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恪之幾乎一聽,就明白了齊穆的來意,不禁冷笑一聲,揚聲道了句“知道了”,便放下擦過的浴巾,拾起榻上淩亂的衣衫披在身上。


    楚寧本想習慣性地起身服侍他穿衣,不知怎的,卻想起上回被他製止的事,不禁猜測他大約也不喜讓別人靠近,便隻裹著浴巾坐在榻上沒動。


    微風吹來,雖在湯泉的作用下不見寒冷,卻依然讓渾身濕透的她忍不住顫了下。


    她心裏盤算著齊穆這時候擅自到皇帝的寢殿拜見,應當來者不善,再看蕭恪之冷著臉慢條斯理穿衣的模樣,恐怕也不會讓他撈到半點好處,甚至很可能要借機好好敲打一番。


    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像先帝,絕不會任人擺布。


    她進而想到自己這幾次的迂回和以退為進,越發確認這樣的策略應當沒有錯——他為人強勢,厭惡被人擺布、控製,就連床笫之間,也要求絕對的掌控,時不時主動示弱,才能越來越靠近。


    “陛下要走了嗎?”她擁著浴巾,在風中輕輕顫抖。


    蕭恪之穿衣的動作頓了下,轉過身去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一手抬著她的下顎,低聲道:“怎麽,舍不得朕走?”


    她坐在榻上,腦袋隻到他的腰際,這樣抬頭楚楚地望著他,又在他滿是懷疑和嘲諷的目光裏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腰身,將自己整個貼上去。


    “自然,陛下方才在阿寧這兒,不快活嗎?”


    被美人濕潤溫軟的身軀貼在腰際與腿上,本就有些潮意的衣衫被浸得更濕了。


    蕭恪之的身軀下意識緊繃,眼睜睜看著鬆鬆垮垮圍在她身上的浴巾慢慢塌下去些,露出一片雪白的後背。


    他忍不住伸出手覆上那一片雪膚,感受著指尖濕潤的滑膩,慢慢仰頭,壓抑地閉上雙眼。


    怎麽會不快活?她一會兒清純端莊,一轉眼又嫵媚妖豔,浸在水池裏時,將他折磨得幾次差點繃不住,當真是快活極了。


    可越是這樣,他越感到一種失去主導權的無力和憤怒。


    他總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的刻意縱容,任由她牽引著一點點走進她織就的斑斕的網中,隻要他願意,隨手揮刀,便能將那脆弱的網輕易斬斷。


    可她這樣一問,才讓他驚覺,自己似乎沉溺得有些過分,是明知她在利用自己,也忍不住一邊沉溺,一邊假裝自己依然清醒的過分。


    大約是這處溫柔鄉太令人快活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冷漠的雙眼,低頭將她從他的腰上推開,抖了抖因潮濕而貼在身前的衣衫,麵無表情道:“在朕麵前,收起你的心思,朕說過,不喜歡玩弄心機的女人。”


    楚寧被他這般一推,本就因疲累而酸軟的身子登時支撐不住,一下軟倒在榻上,發出一聲低呼,心裏卻還在納悶,不知方才那句話怎讓他不快了。


    蕭恪之聽到聲響,轉頭望著她側趴在榻上,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冷靜下來的心又有種熟悉的被一隻手捏了一把的酸意。


    他停了片刻,慢慢走近一步,彎腰將散落的浴巾重新攏緊,令她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才雙臂用力,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跨進屋中。


    屋裏空點著燈與香,卻沒外頭的霧氣繚繞,平白令人又清醒了些。


    他將人放在榻上後,便想轉身離開,可才踏出一步,衣角就被拉住。


    他停下腳步,冷著臉回頭,對上她楚楚的目光。


    “你還想做什麽?”


