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不知怎麽的,醉得有些快,就連醉後睡的時間也比平日長了一個多時辰,種種跡象都讓他心生懷疑,隻怕有人暗中動了手腳,才令自己如此反常。


    可偏偏他醒來後,渾身上下的感覺與往日醉酒並無二致,甚至因為睡得久了些,連腦海也比過去醉後醒來更清醒些。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妻子沒有守在他身邊。


    侍女說,太子妃念著是除夕,有許多外邦使臣在,不好讓東宮失禮,便重回了宴上。


    可此時已快過子時,照例,按歌台的夜宴上人也應當散去大半了,她卻遲遲沒有回來,令他不得不疑竇叢生。


    楚寧的後背挺得越發僵直,臉上的神色卻盡力放鬆,柔柔應道:“方才要回來時,外頭忽然下起雪來,我恰好有些累了,便先在按歌台尋了間屋子睡了一會兒,這才回來得晚些,求殿下恕罪。”


    蕭煜沒急著繼續問,隻是就著燭光仔細打量她的神色,好像要從中看出些什麽端倪來似的。


    “後來,宴上可曾有過什麽事?”


    楚寧心口發緊,知道他這是並不相信她的話,才要盤問她後來的事,看她是否真的留在宴上了。


    她咬了咬唇,臉頰微紅,低頭為難道:“的確出了些事……”


    蕭煜這才緩了神色,拉著她從腳踏上起來坐到床沿上,一手將她攬在懷裏,一手則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望著他。


    “到底是什麽事?”


    她目光閃了閃,輕聲道:“聽說趙二娘闖進聖人歇息的偏殿中去了,動靜鬧得有些大,不少人都看見了……”


    “趙玉娥?”蕭煜一頓,立刻想起先前聽說的事,鄙夷道,“她倒是豁得出去,連臉都不要了,真是替她趙家丟人。聖人呢,他如何?送上門來的女人,他會不要?”


    楚寧越發不自在起來,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囁嚅道:“聖人當時沒在殿中……”


    “在哪兒?”蕭煜挑眉問。


    “聖人在重明閣裏……”她咬了咬唇,壓下心底那一陣怪異,“身邊還帶了一個侍女,樣貌被擋住了,二人乘步輦往飛霜殿去,路被禦前的內侍清過了,旁人都不許走……”


    她不敢將話說得特別細,隻能盡力以別人的角度述說此事,耳邊還時不時回響起重明閣上聽到的種種議論,一張臉頰幾乎紅透了。


    然而羞怯的同時,麵對蕭煜這般刻薄和陰冷的小人麵目,她的心裏還有一種隱秘的、緊張的快意。


    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否會像她當初一樣憤怒、痛苦呢……


    蕭煜不知她心中所想,漠然的臉上露出一抹充滿嘲諷的冷笑,譏誚道:“我這位皇叔倒是能忍,過去在甘州時,聽聞過得像苦行僧似的,如今做了皇帝,倒越來越不掩飾了,上回在馬場上就罷了,這次更是在除夕宴上公然玩女人,可真是沒把齊家人放在眼裏。也不知齊家人還能忍他這般放肆的行徑多久。”


    楚寧看他一眼,沒接話,心裏卻頗不讚同。


    她知道蕭煜既恨透了齊太後,也恨透了蕭恪之,自然希望他們兩方能暗中爭鬥起來,好讓他這個岌岌可危的太子坐收漁利。


    可她始終不懂,為何他會覺得齊家有實力與皇帝一爭高下。在她看來,皇帝手裏有兵權,且他手裏的軍隊,堪稱大涼最重的一柄利器。


    相比之下,齊太後也算是個明白人。這麽多年來,齊家從沒真正覬覦過皇權,他們記得自己身為外戚的位置,謀求的也僅僅是齊氏一族無可撼動的地位罷了。


    想來,是這些年的爭鬥讓蕭煜將太多心思都放在齊家身上,無形中放大了對齊家的忌憚與恐懼,再不能抬頭看清全盤大局。


    他的眼光太過狹隘,也正因如此,他這樣的人,恐怕注定做不了一個真正的明君。


    “想什麽呢?”蕭煜拍拍她的臉頰,似乎心情好轉了些,眼裏再沒有方才的猜疑和不悅,“以後不準在外逗留這麽久不回來了。”


    “知道了,今日是我錯了。”楚寧回神,十分自覺地認錯,越發令他心中舒坦起來。


    “時候不早了,我這就服侍殿下梳洗。”她說著,一手撐在他胸口想起身,卻被他輕輕捏住,放在唇邊親吻。


    “知道錯了,便該受罰。”


    他眸色有些深,前幾日心中鬱結,再加上年節多事,除了回來的那一日,再沒碰過她,今日倒又來了興致。


    “殿下明日還要麵見朝臣,參加典禮,不該勞累……”楚寧心裏生出一陣倦怠,想尋借口拒絕。


    他卻捏了捏她柔軟細膩的手,啞聲道:“的確不該勞累,那便換阿寧來,好不好?”


