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裏,蕭恪之趁著晌午時分回來一趟,讓劉康將太醫令請來診脈。


    從昨夜到現在,他再沒感到任何不適,但凡事講求萬無一失,總還是要依劉康的話,請太醫令來看一看。


    一番望望聞問切後,太醫令拱手道:“陛下正值盛年,稍用些這樣的香並無大礙。隻是雖年輕,卻也要講究固本培元,凡事適度,方能長久。依臣看,這一回,不妨飲幾幅湯藥,調一調氣血。”


    若換作從前,蕭恪之定會不以為意,當場拒絕,可如今已是天子,他明白隻有護好自己,才能穩住自己的位置,穩住整個大涼。


    “知道了,劉康,送太醫令下去開方抓藥吧。”


    劉康應“喏”,躬身引太醫令往偏殿中去。


    不一會兒,靳江入殿,將手中一封奏疏並一打案卷奉上:“陛下,這是今早著人抄錄的卷宗,方才才從刑部送來。”


    “知道了,放在這兒,下去吧。”


    待門闔上,蕭恪之方拿起來,拆開上頭的封條,仔細閱覽。


    近幾日,刑部還在核查先前被他下旨革職的那幾個將領的舊事。他昨夜聽楚寧說了當年的內情後,便即讓底下的心腹趁著翻過去卷宗的時候,悄悄抄錄一份楚虔榆案的記錄過來,手裏這一疊厚厚的奏疏,便是其中梳理出來的疑點。


    其中說到,當年的事,看似有人證物證,卻都有幾分牽強,最重要的是,其中還有人指認楚虔榆犯下如此罪行,是因其早已與薛貴妃私通,欲幫薛家扶持吳王煥。


    而所謂的物證,便是在薛貴妃的寢殿中搜出了楚虔榆的一根腰帶。


    至於證詞,更是破綻百出。薛貴妃和楚虔榆二人都拒不認罪,率先指認的那兩個內侍,更是不久後便投井自盡了。


    蕭恪之看得不時蹙眉,這樣潦草斷下的案子,也隻有他那昏庸軟弱的長兄,先帝蕭濂會信了。


    這事他當初也曾聽說過,隻是苦於身在甘州,即便籠絡了許多官位稍低的寒門子弟,能得到不少朝中官員們的秘辛,依然無法得知這等大案的細枝末節。


    楚虔榆是當年的群相之首,薛貴妃是先帝最寵愛的嬪妃,這樁案子,是交三司推定,就連案卷也被保密起來的。


    他當初隻以為,是薛家有心謀害先帝,隻是事情敗露,才想推脫到楚虔榆身上,隻是沒想到最後依然牽連出自己。至於三司會如此定案,大約也是齊太後和齊穆看中了楚虔榆的位置,便順水推舟,將其出去。


    卻沒想到,真正的罪魁禍首,卻是他那長兄的親兒子,他的親侄兒,蕭煜。


    不知怎的,他聽後,不曾懷疑,直覺楚寧說的就是實話。


    一來,他已大約摸清了他那侄兒的性子,知道那是個看似仁孝謙和,實則陰險自私的人;二來,他願意信她說的話。


    今日再看手中的奏疏與卷宗,其中的疑點也的確都說通了,越發確信她沒騙他。


    其實,沒有她的懇求,他也會等肅清朝政後,讓人重查這個案子,還楚虔榆清白。


    畢竟,當年若沒有楚虔榆的一番話,也不會有如今的他。


    對楚虔榆來說,興許隻是一時惻隱,舉手之勞,可對他來說,卻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將他震醒了。


    他始終記得這份恩情。


    隻是,如今看來,他得好好想想,到底該如何謀劃此事了。


    不一會兒,劉康從外頭端著湯藥回來,道:“大家,藥煎好了。”


    蕭恪之“唔”了聲,將手裏的卷宗連同奏疏一並鎖進箱中,這才端起藥來,一股腦兒飲下。


    劉康又迅速遞上熱茶,看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兩口,才訥訥道:“大家,今日外頭都傳遍了,說聖、聖人生性、放浪,不拘禮節,惹、惹了不少風流債,卻偏偏都不接進宮來……”


    他說著,小心翼翼看一眼蕭恪之的臉色,見其沒有發怒的跡象,才繼續道:“還有說趙二娘的,說大家與她早有私情,卻遲遲不肯接她入宮,這才引得她夜訪偏殿……”


    自從他做了禦前的大監,便力求做到萬事穩妥,替皇帝排憂解難,對於外頭的各種風聲、傳言十分關注,每日都著人去外頭打聽。這些就是方才幾個小內侍偷偷告訴他的,皇帝聖名有損,他自然不敢隱瞞,這便如實說了。


    蕭恪之聽罷,並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淡淡說了聲“知道了”。


    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是他那沽名釣譽的侄兒,並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說到底,做這個皇帝,最重要的是手腕與權勢,他若能鎮得住,任他們如何說,也撼動不了他的位置。


    “你做得不錯,外頭的風聲的確要時刻留意。今日這事,聽聽就罷了,暫不必理會。”


    說他生性放浪,似乎也沒錯,畢竟,他可是連侄媳婦都不肯放過的人。


    ……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二。


    楚寧一早起來,向蕭煜道別。


    大約是出於心虛和不安,拜祭她父母的事,蕭煜從不會阻止,更不會與她同去。


    她樂得輕鬆,趁著時候還早,便帶著翠荷下山去了。


    前天夜裏下的雪已融了些,山道上也早被清掃過了,並不難行,隻是格外寒冷。她沒乘步輦,捧著手爐,與翠荷擠在一起,一路說笑著走到平緩的坡道上,終於見到早已等著的馬車和仆從。


    趙彥周正迎著寒風站在車邊,雖裹著一件厚實的外袍,看起來依然有些清瘦。一見楚寧過來,他忙迎上來拱手行禮:“天冷,殿下快上車吧。”


    說著,從車上取下杌子擺好,又親手為她撩開車簾。


    楚寧望著他被凍得通紅發脹的手,飛快地將捧在手心裏的暖爐塞給他。


    “阿兄才別凍著!”