    那隻攀在他衣角上的手得寸進尺地悄悄劃過他的掌心,輕輕勾住他的一根小指,又軟又熱。


    他渾身一緊,卻沒將她甩開。


    “陛下方才還未回答阿寧的問題。”


    她似乎固執地想要個答案。


    他站在原地,額角青筋跳個不停,好半晌,忽然折回榻邊,將濕答答的她從圍攏的浴巾裏剝出來,牢牢壓著,狂烈地親吻一番,直到她在動彈不得,才喘著氣鬆開,一手捏住她的下顎,嗓音喑啞道:“下回,不許自作主張。”


    說罷,好像再不願多停留似的,快步離開。


    楚寧臥在榻上,望著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片刻,忽然輕笑出聲。


    這就是他的回答了——已有了下回,便是肯定的意思。至於“自作主張”,說的大約是她私下與劉康招呼,未先告訴他,便直接將他引到這兒來吧。


    可是在怎麽“自作主張”,他也還是乖乖地來了。


    這樣一看,前幾日的冷淡,果然隻是他的手段罷了。


    外頭的門已關上了,被她遣走的翠荷這才從屋後出來,替她拿來幹淨的衣裳。


    她披著衣撐起身子,走到牆角邊的箱籠旁,尋出一張方子,道:“將這個交給劉大監吧。”


    翠荷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接過收起後,點頭應“喏”,便又出去了。


    ……


    飛霜殿,齊穆被攔在門外等了許久,始終未見到蕭恪之,此刻已是火冒三丈。


    可偏偏靳江帶著五個持刀侍衛,如威武的雕塑一般站在門前,虎視眈眈地望著,讓他半步也不敢往前踏。


    他做了三年的中書令,哪裏遇到過這樣的情形?


    從前的千牛衛在齊太後手裏,他出入宮禁時,從沒受過任何阻攔,哪怕是進入天子寢殿,也隻稍一通報便可,今日卻是被毫不留情地攔著,連一張坐榻、一杯茶水也沒有,實在難堪不已。


    先前他聽從太後的囑咐,暫且退了一步,讓年輕的新君能先舒展手腳,其他事可以日後再議,可如今看,新君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


    正想著,身後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就見蕭恪之坐在步輦上,正朝著飛霜殿行來。


    “陛下!”待步輦落在殿門外,他便快步上前,略一拱手,就想大聲斥責方才攔著他的人,可話未出口,卻被蕭恪之冷冷瞥來的視線嚇了一跳。


    那種鋒利冷漠的眼神裏,半點溫度也沒有,更別提尊重了,一下讓他想起先前喪儀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事。


    他忽而打了個哆嗦,莫名收住話,跟在後頭走進殿中。


    殿中溫暖亮堂,令他慢慢回過神來,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蕭恪之身上隻穿了件鬆鬆垮垮的袍子,發絲也還濕著,領口的地方好像還留著一片紅痕。


    這副樣子,顯然是才從湯池裏出來。


    可皇帝的禦湯都在飛霜殿後,為何他卻是從外頭回來的?


    齊穆不禁又看了一眼他領口處的那片紅痕,心裏有些起疑。


    “大相公夜裏還要見朕,到底是為了何事?”蕭恪之坐在榻上冷冷開口,半點不遮掩,任他滿是懷疑地打量。


    齊穆一頓,這才想起此番的來意,才被打岔的怒火又再度冒了出來:“臣冒昧,想問一問陛下,為何吏部遞上去的名單,一個也未被采納?”


    蕭恪之挑眉不語,似乎在耐心地等他繼續說下去。


    齊穆索性也站直了身子,高聲道:“陛下明鑒,吏部的名單,都是臣與中書省的諸位同僚,和吏部尚書等人幾經商議、反複篩選,才挑出來的最適宜的人選,陛下初登大位,過去又不曾參與朝政,對朝中的同僚們所知不多,不該不聽規勸,擅作主張。”


    他這一番話幾乎就是在直接指責皇帝的決斷。


    蕭恪之飲了口茶,麵無表情地望著他,冷冷道:“既然大相公說,吏部的名單是幾經商議、反複篩選出來的,那不妨同朕解釋解釋,為何其中既有齊家姻親,又有外任過幾年,卻始終政績平平的,甚至還有替子孫買官入仕的?”


