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裏,楚寧捧著劉康讓人從飛霜殿送來的湯藥一氣飲下。


    翠荷接過空了的瓷碗,立刻將食盒裏的蜜餞送入她口中。


    甜蜜的滋味蔓延開來,逐漸將酸苦壓下。楚寧半撐著腦袋歪在榻上,眼角泛起一陣舒適的微紅。


    “劉大監想得倒是周到。”翠荷將食盒重新收起來,看她一副慵懶的模樣,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


    “到底是禦前的人,他從前背後沒有依靠也能在宮裏八麵玲瓏這麽多年,自然是個人精。”楚寧幹脆將雙臂交疊,伏在軟枕上,讓有些軟的腰肢得到片刻伸展,“聽說他正是多年前與聖人的生母衛才人有過些淵源,這才被聖人點了做中禦大監。”


    也正是這樣心思細膩、處事周到,又懂得分寸的人,才能摸得準蕭恪之那古怪的脾氣。


    她微閉著眼,想著方才在湯池裏的事,覺得除了累些,倒也讓自己舒坦了。


    蕭恪之在這事上的反應與他平日的冷臉截然相反,精力旺盛的同時,還熱情蠻橫得很。這應算是個好處——省去她逢迎、討好的心思,隻要任他擺弄,便能體會到其中的妙處。


    不知怎的,雖然都要她費神揣摩對方的心意,但她覺得與蕭恪之在一起,比與蕭煜在一起時更讓人自在些。


    翠荷見她軟倒在榻上的樣子,正要坐下替她揉揉腰肢,外頭卻有人道:“殿下,魯國夫人來了。”


    楚寧一愣,看一眼天色,雖不知許夫人所為何事,但這麽晚過來,應當的確有急事。


    她讓翠荷拿了件衣裳穿好,又擦了擦濕漉漉的發,稍稍綰起,便去了前廳。


    “殿下!”許夫人雖隻等了一刻的時間,卻已有些心神不寧,一見她出來,忙迎上去,“殿下恕罪,我本不該入了夜還來叨擾,實在是有事相求……”


    楚寧親手給她斟了杯茶,示意她坐下慢慢說:“我知夫人不是那等無理取鬧之人,定是有要事才會過來,不必著急,且喝口茶,慢慢說。”


    許夫人瞥一眼楚寧的濕發和緋紅的麵頰,以及草草穿上的外袍,顯然是才出浴的模樣,麵上不由一陣局促和過意不去。


    可她心裏著急,也顧不得羞愧與局促,便將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是果兒那孩子,因白日趕路,到了溫泉宮裏又有些不適應,用過晚膳後,便忽然連連嘔吐發熱起來了。


    魯國公本想領著牌子去請奉禦替女兒看一看,可已經入夜,除了天子、東宮、太後等人外,尋常的親貴們都不得再請人了。


    許夫人思來想去,生怕聖人還在忙別的事,更不敢擅自勞動聖人,便來太子妃這兒,求太子妃出麵請一請奉禦。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楚寧當即取了太子妃的令牌,讓人去請奉禦。


    “我來得不合時宜,打擾殿下泡湯了。”許夫人提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一半,紅著臉打量她一眼,又像是被驚豔到了一般,嘀咕著說,“殿下當真是老天給的美貌,不必修飾就這般好看……”


    楚寧抿唇微笑,沒聽清後頭的半句話,隻道:“夫人來得時機恰好,不早不晚。”


    若來早了,便要碰上蕭恪之在的時候,若來晚了,又耽誤果兒的病情,的確是這時候最好。


    許夫人不明白她話裏的深意,隻局促地附和兩聲,等奉禦來後,又是一番道謝,便匆忙回去了。


    ……


    齊穆自離開飛霜殿後,一直壓著的怒火便未曾消下去過。


    他一方麵想尋個機會給蕭恪之些警告,好要其明白齊家在朝中的影響,一方麵卻總忍不住想起蕭恪之那一雙冷利的眼眸,和先前親眼目睹的那頭灰狼當眾咬斷人脖頸的畫麵。


    思來想去,他終是在第二日朝會後去了一趟宜春湯,拜見齊太後。


    佛堂中,齊太後才念完今日的經文,正由齊沉香攙著回寢殿,見他來了,一掀眼皮,撥著佛珠沉聲道:“坐吧。□□的,可別再昏頭了。”


    她顯然已知道了他昨夜擅入飛霜殿的事。


    齊穆臉色有些難看,麵對長姊略帶指責的話,卻不敢反駁,隻沉著臉讓女兒出去。


    齊沉香素來恭敬,行了禮正要退下,卻被齊太後製止了:“六娘留下,你父親要說的話定與聖人有關,你也聽一聽吧。”


    齊沉香腳步停住,重新站到她身邊,垂著眼靜靜聽著。


    齊穆動了動眼皮,將蕭恪之拒了吏部推的名單,又將他的話頂回來的事一一說了一遍,怒道:“殿下,聖人如此行事,儼然並未將我齊家,乃至其他大涼的肱骨大臣放在眼裏!”


