高興?楚王和我們並沒有很親近的血緣關係。上次燕王的使者來,父王也隻是淡淡的。


    劉胥滿麵春風,我的寶貝女兒,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正月我在長安的時候,和楚王一起去終南山打獵,他的箭法很差,當時一頭野豬向他撲去,他連射了兩箭都落空。眼看野豬就跳到他車上,他嚇得嘶聲嚎叫。幸好我在旁邊,一矛命中野豬的眼睛,將它刺落車下。從那以後,他就跟我情同手足。他壓低了聲音,楚王還私下告訴我,說他已經覺察皇上不喜歡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歲數排,應該是我同產哥哥,也就是你的親伯父燕王劉旦。但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一向最討厭你伯父,嫌他權力欲太重,前年還大發脾氣,斬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幾個縣的封地,並敕令他連續三年不得朝請。那麽按順序,下一個人選應當是我了。他還說,如果天下有變,可以立即發全楚甲士,幫我奪取皇位。現在他派使者來,我怎麽能不高興呢?


    劉麗都哦了一聲,這樣的話,我倒也要見見這個使者了,看到底是什麽人,楚王不會派一般的人來罷?


    劉胥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就去顯陽殿看看。


    父女兩個歡快地走出日華殿,邁上西邊的闕樓,沿著複道,向顯陽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幾案後麵,一邊飲茶,一邊若有所思。他年齡大概二十多歲,眉目端正,臉色微黑,輪廓線條和緩,穿著精致華麗,氣宇軒昂。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滿臉堆笑,突然嘴巴張開了,臉上的肌肉凝固在那裏,顯得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失態。


    劉胥一見到他,笑逐顏開,聽說楚王兄弟派來了使者,寡人匆匆趕過來,沒想到是趙先生親自來了,寡人實在榮幸。楚王兄弟還好罷。


    那個男子呆了半晌,這才驚醒過來,趕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禮,臣趙何齊叩見大王,祝大王玉體安康。也祝王後玉體安康。


    劉胥笑著說,趙先生何必多禮。麗都,這位是楚王王後的親同產弟弟趙何齊先生,趙先生家族原先是定陶縣的商賈,富可敵國。我兄弟雖然貴為楚王,可是要論家產財物,隻怕還不及他家的一半呢。他俯身扶起趙何齊,這是小女麗都,哪裏是什麽王後。趙先生是否過於恭謹,問也不問就脫口而出了。


    趙何齊臉上顯出驚喜的神色,原來是翁主,大王赦罪,臣罪該萬死,竟然張嘴就胡說。臣看見翁主如此花容月貌,驚為天人,心想,隻有大王的英睿神武,才有資格獲得這樣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後,沒想是翁主,真是罪該萬死。不過我想既然翁主如此豐姿超逸,那麽王後也自然不會差的。


    劉麗都雖然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顛倒眾生,各種諛詞也聽得耳朵起繭,不過尋常情況下,倒從沒感到厭倦。這會聽到趙何齊誇他,心裏也甜滋滋的,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父王,你說這位趙先生是商賈人家,怎麽還這麽擅長咬文嚼字,華麗的詞句一套一套的。


    劉胥笑道,難得的就是,趙先生雖然出身商賈,可是卻從齊國聘請了好幾個碩學通儒,恭敬奉養,以請教《詩》、《禮》和《論語》,要論學問,恐怕你也隻能望他項背呢。


    趙何齊謙虛道,大王過獎了,我也就是認得幾個字而已,不至於算錯賬,哪裏敢說懂得高深的儒家經典啊。翁主自小有德高辭贍的保傅相伴,大王宮中又盡多滿腹經綸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學問,我一輩子不吃飯不睡覺,懸梁刺股,也是學不來的。他說著,一雙眼睛呆呆的,不住地在劉麗都光滑潔膩的臉蛋和脖子周圍打轉。


    劉胥笑道,趙先生別寵壞了她,請堂上坐。他轉頭對劉麗都說,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長老,和你弟弟,並且吩咐食官、樂工,晡時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的客使。


    劉麗都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心裏暗暗好笑,這個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來幹什麽。


    宴會設在顯陽殿的前殿。顯陽殿空間不大,但是結構精致,殿的四圍都是鏤花的瑣窗,乃是名貴的檀木雕製而成,尋常時候,用竹簾和帳幔遮蔽著。掀起那些竹簾和白縠的帳幔,左邊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鑒湖,湖水蕩漾,嬉逐在腳邊,讓人感覺清涼沁骨,是個避暑的挾地。右邊是花園,起伏的假山上豎立著稠密的棗樹,大殿前麵的院子裏則是數不清的桂樹。這時細雨已經全停了,桂樹上滿是細密的黃色和白色,重又發出一陣陣襲人的香氣,挾著湖上的清風,繚繞在大殿的周圍。


    趙何齊推開瑣窗,極目浩淼的煙波,誇讚道,大王真會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讓臣恍然覺得自己在月宮之中呢。棗樹和桂樹,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經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歲,就被皇上封為廣陵王,弱年貴顯,下臣希望大王托桂樹的吉祥,再貴一級。那就完美無缺了。


    劉胥大悅道,先生請飲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蔭庇,得王此土,享受這良辰美景,於願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稱定陶首富,這樣的園子和樓閣,早就不稀奇了。


    哪裏哪裏。趙何齊換了顏色,長聲歎道,漢家規矩,商賈的地位非常卑賤。高皇帝曾下詔,商賈再富也不許乘駟馬高車,穿絲帛之衣。當今皇上討伐匈奴,也屢屢征發商賈從軍。若不是納錢大司農,我恐怕也早死在大漠了。唉!沒有地位,便有金山銀山,又有什麽樂趣呢!


    劉胥安慰道,先生不要懊惱,總有機會改善的。再說商賈雖然表麵地位地下,而實際享受,一般諸侯遠遠不能望其項背。寡人好在是當今皇上的親子,處境才稍微過得去。至於隔得遠一點的宗室,有些窮的隻能坐牛車呢。我聽說定陶附近的諸侯就經常向你們家族借貸的,他們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稅恐怕永遠也還不清債務罷。


    趙何齊道,大王真是詞鋒機敏。不過,這也說明大王懂得了一個道理,如果不能成為天下的大宗,就總是頗有缺憾的,富貴終不能長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隱晦語。劉胥左右看看,咳嗽了一聲,宴樂之日,不談這些沉重的話題。寡人見到先生,非常高興,今日不醉無歸。傳令奏樂,為楚王使者侑酒。


    趙何齊道,不用了。下臣酒量甚淺,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禮,有違法典。


    劉胥哈哈笑道,今天寡人高興,就不用拘什麽禮節了。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盡興就是。還有,小女麗都擅長歌舞,寡人的愛姬左修又擅長鼓瑟,就讓她們兩個歌舞奏樂為宗族長老們和先生侑酒罷。來人,撤了燕樂。


    堂上堂下的樂工恭謹地退了出去。劉麗都站起身來,笑道,父王總是喜歡在客人麵前讓女兒出醜。不過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橫豎不能錯過的,誰不知道左姬難得一動纖指,除了父王,誰有福分能經常聽到呢!