    旁人都以為他不知政事,可實際上,從數年前開始,他便已經在暗中結交那些空有才華與抱負,卻因出身寒門而不被重視的臣子們。對朝中的大多數官員,他雖稱不上了如指掌,卻也大致知道些,甚至有不少人的底細,也已被他暗中摸透了。


    正是因此,他先前才能切中要害,毫不猶豫便點出蕭煜和齊太後手裏那些不大幹淨的人。


    齊穆未料他能一下道破那幾人身上的汙點,不禁有些語塞:“陛下——這、這其中都有些原委——”


    蕭恪之將茶杯重重擱下,發出“篤”的一聲,將他的話音打斷。


    “大相公是在教朕如何當這個皇帝嗎?”他從榻上起身,站在高處俯視下去,因常年習武而格外健壯的身形擋住大半燭光,在齊穆的身上投下大片壓迫的陰影。


    齊穆抿唇不語,心裏的怒火絲毫未得到平息,可麵對這樣的皇帝,卻莫名怵了。


    “臣不敢。”


    “不敢便好。”蕭恪之雙手背後,冷冷地開口,“齊相公莫忘了,大涼的皇帝姓蕭,不姓齊。”


    這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又滿是睥睨的氣勢,令齊穆禁不住後背一寒。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這位在朝中毫無根基的新皇與從前的先帝蕭濂性子完全不同,他想要的,恐怕不隻是身為皇帝的尊嚴和地位,還有過去幾年裏,一直牢牢掌握在齊家手裏的一切權力。


    難道他們齊家還要一味退讓,隻為暫時安撫他嗎?


    他心底又驚又怒,卻不敢泄露出來,隻能壓著心思道:“臣從未忘記。”


    君臣之間的對峙就這般被蕭恪之揭過。


    他看著齊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這才讓人將門闔上,轉去內室,重新換了件幹淨衣衫。今日在太子湯泡夠了,他這兒的禦湯反倒沒了用武之地。


    不一會兒,劉康從外頭進來,稟道:“大家,給太子妃殿下的湯藥已熬好送去了。”


    蕭恪之聞言蹙眉,轉頭問:“什麽湯藥?”


    劉康一愣,詫異地抬頭:“方才翠荷送來一張方子,說是殿下要飲的湯藥,往後每一回見過陛下,都要用一碗,老奴想,恐怕是避子的湯藥……”


    他原以為這是皇帝吩咐的,現在才知想錯了,忙將袖中那張方子取出來,畢恭畢敬地呈上去。


    蕭恪之想起那女人的狡猾,心中狐疑,接過方子掃一眼,沉吟道:“去,讓奉禦過來看看。”


    劉康知道他是想讓奉看這方子,忙到外間衝一人吩咐幾句。


    那人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奉禦匆匆趕來,接過方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稟陛下,這的確是女子會用的避子湯。”


    果然如此。


    蕭恪之一時不知該說她體貼懂事,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已安排妥當了,還是說她心機深重,將熬藥的事丟給劉康,倒是讓她自己省去了不少麻煩。


    隻是奉禦的話還未說完:“這張方子裏換去了幾味藥材,減輕了對女體的損傷,可效果卻與尋常用的方子相差無幾,當是宮中開出的方子。”


    “這藥對女體有損傷?”蕭恪之沒理會他別的話,卻抓住了這一點。


    奉禦顯然未料他會這樣問,忙解釋道:“避子湯的方子不論如何調,總都對女體有損傷,不過陛下放心,隻要飲得不多,往後多加調養,總是能恢複的。”


    蕭恪之沒說話,坐在燈下沉思片刻,忽然問:“東宮近來可曾讓診過脈?”


    這話又讓奉禦摸不著頭腦,隻好順著回憶一番,搖頭道:“自太子離京後,未曾有過召見。”


    看來是早就有這方子了。蕭恪之捏著手裏這張像是才謄抄好的方子,心裏不知為何有些沉。


    他沉默半晌,揮手令奉禦下去,卻沒將方子交還給劉康,而是取出了床頭案幾上的一隻木匣。


    木匣裏原本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方疊好的絲帕和一件破損的褻衣,現下又多了一張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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