    楚寧低著頭,咬唇不語。


    他將她稍微放開些,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抬了抬下巴,道:“乖,自己把衣服脫了。”


    她深吸一口氣,側過身去,將外頭罩著的披帛、大袖衫都一一脫了,留下裏頭的齊胸襦裙時,卻不敢再動了。


    也不知身上有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她頓了頓,慢慢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將手伸進他的衣襟。


    他忍不住閉眼抽氣,可又像覺得不夠似的,拉著她親吻一陣,再用拇指揉撚她的唇瓣,幽深的眸中充滿暗示。


    她看懂了,身子一顫,慢慢跪在他身前,俯下腦袋。


    他渾身收緊,又慢慢放鬆,朝後靠著,揉著她的後腦勺,眼眶赤紅,滿是愉悅。


    ……


    片刻後,她眼尾泛紅,滿臉楚楚,忍著眼瞼與下巴、脖頸的不適,替他收拾好一切,才轉身退出去,飛快地奔回自己屋中。


    “娘子!”翠荷趕緊關上門,替她倒了一大杯茶水,等她一氣灌下,才服著她坐到床邊。


    楚寧坐著出神片刻,忽然拉著翠荷也坐下,拍拍她的手笑道:“不必難過,我沒事。”


    翠荷捏著指尖沒說話,心裏卻依舊揪著。


    “倒是方才在飛霜殿,沒有喝藥。”楚寧一向警醒,幾乎沒忘記過這事,可今日實在被發生的一切震驚了,這才忘了此事。


    現在想起來,正打算讓翠荷悄悄去熬一碗來,卻見她從袖口中取出個小瓶來:“娘子,這是劉大監讓奴婢交給娘子的,每日服一丸,即可避孕,是陛下親自讓奉禦調製的藥丸,比娘子從前用的方子對身子的傷害小些。劉大監還說,陛下掛念娘子,讓娘子暫且服著這個,如今已讓人去尋更好的法子了。”


    楚寧愣了愣,打開接到手裏的小瓶,倒出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藥,在手心裏看了許久,才默默就水服下。


    她想起來他說的話。


    “朕不讓你死,你就不會死。”


    “不為了其他任何人,隻為了你自己。”


    當初服避子湯,是她自己做的決定。兩年了,她自己都沒在乎過湯藥對身體帶來的害處,他卻格外留心,甚至真的替她想辦法了。


    她心裏有說不上來的複雜情緒,既驚訝,又感動,甚至還有一點點羞愧、緊張和害怕。


    這種被人放在心上考慮的感覺對現在的她來說,十分陌生。


    “先前趙司直還讓人來過,要問娘子,初二是否要下山去。”


    翠荷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將她重新拉了回來。


    正月初二,正值宮中的慶典期間,民間的農閑時節,也是她母親的生辰。


    這一天,是她父親生前最重視的日子,比他自己的生辰記得還要牢。


    這兩年裏,每到這日,她都會離宮,到父母的墳前祭拜,今年也不該例外。


    “去。”她點頭,道,“等天亮了,就讓人去告訴他,還像以前一樣,我與他一同去。”


    翠荷低聲應下,又服侍她梳洗一番,見她躺下了,才熄了燈退出內室。


    入眠後,楚寧做了整宿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兒是父親抱著小小的她在郊外明媚的春色裏踏青,一會兒是蕭煜沉著臉質問她為何背叛,威脅她要殺了趙彥周……


    一切支離破碎的畫麵到最後都幻化成一個人——是蕭恪之。


    他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慢慢衝她伸出一隻手。


    他說:“來,你自己走過來。”


    她想開口說“好”,也想邁步過去,可喉嚨像被封住了一般發不出聲音,雙腿也像灌了鉛一般提不起來,隻能怔怔地望著他。


    ……


    “娘子,娘子!”翠荷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將她從夢境中喚醒。


    她滿身是汗,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望著已經大亮的天光,問:“什麽時候了?”


    翠荷捏著帕子替她擦汗,眼裏有幾分憂慮,道:“辰時了,娘子方才可是夢魘了?”


    楚寧點頭:“是做了些怪夢,大約是昨夜折騰得太晚的緣故,醒來就好了。殿下呢?”


    “殿下一早就出去了,聽說娘子睡得沉,便沒讓叫醒。娘子要是還累,不妨再歇一會兒。”


    聽說蕭煜已經走了,楚寧登時覺得放鬆了一半,渾身上下雖還有種被碾過的酸軟感,精神卻好了不少,便即搖頭起身,一番梳洗後,用了早膳。


    今日是正月初一,大好的日子。


    她將跟來太子湯的侍女、內侍們都叫到正殿,笑著將準備好的賞賜一一分送下去,這幾日挨了蕭煜罰的幾個,還額外多送了些錢財。


    始終氣氛緊繃著的太子湯終於漸漸現出歡快與喜悅來。


    眾人紛紛笑著道謝,大著膽子說了幾句吉祥話,這才下去歇下了。


    楚寧看著院裏幾個原本在掃雪,卻漸漸玩鬧起來的侍女,心情格外愉悅。


    沒有他在,才真正像是年節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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