    左姬笑道,翁主不要取笑我了。能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榮幸,請翁主起舞罷。


    劉麗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中央,她修長曼妙的身軀在悠揚深沉的瑟聲中,緩緩旋轉起來。她梳著墮馬髻,烏黑的頭發披散至腰際,快至發梢的部位鬆鬆地挽了個結,用一條雅淡的絲帶束著,一抹尖細的發梢斜斜地散在一邊。身上穿著裁減合體的深衣,衣襟的曲裾長長地在身上纏裹了數層,斜掩在身後,也同時勾勒出她曲線絕美的身軀。由於深衣曲裾的數層纏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數道斜的花邊。那深色衣裾邊側的花紋,在她婀娜的身軀上跳躍。伴著那淒美的瑟聲,宛如姮娥。對,就是姮娥,她不就是飛揚在天香雲外之中的麽?


    趙何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美女的舞步,心裏暗暗驚歎,如果能和這翁主纏綿一夜,真是死亦不恨。對了,我應該向她父親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國。現在我姐姐是楚王的寵妃,楚王也要借助我家的財力,才能過得奢華。我惟一的遺憾是,家世雖然豪富,卻沒人做上大官,沒有高爵。姐姐固然嫁了楚王,但現今一般的諸侯王並沒什麽權勢,想幫我獲得高爵,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楚王這次派我來廣陵國,就是為了結交這個當今皇上的親兒子,希望說動他有所準備,有朝一日能入居長安,成為大漢的天子。那麽我這個出了力氣的人,無論如何也應該可以封個列侯,光耀趙氏的門楣。人生而不富貴,固然了無樂趣;然而,如果富而不能貴,時常被小吏輕蔑,豈非更是痛苦?


    他看著劉麗都的倩影,咽了下口水,感歎地對劉胥說,翁主舞姿如此動人,請原諒下走詞拙,實在找不到誇獎的詞匯來了。


    劉胥這時似乎已經喝得半酣,沒有理會趙何齊的話,他站起大笑道,女兒你且歇下,今日寡人實在太高興了,左愛姬,你給寡人鼓起你們家鄉的巫山雲舞曲,寡人要舞劍高歌和之。


    說著,他已經離了席位,劍光如虹,這個王的身姿也著實矯健,無怪乎從小就能格鬥熊羆,他舞到興起,慷慨高歌起來:


    欲久生兮安有終?


    思長樂兮詎無窮?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馬兮遨雲中。


    下視蒿裏兮何朦朧。


    取酒為樂兮長融融。


    富貴皆可踵,


    獨死不得取代庸!


    他這樣唱著,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淚流滿麵。趙何齊看著他的樣子,心裏有點驚訝,看不出這個粗莽的王,骨子裏竟如此多愁善感。好好的一場宴會,竟發此悲聲,感慨起人生來了,這未免有點不合時宜啊。於是他站起來,舉杯勸道,大王可能累了,先休息一會,再請大王賜個方便的場合,何齊有要事跟大王商量。


    劉麗都也嘟起嘴,不滿地說,父王好不讓人掃興。大吉的日子,怎麽流起眼淚來了?劉胥嗬嗬笑道,這是我前幾天做的歌詞。今日一時高興,就唱來助興。其實哪有悲傷,不都是勸人及時行樂的意思嗎?他接過酒杯,仰首一口飲盡,把劍遞給侍者,道,趙先生不必擔心,憑這點酒還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趙先生有什麽事,可以直說。在座的其實都是姬妾宮人和心腹家臣,沒有什麽不便的。


    趙何齊哦了一聲,好,大王雄姿英發,身為長安貴胄,卻也雅好楚聲,看來王妃也是楚國人了。這次楚王讓我帶來了一個人,恐怕大王會感興趣的。


    劉胥好奇地說,什麽人啊?趙何齊指指身邊的一個麵目僵硬的人,這位是我們楚國有名的神巫,名叫李女媭,故籍在南郡秭歸,我們大王重金聘請到彭城的。


    劉胥本來很納悶,趙何齊帶來的這個仆從,麵目看上去古裏古怪。但是,趙何齊不介紹,他作為一國之君,也不好開口問一個仆役的名字。現在,這個叫李女媭的女子開口了,大王剛才唱的“獨死不得取代庸”,實在是悲涼愴惻。是啊,貴為王侯,這人世間,做什麽事都可以雇人來代替自己,獨有死亡,是絕對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則,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別人的死了。不過,大王又何必如此傷感,臣學過相術,剛才細看大王的容貌,實在是貴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


    她的聲音尖細,原來是個女的,卻挽著男人的發髻。劉胥聽著這刺耳的聲音,心裏不是特別愉快,不過她講的內容還是讓他陡然一振。


    女媭不但會看相,而且擅長巫蠱,隻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來祭禱,就可置那人於死地。她產於當年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鄉裏,當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趙何齊插嘴介紹道。


    劉胥啊了一聲,心裏暗暗思慮,果真有這麽厲害的話,倒不妨試試。不過,當今皇上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要詛咒他死,似乎是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蒼也不會保佑的。不如讓她祭禱皇上改立自己為皇太子,這樣的話,就完全沒有心理負擔了。於是笑道,寡人倒沒什麽仇人,不過有個小小的心願,如果神巫果然願意幫助寡人,寡人就是空舉國之財帛,也絲毫不會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過臣,臣自然願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臣家在南楚,當地的巫山神女最為靈驗,臣每次祭禱,未嚐不達成所願。臣願意擇吉日為大王祭禱巫山,使皇上立大王為皇太子。


    劉胥嗬嗬笑了一下,掩飾自己的慌亂。這女人果然有些本事,我剛才想皇上立自己為太子,她馬上就說了出來。不過他還是虛偽地說,寡人豈敢妄想這樣的洪福。隻不過希望神巫祈禱我廣陵國能夠與大漢同衰榮罷了。況且皇上二十多年前就立了皇太子,皇太子也一向溫良恭儉,深得皇上喜愛。寡人與之相比,無論是德行還是才能,都不逮遠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發出桀桀的怪笑,萬事皆有天定,大王即便想推辭,隻怕也不能夠。不瞞大王說,前年冬天,丞相葛繹侯公孫賀曾經慕臣的微名,請臣去為他看相。有一天是冬至日,京師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慶祝節日。那晚,皇太子全家都來到公孫賀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離見過皇太子一麵,他眉上有一道縱紋,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幾年之內就有大禍及身,不但當不了太子,隻怕還有殺身之禍呢。


    劉胥心裏撲通地跳了起來,他喘了口氣,身體往前傾了過去,果真如此?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解嘲地說,即便神巫所見不差,按年齡長幼,也該輪到寡人的同產兄燕王入承大寶,豈有寡人的份?