    齊太後沒理會他,卻拍拍身邊的齊沉香:“去,替你父親倒一盞清茶,降降火氣。”


    “殿下!”齊穆聽出太後的不讚同,一時有些急躁,接過女兒奉來的茶,一口未飲就擱回了案上。


    “你急什麽?我看,聖人說得不錯,這幾年下來,你是忘了,大涼的皇帝姓蕭。”齊太後瞥他一眼,慢悠悠地飲茶,繼續撥動手裏的佛珠,仿佛一尊慈祥平靜的佛像。


    齊穆被堵得語塞,漲紅著臉半晌,才道:“殿下不急嗎?先前臣聽了殿下的囑咐,未在朝堂上與聖人有過衝突,凡事也都退讓著,可如今聖人步步緊逼,顯然未將咱們放在眼裏。聖人的意思,殿下難道看不出來嗎?這是要一點一點將我們幾個世家逼得沒有立足之地啊!”


    “急?”齊太後慢慢閉上眼,雙手在胸前合十,聲音沉穩而平緩,“他也是我的庶子,隻要我在一日,你還怕沒有齊家的立足之地?任他有翻天的本事,也得看我的意思。他這皇位,是我縱著給的,日後自然也能收回來。大涼是他的,也是幾大世家的,他年輕氣盛,若一直這樣鬧騰,總有一天旁人要忍耐不下。你這個‘外戚’該想的,是到時候,你拿誰來取代他。”


    齊穆沒立刻回應,目光在聽到“外戚”二字時,微微一動。


    是啊,齊家有今日,都是因為有太後在,先帝也好,如今的聖人也好,都是太後的庶子,都得尊敬親長。若有朝一日,聖人惹了眾怒,太後一道旨意便能廢了皇帝——這在前朝也並非沒有過。


    隻是,他們得先能尋到合適的繼任者,這個繼任者,最好還是出自齊家。


    他看一眼一旁低眉斂目的女兒,忽然明白太後的用意。


    當初太子蕭煜議親時,太後也曾動過將齊家女郎嫁去東宮的念頭,因太子的抗拒和他這個做父親的反對而作罷,如今他卻有些醒悟了。


    “臣明白了,待年節過後,便會向聖人上疏,請早充後宮,誕育子嗣,以固國本。”


    “正該如此。”齊太後緩下臉色,放下合十在胸前的雙手,將佛珠纏上手腕,讓齊沉香坐下,推了一盤點心過去,“用兩口吧,你是個好孩子,一大早便起來陪著我念佛去了,難為你靜得下心,這會兒該餓了。”


    齊沉香笑著道了聲謝後坐下,隨手取了一塊點心用起來,心裏卻有幾分猶疑。


    方才父親和太後的話她聽得分明,原來讓她嫁給聖人,並非是他們真心替她尋了一門稱心的婚姻,而是想讓她登上皇後的位置,繼續保住齊家的地位。非但如此,他們甚至還有要將聖人拉下皇位的打算!


    既然如此,又為何總對她說,嫁進宮廷,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機會呢?


    她將這些疑惑裝在心裏,越來越重,終於在齊穆走後,向太後問了出來。


    齊太後望著她輕輕搖頭,目光有些黯淡,不知是因為惋惜還是因為別的:“我上回就同你說過,人啊,目光要放長遠些,權勢地位在手裏,就什麽也不用怕。你家中的兄弟姊妹裏,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你年紀最小,卻是最懂事、最恭順的一個,從來行止有度,大方謙和,我盼著你將來能走到我這個位置上來。你的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明白嗎?”


    “姑母,我——”齊沉香怔怔的望著她,張張嘴想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想問姑母,這些年在太極宮裏過得是否如意,也想問她,是否後悔過當初嫁給高宗皇帝。


    所有人都知道,當初高宗皇帝對太後一見傾心,將其娶回宮後,恩愛二十餘年。正是因心裏這份情在,高宗才能容忍太後在自己晚年時一個一個除掉後宮的其他嬪妃們,再將他的孩子們或貶或逐,隻留下懦弱的長子蕭濂繼承皇位。


    可她總覺得,這一切像是旁人杜撰的一般,若當真深情厚誼,夫妻之間又怎會走到那一步呢?


    這樣的日子並非她心中期盼的,可麵對姑母慈愛中帶著期盼和嚴厲的目光,她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能違背自己的心意,點頭道了聲“明白”。


    ……


    那日奉禦看過果兒的病,確認並無大礙,隻是小娘子從前體弱,驟然換了地方不大適應,開過幾貼藥吃下,三五日後便大好了。


    眼看年節一日近似一日,人心也跟著浮動起來。隻是驪山不比熱鬧繁華的長安城,眾人無法到各處酒肆街市間玩樂,便隻好日日出入山下的鄉村市集、溫泉宮附近的莊園樓閣,和山下郊野的馬場。


    其中,馬場上的人格外多,除了少年郎外,也不少都是年輕貌美的貴族女郎,原因無他,許多人都聽說聖人愛騎射,每隔兩三日便會到馬場上鬆鬆筋骨,練練技藝,有時還會帶上前來參加年節宴會的使臣們和許多親貴子弟。


    這日,眼看前幾日下的那場大雪已消融得差不多了,楚寧便帶著已然痊愈的果兒一道,下山去了郊野的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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