    她衝他笑了笑,快步登上車,堵住他要將手爐還回來的動作,道:“車裏可暖得很,再讓我捧個手爐,可得焐出一身汗來了,再一吹風,反而真得著涼。”


    趙彥周看著她臉上許久不見的明媚笑意,不由怔了怔,一向古板的表情終於鬆動。


    那車廂裏頭就是他親自布置的,先用炭火在地下烘熱了,又塞了兩隻暖爐在靠枕下,的確一點也不冷。


    “知道了,這隻爐子,臣替殿下拿著。”


    他說罷,放下車簾,轉身上馬,行在馬車前引路。


    楚氏世代居於京兆,因此楚寧的父母便合葬於京郊的楚氏墓祠附近,從驪山過去,大約半個多時辰能到。然而今日路滑,馬車行駛得慢,半個多時辰的路走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到。


    趁著還未到晌午,楚寧不曾停歇,直接到墓前祭拜。


    這是她得知真相後,第一次親自到父母的墓前祭拜。原本,她以為自己會有滿腔的委屈與怨恨要訴說,可今日離開湯泉宮後,她卻感到步履輕快,眼下到了,更忽然覺得心中一片平靜。


    她沉默許久,最終隻在墊下的蒲團上深深磕頭。


    趙彥周等在不遠處,目光複雜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轉身走近,才輕聲問:“阿寧,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她的臉色不似平常那樣做出刻意的溫順與端莊,目光中也閃著許久不曾見到的光芒,就連不經意間叫他的那聲“阿兄”,也讓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幼年時的她。


    有多久沒見到她這副樣子了呢?


    他已記不清了,隻覺得心底蕩起一片柔波,也跟著喚起了她的閨名。


    楚寧卻愣了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她今日的輕快是心情好的緣故。


    “是啊。”她笑了笑,跟他一同朝馬車的方向走去,“大約是因為父親的事,興許能有轉機吧。”


    她將一切歸結於此。


    趙彥周忍不住轉頭看她,眼裏有一閃而過的苦澀。


    他的表妹,可憐可愛的表妹,為了亡父的事,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多想開口勸她,不必總記掛著冤屈與仇恨,更不必將自己的一切都賭上,姑父和姑母定也不願看到她如此。


    可他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他隻能暗恨自己為何沒能力替她解決這些事,他甚至連自己也保不住,要靠她的犧牲,才能得到一席之地。


    他張了張口,最終澀然道:“隻要你顧好自己就好。”


    ……


    幾人一同在一間食肆中簡單用了飯,歇息片刻後,便往回趕了。


    然而,才行出不到半個時辰,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逐漸陰沉下來。北風呼嘯而過,逐漸帶來一片片雪花。


    又是一場雪,由小到大。


    待馬車行至山腳下時,雪已下得覆蓋四野,厚厚的堆積在原本還未融盡的那一層上,已幾乎能沒至腳踝。


    山上本就比山下冷,積雪自然也更多,深處能沒過小腿,沒走一會兒,便已寸步難行。


    趙彥周蹙眉讓馬車停下,親自帶了兩個人沿著山道上去探路,過了近一刻的時間才回來。


    “殿下,山道上積雪多,難以行進,今日恐怕回不去了。”


    楚寧將腦袋探出車外,看了看被北風裹挾著的鵝毛大雪,儼然並沒有停止的跡象,點頭道:“那便在山下找個地方落腳吧,待明日雪停了,自會有人清道,那時再回去也不遲。”


    幾人遂冒雪沿路返回,尋到山腳下的七聖觀暫住。


    大涼佛道興盛,寺廟道觀隨處可見,這一座七聖觀雖建在驪山腳下不遠處,可離百姓聚居的鎮子有些遠,湯泉宮的宮城內又設有寺廟與道觀,因此不論是尋常百姓還是達官貴人都不大來此,香火並不旺盛,內裏的規製自然也稍顯簡陋。


    楚寧入內時,並未亮明身份,隻是觀中道士們見她衣著華貴,氣度不凡,又帶著仆從要往山上去,便猜測她身份不凡,因而格外客氣,替她收拾了一間勉強稱得上寬敞的廂房出來。


    房裏隻有一桌一榻一燭台,那榻寬敞,既用來坐,也用來睡。四周的牆壁呈古舊的青灰色,坑坑窪窪,凹凸不平,有幾處甚至有些剝落。


    好在,她並不挑剔,道過謝後,又讓趙彥周付了些銀錢,便進屋歇息了。


    天冷,帶出來的炭爐早就燒完了,觀中道士清貧,也沒有能放在屋裏用來取暖的上好的炭,她便裹緊衣物,用熱水灌了一隻湯婆子抱在懷裏焐著。


    翠荷出屋去替她拿齋飯,回來時神色有些古怪:“娘子,觀裏又來人了。”


    “是何人,咱們可認得?”


    這樣的雪天,也不知還有誰會到這地方來,難道也是回宮路上被阻,隻能在此歇腳嗎?


    翠荷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是靳將軍……和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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