    劉麗都輕輕地在劉胥耳朵邊道,父王不要再猶猶豫豫了,這個神巫既然說得如此確定,不如擇個吉日,讓她祠禱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驗。


    劉胥臉色蒼白,呆若木雞。他本來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身體壯健,性格粗野。但長期目睹了他父親凜冽的治國手段,膽子日漸縮小。他父親任用了無數酷吏,以殘破宗室為功績,凡是關於宗室不法的案件,隻要敢於殺戮,無不得到父親的嘉獎。在過去的二十年,起碼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總共十幾萬人被大小的酷吏誅滅。而這些酷吏最後沒有不被皇上認為是能吏而擢拔升官的。他的確很害怕。他之所以敢於和同產姐姐鄂邑蓋公主勾結,覬覦皇位,一方麵是因為誘惑太大,一方麵是聽說皇上身體日漸不佳。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殺戮的心態總是要緩和一些的罷。他自我安慰地想,於是他對著李女媭點點頭,默然不語。


    九月就要結束了,天氣逐漸有些涼意。在當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約二十年前的這時候,天下各官府都要準備封印,回家休沐過新年了。那時是以十月為新年的,時常還會大赦天下,賜百姓長子爵級,女子牛酒 。現在卻不一樣,豫章縣縣廷正著急等候長安的報文,今年非常奇怪,關於捕獲衛府剽劫案案犯韓孔,供詞連逮廣陵王的爰書,早送達長安的廷尉府,爰書中請求遣派大吏,窮治此案。可是將近三個多月,竟然沒一點兒消息。以郵車送信給長安豫章郡邸的官員打聽,卻得知皇上將此案文書留中不發,隻讓廷尉府給豫章縣下令,將案犯韓孔就地斬首,牽連到的衛府一些亡命賊盜包括小武的弟弟也都棄市。至於廣陵王劉胥,則“有詔勿論”,也就是皇上這次裝聾作啞,放過了他。也許皇上念在畢竟是自己親兒子的緣故罷。此外,嘉獎文書也遞到,命令沈武由行縣丞事改任為真。


    現在關於逮捕朱安世,請求廷尉以檻車征往長安的爰書也已經送去了一月,仍然沒有報文。小武在縣廷裏真是如坐針氈,他屢屢在晚上做惡夢,夢見自己的弟弟去疢,滿麵血汙地斥責自己,眼光還是那麽蠻橫粗暴。再就是時常恍聞外麵鼓聲響起,有長安詔書到,宣布以矯詔及丟失二千石長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梟首豫章市。所以這一個月來,對他來說真是度日如年,半夜驚醒總是汗出沾背。他的父母也因為他把同產弟弟送上了刑場,而對他不理不睬。他有時想,在這樣冷漠的家庭氛圍中,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應該立即娶個妻子,以遣寂寞。他也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半夜醒來,常被情欲折磨得輾轉反側,這時他眼前會浮現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該是對自己有好感的罷!近來她幾乎每天要來縣廷,有時是閑談,偶爾向他透露她哥哥的書信內容,說哥哥本來催促她束裝,先回長安,她自己卻決定等詔書下,隨朱安世的檻車回去。而且她已經央求哥哥,希望廷尉府讓豫章縣派縣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完全是守了兩年的活寡。她在言語之中也經常不掩飾對他的欽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氣,媽的,有這麽個玉人,偏偏那個肥豬不懂得享用,簡直是暴殄天物。也許他這次死在亂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而那個美貌的女人應當屬於自己。他這樣想著,年輕的肉體,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之中了。


    朦朧中他突然聽得外麵有敲門聲,登時驚醒了,接著父親在堂上和什麽人說話,然後自己的房門突然啪啪震響,隨即吱呀一聲幹脆推開了,他父親和嬰齊都闖了進來,兩個人的臉色都非常驚駭和哀苦。小武心裏一沉,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聲音都有點哆嗦了,父親,你怎麽了?嬰齊,你……


    嬰齊眼中突然沁出淚來,沈君,剛才得到家叔從新淦縣派人加急送來的書信,說昨天傍晚,太守府來了長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帶著公孫賀的封印文書,要將沈君以矯詔和丟失二千石長吏罪收係,下豫章郡獄,使者監臨雜問罪狀。這樣的話,一定會判腰斬。我得到消息趕快跑來,沈君還是棄了官印,亡命去吧?


    小武的父親也大發悲聲,老淚滂沱而下,我快四十歲才有了你們兄弟兩個……上次少子沒有了,這次長子難道也保不住……嗚嗚,上天為什麽這樣懲罰我,難道真要讓我絕嗣嗎?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這時,母親披著衣服,踉蹌地奔入,看見丈夫哀泣,也不禁發出悲聲。


    霎時間小武心情下沉到了極點,他無力地凝視著父母,悲憤、傷心、歉疚、絕望、憤懣,全都不絕地湧上心頭。接著,心胸裏更多的是歉疚。唉,我把弟弟送上刑場,父母雖然怪我,卻並不曾喪失對我的愛護。其實他們又怎會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我不那樣,全家都得連坐。人的親情有時真會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麽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歲了,臉上已經隱隱有暗黑的壽斑,手腳也多呈老態,這就是一般閭裏貧窮黔首的生活狀況,如果他是一個貴族,又怎會衰老得這般快?而倘若我有出息,又怎麽能讓父母過這樣貧苦的日子。我曾經多麽希望,能從一個小吏,超等升遷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長安,位為列卿。為此我晝夜勤勞,苦習律法,知道當今皇上愛好儒術,又找來《論語》、《禮》、《易》等書汲汲苦讀,指望憑著自己的才能懷金紆紫,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多想早點報答他們啊!如今大願未達,卻要命喪黃泉,這大概就是命罷。他難過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遞給父親,阿翁阿母,兒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於尊前了。蒼天何辜,必欲殲我沈武……他哽咽了。


    嬰齊抓住他胳膊,勸道,沈君還是聽我一句,趕快逃亡罷。逃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過幾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來繼續做官,何樂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遠勝於我,知道這樣的事有很多先例,當年京師中尉寧成也是這樣逃亡過的——現在走還來得及,等到天明丞相使者趕到,後悔就晚了。


    小武重重拍了拍床欄,怒吼道,不,我做錯了什麽?公孫賀要這樣對我。是的,豫章縣是丟失了二千石長官,但我一個小小的獄吏,能負什麽責任?我的確矯詔征發郡兵了,可那也是急迫無奈,倘若群盜攻陷了都尉府和豫章縣廷,不但衝靈武庫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會逃之夭夭,皇上不是會首先斬了他的兒子嗎?他怒氣衝衝地在屋裏打轉,丞相府的使者,為什麽不是天子的詔書?我知道公孫賀這狗賊一定想置我於死地,因為我沒有立即斬下朱安世的頭獻給他。可是,我何嚐不想,我隻是擔心,即便獻給他,他又難道一定會放過我了?我下令進擊群盜,不顧人質,致使他侄子公孫都陣亡,他姻親高辟兵也完蛋,他又怎麽可能放過我。不,他一定沒有將這件事上報天子,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節,一定不會將我處死的。


    嬰齊跺腳道,沈君,現在不是傾訴冤枉的時候,還是趕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丟了性命,可就什麽都沒有了啊。


    母親也扶著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於聽我和你阿翁的話。但是嬰齊君說得有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有機會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來,時時探聽消息,等候皇上大赦,再回來不遲啊。


    唉,也隻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橫擱在床頭蘭錡 上的劍,一劍斬了下去,將蘭錡斬成了兩半。他揚起劍,又狂斬了幾下,然後恨恨地收劍入鞘。好的,我現在就走。不過,嬰君,這樣會不會連累你。如果因為我讓你受牽連,我是死也不能的。


    嬰齊急道,沈君放心。家叔在太守府做書佐,他從我這裏聽說你的為人,一向敬佩,所以特意命心腹駕駛自己的私人軺車給我送來口頭信息,絕對沒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罷。再拖就真的來不及了。


    小武說,好。他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麽,我自少交遊不廣,即便要逃亡,也沒處可去啊!


    嬰齊道,我有個堂兄在南陽郡任縣廷倉嗇夫,為人豪爽,喜好任俠。你帶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自己丟了性命,也一定會先保護你。


    小武歎口氣,不,這怎麽行。一旦他被發覺窩藏亡命罪犯,會連坐的。


    嬰齊急了,這種時候,還這樣婆婆媽媽?先躲避一時要緊,說不定明春皇上就大赦天下呢。


    兩個人還在推托著,突然聽見窗口傳來清脆的聲音,沈縣丞何必慌張,不如暫往我們廣陵國躲避。我們大王一向求賢若渴,一定會將你奉為上賓的。以君之年輕有為,何處不可幹出一番事業?


    幾個人都嚇得打了個冷戰,心裏狂跳不已。他們朝窗口望去,幾個人影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了門前,進了院子。他們奔出去,看見三五個人已經邁上了台階,每個人身上都穿著華美的衣服,腰間都掛著刀劍。


    小武強作鎮靜,喝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進入裏門的,難道裏長瞎了眼嗎,竟敢放陌生人進來?倉促之間,他又恢複了縣廷三百石長吏的威嚴口氣。


    領頭的一個青年,穿著墨綠色雲雷紋狀的衣服,帶著劉氏冠,麵如霜雪,眉黑若畫,看上去像個富家公子。不過小武從她走路的樣子和聲音,已經覺察她是個女子,而且是個極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識的,眼光就掃到她的胸脯上去了,這是他看到年輕有姿色的女子時,最本能的反應。她的胸前果真墳起一大塊,隨著腳步上下顫動,想來很是豐滿。他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開了,注視著她的臉蛋。隻見她停住了,丹唇微啟,露出淡紅的牙齦和潔白的牙齒,笑靨如花,裏長怎麽會不讓我們進裏門,我們有廣陵國相府發的符傳,是正兒八經的良民,沒有特別理由,他怎麽敢於阻止呢?


    小武心裏咯噔一下,這簡直是禍不單行。上次自己向長安要求派大吏來窮治衛府剽劫案,就是因為牽扯到廣陵王劉胥。他那時想,當今皇上最喜歡廉察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總是受到嘉獎,而且秩級提升極快。自己滿心希望通過這次案件窮治,立個大功,沒想得到的卻是一個“有詔勿論”,輕輕地放過了,實在好生失望。也許長安早有人為廣陵王說好話,那他們該打聽到是一個叫沈武的掾吏請求窮治的,日後免不了要來報複,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不過,難道就因為事到如今就露怯嗎?反正已經是個死了,不如表現得硬朗點。


    於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個小小的縣丞,怎麽敢勞廣陵王的使者親自登門拜訪?請回罷。


    那女子是劉麗都,上個月她本來就要出發,來豫章縣會會這個壞了她全盤好事的小武,不過由於趙何齊的突然來訪,打斷了她的計劃。後來他們在一起密議,準備讓李女媭祭禱巫山,趙何齊先回去。繼而,長安的使者也來到了廣陵縣,天子製詔廣陵王,切責他行事不謹,勾結群盜,公卿廷議,皆請求皇帝窮治,誅殺廣陵王。幸得皇帝念在親子之恩,“有詔勿治”,要他們從此改過。驚懼之餘,他們對李女媭的巫術有了七成的相信。李女媭還告訴他們,這次化險為夷隻是大福將要到來的前兆,真正的好事還在明年,那時將有更大的喜訊降臨,隻要劉胥對祭禱巫山保持一如既往的恭謹,那麽北上長安、入承大寶將觸手可及。說得劉胥心花怒放,什麽都不想做了,就等著神巫預言的結果成真。


    劉麗都則重新開始了她的計劃,她帶著幾個心腹,又潛來豫章,從衛益壽府中得到小武的住址,立即趕來青雲裏,沒想到剛才在窗口,聽到小武竟然在做逃亡的打算,心中的欣喜當真難以形容,於是忍不住叫了出來。


    別人不知道沈君,難道我還不知嗎?依照沈君近幾個月來的表現,不要說一個小小的縣丞,就是做丞相長史、廷尉監或者禦史中丞都足夠了。可惜生不逢時,大功未報,卻狼狽到要亡命草澤,豈不可惜。劉麗都不亟不徐地說。


    小武哼了一聲,那又怎麽樣,遇與不遇,命也。又誰可怨?隻恨不能上報朝廷,下撫蒼生。


    劉麗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對了,這才是有誌氣的人說的話。蒼天是不會辜負有心人的。沈君現在隨我去廣陵國,我們大王思賢若渴,一定會重用沈君,豈不比伏處草澤強得多?


    小武心裏一動,她的話也有道理,如果我逃亡到一個小縣,以公孫賀現在的勢力,說不定沒幾天就將我捕獲了,如果逃去廣陵國,則要安全得多。想到這,他語氣放鬆了,歎道,隻怕廣陵王也沒那麽大的膽子,敢明目張膽地收留郡國的死刑犯人。


    劉麗都走上前來,突然抓住小武的手道,有什麽不敢?像沈君這樣的才幹之吏,我們廣陵國多多益善。快隨我走罷,時間晚了就後悔莫及了。兩個人由於靠得相當近,她身上的薌澤在他鼻子邊悠然回蕩。他又下意識地掃了她的胸脯一眼,那豐滿的墳起就在眼前,他能想見到它的柔軟,一種欲望霎時奔騰了起來,讓他恨不能馬上雙手抓過去。他的手微微顫抖了。


    他急忙回頭,望了望嬰齊,微微頷首。嬰齊急道,沈君不要輕信她,上次你治理的案件牽扯到廣陵國,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把你騙去殺害呢。


    劉麗都正色道,這你就錯了。為大事者不記小怨。我以廣陵國翁主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傷害沈君,天上的明神可為鑒證,如果我劉麗都違背誓言,將來一定全家族滅,無有孑遺。


    小武咬了咬牙道,好,我隨你們去。嬰齊君,保重。幾個人大踏步邁出院庭。正在這時,外麵咚咚咚響起一陣鼓聲。


    小武登時嗒焉如喪,完了,我們遲了。使者已經率領車騎封鎖了裏門。漢代的規矩,以詔書或節信捕人,首先要在外麵擊鼓。倘若是有身份的公侯列卿,聽到鼓聲,立即會仰藥自盡,因為對他們來說,逮捕隻是個姿態,“不生詣廷尉”則是規矩。為了名節,是絕對不能活著去廷尉府接受鞫問的。當然對小武這樣的下層官吏來說,這鼓聲卻僅是個逮捕的信號,小武拔出劍來,大怒道,是公孫賀那狗賊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


    劉麗都道,現在說什麽本意不本意都沒有用。不要驚慌,使者這麽早來捕人,不會發太多車騎的。也許隻是封鎖了裏門,我們從裏門的北麵攀牆出去,贛江口的鯉魚亭前,有我停在那裏的駟馬革車,我們跑幾百步就到了。


    小武道,好,我們走。他一把撈住劉麗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才十七八歲的纖手滑膩粉嫩,要不是在這緊急關頭,他會感到幸福死了。當然,如果不緊急,他怎又有膽子敢抓她的手呢?這不僅在於她的地位,還在於,她的美麗讓他心慌。


    幾個人旋風般衝了出去,剛跑到閭裏的主幹道,一隊身穿淺灰色衣服的獄吏,大約十多個人,腰間都挎著刀劍,在一個穿青衣的中年漢子的帶領下,剛剛進了裏門。那漢子看見小武等人,大聲喝道,我等持丞相符節,來青雲裏搜捕要犯,眾百姓不要驚慌。咦,他隨即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們帶著刀劍幹什麽?大概又是不事產業的遊蕩惡少年。他轉過身對裏長說,有這麽多不事產業的浪蕩子,你們鄉亭的主事官吏全都該受劾免職。


    小武知道這領頭的丞相府使者並不知道自己的狀貌,於是假裝鎮靜地閃避到一旁,想等這些人拐過去,再趁機往後門跑。裏長和其中幾個獄吏是認識他的,但是他們都假裝沒看到小武,大概對小武也有點同情罷。


    那使者手裏緊緊攥著一枝一尺長的節信,大概急於搜捕公孫賀囑咐的要犯,對小武他們倒沒怎麽管。何況按照慣例,搜捕犯人的時候,朝廷一向禁絕官吏借機擾民,否則會重重責罰。因此,當他看見小武幾個恭謹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說什麽,匆匆走過。他們剛一拐進另一條巷子,小武等人馬上發足狂奔,跑向閭裏深處。因為裏門外肯定還有人把守,而整個裏隻有一個門,他們隻能攀牆而出。一行人腳步雜遝,跑到院子盡頭僻靜處,剛攀上牆頭,就聽那使者在遠處大叫,站住,他媽的,就是剛才一夥兒,被他們騙了,快追。


    小武麵色慘白,心中狂跳。環繞整個裏的後牆非常高,而且特別滑溜。他心裏暗暗叫苦,這圍牆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這和最近南浦裏的一個失竊案件有關,因為南浦裏的裏牆太矮,前段時間竟被賊盜將耕牛也從牆頭偷運了出去,主管案件的官吏們開始絕沒料到耕牛能從裏牆盜出,胡亂捕人,險些造成了眾多冤案,後經小武親自接手,反複案驗,才揭示出真相。事過之後,小武專門以縣丞的名義發下文書,要求各閭裏一律將裏牆加高五尺。青雲裏又是小武居住的閭裏,所以鄉正、裏長更不敢怠慢,這個閭裏的圍牆之高大堅固在整個縣可以排上第一。這時,小武隻有心裏歎道,俗雲作法自斃,果然。大概商鞅當年東逃函穀關,被旅館主人盤查身份時,心裏也是這樣絕望的罷。


    他們隻好一個人蹲下,肩負著另一個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腦袋已經轉了過來,出現在後巷的另一端。大概看到小武等都佩著刀劍,有點忌憚,他收住腳步,厲聲嗬斥到,大膽刑徒沈武,還不快快下來,竟敢逃避追捕,可知道要罪加一等嗎?


    事到如今,小武也橫下一條心了,他背依高牆,緩緩拔劍道,即便不逃,還不是一個死。我知道公孫賀想要我的腦袋。可是我真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一個小小縣丞計較。朱安世你們不是抓了麽?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上的詔書,你丟失二千石長官,並矯詔發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勞,也功不抵過,按律令就當斬首。難道丞相以萬石君侯的身份,會對你這個三百石的小吏公報私仇嗎?你乖乖跟我們回去,接受案驗,說不定到時皇上準許你納錢贖罪呢?或者碰上大赦,這顆腦袋就保下來了。現在拒捕,我們隻有奉令將你當場格殺。


    小武道,哼,少來這套,現在落到你們手裏,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沒猜錯,朱安世的頭顱已被你們割下了。你們口口聲聲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令,當有廷尉府的文書,哪裏需要丞相代勞。而且捕捉一個三百石的小吏,從沒聽說皇上親自下詔的,這不過是個郡守辦的事。


    那使者獰笑道,都說你這小子聰明,果然不假,一下子就知道是丞相要你的人頭。不錯,朱安世的人頭已經被我們割下。你為了給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孫都尉丞和高辟兵府君齊齊喪命,還想活下去,真是沒天理了。左右,快給我拿下。話音剛落,他身邊五六個親信馬上提刀衝了上來。另外幾個縣廷的獄吏是被他用節信臨時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關係都很好,哪裏會很認真,都是提著刀劍,遠遠幹吆喝著,沒有一個急於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鬥,隻聽得劉麗都嬌聲嗬斥道,你們哪個敢上前,誰上前我就射死誰。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從背上的皮囊裏掣出一張小弓,安裝好機括,絞絲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她右手的纖指就勾在發射用的懸刀上,睜大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瞄準的望山。數支小箭貫穿在弩關上,蓄勢待發。


    那使者大怒,好一個刑徒,竟勾結群盜,意欲造反。這次就不是矯詔罪那麽簡單了,當以大逆無道罪判處腰斬。你們識相點,現在束手就擒還來得及。


    劉麗都哼了一聲,少羅嗦,把你的人帶走,我們兩不傷害。


    那使者對左右怒道,你們還不快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錢美女供著你們,現在正是報效的時候了。


    幾個人不再猶疑,揚起刀,呼的一聲衝了上來。從他們的身材來看,皆是武功不弱的舍人。但是這樣也沒什麽用,隻聽得噗噗噗三聲輕響,劉麗都弩槽上的箭已經一支支飛了出去,總共三支,齊齊射中了目標。弩是小型的擘張弩,力量並不大,箭也並不長,但是速度極快,隻看見三點銀光閃過,三個人已經後退了一步,用手捂住傷口。有一個喉頭發出沉悶的聲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當場斃命。另外一個被射中胸脯,一個被射中肩膀。細細的血液從他們各自的傷口射出,帶著紫紅的顏色。


    那使者心裏怒不可遏,同時暗暗後悔,本來為了保險,捕人要帶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的是個小小獄吏,哪用得著費事專門用節信去征發弓弩手。所以帶著十多個人,持刀劍就趕了過來。當然,這也是因為時間緊迫,弓弩要去庫房取,他嫌麻煩。沒想到賊盜已經有準備,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還有人手中持有弩箭。這時他跺腳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攜帶弓箭,就沒這種事了,那幫鳥腐儒就是誤國。


    原來前數十年關於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長安曾經召開過一個禦前會議,廷臣分為兩派,一派以丞相公孫弘為代表,他認為,如果民眾擁有弓弩,不但容易殺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們的時候,隻要一人張弓,十個獄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諫大夫吾丘壽王為代表,認為儒家的傳統就是鼓勵百姓習武,這樣萬一遭到戰事,老百姓馬上就可以編成軍隊抵禦,因為他們平時習慣了射箭,上陣時就不會感到生疏。他們還引孔子的話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而皇帝正好喜歡儒術,就製可了吾丘壽王的意見。麵對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罵起儒生來。


    大家再給我上,他就一張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點傷,不要緊,快……啊,你怎麽了?你你……他轉過頭來看著劉麗都,臉色十分驚懼,你竟敢私人挾藏毒箭,這可是自高皇後頒布《二年律令》以來,就要棄市的罪名啊。當今皇上更是一再強調,敢有私藏毒箭和烏頭毒藥者,全部腰斬。


    這時剛才那兩個並沒有傷到要害的壯漢,傷口已經一片紫黑,他們的嗓子都“荷荷”地發不出聲來,繼而都扶著巷子右側的牆,刀劍丟在一旁,身子好像被抽去了骨頭,慢慢滑了下去,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痛苦地死去了。


    劉麗都麵若冰霜,食指仍是勾著那張小弩的懸刀,冷笑著對使者喝道,別廢話,快滾,否則馬上給你也來一箭。


    那使者麵如死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有點猶豫不決。他知道讓小武跑了,丞相一定會責備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當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張弓貫矢,對著使者說,誰上先射死誰,結果沒一個人敢上,最終讓伍子胥逃了。現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騙公孫賀,說沒奈何碰到群盜,將他篡取營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縣廷征召的獄吏都不是真心想幫他捕人,而身邊五個心腹倏忽間已死了三個。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屍體,咬牙道,哼,算你們厲害,就算跑得出這個裏門,這一路上有多少的鄉亭——我已經下了命令,見到你們一定攔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還不把屍體抬走。然後轉過身,就要離開。


    劉麗都笑道,還算是識相的奴才。她轉而擔心這使者出去後,馬上叫人在外麵堵截,於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這裏,叫你的人都不許動,等我們出去後,你再給我滾。沈君,你們快攀牆。她手上的弩箭正對著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準的姿態。


    那使者又怒又懼,但是想到還是保命要緊,什麽都顧不得了,遂僵立在那裏,臉上肌肉不住地顫動,顯得心情複雜。


    這時從牆那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武臉上一陣緊張,那使者臉上則有欣喜的顏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麵守護的救兵到了。這時幾個人果然從牆角閃了出來,領頭的卻是個身穿粉青織錦的女子,額上滿是晶瑩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趕來的,竟然是靳莫如。後麵跟著的一個青年男子帶著幾個獄吏,卻是都尉府佐史公孫昌。他臉上滿是怒色,大概剛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內,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裏一動。靳莫如已經開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剛到豫章縣,就大肆誅殺。沒經過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斬下了朱安世的頭顱。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詔書名捕的,不押送到長安就任意處置,是不是太膽大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擅捕縣廷長吏,這也是違背律令的。她仰頭對小武說,沈君,何必逃亡,你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們的願了。以後你有百張嘴也說不清,勾結群盜,可是連赦令都不庇護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長安時就認識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辦事。公孫君侯怕路上有變,讓賊盜逃了,是以讓我持節,就地將朱安世正法,函封了頭顱帶回長安。至於這個縣丞沈武,不過是因矯詔和丟失二千石罪收捕罷了。


    靳莫如粉麵通紅,怒道,什麽收捕,那縣令的頭怎麽也被你們斬下了。難道王德這樣的恭謹長吏,會拒捕嗎?分明是你們無法無天,擅自格殺長吏,踐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書信,皇上正準備製詔禦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員共同雜治沈武矯詔之案,從未讓丞相府擅自處理。矯詔雖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來不及請示,而又有益國家,向來都可以從輕發落的,縣廷長吏們都深知律令,哪裏會拒捕,豈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訥訥地說,下吏隻知道執行命令,別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圖,怎麽丞相反會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侯,能微察聖意,但既然皇上沒有專門下旨說如何處置,那也不能說明什麽罷。


    靳莫如惱怒異常,這管材智當真狡猾。剛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給自己的書信內容說了出來,這本來是不應該的。因為皇帝和臣下閑談時表露的意圖,一般是不喜歡臣下告訴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別理由。天漢四年,皇上下詔切責堵陽侯陳恢,陳恢惶恐服藥自殺,就因為陳恢言語不謹,將皇帝和他的閑談之言到處宣揚,冀圖給別人一個自己很受皇帝寵幸的印象,這罪名叫“漏泄禁中語”。她有點自悔失言了,不過她對這使者來捕捉小武實在是太過擔心。當家臣一早將消息告訴她,說丞相府使者今晨趕到縣廷,持節擊鼓征召縣吏,當場奔赴監獄斬殺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內寢斬殺了王德。她大驚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趕忙帶人趕到青雲裏,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嬰齊和劉麗都等人,隻怕小武的頭顱也已經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見小武還活著,她的心情陡然一鬆,但還是不露聲色,先行責備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縱然不服,也不敢對她怎麽樣。當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幹,她也無力阻止。近一個多月來,她感覺自己已對這個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雖然漢家的風俗,女子不必太忌諱主動向男子表達愛慕,但像她這樣世家大族的女子,卻不能完全拋棄矜持。況且她本就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女子,當初聽了父兄的話,又懾於皇太子的權勢,違心嫁給了高辟兵,可是連夫妻的歡愛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何況看見高辟兵肥碩的身軀,心裏就厭惡得要命。所以三年來,隻是這麽平靜地過了,沒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釋重負之感。


    她遇到了小武,雖然在旁人看來,小武是間接殺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裏毋寧是恩人。她的確愛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長安之後,跟父親說,一定要嫁給小武。這本來也沒什麽丟人的,長安的貴族女子如果在燕飲場合,發現了自己中意的貴族男子,都是這樣跟自己的父親說的。開明的父親立刻就會派人去試探。如果對方不富裕,父親還會反送錢財去資助,讓他當成聘禮。她相信小武拒絕不了她,她頗有姿色,比小武也隻大一歲,雖然嫁過人,卻還是個處女。再說漢家本也不講究女子的所謂貞操,有個女子一連嫁了五次,五個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認為這女子有什麽錯,反而覺得她是大富大貴之命,尋常的男子無福氣能夠消受,最後嫁了皇帝,富貴終老。她想,說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罷。但是此刻她能怎麽辦呢?她沒有辦法,她不能勸小武留下來。看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條。她隻能企盼他能逃脫,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時日。回到長安後,她再求父兄設法營救。她傷感地望著小武,哀聲道,沈君,保重了。我想皇上一定會下赦書給你,你暫且亡命去罷。


    小武點了點頭,也是感慨萬千,這個自己一直心慕,想娶來做妻子的女子,不知會鮮花落到誰家院庭了。他淒然道,多謝邑君關心,下吏先走了。他縱身攀住牆頭,劉麗都的兩個屬下撐起他,他敏捷地躍上,一沒不見。


    其餘的人也相繼攀上,劉麗都最後一個被拉上去,她站在牆頭,冷笑道,管材智,這名字真難聽。你給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著頭。等我走了再起來。不許偷看,否則我馬上將你射殺。


    管材智看著瞄準他的毒箭,無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劉麗都一躍下牆,跳到牆外的小徑上。快,往那邊跑。她叫道。遠處的湖邊是一片雪白的蘆花,在清晨的秋風中瑟瑟作響。透過蘆花的間隙,隱隱可以看見江邊的幾間土房,那是贛江分岔處鯉魚亭的亭舍。亭舍邊停著兩輛駟馬的衣車,有著精巧的窗欞。兩個禦者正焦急地往青雲裏方向張看,他們捏著鞭策,已經做好了隨時衝上馳道,向廣陵方向狂奔的準備。小武心髒砰砰狂跳,撒開大步,瘋狂地往那車跑去。


    奔跑的過程中,小武時不時湧起一陣陣的悲傷。他不知道前途將會如何,他在這個地方生長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關情。這個名叫青雲的閭裏,閭裏後麵的山坡,以及和贛江相通的碧綠的湖,都是他少時的樂園。夏天,他曾在這湖裏和弟弟以及一幫同齡的孩子一起嬉鬧。有兩次他差點淹死在這個池塘,一次是一個搗衣的老媼救了他,在他滑下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一次是他的幾個夥伴,一左一右,將他從深水處拉到了淺水。誰說這不是命運?湖邊高岸上的蘆花和一簇簇的蒼耳子對於他,也有著特別的意義。隻要人還活著,這種記憶將永不消亡,伴隨終老。他曾歡快地奔跑在這高岸上,用蒼耳子和他弟弟去疢互相拋擲,每當他們擲中了一顆在對方頭上,對雙方來說都是無可言喻的快樂。昔日的笑聲還回蕩於耳邊,而弟弟卻永遠夭亡,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間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這世間該有何等的殘酷。他在奔跑中聽見大雁的鳴唳了,然而他再也沒有力氣,象以前的時節一樣,仰天欣賞它們時變時幻的隊列,粗重的呼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鯉魚亭看起來很近,跑起來卻很遠。他在秋天的湖邊奔跑,在蘆花叢中奔跑,秋天是位於江南的豫章縣最美的季節,然而他要在這最美的季節逃亡,逃亡到一個從來不知道的地方。那個地方不知凶吉,他不知道還能否回來。


    好了,出發。劉麗都長吸了口氣,命令道。終於,他們都喘著粗氣,鑽進了蔥欞車,隻感覺車廂猛然一震,繼而向前一陣疾衝,上了馳道。但是駟馬還未發足,隻聽得背後鼓聲大作,遠遠有人在大喊,攔住那兩輛蔥欞車,有賊盜。捕獲了有重賞。正是使者管材智的聲音。劉麗都冷笑道,這個懦夫,剛才怕死,現在喊破嗓子又有什麽用。哼,幹脆趕快回去複命,等著公孫賀斬下你的腦袋罷。


    馬車直直衝上馳道,禦者一拉韁繩,車子向左轉了個彎,馬頭對準江都官道方向,他揚起鞭子,就要擊下去。這時隻聽得啪啦一聲,突然從左邊亭舍裏衝出三四個漢子,手裏提著刀劍,嚷道,哪裏來的賊盜?莫不是剛才停駐在這裏的幾個人,他們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傳麽?怎麽是賊盜?另外一個喝道,管不了這麽多,攔下再說。那領頭的漢子跳到馬車前,駟馬仰天一陣嘶鳴,止步不發。


    小武聽那領頭漢子的聲音,知道是自己認識的鯉魚亭亭長。他低聲對劉麗都道,為什麽把馬車停在亭舍附近呢,這不是自找麻煩麽。他掀開車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臉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傳丞相命令要殺我,我有冤無處訴說,隻好暫時逃亡,等有機會再去長安伏闕理訟。看在我們舊識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讓開,放我一條生路罷。


    那亭長先是一驚,露出古怪的神色,然後迅即喜不可抑,哦,原來是高升不久的縣丞君。不過,丞相以萬石之尊,怎麽可能冤枉你一個縣丞。你先下車,馬上自己去理訟罷。你不是常常自稱斷無冤獄的麽?我想為自己辯護也一定行。


    小武壓住心頭緩緩升起的怒火,溫言相求,丞相可能聽信讒言,今晨他們不經審問就斬了王縣令,我現在回去是必死無疑,你先放過我,以後有機會一定厚報。


    那亭長剛才還笑嘻嘻的,突然變了臉色,誰希罕你的厚報,我不能因私廢公。你連同產弟弟都可以親手送上刑場,還有什麽壞事幹不出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識相點,趕快下車,不然我就不客氣了。他吆喝道,求盜,準備動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詰。有的人天生良善,胸無城府,和他們傾蓋便可成故交。比如嬰齊,才認識不過數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卻直到白頭尚如新識,不但永不可能成為心腹死友,而且心裏一直對你橫加嫉妒,關鍵時候就落井下石,栽贓陷害,無所不為。眼前的八狗就是這樣,當初自己和他同居閭裏,又同一年選拔為吏,當了相鄰兩個亭的亭長,平常見了自己也客客氣氣的。自從自己調任縣丞後,更是變客氣為恭敬,沒想到他這時竟然諷刺辱罵,恨不能自己馬上人頭落地,他好立功升爵。哼,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惡棍,這是毫無疑問的了。他全身的熱血填充了頭腦,抑製不住心頭的激憤,長跪著一抬腿,準備站起身來。


    你想幹什麽?劉麗都抬起袖子,擋在他前麵。


    小武怒道,我下車和他拚了。


    劉麗都不滿地一撅嘴,什麽?和這樣的狗奴才拚命?她呼的一聲從車廂後部竄到前部,推開禦者,拔下頭上的簪子,在驂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馬負痛,哀鳴一聲,發足狂奔。攔路的八狗猝不及防,被馬蹄當胸踏下,仰麵栽倒,接著大車一陣劇烈顛簸,就從他身上輾了過去,向著廣陵方向疾馳。


    小武掀開車廂後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塵模糊了後麵那個躺著的人影,他歎了口氣,放下帷幔。


    為什麽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經斷過一個案件,那案件差點讓你們除國的。小武坐回原地,沮喪地說。


    劉麗都仰著頭,哼,我怎麽會不知道。不過大丈夫各為其主,這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你是豫章郡的一個縣吏,為皇上盡職那是你的本分。不過,既然他們不用你,我就高興收留,等你成了廣陵國的人,你一定也會同樣為廣陵國盡職效力的。


    嗬嗬,小武苦笑道,我一個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廣陵,也隻能躲藏宮中。否則被公孫賀發現,下文書來切責,你們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級乖乖獻上。既然隻能躲藏苟活,和隱官刑徒無異,又能為大王效什麽力呢。


    劉麗都低下頭,斜視了小武一眼,岔開了話題,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歡心啊。剛才那個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認識,但你們都叫她邑君,想來地位不低。她對你很是曖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臉上有點發燒,囁嚅道,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上封為列侯,妻以夫貴,她自然可以稱邑君了。你說什麽?她對我有意思,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我們的地位天遙地遠,怎麽可能般配。


    劉麗都輕笑道,哼,什麽地位不地位的,漢家可不講究這套。當年平陽公主嫁了她自己的奴仆衛青,不是反而傳為佳話韻事麽。她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酷吏,談到女人竟然這般害羞。是不是有點不大對勁啊?


    那怎麽可能一樣,衛青大將軍英武伉健,雖古之名將,不過之也。我一個小小獄吏,給他提鞋也不配呢。小武訥訥地說,他眼光定在那隻纖手上,心中直跳。那手涼絲絲的,光潔柔膩,好像塗了一層油,上麵青色的血管隱隱可見。小武呼吸急促,他真的有點不可解,這隻剛才還扳弦發箭的手,竟然是如此好看。他陡然大著膽子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輕聲道,真美的手,天啊!不行,這會讓我獸性大發的。


    劉麗都輕笑道,你言辭真不文雅,剛剛才脫離危險,你就變了一個人。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的……她的聲音越發的低了,像蚊子振翅一樣,吻我。她說。


    一刹那間,小武全身熱血沸騰,他再不猶豫,一把扳過她的身子在懷裏。她仰麵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紅豔欲滴,象剛成熟的含桃,任何人看了都會想親一口。她身上的體味因為剛才的奔跑,而氤氳在狹小的車廂裏,那是一種少女獨有的無法言傳的體香。她的眼睛現在眯著,臉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臉上沒有一點瑕疵,象晶瑩的玉石一樣。小武此刻想起當日審問韓孔時的情景了。韓孔屢次提到那位廣陵國翁主,每次都不厭其煩地擺出一種傻乎乎的姿態,說即便是被那位翁主親手殺了,也甘心情願。小武彼時隻暗笑他的粗鄙暗陋,如今看來他是對的,眼前的這位女子正是美若天仙,隻要能和她歡愉一夜,的確就是給她殺了也毫不後悔。對,這個女子,她一定就是廣陵王的女兒劉麗都。


    他再也不想多考慮什麽了,左臂一用力,攬住了劉麗都溫軟的身軀,迫不及待地向她的雙唇吻去。她的唇極其柔軟飽滿,他銜住她的唇,盡力的吮吸著,像嬰兒吮吸母親的乳頭。那自然,這個比喻是不足的,小武這刻覺得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幸福,他就那樣不停的親吻她的香唇。車廂外,路邊的楊樹一根根向後閃去,隻留下漫天的葉片相撞之聲。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那是不錯的,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不管馳道上的風聲是多麽肅殺淒涼,車廂裏卻春意盎然,哪有一絲的憂愁和煩惱。


    在秋日黃彤彤的陽光下,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箭似的飛馳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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